我是被一个带着猪面具的男人杀死的。
他把整个班的人都抓来,绑在了一起,每天杀一个,剥皮,烫死,溺水,各种死法,而我是最后一个死的。
他把我肢解了,切成无数片的肉块,每天吃一片,像个疯子。
我再睁眼,就回到了我的高中时期,那时的我娇纵,明艳,也冷心冷血。
教室后的人又被打了,他们用脚踹他,用拖把涮他的头,用烟头烫他。
而他始终躺着,一言不发,厚重的眼镜,长相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平平无奇。
我撑着头朝他们说,「差不多得了。」
他普通,平凡,阴郁,和人说话总是低着头,脾气又倔又臭,没有一处讨人喜欢,但大小姐爱他。
1
我被绑架了,绑架到了一个宰杀场,这里到处是猪的哼声,还有那忽视不了的臭味。
我还见到了很多熟面孔,都是明安高中时候的老同学,全班四十个人,一个都没少。
我甚至,看见了那时候抢我男朋友的白莲花,以及我那瑟瑟发抖、满脸恐惧的前男友。
门外传来斧子拖地的声音,沉重的,一步一步。
门被打开,是一个穿着围裙、戴着猪面具的男人,他身量不高,右手的手臂上有一条很长的划痕,腿上也有大面积的烫伤疤痕。
大家都能认出他,高中时候有一个男生,他戴着副眼镜,长相很平凡,没什么朋友,和人说话的时候也老低着头。去食堂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寝室的时候是一个人,就连在体育课都找不到同伴,只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有一次开家长会,我们见到了他的父母,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搓着长满老茧的手,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他们给老师带来了一袋子的地瓜。
全班哄堂大笑,只有他低着头,在阴影里,一句话都没说,最后默默地送走了他的父母。
后来,班里的男生们觉得无趣,就开始欺凌人,他,就是第一个被欺凌的对象。
他提起一个黄毛男人,把他拖出门外,黄毛曾经把垃圾桶扣在他的头上,把厕所的污水浇在他的脸上让他舔干净。
很快,他回来了,围兜上全是被溅上的血,血腥味浓得吓哭了好几个女生,我也把头埋进双腿,祈祷有人快来救我。
第二天死的是一男一女,这个女生曾经撕烂他的作业本,在他的座椅上放针,还用滚烫的热水泼向他的大腿。以至于他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男女凄厉的叫声,让气氛变得更紧张,所有活着的人都惴惴不安,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下一个死的也是两个男人,他们曾经用手臂粗的钉子扎他的右手,就在高考的前一个星期,于是他错过了唯一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每天都会死一个人,死法也不一样,溺死、上吊死,又或者被剥皮,他按心里的仇恨程度,将他们一个个杀死。最后,轮到了我。
我前面的人都死绝了,最后一个人被拖走后,我就把自己缩在茅草后不动,祈祷他不要来找我。
但很快,他就来了,一瘸一拐的,手里拿着一把很大、很重的电锯。
我快要吓哭了,猛然间我想起前男友被拖走的时候,朝我声嘶力竭地喊,他喜欢你啊,他喜欢你,你求求他,求求他,我不想死。
我对上一双褐色的眼睛,他的眼珠不是深沉的黑色,而是带着一些咖啡的颜色。我哆哆嗦嗦地拉住他的手,抬头看他:「能不能,不要杀我,求求你。」
他低着头看了我很久,然后捏着我的脸给我喂了很多的药,我彻底昏死了过去。
这是一场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凶手杀死了四十人,最后用刀具割喉,死在了两个土堆旁。
其中林家的小女儿死得最惨,她被凶手割了几千刀,分成了一片片的,找寻过后,竟然只找到了她腐烂的头颅,其余部分不翼而飞。
2
我再醒来的时候,是课间休息时间,教室里闹哄哄的。
男生们聚在教室后面,一起挡住了监控,造成了一个监控死角,他们脚下是个蜷缩的人。
洗得发白的校服,被弄得脏兮兮的头发,还有那厚重的眼镜,很普通的长相,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
是那种人群中走过了,就能忘掉的长相。
男生们哄笑着,有人用脚踹他,有人用拖把涮他的头,还有人用烟头烫他,而那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就那样缩着。
想到前世死得那么惨我就烦,看到这些男的,我烦上加烦。
就在他们拿出那桶厕所污水的时候,我拾起桌子上的书,朝着一个人扔过去,书角砸在那人的脑袋上,流下了血。
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转头看我。我支着脑袋,声音很轻:「差不多得了。」
在外围位子的黄毛一下笑出来,他说:「大小姐,你没事吧?」
他依旧趴在地上,我对上了他的目光,和那时候的不一样,没有吃人的凶狠,没有死灰的绝望,这是十八岁的他。
铃声打响,他们像鸟兽一样轰散开。
他也站起身,捡起了掉落的眼镜,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头发被拖把涮得很脏,污水凝结在头上,眼镜腿也断了,胳膊上的衣服还被烟头烫出了一个洞。
