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我死在封后大典的当天。
皇帝楚凌夷搂着我的尸身一夜白头。
他哭得有多惨，我就有多开心。
毕竟，他掠我入宫本是想折磨羞辱我。
可我偏偏让他在一次次羞辱中爱上我。
我杀不了他，让他痛苦余生也满足了。
1
我奉旨进宫这一天，临出门呕了一盅血。
圣旨被挡在门外，宫人早就习惯了我这个靖阳郡主的脾气，端着圣旨停着銮驾等我出来。
寝室里，丫鬟玲珑哭着给我梳妆，拼命给我傅粉以掩盖我惨白的脸色。
我知道，我是得了一种叫胃癌的病。
因为，我娘亲就是死于这种病，她说这是绝症，如果在她的家乡也许还有治疗的希望。
她最后就是呕血呕死的，死的时候脸色惨白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娘走之前，其实我的胃口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偶尔呕吐，乏力，弱不禁风。
我知道，这可能就是娘说的遗传。
还能活大概一年的意思，我其实是不怕的，毕竟死对我来讲，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娘是当朝长公主，我爹是大理寺卿。
我是皇舅钦封的靖阳郡主，从出生开始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整个皇室都把我当掌上明珠。
和话本里的人物不同，我非但没有娇生惯养张扬跋扈，反而特别的亲民。
对，亲民是我娘对我的要求。
娘说，不论何时做人要低调，要远离朝堂，远离争斗，与人为善广结良缘，做一个富贵闲人就好。
可我这样一个富贵闲人偏偏多了一个死对头，就是楚凌夷。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楚陵夷恨透了我。
他是宗室末支，承袭了落魄侯爷的爵位，有一个爱生爱死的心上人，许侍郎家的千金小姐许墨卿。
许侍郎的贪腐案震动整个大梁，我爹是主审人，许侍郎一家判了斩监候。
楚凌夷不知怎么做到的，带着本该当日问斩的许墨卿闯进了我的宅院。
他那是第一次求我，只因我俩有过学堂同窗之谊。
不知怎的，当时楚凌夷跪在我面前满身血衣，一脸颓然却决绝的样子，让我很难过。
我去求了娘。
本来许墨卿就不该死，她是女眷，只是朝堂里有人想要让许家斩草除根。
娘看着我那样执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进宫去见了我皇舅。
许墨卿改判削籍入奴，可圣旨到了，她却在我卧房里上了吊。
楚凌夷因为劫狱被判发配戍边流放三千里，他被押送出城的那一天，我去送他。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走时，看我的眼神。
空洞下带着深深的怜悯。
我时常不懂，为什么落魄至此的他会怜悯我。
后来我才晓得，他只是想好了我的下场，那怜悯的背后，是要将我生吞活剥的心。
2
我娘死在楚凌夷围城的那一个月。
因没了吊命的名贵药材，娘在中秋那夜闭了眼。
我爹是在守城的时候被楚凌夷亲手射死的，他进城后第一道命令，就是屠了当年参与许侍郎案的所有官员。
仆人家眷，一概不留，那一天喊杀声哭闹声从入夜一直持续到黎明，整个京城血流成河，恍若鬼蜮。连东方的日出都带着瘆人的血色，提前到来的北风呼啸呜咽，如泣如诉。
杀神楚凌夷的名号，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完全坐实了。
皇舅自焚殉国，京城化为一片火海。
那天，整个长公主府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玲珑守护着我。
楚凌夷来的时候，我正抱着我爹娘的牌位，躲在祠堂里瑟瑟发抖。
我以为，我是特别害怕的。
可真正看到穿着黑金铠甲，一身杀意的楚凌夷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反倒不怕了。
知道必死，也就不怕。
可我还在抖，是因为不加掩饰的恨。
我不是娘口中话本里的无所不能的大女主，更没有她说的什么站在几十米外就能杀人的绝密武器。
我连拳脚功夫都不会，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尽在爹娘的灵前，一起到阴曹团聚。
可藏着的那把刀刚刚出鞘，就被楚凌夷抢过去折成了两半扔在地上。
然后他要带走玲珑，告诉我，如果我死了，玲珑都会跟我陪葬。
「如果你要带走玲珑，不如现在就动手，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不差我们主仆了。」
这是那一天我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女婢不够，还有十族，十族不够，还有全城百姓。」
这是楚凌夷那天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遍体生寒。
全城百姓……杀神楚凌夷绝对做的出来。
之后，长公主府被清理干净，他竟然派人送来吃穿用度。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许，这可能是黎明前的黑暗。
