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人间千百味:生活的酸甜苦辣咸》
我和盛阳在一起八年,约定要做坚定的「丁克族」。
可那个被我医好的女病人却意外怀孕了。
现在,他和婆婆一起求我成全。
孩子,他要。我,他也不愿意放手!
我笑了。
他们真的以为,不想要孩子的那个人,是我吗?
1
一个月前。
那天,我正满心欢喜地和盛阳讨论今年回他家过年要带什么礼物?
他突然走过来跪在我脚下,抓住我的手沉声说道:「老婆,对不起。」
他的头垂得很低很低,像个犯错的孩子。
一阵刀绞般的痛穿过心脏。
「你有别人了?是曾姗吗?」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推开他,竟然有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曾姗,那个一年前因胃病住院的女孩,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他们是老乡,还是通过我认识的。
我努力克制住汹涌的情绪:「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年前。」
「到什么程度了?」
「她,怀孕了。」他的声音很小。
但此刻在我听来,却犹如原子弹爆炸。
我们婚前约定「丁克」,现在他却告诉我,别人怀孕了。
过了许久,我才挤出一丝力气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只是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是我妈,想抱孙子。」
这句话,彻底击碎我最后的防线。
2
我和盛阳都出身于单亲家庭。
我从小被离异的父母抛弃,寄居在乡下的奶奶家艰苦度日。
而他是遗腹子,和妈妈相依为命,从没叫过一声爸爸。
对于孩子,我们有着天然的默契:
「如果没有信心给 TA 完整的幸福,那么就不要让 TA 来到这个世界。」
他对我说:「我们永远都是彼此的唯一。」
我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此生足矣。
可是现在,他却和别人有孩子了,而且已经得到了他妈妈的认可。
我问盛阳:「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跟我离婚吗?」
「不,不是的,老婆,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紧紧抱住我,痛哭流涕。
这算什么?我有种深深的割裂感。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后,挂掉。
再次响起。
他又挂掉。
对方似乎没打算放弃,继续打来。
我一把推开他,心中悲愤。
「哥哥,啊啊啊!」
「不好了,我家漏水了,现在满屋子都是水,怎么办啊?你快点过来帮帮我……」
他手机通话音量太大,曾姗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刺耳又恶心。
我想起来了,类似于这种家里停电了、电脑坏了、煤气泄漏了、下雨忘带雨伞之类的小事故,的确是在半年前开始频繁发生的。
盛阳一直对我说,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北漂不容易,他们是老乡,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所以,他帮她解决生活中的每个小麻烦,最后他终于「帮」她成了孩子的妈妈……
现在,他拿着手机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仿佛在征求意见。
我别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后来他还是拿起外套出了门,对着空气留下一句:
「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3
盛阳走后,家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从天亮坐到天黑,记忆的碎片像潮水般涌来。
我们是大学同学,恋爱五年,结婚三年。
曾经,他是我的光,拉我走出黑暗的泥潭,温暖我,治愈我。
而我,也竭尽所能回馈他。
他毕业后放弃体制内去了待遇和发展更好的医疗公司。
为了做好他的后盾,我也放弃了真正喜欢的工作机会,选择去了医疗第一线的医院。
他应酬很多,每次喝酒后我都会亲自去接他,代驾我不放心。
后来他身体喝出了各种小毛病,我便全力帮他治疗,还学习了各种养生汤水的做法,然后寻找最好的食材做给他。
他喜欢爬山和打游戏,我便牺牲休息时间陪他一起,其实我是个好静的人,最讨厌这两件事。
我随时关注最前沿的专业信息和第一手的数据资料,以便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
同时我也不断学习,希望自己始终能与他并肩而立……
努力终有回报!他很快成了公司高管,而我当上了科室副主任,生活充实又美满。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直到去年结婚纪念日那天,我让来接我下班的盛阳给一个叫曾姗的病人带了一份鸡汤豆花。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一份小小的外卖,竟会在日后摧毁了我们的生活。
4
因为那份鸡汤豆花,让盛阳和曾姗欣喜地发现他们竟然是老乡,而且还在同一所小学读过书。
之后曾姗就顺着「老乡」这座桥,一步一步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她娇滴滴地叫他「哥哥」,他也很受用有这么一个懂事乖巧的「妹妹」。
他们一起用方言聊家乡的趣事,我完全插不上嘴。
他们相约一起去城郊某家「最正宗的豆花店」吃饭,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后来,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又失了业,盛阳把她招进了他们公司。