语文老师夹着书走了进来,她把手上的试卷给第一排,让他传下去。
传到我这的时候,我看到我下面的一张试卷,名字写得很端正,李原。
我抽了自己的试卷,把卷子传给后桌。
我听见后桌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快传下去,快传下去,病毒爬我身上了。」
我转头看,后桌拿着一张试卷,只捏了一个角,在四周扇来扇去,然后又揉成一团去扔人,周围人骂着躲开。
最后这纸团扔到了李原的桌子上。
他沉默地拿起来,展开,一点点地把它揉开,只是很皱了。
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旁边是班级的公共垃圾桶,他旁边的人,使劲把他的桌子往旁边移,直到拉开了很大的一段距离。
我们的座位一直是自己选的,选的时候,大家和关系好的人都提前说好了,你坐这里,我坐那里,我们要坐在一起。
最后剩了个垃圾桶旁边的位子,又脏又臭,旁边还放了拖把扫帚。没人愿意搬过去。
但总有人要搬过去,所以李原搬过去了。
老师开始讲试卷,我把红笔拿在手上,托着腮放空。
3
李原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平凡,普通。
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他就像毫无存在感的幽灵,我从记忆里搜寻了好久,也只搜寻出了几个片段。
一个是开学的时候,他穿着开胶的运动鞋,背着很旧的书包,戴了一副很厚重的眼镜,他走进来,然后挑了一个座位坐下,没再说话了。
男生们聊家里多有钱,聊泡了几个女朋友,还聊看没看过片,这都是暗处聊的。
明处他们聊家住哪里,聊玩什么游戏,聊鞋子聊衣服,总之什么都聊。
但是没人和李原搭话,他一直安静地、默默地坐着,看手里新发的书。大家自己挑选朋友,但他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一个是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说,大家两两找搭档,我们开始下面的练习。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全班有四十一个人,这就注定了,有一个人会落单。
大家对视几眼,就找好了各自的搭档,女生的人数是刚刚好的,但男生多出来了一个,于是李原多出来了。
大家开始练习的时候,他站在边上,很窘迫。
体育老师问:「谁愿意带李原同学一组啊?」
没人回答。
最后体育老师尴尬地把他塞进一个组,那组的两个男生都没理他,于是他还是一个人站在了旁边。
而在这些片段里,我和他几乎没有交集,要真抠出什么交集来,只有一次周考。考试的地点在一栋楼,教学楼又在另一栋楼,他发现笔袋不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借笔。
只是他最后还是没说话。当时我刚好带了两套笔,涂卡笔、橡皮、黑笔,刚好都是两套。
我戳了戳他,把橡皮和笔递给他。
当时他应该是有点惊讶的,看了我一眼,很小声地和我说了「谢谢」。
后来笔还回来了,全新的,还带着五颗大白兔奶糖。
包装纸有点脏,我没吃,随手放在桌子上,只是天气太热了,很快就化了,黏糊糊的一片。我把它们都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和他只有这一次交集。
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他前世绑架我的理由,我跟他是真正的萍水相逢。
下课后,邻桌的女生挽上我的手臂,让我陪她去上个厕所。
我说:「等等,我先去丢个垃圾。」
李原还坐在座位上,他用一张餐巾纸,擦头上的脏东西。
擦完了,掏出一卷很小的胶带纸,粘他的眼镜角,旁边是他的旧书包。
我从他边上走过去,回头的时候瞄了一眼他的桌子,很脏,桌面上还有用红黑色水彩笔写的大字,「傻逼脑残,等等。
霸凌已经开始了。起因是因为他落单了,他没有朋友、没有钱,后因是高中的生活太无聊了,他们需要找东西发泄自己的情绪。仅此而已。
4
前男友现在还是我的追求者,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吃午饭,然后抢我的书,让我踮着脚去够,扯一下我的头发,拍一下我的肩膀,又或者抓了虫子放我课桌里。
他装得像个纯情男孩,让人想不到前世的时候,他和班里的小白莲花在保健室拉了窗帘做事。
他们一下课又成群结队地把李原堵起来打他的肚子,看见他蹲下去,他们就哈哈大笑。
我觉得他简直有病。
于是在他第十次抢我书的时候,我把他桌子上的水拿起来,拧了盖子,往他的头上倒了下去。水滴滴答答地,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来。
刚刚还热闹的班级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班主任的到来,我们都回到了座位上。
我摊开书,四面八方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
我依旧写我的字。我是真的很烦,也是真的觉得他脑残,难道他觉得把我的书扔来扔去,往我课桌里放毛毛虫,我就会喜欢上他吗?