一个月后寂静如斯的京城，突然鞭炮齐鸣宫乐阵阵。
我才知道，楚凌夷登基称帝了。
京城中竟有他那么多的眼线和内应，就连我那最不得宠的皇堂兄三殿下，竟也臣服于他。
一切已成定局，而我，面临的无非就是死局而已。
可枭首示众的消息没等到，却等来了封妃的诏书。
我听到这个消息，终于明白了楚凌夷为什么不杀我。
死亡太简单了，他却要让我生不如死。
给一个害得我国破家亡的人夜夜承欢，我觉得愤懑屈辱瞬间在我五脏六腑爆炸开来。
我呕出一口血，才觉得剧痛的身体缓解了一下。
坐在铜镜前，我看着略显憔悴的自己。
「玲珑，给我梳妆吧。」
我只有一年的寿命了，余下这短短一个春秋的日子，我能做点什么，让我的死至少有一些意义。
他既然让我生，那我便生。
既然封我为妃，那就如了他的意。
他想掌控一切，可我的死，是不可控的。
毕竟，连我自己也无法阻止死亡的来临。
3
深秋的宫夜，格外的冷，格外的长。
那一晚，楚凌夷几乎不发一言地在龙床上折腾我，哪怕肌肤接触，都有一种冒着寒气的感觉。
身体上的疼，远不及心里地撕扯。
我咬牙忍着，这一关，必须要过。
只是在最后结束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忍住吐了血。
鲜红的血落在明黄的龙床上，看得刺眼。
楚凌夷神色冰冷至极，满眼的嘲讽：「端柔，你宁可吐血也不求我吗？」
我攥紧的手突然松开。
当年求我这事是扎在楚凌夷心头的一根刺，他一直没有忘记。
他恨我没有救得了许墨卿，更恨卑微如尘的自己。
可我呢，我的恨只会比他更浓更烈。
我忽然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有忘记陛下求我的样子。」
说罢我就闭上眼睛，等着雷霆之怒。
不管怎样，很快我总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但我没想到，楚凌夷让我穿着轻薄的衣服跪在了外间，他又召了刘美人来。
一门之隔，房间里春色无边，我如坠寒窟。
这是折辱。
旁边的宫人低头不语，我知道明天这事就会传开，我的脸面会荡然无存。
身体的疼和精神上的煎熬，让我险些熬不住。
直到我看了眼自己空荡的手腕，这里本来该有一个月牙形状的羊脂玉的，但是侍寝并不允许，所以在我的房间藏着。
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我娘送给我的，我的信念和支撑。
我擦干了唇边的血迹，跪的端正。
晕过去之前，我只想着我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找到机会。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正跪在我床前。
「如果我知道昨晚是您在外面，我怎么也不会……」
她表情讪讪，带着一股悔恨。
我听别人喊她刘美人。
更令我震惊的是，她这脸……和许墨卿几乎有九成相似。
刘美人的表情十分复杂，我稍后才知道她的来意。
我母亲当年在宫里救过她的性命，她一直感恩在心，而她也无意间告诉我一件事情。
「陛下总在睡梦中呼喊卿卿，言语间提及什么花房，救命之恩的。」
这应该是许墨卿和楚凌夷的旧事，可我却越听越不对劲。
除了我爹娘和身边亲近的人，少有人知道我小名叫卿卿。
而我也确实在皇家花房里，救过一个小男孩。
「陛下醒了之后，会拿着一个月牙形状的玉佩发呆，说是旧人留给他的念想。」
我详细地问了一些细节，全都对得上。
在刘美人走后，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是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我的玉佩本来是有两个的，但小时候丢失了一个，我心疼过好久，原来是在楚凌夷手上。
他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原本也不是许墨卿。
而是我。
「旧人留给他的念想。」我低哑着声音，喃喃道，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楚凌夷从小被忽视被淡漠，因此他重情。
或许这就是他甘愿为了许墨卿去劫狱，被流放的原因吧。
玲珑看着我的样子，担忧地帮我顺气，我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
我从盒子里拿出了我的玉佩。
「玲珑，我想到办法了。」我轻声说道，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地颤抖。
没有什么比我自己，更适合作为报复楚凌夷的工具了。
他为了一个假的白月光，愤恨了这么多年，怀念了这么多年。
等他将来知道他报了这么久的仇，其实找错了对象。
而他即将亲手害死他的救命恩人。
这怎么能不精彩呢？
4
我的身体很疲惫，但是我的精神极度亢奋。
我几乎一夜没睡。
杀人还得诛心，单纯一个救命之恩，远远不够。
我安排的剧本，我用生命作为赌注，我必须让楚凌夷在我死后痛彻心扉。
也幸亏我的胃癌，让我看起来憔悴不堪，也省了装病的样子。
我的药甚至没有人煎，玲珑急死了，但我浑然不在意，起码我得了几天清静。