她还搬到了我们家附近的小区,这样上下班她就可以搭他的顺风车……
这些事情,盛阳从未瞒我,甚至每次都征求了我的意见。
他们的「坦荡大方」让我偶尔的不满成了无理取闹、小肚鸡肠。
一天我下班回家,刚进门就闻到满屋饭香,我正欲夸赞盛阳,却见曾姗穿着我的围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手里一边摘着菜一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依依姐回来了啊,饭马上就好了,你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客厅里,盛阳仍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打游戏。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我是客人,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
她对我说:「依依姐,你和我哥帮了我那么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免费的保姆吧。」
她笑得纯良无害,好像他们真的是亲兄妹。
旁边的盛阳也笑着附和,他不停往我碗里夹菜:「是啊老婆,姗姗做饭不错的,你多吃点。」
不知不觉,他对她的称呼已经从曾姗变成了姗姗。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都是盛阳爱吃的。
而我却犹如吃进了无数的苍蝇,胃里翻江倒海。
那次以后,曾姗便经常来家里帮忙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却无能为力。
他们是什么时候突破底线的呢?
是那个雨夜吗?还是那次他们公司外出团建?亦或是我出差的那几天?
我头好痛,实在想不起来了……
北方的冬夜,寒冷又漫长。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一阵冷风将我吹醒。
盛阳回来了。
5
他进门后并未开灯,而是轻手轻脚地去了卫生间,还锁上了门。
我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听到他在里面低声接电话。
他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后终于发现我不在。
「老婆,你在哪?依依?」
我没有回应。
打开灯的那一瞬间,他吓了一大跳:「老婆,你怎么在这儿?还没睡觉吗?」
「我在等你。」我淡淡答道,并未看他。
他愣了几秒,然后坐到我身边,伸手过来揽我肩膀。
我闪开了。
他没再强求:「老婆,对不起,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真的对不起。」
他顿了顿才又说道:「我已经跟她商量好了,我不可能和你离婚的,孩子,她会去打掉。」
我问:「她同意了?」
他点点头:「嗯,同意了。」
他又说:「等这事处理完,她会从我们公司辞职,然后离开这里。」
说完他再次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老婆,都是我一时糊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我们在一起八年了,一路走来真的很不容易,难道你就舍得放弃吗?」
我心中五味杂陈。
从前我性格清冷孤僻,因为原生家庭的阴影,对爱情和婚姻都很恐惧,活得像只刺猬。
是他主动走近我,温暖我,给我信心,一点一点治愈我,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乐观自信的梁依依。
八年时光,他早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另一半,我真的要就此放弃吗?
我不确定。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他妈妈的脸,于是问他:「那你妈呢?她怎么办?」
「我会好好跟她说的,相信我。」他的眼神很坚定,很真诚。
我有种被勒住胸口的感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依然像过去那样从背后抱着我入睡,但我躲开了。
他转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们就这样背对背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6
第二天,我们起得都很早,依然像往常那样洗漱,吃早餐,然后一起出门上班。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今天,他坚持要送我去上班。
我们的单位在不同方向,为了节省时间,以前都是各走各的。
我一打开车门,就发现座位上放着一束花,仔细一看里面全都是棒棒糖。
他看着我微笑:「送给你的。」
棒棒糖,是我一生解不开的情结。
小时候,我看着别的孩子吃棒棒糖,馋得直流口水。
但是我不能要,一块钱,奶奶需要捡几十个水瓶,或者好多个纸盒才能换回来。
长大后我拿到第一笔钱,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棒棒糖。
大学时我遇到盛阳,第一次见面,他竟然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扔给我:「美女,请你吃糖。」
不过那天他的笑容,比糖还要甜。
后来,他买了很多棒棒糖给我,从恋爱到结婚,从未间断。
记得一位知名主持人说过:「心里很苦的人,其实只要一点甜就可以填满。」
盛阳,就是那个给了我很多甜的人。
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没给我买过糖了?