简直有病。
我甚至想把我上辈子的眼睛挖下来。
班主任说要出张黑板报,就写距离高考仅剩 450 天。有人抱怨还有这么久,现在出什么黑板报。
班主任用戒尺把讲台敲得砰砰响:「高考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也是决定你们人生的分水岭,所有人,都给我精神起来!」
下节课是数学,我掏出数学书,数学老师列了一堆题,走之前又发了两张试卷,我把试卷摊开,有气无力。
自从我浇了那一杯水,班里的气氛就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虽然我没受什么影响,但我的傻逼前男友受了点影响。
他本来和另外两个男生并称「三剑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近不爱带着他玩了。
但我觉得,这班里的气氛本来就奇奇怪怪,只是以前在暗面里,现在慢慢浮现到明面上了。
我没空管他们,我打算好好读书,上辈子光顾着打游戏逛街化妆了,这辈子我定了小目标,考个清华。
一节数学课后,我把这个小目标划掉了。
我还是避着李原走,偶尔对上目光,也是马上移开,他给我的阴影太大了,以至于看到他,我还会想起那满身的血污,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我不想死,所以我避开和他接触的一切可能性。
直到班主任成立了一个所谓的学习小组,一组八人,四男四女,分成五组,刚好四十人。
只是他好像忘了,班里有四十一个人,所以注定有个人是要被丢出来的,每个老师都会忘记这件事。
大家窃窃私语,很快就拉好了阵营,他们努力地不让自己成为这个被抛弃的人。
我没动,身边已经有人缠了上来,是邻座的女同学,后桌也戳我的肩膀。
他们说:「林娇娇,我们能不能和你一组?」
我朝他们笑笑:「当然可以。」
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认为,李原会是被剩下来的一个,因为以前的每一次,每一回,每一个体育运动,每一回群体活动,他都是被落下的那个。
如同黑暗里永不见光的老鼠。
只是这次出了点岔子,班上的「三剑客」换了人,有人被踢出来了,于是有人加入了进去,顶替了他的位子。
5
最后只剩下我们的小组少了个人。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即使他前段时间,在全班面前被我泼了水;即使他因为这件事,被踢出了他的小团体。
但他还是来求我了,他讨好地笑,问我能不能让他加入。
他不想落单,谁都不想落单。
我看向角落。李原很安静地在纸上写字,有点长了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戴着厚重的眼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娇娇。」组里的女同学扯了扯我的衣服,其他的组员看向我,他们主观地把我当成组长,于是来询问我的意见。
他们认为,我最后还是会选择眼前的人,这位被抛弃了的「剑客」,哪怕我前段时间跟他闹了一点小矛盾。
因为李原是永远被抛弃的人。
他们期待地看着我,等待我说出答案,宣判李原再一次的死刑。
我微笑着:「不好意思,我们组已经满了。」
身边的声音嘈杂起来,他们互相耳语,他们看向这件事的中心,无数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如芒如刺。
被抛弃的剑客站在舆论的中心,他在一瞬间面如死灰。
李原也抬起了头,疑惑地、探究地看向了我。「林同学,我们组,什么时候满了呀?」
后桌朝我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这不是还有个位子嘛。」他们都看着我。
我转头拿下节课要用的书。
「听说游戏机发行到了最新款,我爸爸说要鼓励我,既然大家和我一起学习,那就给你们都买一个吧。」
后桌不说话了。
有其他组的人挤过来,羡慕地挤眉弄眼,连声哀叹,问我现在加入还来得及吗,他们心知肚明,却没有再提起。
但所有人都知道,班里的局势已经变了,原本那个亘古被抛弃的人,这次找到了他的团体,而被扔出来的,换成了另一个人。
霸凌者不是沉默者,沉默者及是旁观者,最后有了杀人者,但杀人者又何尝不是旁观者。
当有一个固定被欺负的人时,他们发自内心的开心,只因为有一个人正在被霸凌,这样他们就不会成为下一个被霸凌的人。
但现在,霸凌者被踢出了局,成了旁观者,又或者说,下一个被霸凌的人。
班主任来到班里,问我们是否分好小组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他,分好了。
班长把分组名单递给了他。我看见他拿着名单的手停了一下,看了两遍,才抬起头:「还多出了一个人,谁愿意加这位同学进组吗?」
底下面面相觑,没人回话。
于是他随便指了一个组,那个小组的组长说:「老师,我们小组都是很熟悉的人,不想插进来一个人了。」
班主任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又指了一个小组,同样被回绝了。
他问到了我们组。我正哼着一首新学会的民谣,听到他的声音,我抬头看他:「不好意思啊老师,我们组不想加人了。」
6
班主任问了一圈,最后他被随便塞到了一个小组里,我听见那八个人聚在一起,他们说:
「好烦啊,为什么要把他塞进我们组啊,烦死了,别的组不行吗?」
下节课是体育课,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向操场,邻座挽着我的手,跟着我走,旁边三个女生也跟着我,她们找我聊天,声音放得很低。
「娇娇,你怎么让李原加入你们组啊,他,他这个人,好恶心的。」
我转头看她们,很惊讶地睁大了眼。
「啊,这样吗?」
她们点头,争先恐后地和我说,说他身上散发着恶臭,说他那发旧的书包,说他爸妈来家长会那丢脸的样子,说他阴郁、恶心,像阴沟里的老鼠。
我认真地听着,等她们说完了,我才说。
「可是我觉得猴子更恶心诶,他老是扯女生的头发,还乱扔别人的东西,上次还往大家的抽屉里放了虫,你们不都被他放过虫子吗?」
