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鬼

曹叡又开始历数曹丕和甄氏之间的恩怨。

司马懿终于瞪大了眼:

「你错了,甄后当时,被卑弥呼夺舍,若不杀之,后患无穷。

「方士曾说,先帝寿当八十,谁知四十便驾崩,你没想过其中缘由?」

卑弥呼,又是卑弥呼。

原来竟是个人名吗?

曹叡已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睛瞪得浑圆:

「她是朕的亲娘!

「罢了,言多必失。

「备佾舞,备三牲,郊祭开始!」

12.

六十四名舞姬渐次入场,一手执籥,一手执羽,相互簇拥,用身躯搭起了一个舞台。

王元姬决起而飞,凌空回旋三匝,款款落在众女背上。

曹叡竟看得痴了:「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她就是这般模样……就是这般模样!」

他的模样,像在怀念故人。

曹魏众臣,神情复杂地应和着。

唯有跪在地上的司马懿,浑身颤抖,怒目圆睁。

「起!」

王元姬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披帛弹射而出,将我缠裹,拉到半空。

「孔明先生,随我同舞。」

我的周身,泛着奇异的微光。

曹叡兴奋异常:「郊祭始,山呼!」

众臣有气无力地迎合着:「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曹叡大怒,抽出腰刀,对准前排数人一阵乱捅,几名腿脚不便的老臣,当场毙命。

他浴血咆哮:「一个个没吃饭吗!」

众臣惶恐不已,声音提高数倍,震颤不已:

「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这喜怒无常的混账,怎可如此暴虐?

「声音还是太小!」

「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司马懿怒目圆睁,梗起脖子,厉声斥责众人:「你们要忍到何时,反抗啊!」

众臣面面相觑,终是无动于衷。

曹叡扯着司马懿的头发,唾面骂道:「险些忘了我的大将军,刽子手过来!」

夏侯霸持刀而来。

「将他首级,献给卑弥呼!」

夏侯霸咬牙切齿,迟迟不肯动手。

「动手啊!」

「咣!」

夏侯霸将鬼头刀朝下插去,入地三分。

曹叡大怒,抬刀刺他,但夏侯霸乃是武将,左手截住匕首,右手顺势便将他推倒在地。

曹魏众臣仿佛受到鼓舞般,一拥而上。

但随着曹叡挣扎站起,他们的气势又转瞬即逝。

一群草包。

司马懿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我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王元姬腰肢松软,舞姿销魂,极尽缠绵之态。不知不觉中,她的披帛像水蛇般,缠满了我的关节。在她的摆弄之下,我开始像牵丝傀儡般,凌空而舞。

「卑弥呼,我把天下最聪慧之人,献给你!」

献……给?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力气流失殆尽之际,一阵凉意忽然传遍全身。

是诸葛果留下的腕钏!

「破!」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腕钏,生生捏碎在手中。

缕缕萤火,从手腕蔓出,转眼间烧尽披帛。

我凌空一翻,稳稳落在地上。

王元姬哀声道:「迟了……成了……」

我顾不上理她,直奔曹魏众人:「互相牵手!」

缕缕凉意,经由夏侯霸,传递给所有人。

虽然身在魏营,我竟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让更多人看到真相,才是制胜之道。

曹叡惊恐大喊:「卑弥呼呢,你在哪里?」

王元姬从天而降,一身红绡碎裂,漫天零落如雨。

她的关节处,果然长着新生的眼珠,黏液还在汩汩涌流。

曹叡不知是惧是喜:「是你吗,是你吗?」

王元姬不答,长发脱落,头皮上冒出无数鼓胀的疙瘩,仿佛有东西就要破皮而出。

她嘟囔着怪异的词汇,缓缓向我走来。

曹叡两眼放光,语无伦次:「是倭语!当真是你!」

我猛然间顿悟:「所谓郊祭,就是让卑弥呼夺舍王元姬?」

曹叡愈发激动:「不错,卑弥呼需要先生的才华,让邪马台的光芒,永照华夏!」

我怒不可遏:「痴心妄想!」

卑弥呼更近一步,头顶疙瘩尽数破裂,涌现出数十枚眼珠。

它们相互簇拥,争相在黏液中扭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这个世界。

因为共享视野的缘故,曹魏众臣的惊惧与惶恐,也一并反馈于我。

恐惧,恶心,加倍强烈。

卑弥呼发出一声晦涩的低吟。

头顶的眼珠,像置身于沸腾的炉鼎中,上蹿下跳,翻腾不止。

我大喊一声:「看清了吧?快杀了这不知廉耻、不辨忠奸、不分美丑、不安本分的昏君!」

夏侯霸抄起鬼头刀,便要斩下。

曹叡仰天长啸:「朕看谁敢!」

僵持之际,忽听有人来报:

「一支汉军,经子午谷,绕长安城,直奔咸阳而来!」

13.