现在,我拿着这束棒棒糖花,心里却无比苦涩。
早高峰依然拥堵,一路上他一直不停地找话。
他带着我大学时送给他的围巾,说了很多我们过去的事情。
我们在一起八年,这个城市到处都有一起走过的痕迹。
车子缓慢行驶,CD 里流出我最喜欢的《杰奎琳之泪》。
乐曲播放到高潮处,被他的车载电话打断。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名字是:曾姗。
他开车的手一滞,却并未接听,或是挂断。
铃声一直响着,那跳动着的接听键就如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脏,每一下,都重重地砸进我们心里。
我伸出手,按下了接听键。
「哥哥,我不行了,肚子疼得厉害,你快点过来看看,我……」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极了,就像上次手术后刚清醒时的样子。
「曾姗,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许多。
「曾姗,你现在在哪?」
嘟嘟嘟……电话挂断了。
《杰奎琳之泪》继续响起,我看到他一脸焦躁,却在强忍着。
「我们医院马上到了,前面太堵,我下车走过去吧。」我解开安全带,趁红灯时间还长,迅速拉开车门下了车。
他在身后不停地按喇叭,而我只想快点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稍后,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到他的车在路口掉头,朝着曾姗小区的方向开去了。
愤怒、屈辱、不甘,伤心,各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涌上心头。
看来,那个秘密,我也没必要替他守着了。
只是,什么时候戳破,却是由他说了算……
7
「亲爱的,一会儿有空吗?请你喝一杯?」下班前,我在微信上约孔薇。
她是我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
她秒回:「哟,难得啊,今天怎么想起我了?说吧,去哪儿?」
「稍等啊,我定好位置后给你发地址。」
然而下一秒,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梁医生,不好了,17 床的病人突然晕过去了,你快点去看看吧。」
等我再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手机里有孔薇八点多发来的信息:「我先回了,下次再约。」
我下意识地点开和盛阳的对话框,一条新信息也没有。
到家后发现盛阳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听到我进门,他立马迎上来接过我的包:「老婆,怎么这么晚?」
看他的表情,我心里大致有了答案:「是不是曾姗反悔了?」
「不,不是的。只是……」
他不自觉地搓着手:「只是现在有点特殊情况,手术可能要推后了。」
「什么特殊情况?」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她查出了妇科病,现在还不能做那个手术,要等治好了才能做。你是医生,应该知道的吧?」
「盛阳!你别忘了,你也是医学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句话会突然愤怒。
「是真的,我看她的检查报告了……」他没再说下去。
「行,我明白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告诉我的意思就是,孩子会留着,你也不能和她分开,对吧?」
他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不,不是,老婆,你听我说。」
「我已经和她分手了,本来说好今天去手术的,但是她术前检查没通过,所以只能先暂缓,等治好病再做。但是你放心,我和她说得很清楚,我只负责这一件事,其他的都与我无关。」
「而且,就像你说的,我也是医生,这个病的治疗进度我是了解的,她骗不了我。」
我不禁失笑:「呵呵,等?等到什么时候?等三个月?五个月?还是等孩子生下来?」
「盛阳,你别太过分!」
他被我问住了,低下头喃喃自语:「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我突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行了,我累了,不想再和你们纠缠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想要这个孩子吗?」
「如果不考虑你妈这个因素的话。」我特意又补充了一句。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冷静下来,好好问问自己的内心。」
「我等你的答案。」说完这句话我就进屋了。
那晚,他主动去了书房。
除了出差的日子,这还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分房。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打开微信朋友圈,刷到了曾姗的最新动态,短短一行字写着:「我们的未来」。
下面配了两张图片,一张是一间布置得很温馨的婴儿房,房间里摆着一家三口的玩偶。
玩偶的样子是照着他们做的。
另一张是两只牵在一起的手,左边那只手,我很熟悉。
盛阳,你还在骗我……
8
我们的冷战持续了几天,没想到首先联系我的不是盛阳,而是曾姗。
她约我时,说自己已经到我们医院楼下了,还很「贴心」地说她不着急,等我忙完再下去。
半小时后,我下去见了她。
「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转身看见我,突然就跪了在地上:「梁医生,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吧。」
紧接着呜呜地哭了起来,瞬间吸引了一堆路人过来围观。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搞得惊慌失措,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去拉她起来。
然而她却跪着不起,还抓住我的手哭得梨花带雨:「嫂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就原谅我哥吧!」
「你要不原谅他,我今天就不起来。」
我彻底乱了阵脚,围观的人群也开始窃窃私语。
我再次拉她:「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
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理我,而是转身跟围观人群说道:
「我是从乡下老家来的,这是我嫂子,她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最近因为我的事她和我哥吵架了,还要离婚,我哥怎么求她都没用。」
「我不想看到我哥伤心难过,要是他们因为我离了婚,我就成了千古罪人……」说完又哭了起来。
围观人群开始指指点点,有人甚至拿出手机拍起了视频。
我真是哭笑不得!