我看向挽着我的邻桌:「他上次还把虫子放你帽子里,毛毛虫,太恶心了。」
邻桌的脸白了,我们往前走,她们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只是恶心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她们说,猴子这个人,她们早就想说他了,恶心。
身边有几个男生走过,他们过来搭话,他们说,原来你们也这样觉得啊,我们早觉得他恶心了。
人总是这样。
上体育课的时候,依旧是两两一组,虽然体育老师上次刚知道,班里其实有四十一个人。
李原依旧站在原地,他默默地退到了阴影里。
一个男生朝他走过去,这是班里最文静的男生,他说话很轻,他们叫他「书呆子」「娘娘腔」,之前他都和猴子一个组。
我听见他说:「李原,我和你一组吧。」
李原抬起了头,他说,好的。
我们这楼的厕所坏了,上厕所得往上面的楼层跑。
语文老师布置了一张卷子,宣布下节语文课前写完,于是这场课间休息,只剩下教室里唰唰唰的下笔声。
我和邻桌说:「我去厕所了。」
她愁眉苦脸地看了我一眼:「我试卷还没写完呢。」
我抽出自己的试卷递给她,「慢点抄。」
她欢呼:「娇娇,你真是个好人。」
楼梯口,我撞上了一个人,洗得发白的校服,还有那厚重的、破了一角的眼镜,平凡的,普通的。
他的眼镜被我撞在地上,他蹲下去捡,我也蹲下去捡,我看见他的眼睛,不是那种深沉的黑,隐隐泛着褐色,好像咖啡。
我把眼镜递给他,他戴上了,声音很轻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摇摇头说不用谢,然后往楼上走。
「林同学。」他叫住了我。我转头看他。「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吗?」
他只是站在那里,黄昏的光落在楼梯的扶手上,落在他的身上,安静的、沉默的、漆黑的,如同隐入暗处的飞蛾。
但飞蛾会扑向光和火焰,他不会。
我动了动脚,朝楼上走去:「有些问题,你不需要知道。」
「好,」我听见他说,「谢谢。」
7
猴子被孤立了。
有人代替了他「三剑客」的位子,但他不甘心,他试图再次挤进去。
于是在他们说话时,他从旁边探出头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小团体,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很默契地转过了身,继续聊。
他缩了回去,他很不安,所以他干了一件事。
他来抢女生们的书本,举得很高,不让她们拿到,他抓来了毛毛虫,放在她们的抽屉里。
他没有把本子扔来扔去,因为没人会和他玩接力赛了。
邻桌是个眼睛很大的女孩子,她性格很活泼,同样也很娇弱,还有一个,她是黄毛一直暗恋着的人。
黄毛喜欢她这种类型。
我在她的帽子里看到了一条毛毛虫,我告诉她,她尖叫一声站起来,使劲地去抖帽子,一边哭,一边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那毛毛虫掉在了地上,蛆一样地扭动起来,而邻桌崩溃地蹲在地上,她说:
「谁啊,是谁啊,是不是有病啊,是不是有病啊!」
黄毛站起了身,他踩死了毛毛虫,然后朝着坐在边上惴惴不安的猴子走去,他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黄毛把他打趴在了地上,我看见他捂着肚子,脸上的神情迷茫。
他当然会迷茫,因为他以前就是这样做的,他扯女生们的马尾,把她们的书丢来丢去玩接力赛,看着女生们在教室前后跑来跑去。
他从外面抓来毛毛虫,然后放在她们的抽屉里,看她们惊恐地大叫。
但那个时候,她们哪怕跑得气喘吁吁,被吓得惊慌失措,也只会对他说:「你这个人好坏啊。」
男生们也只会笑着,和他一起玩这个游戏。
我把邻桌扶起来,然后对他说:「真的太过分了。」
后桌又在玩垃圾投掷游戏,他转头把垃圾揉成一团,往垃圾桶丢,只是他投得不准,那垃圾掉到了李原的头上,桌子上。
他一直这么干,每次都没投准过,他是可以起身去丢垃圾的,但他没有。
我转头看他,李原抽了张纸,安静地擦拭掉在身上的垃圾,里面包了口香糖,掉在了他的头发上,黏得拉丝。
我盯着他,看他一点一点抠下那被嚼得发烂的口香糖。
我转回了头。
班主任过来宣布,下节课体育课改成了英语,他来教室转了一圈,让我们把要用的教材快准备好。
大家唉声叹气,一片怨声载道。
我把英语书抽出来放好,然后转笔,笔头的流苏被转得一甩一甩。
我听见后面传来小声的说话声音,我认得出她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是小白莲花,也是猴子的暧昧对象。
他们曾经在保健室,拉了帘子,干着一些事情,有人听见细细碎碎的呻吟从帘子的背后传来。这事还是很久之后,有人悄悄来和我说的。
「啊不会吧,为什么要拉这种人进组啊,她不会喜欢李原吧,那她也太恶心了,和那种人……」
她的声音很响。我转笔的动作停下了。
8
她还在说,窸窸窣窣的,她自认为声音很小,所以班里的人听不见,又或者说,她想让班里的人听见。
我轻轻柔柔地甩了甩笔,然后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一脚踹翻了她的桌子。
桌子里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往外倒,她有一面镜子,用来看她精心卷的头发和刘海,这镜子摇晃两下,掉在地上,碎了。
她呆呆地抬头看我,手里还拿着卷发棒。
我微笑着,问她:「我是哪种人呢?」
她惊惧地看着我,没说话。
刚刚还闹哄哄的班级,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看向我,李原也看向了我,他已经把头上的口香糖摘掉了。
班主任被叫了进来,他皱着眉头,看向了地上这一片狼藉:「大家都是同学,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啊。」
我转头看他。看着他脚下的皮鞋,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对他说:
「老师,怎么办啊,我妈妈前天才给学校捐了栋楼,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这么说,肯定会不高兴的。」
我看见他顿了顿,说:「出去罚站,站一节课。」
小白莲泪眼婆娑地看向我,她小声地说:「老师叫你出去罚站呢。」
班主任手上拿着一把很长的戒尺,他把戒尺对上了地上的一片狼藉,他说:「我说的不是林娇娇同学,你,出去罚站。」
我看见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最后还是站在了教室门口,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但没有人去安慰他,她的朋友避开了她的眼睛。
班主任看向我:「林娇娇,回座位上去。」
我没动。
英语老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班主任的脚步停住了,他转头看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委屈的扁扁嘴,「我不想外面这位同学坐我附近了,能不能把她换掉啊。」
他看起来很头痛,他准备速战速决,于是他问我:「你要把她换到哪里去?」
我看向李原,他坐在阴影里,这片喧嚣仿佛和他无关,他将这一切排除在外。
我指向了他,我说:「老师,把她换到那里去。」
门外的人哭得更大声了,只听见嘎吱嘎吱的风扇声,和门外那号啕的、歇斯底里的哭声。
班主任沉默了,半晌,他说:「不好吧,女同学坐在那里。」
也是这时候,黄毛突然举起了手,他把书卷成一个传声筒的样子,指着猴子:「老师,他愿意代替那位女同学。」
猴子颤抖了一下,他拼命地摇头:「我,我没有。」
班主任盯了他一会,他说:「好,下节课你搬到那里去,李原同学把位子收拾干净。」
英语老师走了进来,开始上课。
「娇娇,」邻桌碰了碰我的手,她说,「她一直那样,很恶心的,听说她和猴子还有不正常的关系呢。」
我把书理正,摊开了笔记本:「啊,是嘛,我都不知道呢。」
「是啊是啊,」她点头,「听说他们在保健室干那种事呢,可恶心了,能跟猴子这种人扯上关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垂下眼:「那真的太恶心了呢。」
下课铃打响,外面的人终于走了进来,她哭得两只眼红红的,也到了猴子搬座位的时候了。
只是他哆哆嗦嗦的,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桌椅,他没有动,他以为自己不动,所有人就会渐渐淡忘,他就不用搬到那里。
那个阴暗,被所有人唾弃的角落。
黄毛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敲敲他的桌子,示意他起来。
我托着脸看这场闹剧。
身后有道目光死死地瞪着我,我转过头去,看见小白莲花那双红肿的眼睛,她讨厌我,她恨我,我希望我和她一样。
可是,她没有办法。
9
李原正在写题,他把试卷摊平,用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示过程,得出答案后,又用橡皮把草稿纸擦干净,继续下一题。
他好像很喜欢数学,很巧,我最讨厌数学。
我抽走他那张草稿纸的时候,他抬头看我,依旧是那样平和、安静的,像极了腐败而死的花。
但我知道他不是,我见过这花开到极致,见过那花蕊层层张开,最后成为这世界里唯一的颜色。
「李原,」我拿起他桌子上的书,「坐到那边去。」
他点点头,然后把桌上的书一本本地放进书包,那只已经发旧发黄,脱了线的老旧书包。
他放完了,起身,准备搬桌子。
我抓住他的手,按下了他,我凑得很近,以至于看清了他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那双眼慢慢地转到我按着他的手上。
我移开了手。
那边,猴子抱着桌子不肯撒手,黄毛一脚踢在他的身上,把他踢翻在地,他疼得蜷缩在地上。
就像对之前的李原,他笑着用烟灰烫在了他的皮肤上。
打人者不会知道那拳头落在身上有多痛,他们只会说,我只是打了他一巴掌,我只是揍了他的肚子,我只是踢了他的腿,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用力气。
他们说,这怎么能叫校园霸凌呢,我只是和他闹着玩的,只是他太脆弱了,这怎么能怪我呢。他们推卸着责任,将一切推到受害者的身上,他们说,都是因为他,他不讨人喜欢,他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我要打他,哪怕受害者没有干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但他们塑造出一个完美受害者,以此摆脱自己的罪。
最后,猴子爬了起来,他想搬桌子,想搬凳子。
我提着李原的旧书包,放在了他准备搬走的那张桌子上:「不行哦,你用他的桌子。」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最后没搬走他的桌子。
留给他的最后是一张用红黑笔涂满了,「傻逼脑残去死」这样字眼的桌凳,怎么擦也擦不掉,深深地印在了木头内。
我心情很好地朝李原露出一个笑:「新桌子,喜欢吗?」
那张桌子,那个角落就好像是一个禁忌,只要坐上去了,就会被扔进黑暗里。
后桌依旧投掷垃圾,尽管那边坐的人不同了,那垃圾一个弧线,落在了猴子的脸上和桌子上,撒了他一头。
他似乎想发飙,但他最后还是抿了抿嘴,一点一点地把头上的垃圾捡下来。
后桌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夹杂着些许的快意,「活该,他以前不是很牛嘛。
他曾经和他称兄道弟,他们一起说说笑笑,他们一起逃课抽烟,像最好最好的亲兄弟,但现在,他把垃圾丢在他的头上,说,活该。
学习小组,顾名思义,就是要学习。
老师说,大家把凳子搬到一起,讨论讨论,有人抱怨,怎么还和小学初中生一样,搞这套,但教室里还是传出了拖拽凳子的声音。
猴子也默默地搬着他的凳子。
他的小组瞥了他一眼,他们说:「别靠太近,远一点。」
邻桌还是贴在我的身边,她很喜欢贴着我,如同攀附的菟丝花,柔弱的、缠绕的。