子午谷?

那条通道,当真走得通吗?

我声色俱厉:「曹叡,大汉天兵已至,你时辰到了!」

曹叡却毫无惧色:「大错特错,分明是朕的援军来了!」

轰鸣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季阳一马当先,穿越废墟,直奔殿前。

我如遭雷殛。

只见他勒马而立,肩膀以上空空如也,关节处的眼睛却涨大不少。

「玄水营,前来投奔大魏明主!」

我怒不可遏:「季阳,你安敢如此!」

四只大眼,蔑视地俯瞰着我,闷声道:「丞相尚且投魏,我等有何不可?」

曹叡癫狂大笑:「好,好,斩杀这些叛乱者,一个不留。」

季阳纵马狂啸,无头骑士们纷纷撞入人群。

剑戟横飞,文臣顿首,马蹄践踏,武将难敌。

侥幸逃脱者,变得白发苍苍,不幸罹难者,逐渐腐朽如木雕。

「原来,原来如此……」

血肉糊住了双眼,却令我一颗心,亮如明镜。

「季阳,践踏郿县粮田的,是你的人!屠杀郿县百姓,也是你们所为!阵前急于请战,是为了趁机倒戈!你是叛徒,你一直都是叛徒!」

「叛徒?卑弥呼能赐我神力,成都阿斗何如?」

「可变成这副模样,代价未免太大!」

「我何时变了模样?分明关节再也不痛了,眼神更是一天好过一天!」

原来异变之人,看不到自己的异变。

这是何等的悲哀。

我只能一步步向秦王宫的废墟退去,疾呼道:

「司马懿,你醒醒!喊虎豹骑出来啊!」

曹叡忽然闪出,拦腰将我抱住:

「丞相何处去?答应过的事,怎能反悔?」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双臂勒得我呼吸困难。

卑弥呼见状,飘然而来。

数十枚眼球,飞离颅顶,密集排布,贴满了我的脸。

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怪眼滑腻冰凉,长出细密触须,探入眼耳口鼻。

卑弥呼想寄生在我身上。

若果真如此,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我刚生出咬舌自尽的念头,触须便立刻填满了喉咙,无处发力。

连脑海中的念头,都被看穿了吗?

缕缕凉意,开始侵蚀颅脑。

我好像……拥有了那些眼球的视野。

无需转动脖子,可观天,可瞰地,可望前,可视后。

原来在卑弥呼眼中,世界竟然是这副模样。

「我终于看到了,妙啊……」

沉湎其中,天地万物的层次,似乎都分明起来。

天之外,尚有无穷天,地之下,亦有无穷深。

我徜徉其中,只觉人生快事,不过如此。

「叮——当——」

直到清脆悦耳的玉石之音,飘然入耳。

「是谁!是谁?」

紧接着,清浊分明的呵斥声,轰然炸响:

「吾徒,到殿中来!」

我悚然惊醒:

「丞相!」

卑弥呼骤然发出令人心悸的扭曲尖叫。

覆盖在我脸上的眼珠,随之剧烈颤抖,下一刻,纷纷爆裂流汁,变成焦糊之物。

眼前豁然开朗,我激动大叫:「丞相!是你吗?」

但来人并非丞相,却是诸葛果。

她拦在卑弥呼面前,双手结印,身上红衣,无风自动:

「公子雷,拿走连弩,速速进殿!」

卑弥呼摄人心魄的无形气势,令她的孱弱之躯摇摇欲坠。

我心中不忍:「诸葛娘子,我们先杀此物!」

「卑弥呼杀不死,唯有绯堇衣能压制,快进殿!」

我不敢再耽搁,解下她腰间连弩,直奔秦王宫。

掀开倒塌的房梁,面前是幽暗深邃的缝隙,照不进一缕天光。

可丞相,你会是那道光吗?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跋涉,殿外的厮杀声,渐不可闻。

越是深入,寂静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丞相!」

没有回音。

黑暗似一张深渊巨口,将渺小的呼唤声吞噬殆尽。

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深入。

可越走,越觉得甬道边,有人窥伺。

「谁?」

目光不止一道,而是千百道,随着我的移动,逡巡不定。

「何人在暗!」

窥伺的目光,仿佛停滞了一瞬。

我福至心灵,力贯指间,连弩遽发:「着!」

是金铁楔入泥土的声音。

重踏声迅速逼近,两道红芒骤然亮起。

虽然慑人,却暴露了袭击者的方向。

我席地一滚,堪堪躲开风压。

饶是如此,身前碎石乱蹦,令人疼痛难耐。

我终于看清,红芒来自一个手持大戟的力士俑。

彩绘已经斑驳,可那双眼,却绽放出比朱砂更刺目的红色。

他重举大戟,照我面门猛戳过来。

其疾如风,势大力沉。

我喊道:「闭上你的眼吧!」

弩箭上弦,双箭齐发,正中兵俑双眼。

大戟停滞,再不动弹,兵俑也像身死魂消般,伫立不动了。

「丞相身手,竟如此了得!」

甬道一侧,有人现身,掌声连连,赞不绝口。

14.

我举起连弩,对准声音来处:「季阳?」

「多谢丞相破解机关,扫清我觐见无首尊的障碍!」

腕钏的力量,已经弥散。

所以现在的季阳,模样与常人无异。

可昔日活泼诙谐的挚友,已成了利欲熏心的走狗。

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丞相,你的脸色很难看。但我并不介意,让你再失望一回。」

他脸上皮肤,像年久的墙皮般开始剥落。

一张更加年轻俊朗,毫无沧桑痕迹的鲜活面容,赫然呈现。

「你是……马谡!」

马谡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向我叩首:

「丞相饶命之恩,谡永志不忘,但更不甘心隐姓埋名而活!我听从了卑弥呼的召唤,竟越变越年轻,天外有天,妙不可言!」

我望着那张癫狂的脸,一颗心如坠深渊。

真正的季阳,大概早就死在了郿县郊外。

而冒充他的马谡,一直都是卑弥呼的信徒。

「马幼常,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当然是请无首尊降临,终结乱世!来吧,随我觐见!」

马谡并不顾忌我手中连弩,径直向更深处走去。

我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一并迈向深渊。

前方,是个似无形而有形的巨像轮廓。

粗略估计,高逾五十丈。

它正在暗影中载沉载浮,与我们呼吸的节奏几乎相同。

巨像脖颈之上,没有头颅,只有一团不可名状的黑暗。

仿佛从更高层次的黑暗里,瞥视人间。

「丞相,在无首尊面前,你也是一介凡人。若愿意参拜,我立刻反叛曹叡!」

我凝视着那团黑暗,颅脑逐渐痛得难以忍受。怪异声音,轮番呈现。

像郿县上空的闷雷,像战场马蹄的轰鸣,像鼓手进军的催促。

我抱头嘶吼:

「凡人之躯又如何,安能向非人之物投降!」

就在此时,眼前赫然亮起四十九盏明灯。

我脱口而出:「七星灯!」

无首尊似乎很渴望光芒,两只巨手,追光而来。

七星灯烛火交织,形成光罩,竭力对抗巨手的压迫。

而丞相端坐光罩之中,手持赤色宝剑,须发皆张,神情骇人。

马谡愕然驻足:「为何会有两个丞相?你们骗我,你们骗我!」

他状若癫狂地冲向七星灯阵,随手抄起一盏。

光罩立刻虚弱下去,丞相更是摇摇欲坠。

「你住手!」

我抬起连弩,扣动机括。

无首尊面前,所有伪装都不复存在,马谡又成了没有头颅、关节长眼的模样。

我每射爆他一只眼,总有另一只新眼冒出,此消彼长。

最终,他浑身上下长满了眼,也插满了弩箭,没有任何空余。

他嘴里兀自大喊:

「没有明王眼看不穿的假象!」

轰鸣声中,无首尊降下巨手,将马谡握在掌中,一通揉捏。

马谡竟被完全重塑,浑身完好如初。

「这……」

我颓然坐倒在地。

如此威能,简直骇人听闻。

丞相陡然睁眼:「吾徒,夺回七星灯!」

我奋身跃入半空,弩箭径直向下,射入马谡脖颈断口。

随后,猱身将他扑倒,劈手夺下七星灯,将其放回原位。

光罩瞬间光芒万丈,无首尊手上的漆皮,纷纷剥落。

丞相终于松了口气。

马谡暴怒道:「你,敢伤天神!」

我冷眼以对:「伤?我是来杀祂的!」

言罢,抱着马谡,朝光罩滚去。

我顺利进入光罩。

马谡却在触碰光壁的瞬间,化为一滩血泥。

「丞相!」

望着眼前人,我悲喜交加。

他是诸葛孔明,他向来意气风发。

尽管嘴角渗血,苦苦支撑,他仍在勉强微笑。

「我能替你做什么?」

丞相再次挥动赤色宝剑,七星灯变亮数倍。

无首尊被迫收敛攻势,缩向阴影深处。

「吾徒,这无首尊,自域外而来……」

光怪陆离的真相,经由丞相之口,娓娓道来。

15.

蛮荒时代,嗜光如命的无首尊,被东瀛之地的日出所吸引,从遥远的域外前来。

在无首尊眼中,越是年轻之人,生命之光越是强烈。

于是祂不断掠夺生命,并占据意志薄弱之人,以便繁衍后代。

失去头颅,关节长眼,就是其后代的象征。

秦时,受始皇帝所托,徐福东渡扶桑。

无人知晓,徐福在东瀛究竟做了什么。

总之,高祖刘邦攻入咸阳时,竟在秦王宫中,见到了无首尊。

高祖舍弃了斩白蛇的赤霄剑,方才将无首尊,镇于秦王宫。

项王入咸阳,为绝后患,纵起滔天大火,但无首尊端坐宫中,不死不灭。

及至后汉,东瀛邪马台国现世,其女王卑弥呼,精通鬼道,竟奉无首尊为守护神明,试图将之唤醒,让鬼道横行的世界,取代现有世界。

于是关中渭水一带,怪相频发。

有人身受感召,沦为信徒,有人不愿沉湎,誓死抗争。

两个世界相互侵蚀,阴阳平衡彻底打破,真假难辨,死生同台。

丞相在五丈原摆出七星灯阵,意在阻止此劫。

但灯盏意外打翻,最终落得今日局面。

「丞相,费祎污蔑七星灯,是续命邪法。」

「无妨。」

「可若汉地军民也相信谗言……」

「青史,定能替我正名。」

他幽幽望向我,眼角竟有清泪滑落。

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令我如何不心如刀割。

「咕嘟……咕嘟……」

马谡化成的那滩肉泥里,现出一个诡异旋涡。

有声音从漩涡里冒出:

「丞相……你老了,上天不眷顾你了,但无首尊,可以给你十纪的寿命,何愁不能克复中原?」

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形,脱离肉泥,缓缓站起。

丞相幽幽叹了口气:

「马谡,当初饶你一命,真是平生大误!」

言罢,他将赤霄剑递给我。

「吾徒,斩杀此獠。」

马谡呜咽声不断,腹心上,绽放出冒着血泪的大眼。

「丞相,你不是……只收过我一个徒弟吗?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事到如今,不必再隐藏什么。

我一层层扯开脸上的伪装,走出七星灯的光罩。

「啊……姜雷,你是姜雷!」

「不,姜雷只是在玄水营中,临时用的假名字。」

我双手攥紧赤霄剑,对准他腹心大眼,一寸寸推进去。

那眼睛瞪得浑圆,瞳孔放大,血丝猩红。

「疼吗?疼就对了。」

每推进一寸,他的叫声便凄惨一分。

哀嚎声似浪潮,震得我头皮发麻。

我不顾污血狂飙,将剑继续推进,直没至柄。

「不管你能否感受到这锥心刺骨之痛——

「只需记住,杀你者,天水姜伯约!」

我旋转剑身,将那眼睛搅得稀烂。

「呜——呜——」

马谡身躯骤然炸裂,化作红白相间的血滴,散落不见。

丞相望向宫殿入口,声音破天荒地有些发颤:「吾徒,她为何也……」

却是诸葛果,飘然而来。

她削肩剧颤,缓缓抬头,带了些许哭腔:「阿爹,我压制不住她!」

我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更没听过,她用如此绝望的腔调讲话。

丞相分明泪下,却还是厉声道:

「诸葛果,不可示弱于敌!」

诸葛果猝然仰天长啸,声音像极了卑弥呼:

「好……好的……阿爹!」

不多时,又变回少女的哭腔,听得人心如刀割。

我终于明白过来。

卑弥呼在她体内。

她用尽全力,与之抗争,但已到强弩之末。

「诸葛娘子,如何才能帮你!」

「阻止我,才能阻止……卑弥呼……」

她满眼痛苦地望着我,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指向心口。

是暗语,只有一个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杀……」

16.

丞相颤声道:「卑弥呼全力夺舍,无法防备,正是脆弱之时。」

我拄剑在地,咬牙切齿:「开什么玩笑,我绝不会伤她,绝不会!」

诸葛果的双眼,时而澄澈,时而混沌。

她开始用双手,狠掐自己的脖子。

在眼神迷离的变换中,清泪簌簌而下。

「别……犹豫!」

她的白玉脚镯倏然碎裂。

细踝上,两只眼睛,强行绽开。

「不!我才不要……变……」

那哭声,椎心泣血。

我冲她大喊:「你不会异变的!我一定要救你!」

「不,你救不了她的。」

司马懿的声音,穿越长长的甬道,飘然而来。

他红唇白面,身披红衣,毫无阳刚之气。

我颤声道:「你穿的妇人衣裳,莫非是……」

司马懿呵呵一笑:「绯堇衣,当然是从她身上扯下来的。否则,卑弥呼焉能乘虚而入?」

我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头脑发懵:「司马懿,你背叛了我们?」

司马懿不但毫无愧色,反而一脸狂热:

「在与卑弥呼对话后,我才发觉自己的愚蠢。

「她说了,会让姓曹的,把大魏天下拱手让与司马氏。」

「所以联合蜀吴,对抗天神,岂非飞蛾扑火,自找没趣?」

我真蠢。

我本不该对这鹰视狼顾之徒,抱有一丝半点的希望。

「孔明,向天神服个软吧!听听她,多痛苦!」

诸葛果剧烈地抽搐着,身体变成了两道重合的虚影。

就像两个灵魂在争夺躯壳。

「司马懿,你本该死在上方谷的熊熊烈焰中!」

「可惜我还活着!你孔明一生用火,终被火负!」

司马懿摊手大笑。

我攥紧了赤霄剑,身若流星,提剑刺向司马懿。

「那么现在去死,也不迟!」

司马懿愕然低头,看着贯体而过的长剑,「咯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在洪水决堤般的声浪中,面前之人,变成了诸葛果的模样。

不,不,我竟然……

司马懿的嘲讽,从身后传来:「假诸葛,你定是眼花了吧?」

我颤抖着跪倒,撑起诸葛果满是血污的身体。

她嘴角微微扬起。

一道夺目的白光,将我们完全包裹。

「这是……何处?」

我站在细雨弥漫的街道上,心中忽觉怅然。

一路走下去,白雾越来越浓,视野越来越差。

「喂!」

身着无袖斗篷的少女,从屋檐后闪出,笑吟吟地向我伸手。

「诸葛娘子,这是……何处?」

「成都街头啊!」

我牵起她的左手,感受着她热烈的心跳。

铿锵的力量,生命的力量。

多少年,没听过这声音了。

我心中悲喜交加:

「诸葛娘子,你还好吗?」

不知是雨还是泪,从那眉眼如画的面庞上滑落。

她挥动斗篷,兜起零落的雨珠,笑着打了个转:

「从没有这么好过!」

我们在街上走了许久,始终走不到头。

雨终究没有停,她也终究不肯驻足。

「诸葛娘子,你一定……很辛苦吧?」

「我嘛,生来早慧,注定要肩负更沉的担子。」

「可我想让你,卸下这担子。」

「你……说什么?」

我放开了她的手。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

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一生沉默寡言,郁郁不善言语,从不会这般袒露心事。

「她一生担子很重,苦苦不得解脱,从不能笑得如此开心。

「最重要的是,她的心,长在右侧,而你的心,在左侧。

「卑弥呼,你,骗不了我。」

贯体而过的伤口,在她柔弱的身躯上浮现。

一道白光从伤口中爆发,淹没了我的视野。

17.