过去每次看到这种泼妇撒泼打滚的桥段,都会觉得狗血又降智,然而当它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会知道有多窒息、多无奈!
行,不就是吃准了我是「有素质有身份的人」,不会和她一样撒泼吗?
去他妈的「偶像包袱」!
啪!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积攒了这些天我所有的怨气。
她娇嫩的脸蛋上瞬间落下一道道红色的手指印。
像是被我打懵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过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捂着脸再次准备嚎哭。
啪!又是一巴掌,扇在她另外半边脸上。
我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把揪起她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说道:「别跟我来这套,不就是想搞『舆论杀人』的招数吗?好啊,那就满足你。」
我把她拽到几个拍视频的人面前:「你们看好了,这个女人是小三,抢了我老公,逼我们离婚,我们不离她就来我单位闹,现在正在碰瓷讹诈,还想利用网友炒作制造社会矛盾,简直卑鄙无耻之极!」
「我已经报警了,不怕负法律责任的话,你们就尽管发到网上。」
那些拍视频的人听到我的话,纷纷知趣地收起了手机,一些围观路人大概也不想惹事上身,嘀咕两句就散开了。
我厌恶地一把推开还在装模作样的曾姗,仿佛甩掉手上的脏东西。
可能是用力太猛,她一个趔趄又倒了下去。
我站到她面前,俯下身说道:「怎么?还没演够呢?跟我玩这些小伎俩没用,你以为盛阳喜欢你这种低端心机婊吗?他只会觉得丢人。」
她看了我一眼,凑到我耳边轻轻说道:「他喜不喜欢我,你说了不算。」
说完,她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我实在恶心至极,正欲转身离开,一抬头,就看到盛阳从路对面走了过来。
9
我原本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原来这才是曾姗真正的目的。
一个善良可怜的女孩不小心做错了事,放下尊严前来求取原谅,却被我百般刁难欺负,多么惨无人道的场面!
更何况这件错事还是他们共同做下的……
果然,盛阳走到我们面前,先去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曾姗,一脸关切地问她有没有事。
曾姗顺势柔柔弱弱地倚在他身上,一副饱受委屈却还强忍着眼泪的样子:「哥哥我没事,我就是想亲自跟依依姐道个歉,没想到惹得她更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盛阳轻轻安抚了她,然后才看着我,满脸的失望:「她只是想跟你道个歉,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突然很想大笑,古往今来,多少自以为聪明的男人却都逃不出白莲花们的套路,即便它如此低级。
也许真正的原因不是他们太蠢,而是对你的信任不再。
这样也好。
「盛阳,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那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他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彻底心灰意冷,再也不想看见他。
就剩最后一层窗户纸了,难道我们之间,真要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吗?
10
接下来的几天,我突然变得很忙,一批又一批的「流感病人」被送到医院。
所有科室不得不被抽调去支援呼吸科,后来一部分人被转到感染科,再后来,医院不得不单独设立「发热门诊」……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忙过这阵子就好了,没想到,医院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
我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却依然感觉杯水车薪。
那些天我几乎都住在医院里,偶尔回家也只是洗个澡换件衣服就走。
盛阳也变得很忙,我们根本无法碰面。
他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信息,我都没接到;等我再回过去时,他又在忙……
有一天中午轮休时,我突然接到盛阳妈妈的电话。
老太太一直拐弯抹角地关心我的身体,我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和她闲聊,于是就直接问她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又吞吞吐吐好久才说:「依依,你和阳阳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再三考虑,还是觉得必须亲自跟你说一说我的想法。我本想等你们过年回来再说,但是现在时间不等人……」
「依依,我要先替阳阳给你道个歉,确实是他对不起你。」
我看了看表:「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我马上要去值班了。」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请你和阳阳离婚吧,算我求你!我们需要曾姗肚子里的孩子,如果你能成全他们,我们盛家会对你感激不尽。」
终于还是来了。
电话里,她不停地跟我道歉,回忆着过去她对我的好;还跟我讲「不能让盛家绝后」的不得已,说以后会尽全力弥补我……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语气,那么客气的表达,此刻却犹如一支支利箭射进心脏,又冷又痛。
其实盛阳妈妈并不是顽固刁蛮的人,相反她非常的乐观开明,否则也不会养出盛阳这么温暖的个性。
对于我们「丁克」的决定,以前她虽然不同意,但终是拗不过儿子,最后也接受了。
这些年,她对我足够包容疼爱,称得上是一个好婆婆。
然而现在,在突然到来的「传宗接代」机会面前,她还是反悔了。
我心中一片悲凉,甚至有点怜悯她。她以为,一切的根源都在我吗?