其他五个人很快围坐在一起,严严实实。
我看了他们一眼,往后面挪了点,移出了一个位子,这是我留给李原的位子。他依旧穿着那身发白发皱的校服,没换眼镜,还是那样,眼镜角贴了圈胶带。
李原坐到了我的身边。
组里一时静默无语,后桌打了个哈哈,开始活跃气氛,他有点尴尬,毕竟昨天他还把口香糖投掷到了李原的身上。
但现在,他和他面对面地坐着。
大家一起把卷子摊开,我的卷子上打满了红叉,他们看向我,我看向卷子。
还好,选择题前三题我会。
10
我的数学太差了,在一次考试后,我拿到了四十分的优异成绩。
数学老师当即决定,找个人给我补课,最后,他选择了李原,这张卷子我考了三十,他考了一百四。
自习课,老师把我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但办公室里很嘈杂,拿着试卷的人络绎不绝,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们露出了一种疑惑又探究的表情。
最后,老师找了间空教室,把我们塞了进去,他打开灯,打开电风扇,一瞬间,亮如白昼。他本来还想坐一会,只是班主任给他打了个电话,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李原拿起我的试卷看了看,开始列第一道错题,他用的还是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几个公式。
我递给他一支水笔:「用这个,你擦了我就看不懂了。」
他接了过去。风扇悬在头顶嘎吱嘎吱地响,窗外的虫鸣响得聒噪,教室里只有水笔划过纸页的声音,偶尔纸张翻动。
他似乎有点累了,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的睫毛其实很长,眼睛也漂亮,只可惜,全身上下,只有这双眼睛能看。
一双仿佛不该生在他身上的眼睛。
「李原,」我很轻地叫了他一声,「杀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他的笔停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第一次看向我,正视我。
不,这应该是第二次,还有一次,他褐色的眼里噙满泪水,那泪水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我的脸上。
可悲的,可怜的,可爱的。
他站在血污中,于绝望里开出了一朵血之花。
只属于我的花。
他说:「因为你想死。」
他盯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样平和、安静,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无法惊起波澜,他的眼睛永远是这样。
除了杀死我的那天。
后来,无论是他们在他的桌子上写下恶毒的文字,还是把污水倒在他的脸上,他们践踏他,杀死他,把他逼向绝境。
可他从来没恨过任何人。可人怎么会这样的奇怪呢,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毫无恨意呢。我不明白。
我望向他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原来是这样,是因为我想死啊。」
他重新动笔,将整张草稿纸写得满满当当,每一条都标了符号,下面写上了很详细的解题步骤,然后他把纸推到了我面前。
我撑着头接过来看,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蚂蚁一样。
我捏着纸抬起了头:「我不懂,你教我。」
他说:「好。」
这世上最恐怖的是什么,他们说,是地狱,魔鬼。
但莎士比亚说,魔鬼把人造得那么奸诈,一定后悔无比,比起人的险恶来,连魔鬼都要望而止步。
一如那些藏匿在暗处的人,他们用语言杀人;站在明处的人,他们用肢体杀人。
而那人死了之后,他们哭着说,他的死跟我没关系啊,都是肢体杀了他们,我们语言是多么柔弱的存在啊。
黄毛很喜欢往教室后面走,走过的时候,他会很重地去踢一下那垃圾桶旁的凳子,又或者一不小心地把手里的垃圾倒在了空中。
就像现在,那垃圾稀稀落落的,掉在猴子的桌子上,里面有一碗泡面,淋了他一头。那剩余的汤汁面条,从他的头发上绽开,滑落到他的衣服、书本、桌椅上。
黄毛「哎呀」了一声,他说:「不好意思啊,我想丢垃圾桶的,可能垃圾有自己的想法吧,竟然自己钻进垃圾桶了。」
男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猴子紧紧地咬着牙,但他不敢暴起,不敢反抗,他只能坐在座位上,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就像之前的李原。
他笑着把脏抹布按到李原脸上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位子,颠倒了。
11
后面的黑板报又改了,450 被擦掉,写上了 400,有人在下面画了朵花,被班主任擦掉了。
整个教室都昏昏欲睡,老师把戒尺敲得砰砰响,粉笔字划过,带起一片刺耳的声音。
只是没人听他讲课,下课后,所有人都瘫倒在了桌子上。
邻桌给自己带了个小靠枕,她打了个哈欠:「娇娇,我先睡午觉了。」
我拽着手里的小纸条走向天台,粗大的铁链已经被解开,那生锈的铁门被打开了一点,让出了一条通往高空的路。
猴子站在天台边上,他的表情狰狞。
「你,有错,要是你答应我,要是你答应我,我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站得太靠边上了,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如空中坠落的鸟儿,在底下碎出一摊血肉。
人一直是很脆弱的存在。
他看着我说:「你,占有你,我就会回到以前了,李原,他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阳光太刺眼了,我眯了眯眼说:「是吗?」
铁门被推开,这里来了第三个人。