我又回到了秦王宫。

司马懿正坐在无首尊的大手上,一次次冲击着七星灯的光罩。

断壁残垣,碎屑零落。

诸葛果浑身冰凉,缩在我怀中:

「卑弥……附……我身上。」

她双手颤抖,握紧刺入身体的赤霄剑,继续深推数寸,直到剑尖透背而出,完全贯穿胸口。

这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本就鲜红的剑刃,饱饮热血,明亮如火。

她身体里,那道若有若无的重影,还在剧颤不休。

「没力气了,公子……雷,帮我……」

「好,好……」

可每推进一寸,她的颤抖便更剧烈一分。

「疼……快些,好疼……」

「很快就不疼了……就不疼了!」

我泪如雨下,继续推进剑身。

直没至柄。

卑弥呼的重影,在凄厉的嚎啕中,渐渐淡去。

诸葛果紧绷的身体,彻底松懈下来。

「多谢你,终于可以……卸下……这担子。」

她双目微阖,嘴角含笑,再不动弹。

「诸葛娘子……」

「吾徒,把她,交给我!」

我抱起诸葛果,连同贯穿她的赤霄剑,一并送入丞相怀中。

丞相轻抚着怀中女儿的脸颊:

「你对她有感情,可……这是她的宿命。」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卑弥呼杀不死,只能镇在她体内,无首尊亦然……现在,到我了。」

「丞相,你想做什么?」

丞相倏然仰天长啸。

金光再次绽放,将丞相、诸葛果、赤霄剑以及七星灯阵,连缀成一团炽热的光。

光团膨胀,直至爆裂。

四十九道流光,分别向高耸的无首尊飞去,像透骨之钉,埋进了那巨大躯体的各个部位。

无首尊竟真如雕像般,僵立不动了。

而丞相,已经枯竭到无以复加。

「孔明,你血肉之躯,怎敢镇压天神!」

绯堇衣也被金光浸染,像千斤重似的,将司马懿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以身殉道,镇压邪祟!琅琊诸葛氏,纵身死,志不夺!」

丞相厉声回应。

话音才落,便喷出满口血沫。

我膝行上前:「师父……」

他血齿翕张,声音无比模糊:

「吾徒,活下去,继我之志,北伐诛邪!」

「一定,一定!师父可还有心愿未了?」

「就让我……和女儿单独待着吧,走!」

我冲着他枯瘦佝偻的身躯,重重叩首。

转过身时,泣涕如雨。

丞相幽幽的声音传来:

「呵……臣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恐托付……不效……」

话至一半,倏然而止。

我再不回头,向秦王宫外狂奔而去。

「不,琅琊诸葛,不曾伤先帝之明。

「你和女儿,至死都在捍卫大汉的荣光。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丞相……」

昏暗的甬道前方,一星光点逐渐放大。

我终于重见天日。

王元姬满身血污,躺在路边,生死不明。

而曹叡,穿插在玄水营和臣子的混战中,散发狂奔。

我掣出袖中连弩,跨上战马,踏尸前行。

挡我者,一箭穿喉。

司马懿的声音,仍在背后回荡:

「你躲不掉的,就算回到成都,费祎和刘禅,会轻易放过你这叛徒吗?」

「我压根,就没想躲!」

「祂看得到你!无论去到何处!」

「那就再戳瞎它一回!」

马儿越奔越快,风驰电掣。

我追着日落的方向,绝尘而去。

司马懿,总有一天,我姜维会杀回来,把你和你的主子,一起埋葬。

让九泉之下的曹操,看看你们这帮忠臣孝子,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虽千万人,吾往矣!