不过有些话,或许已经没必要说出口了。
「好,妈,我答应你。」
11
这场流行病暴发得猝不及防,并很快全面侵袭,需要支援的城市也越来越多。
支援前线动员会上,每个人都义无反顾地报了名,我也一样。
从动员到出发只有三个小时,我回家收拾行李时,看到屋里已经落下厚厚的灰尘。
盛阳大概也很久没有回家了,他们公司是重要物资保障单位。
我将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又拍了一张照片。
本想发给他,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让他分心了,只给他留了言:
「我去 H 市了,会照顾好自己,你也多保重。勿念。」
之后,我关闭了手机,全身心进入「战斗模式」。
在那个封闭空间里,我没日没夜地工作,一开始我只想让自己忙一点,这样就没空去想盛阳和那些伤心事。
后来被送到这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一些同事累倒了,剩下的人就必须顶上去,作为其中一支分队的领队,我更需要身先士卒。
在连续工作了几个日夜之后,我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本以为睡一觉就会好的,直到迷迷糊糊中听到周围越来越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叫声。
一片片白色从我眼前飘过,好像是我的同事们,他们是在叫我吗?
我努力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站在床前的张院长,孔薇,还有好多同事。我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瞬间转悲为喜:「醒了,醒了,真是太好了!」
尤其是孔薇,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备:「你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吗?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要逞强?」
「我,这是怎么了?」我觉得虚弱极了。
「还怎么了?你刚才差点猝死,要不是张院长抢救及时,你现在……」孔薇突然红了眼眶。
「对不起啊,给大家添麻烦了,张院长…」我想跟他说声谢谢,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凝重。
过了一会儿,他对大家说道:「你们先去忙吧,我和梁医生说几句话。」
「孔薇,你留一下。」
大家走后,张院长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梁医生,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医生,但我们也都知道『医者不自医』的道理,而且……」
他顿了顿才说:「而且,我相信在面对生死问题的时候,我们能比普通人更冷静、更淡然。」
孔薇拉着我的手,满眼都是泪水。
张院长叹一声,递给我一份检查报告,上面的诊断结果为:暴发性心肌炎。
这个病我太清楚了,病毒感染,劳累过度,加上这段时间以来的心力交瘁,一切已无力回天。
「已经恶化扩散了,情况乐观的话,你应该还能支撑两三天,尽快和家属联系吧。」
说完,他转过身站在窗前,无力地垂下头,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无声地捶打着窗台:「梁医生啊,你说你,为什么不顾惜自己身体呢?啊?你真是……」
他的后背,微微抽动着。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突然间卸掉了千斤枷锁,有种轻飘飘的解脱感。
我已和父母失联多年,小时候他们还会偶尔回来一次,或者隔段时间寄回一些东西和钱。长大后我上了寄宿学校,他们就再也没来看过我。
后来,我知道他们各自成家,又都有了自己的儿女,恐怕早已忘了我的存在,我也就不便再打扰。
奶奶在我大学时已经过世,这世上唯一让我牵挂的,只剩下盛阳。
尽管他伤害了我,但多年相处,我早已把他当作亲人。只是不知道这一生,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最后一面?