我丢掉手里的砖头,微笑着转头看他,他站在阴影里,老旧又不合时宜的校服,熟悉的厚重断脚眼镜。
比最呆板的老古董还呆板,比最陈旧的房屋还陈旧。
我往后倒。因为我知道,他会接住我。
我倒进一个怀抱,他太瘦了,我能感觉到压在我身上硌人的骨头,还有那半截挽起的袖子里,青色的血管。
里面流动着红色的血液,一如他心脏里跳动的心。
砰砰——
我抬起手,把手里的血抹到他的脸上,我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我盯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在他的眼尾抹上一条蜿蜒的蝴蝶。
那张平凡的、普通的脸和那双漂亮的、熠熠生辉的眼睛。
「拯救我吧。」
我说。
「我亲爱的 Nephilim。」
猴子是傍晚回来的,他的脑袋破了,衣服被血染红,右腿被刺了一个血窟窿,一边走,血一边掉落。
班里有人尖叫起来,班主任匆匆忙忙地赶来,他冲上前去扶住他。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猴子无神的眼珠转了一圈,最后移到了我的身上,我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他颤抖了一下。
班主任还在喋喋不休,他说:「是谁干的!」
猴子张了张嘴,他瞥到了那个空位子,教室里唯一的空桌子,那是黄毛的座位,他总是会在中午出去抽烟,然后傍晚回来。
他抽烟的地方,是天台下的走廊,独自一人,待在那里。
于是猴子哭了,他痛哭流涕,他伸出手指认了凶手,他说,是他,他用砖头敲了我的头,他用钉子扎我的大腿,我好痛啊。
所有人哗然,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放低声音,慌张又兴奋地讨论着这件事。
黄毛也太可怕了,他们得出了结论。
意料之中。
谁会不相信受害者说的话呢。
黄毛回来的时候,是晚自修快结束的时候,他快步走着,准备等一下课,就抄起桌子里的备用机奔向寝室。
但当他踏进班级,他却顿住了,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讲台上站着班主任,他们静静地看向他。
如同佛里的一百八十鬼,诡异的、荒诞的。
「你怎么能这么对同学,明天打电话叫你爸妈来。」
班主任的声音很冰冷。
有人小声地说:「啊,跟这种人做同学好可怕啊。」
黄毛极力辩解着:「我没有啊,我都没碰见过他啊!」
他解释不清,如同乱麻,于是他冲上前踢桌子,狂暴地将那桌子踢倒在地上,「老子都说了没有了!」
邻桌吓了一跳,轻声抽泣起来,我也害怕地向后缩,邻桌顺势抱住了我的手臂。
果然是蠢货,这样的行为,落在别人的眼里,简直是定罪的证据。我害怕地挤出了两滴眼泪。
12
猴子一口咬定了是黄毛打的他。他将那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说到深处,还害怕地往病床上缩。
于是人们心疼地对他说,没事的,别害怕。
他回来那天,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腿上也包了纱布,看起来像个埃及塔里久久存放的木乃伊。
黄毛几次想冲上前去,都被班主任拦住了,后来,班里的男生也拦住了他,他们围成一个圈,把黄毛挤在了外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那该死的好奇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黄毛只能狠狠地踹窗边的座位,一下又一下,响得吓人,他嘴里的烟雾吐了出来,在教室上空盘旋。有人皱着眉捂住了鼻子,堵住了耳朵。
语文老师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她没见过这种情况,拿着书的手不停地颤抖,连板书也写得歪歪扭扭。
「自己不要学,还打扰别人。」
于是在这突兀的安静里,小声也能放成大声,这声音自前方而来,是坐在第二排靠窗的男生,他们叫他娘娘腔。
「你他妈再说一遍!」
黄毛冲上前把他踹倒在地,他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了下来。
邻桌拉住我的袖子,指尖颤抖:「好可怕啊,真的好可怕啊。」
班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刚开始很轻很小,慢慢地变得很响,最后他们开始叫喊起来。
「差不多行了!」
「啊,好可怕啊,竟然和这种人一个班。」
黄毛恨恨地盯了一圈班里的人,摔门而去。
不知道谁提出了这个建议,他们说,猴子你快坐到这里来,把黄毛的座位移到那边去,哎呀,我不想和这种可怕的人做同学呀。
就像沙漏,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你看,又颠倒了。
黄毛两天没来学校,班主任试图找他的父母,但打了十几通的电话,没有一个人接,他想去找黄毛的家,但那生锈的铁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开。
班里的人,把他的座位移到了后面,猴子可怜地一瘸一拐,大家涌上去,帮他拿书包,拿文具,没人去动那桌椅。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就像哪怕前方是深渊,他们也会爬到深渊的口子,从上往下看看,里面是什么啊。
走廊有些冷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廊下吹来的风带着一些湿意。
李原又写了密密麻麻一堆公式,他画出一个圆,在圆上拉线条,最后拉出了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又往外延伸。我看得眼花缭乱。
「把这题,解一下。」他看向我,褐色的眼安静地盯着我。
我有气无力地接过纸,从书包里抽草稿纸,结果抽出了一张语文试卷,正面是一篇阅读理解。
爱情是什么呢,是做一棵树,伴你左右,还是做一枝凌霄花,我不攀附于你,因为我不是那缠绕的菟丝花。
爱情是什么呢?