渭河沿岸,又是夕阳时分。

我将一块腕钏碎片,埋在最繁茂的柳树之下。

再见了,诸葛娘子。

待我杀回关中之日,再将碎片取出。刚要上马,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声音,忽然响起:

「姜维,你好哇!」

我惶然四顾,不见半个人影。

晚风时来,只有马儿幽幽凝视着我。

「谁,谁在讲话?」

马儿眨了眨眼:

「是我,邪马台国继任女王,台与!」

(正文完)

番外 1:

我在古籍中得知,扶桑是日出之地,也是混沌、蒙昧、蛮荒之地。

也就自然而然,诞生了难以形容的东西。

或者说,秩序。

世人因为畏惧,或称之为神明。

但究竟是不是神明,无人知晓。

总之这些「神明」,像懵懂顽皮的孩儿,被困在岛屿上,迫切地想要看到外面的世界。

始皇帝统一天下后,曾派徐福从琅琊东渡瀛洲。

随着他的来访,大秦的方位,暴露了。

忽忽数年,父亲在芒砀山中,斩白蛇而起义。

此后,他常被与「蛇」有关的梦魇围绕。

为了逃脱楚军追击,他曾把我推下马车。

母亲叱他无情,他却辩解,说是蟒蛇爬上了马车,想勒死他。

又数年,父亲进入咸阳,发现秦王宫中,盘着一条巨蛇。

那巨蛇模样,像极了当年所斩之白蛇。

父亲以为不祥,以剑镇之,退出咸阳。

问鼎天下后,父亲北击匈奴,却误入白登山,遭四十万精骑所困。

关键时刻,白蛇再次出现,为我军寻得薄弱之处,成功突围。

至此,大汉全境才算稳固。

世人皆道,蛇,是父亲的心魔。

当恐惧之时,当动乱之际,当生死之交,他总能看到蛇形之物。

「盈儿,祂把天撕开了一个角,从太阳升起的地方,伸长脖子,窥探我们。」

临终前,他这样对我说。

可在我登基后,看到的东西,远比父亲所说的蛇,更加荒唐。

被母后斩首的功臣们,尸体关节上,长出了眼睛。

被削成人彘的戚夫人,伤口里发出奇怪的嘟囔声。

越来越频繁的惊吓,终于让我一病不起。

相父张良说,我外表文弱,但内秀于心,一定能让大汉蒸蒸日上。

唉,真希望这恶疾,能快些好起来。

番外 2:

那一年,王莽篡汉,昆阳之战中,光武帝被重重围困。

忽有异物,从天而降,竟是许多肥美大鱼。

光武帝甚觉奇怪,严令汉军不准进食。

但王莽的军纪,就没有那么严明了。

后来发生何事,无人知晓。

总之,光武帝以少胜多,再造大汉。

长安传来王莽的首级,腐烂且尖吻,怪异难言。

第二年,富庶的渭水沿岸,竟然闹了饥荒。

有个少女,在河边浣衣时捞起了一条大鱼。

她喜出望外,心想终于可以让全家饱餐一顿。

但雌鱼却流着眼泪,说着人话,祈求用腹中的孩子,换自己一条生路。

少女很奇怪,我家人快要饿死了,鱼子怎能吃得饱?

雌鱼求情说,吃下鱼子,比吃掉我,果腹百倍。

少女选择了相信,放生了雌鱼,换得小半筐鱼子,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吃下鱼子后,全家人肚子鼓了起来,再也不受饥饿折磨。

少女心中感佩,请人画了鱼仙的画像,挂在村口,日复一日,顶礼膜拜。

一来二去,口口相传,全村人羡慕不已,纷纷奉鱼仙为神明,希望祂再发慈悲,送来果腹之物。

听到此处,你一定满腹疑问。

对,鱼没有眼睑,当然不会流泪。

少女一家人的肚子,越来越鼓,越来越透明。

终有一天,皮肉爆裂,肠穿肚烂,一家九口,无论男女,腹中破口,皆有活物爬出。

那活物似人非人,似鱼非鱼,口吐黏稠血丝,长着人的四肢躯干,却生有鱼的眼、腮和鳍,在旱地上仓皇乱爬。

少女一家,因此灭门,可那帮非人非鱼之物,也不知去向。

可村人,还照常膜拜鱼仙画像,照常去渭水边上等待鱼仙。

渐渐地,村人越来越少,村子日渐荒废。

路过的旅者,常因村中传来黏腻滑动之声,而心生好奇,进入查看。

但凡是进去的人,都没能再出来。

你问我怎会知道这个故事?

那个少女,就是我的娘亲嘛,嘻嘻。

- 完 -

□ 王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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