12
这几年来,我无数次穿梭于这片狭小的空间,却是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躺在这里,「享受」着同事们的照顾。
孔薇拿来了我的手机,催促道:「赶紧给盛阳打电话。」
我刚一打开手机,未读消息潮水般涌了出来,大部分都是盛阳的。
「老婆,我刚到家,对不起这两天实在太忙了,我知道你也很忙,要照顾好自己。」
「老婆,怎么派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老婆,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同意!」后面紧跟着一张撕碎了离婚协议书的照片。
「老婆,有空给我回电话,急急急!」
「老婆,我马上要去 C 市出差,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
竟然还有一条盛阳妈妈发来的:「依依,谢谢你,你是我们盛家的大恩人!如果你愿意,以后我会把你当作干女儿一样疼爱。」
……
「你赶紧打电话啊,还在等什么?要不我帮你打?」孔薇再次催促我。
我没有打电话,而是问她:「孔薇,我让你保管的那份东西,还在手里吗?」
「在啊,不过在单位呢,我没带着。」
「哦,对,我邮箱里有电子版,你要的话我马上发给你。」
我笑笑:「不,暂时先不要了,你替我保管好就行。」
她突然反映了过来:「等等,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是不是盛阳他……王八蛋!」她恨恨地握紧了拳头。
孔薇是男科医生,关于我们「丁克」的真相,她是最了解的,当时我和她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出这个秘密。
现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吗?
我还是详细跟孔薇讲了这段时间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每说一点,她的愤怒就多一点,直到最后,她彻底爆发,要马上飞回去暴打盛阳。
我笑着让她淡定点:「反正现在我也快死了,就更没必要说破了,成全别人,就当是给自己来世积福了。」
孔薇使劲捏着我的手:「你给我清醒点,你凭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值得吗?」
我笑笑:「这是现在我能做得最好选择。」
这世界,需要善意的谎言。
更何况,我们一起走过了八年,他也曾是给予我新生的人,就当是「报恩」了,愿来世再无瓜葛。
13
接下来的时间,我躺在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的时候,我给盛阳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回复。现在这种情形,想必他比我更忙,更何况现在也不能随意出行。
我本想给他留一封信放在备忘录里,后来写写删删,最终还是一片空白。
我翻看朋友圈,刷到了曾姗的动态,她正在幸福地晒着「安胎日记」。盛阳妈妈已经赶去照顾她了,还给她送了「传家手镯」……
在一张名为「全家福」的照片中,我看到在外出差的盛阳,正在开心地和她们视频聊天……
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都如一只只毒蜂蜇在我心上,渗出细碎又绵长的痛。
盛阳,这个曾经把我拉出黑暗泥潭,给我无数蜜糖的人,却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将我推下无底的深渊。
有那么一刻,我有强烈的报复冲动,其实只需要一句话,他们一切美好的假象就会破灭……
「姐姐,你怎么哭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啊?我哭了吗?」一摸脸颊,还真的都是泪水。
我翻过身,看到隔壁床上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苍白的小脸上却有着无比纯真灿烂的笑容。
旁边坐着的一对男女,应该是她的父母。
我微笑着伸出手和她打招呼:「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的声音很虚弱,却依然笑着回我:「我叫陈思,你可以叫我思思。」
「思思,很好听的名字哦。」
思思的父母告诉我,她是右向左分流型先心病,现在又感染了病毒,已经时日无多……
心脏突然袭来一阵窒息般的痛!
我已经见过无数生死,然而这一刻,还是心痛的无以复加!我蜷缩在床上,无声地抽泣。
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小女孩递过来一根棒棒糖:「姐姐,吃颗糖就没那么痛了,你试试?」
我接过棒棒糖,双眼瞬间模糊了,记忆连绵不断涌入……
儿时别家小孩口中的那根棒棒糖、长大后自己买的第一根棒棒糖、盛阳第一次扔给我的那根棒棒糖,还有不久前他送我的那一束棒棒糖花……
明明都是甜甜的记忆,为何此刻内心却如此苦涩?
「姐姐,你怎么不吃呀?」小女孩的眼睛又大又亮。
「吃,这就吃。」我将棒棒糖放入口中,一股甘甜从舌尖蔓延开来。
「真的好甜哦,思思,谢谢你。」
「不用谢,我这里还有很多呢,吃完我再给你。」她的笑容,比这糖还甜。
后来我问思思的妈妈:「什么时候知道孩子有这个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