我弯出一个笑容,把试卷推到他的面前。
他正在解一道大题,题目很难,但他解得很快,就像不用思考。
「李原,」我叫他,「杀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他停笔,抬头看我:「因为你想死。」
一样的答案。
他又继续低头,如永不动弹的雕塑,也像没有心的机械。
「你知道我想要的爱情是什么吗?」
他终于停了笔,没有再动,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泛起了波澜,死水投入一颗石子,于是荡开一圈温柔的波圈。
「我知道,所以我杀死了你。」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我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他说,因为你想死。
因为你想死,所以我杀掉了你,因为你想要骨血交融的爱情,于是我给你一场极致的爱。
那是于血腥中,冉冉升起的绝望之花,玛利亚的雕塑从高空坠落,神圣的天使从教堂跌下,地狱里,堕落的九天使张开了翅膀。
班级里开始流传一个视频,那是一群男人把一个人堵在巷子里,他们踢他打他,用鞋狠狠地踩在他的手指上。
终于,那鼻青脸肿的人抬起了头,熟悉的黄毛,脸上却没有往常那耀武扬威的样子,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着那几个穿花衣的人说。
求求你们,我一定会还上钱的。
他们笑了,他们解开了裤子,黄毛的头发被淋湿,那精心做好的发型,被浇成了弯曲的,垂下来。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班级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们从头一直传到尾,从尾传到了隔壁,然后慢慢地,传遍了方圆。班里的人,凑在一起,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聚拢着看这个视频,他们捂住了嘴,说怎么会这样呢。
眼里却跑出了隐秘的快意。
有人问猴子:「是不是你发现了这个,他才打你的啊?」
猴子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说:「是啊,他威胁我不要说出去,然后,然后就打我。」
那些人义愤填膺,他们说,难怪没人喜欢他,这么恶心。
我抱着书坐在李原旁边看他解题,为了方便,我干脆把凳子,也一起搬到他桌子旁边。有人看向我们,但他们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因为,有比这件事更有趣,更疯狂的事情发生了,那这微小的变化,就不值得为人称道了。
李原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解题。我支着脑袋看他,他的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列出一道道我看不懂的公式,然后他抽出一道奥数题,开始解。
「你好厉害哦。」我夸他。
他的笔顿了一下,继续写,但我分明看见他藏在发后的耳朵,慢慢泛红。明明只是一句夸奖而已,他却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果再进一步呢,他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好想知道。
我歪着脑袋,朝他笑笑。
黄毛还是回来了,他背着书包,口袋里插着烟,慢慢悠悠地插着口袋,踢开了教室的门。他依旧狂妄,因为他不知道那视频已经传遍了整个班级,乃至学校。他如往常一样,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可是那座位上早已经有人了,猴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而他的东西,都被移到了最后的那张桌子上,那张永远隐匿在黑暗里的桌子,被刻画着恶毒诅咒的桌椅。
「这他妈谁干的!」
他条件反射地去踹旁边人的椅子,但那人却站起来,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是「三剑客」之一的老大,他们叫他老刘。
他是「三剑客」的主管者,是他把猴子踢了出去,也是他,曾在上辈子和他的朋友,将手臂粗的铁钉扎进了李原的右手。就在高考的前一个星期。
黄毛不可思议地抬头:「你打我?」
有人端来一盆污水,那是厕所里拖完地的水,他们狞笑着,往里扔了一些垃圾,然后搅拌又搅拌。
黄毛还仰着头,他被踢倒在了地上,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两三天没来上课,就会变成这样。明明在之前,他还是这个班里的领导者之一,现在就被人踩在了地上。
云泥云泥,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他们嬉笑着,然后把那污水倒在了黄毛的脸上,脏乱的垃圾一起往他脸上砸去,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比这还恶心的你都喝过,」他们笑着看向他,「这算什么呢?」
「把这些舔掉。」他们说。
「啊好恶心啊,好恶心啊!」
后桌和邻桌一齐在我的身边说,他们皱着眉,捂着鼻子,往后倒退,就希望能离黄毛远一点,毕竟现在的他,很脏。
有人偷偷地从黑暗里探出眼睛,看向那边疯乱的战况,黄毛被迫的,一点点地将那滑进嘴里的污水咽了下去。
我移开了目光,看向了远处满脸苍白的女生,那是黄毛的女朋友,不过,他也是老刘的暧昧对象。
一脚踏两船,终究要翻的。
就像她在很久之前,在李原的凳子上放了针,朝他泼出了那刚烧好的热水,给予了他无法愈合的伤疤,那热水,也终究要泼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