楚凌夷并没有克扣我的用度，只是风言风语传出去，下人们会看人下菜碟罢了。
万幸我母亲对人和善，也这么教导我，当年的一些宫人还记得她的恩惠。
我辗转找到了几个当年在花房当差的人。
我了解了许墨卿和楚凌夷的故事，大概就是一个暗恋和冒名顶替的故事罢了。
我回到房间，把我的首饰拿出去，换了一些笔墨回来。
我开始伪造信件。
除了我娘，没有人知道我在她那里都学了些什么。
除了一些穿越，胃癌之类的话，还有一些修复书画的本事，据她说她还是专业的。
我当然也会做旧。
我把当年的事情写成书信，做旧后保存了下来，我甚至用我的玉佩在上面留了印记。
不仅如此，我还强忍着恶心，表达着我对那个男孩的思念。
而做完这些，我的身体情况暂时稳定了。
我没想到我的计划很快出现了意外。
楚凌夷在一个夜晚，突然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5
我看着楚凌夷的样子，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最近几日是许墨卿的忌日，他这样才不负一番情深呢。
楚凌夷看着我，眼睛猩红，一言不发地摁住了我的脖子：「你怎么还能安稳地睡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安稳地睡觉吗？我心无波澜地想着。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有时候是刻骨的仇恨烧灼着我，有时候是彻夜的身体上的疼痛。
我几乎夜夜不能寐。
或许是觉得对我的折磨不够，就在我即将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楚凌夷撕开了我的衣服。
疼痛传来，我忍不住弓起了身体，却被强行打开。
挣扎间，楚凌夷的视线落在了我的手腕上。
不用去侍寝，这玉佩自然好好地在我的手腕上，毕竟我等了楚凌夷这么久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震惊，他停住了动作，狠厉地看着我：「这玉佩是怎么来的？」
我没有说话，而是偏过了头去。
楚凌夷用手捏着我的下巴，急切地问我：「朕在问你，你不说我就先拿玲珑……」
先拿玲珑干什么？左不过就是用玲珑的性命威胁我。
他还是这样。
「我娘留给我的，原本是有一对的，我小时候贪玩，丢了。」我快速地说完，继续偏过头去。
我勾起了嘴角，没有再看楚凌夷。
有些事情的度就到此为止。
我不配合的态度，自然会让产生了疑心的楚凌夷亲自去查。
有些真相，你摆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可能一文不值。
只有自己调查出来的才足够可信。
楚凌夷匆匆离去，几天没见人影，我继续作死。
这个时候下人们对我的苛刻，不仅不是对我的折磨，反而是我计划的催化剂。
同时，我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我死后的计划。
我的死只是一个开始，对楚凌夷的折磨不会结束。
6
如我设想的一样，下人们对我的苛待，突然在某一天停止了。
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棋子，楚凌夷应该是查到什么了吧？
刘美人也偷偷托人给我传来消息，让我最近小心一些。
我没想到，刘美人说的这个人不是楚凌夷，而是当朝皇后。
楚凌夷并不是白手起家，得来这个皇位的。
他在流放的时候遇到了北方的牧野族，娶了牧野族的公主，也就是当今的皇后，得到了他们的帮助。
这个皇后对我从来懒得施以眼神，她早就知道我不会危及她的地位，毕竟楚凌夷对我的仇恨那么刻骨。
她怎么也想不到，楚凌夷居然会认错人。
是啊，毕竟连我都想不到。
可现在不一样了，就在我们都得知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皇后第一次踏足我这里的时候，就皱眉看着我这里的环境。
草原上的明珠，她高华名贵，和我这里格格不入，对我的厌恶隐藏得很好。
我知道，她将会是我最好的帮手。
她亲热地和我打着招呼，一边吩咐人把我这里的东西都换了，我的房间焕然一新。
临走前，她突然一脸深意地问我：「你恨陛下吗？」
我当然恨，恨入骨髓。
然而我敛身行了个礼，声音低回婉转：「今日种种果，皆因昨日因，我家里……」
我顿了一下：「陛下对我很好了，我没有怨言。」
这样就够了，我慢慢直起腰，看着皇后仪仗离开。
这一句没有怨言，在皇后心里扎下一根刺，那就是我和楚凌夷可能冰释前嫌。
我知道，她不会让这成真的。
牧野族野心勃勃，绝不可能容许我的存在威胁到她。
皇后的赏赐络绎不绝，我看了看，就让玲珑出去了，说自己要静养，让她以后没事也不要进来。
看着眼前的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瞌睡了就递枕头。
多亏了我母亲那个奇女子，我真的懂很多。
加了料的安神香，健康人只需要两年，便会不知不觉地凋零。
而我本来也就没几个月的寿命，无疑会大打折扣，算算，也就两个星期吧。
足够了。
7
楚凌夷来了，他憔悴的样子，让我有点惊讶。
甚至进门的时候，他都有些犹豫。
这几天，他的赏赐也流水一般送来，整个宫里都沸腾了，扬言我会什么勾人媚术，竟然让帝王的态度为我 180 度大转变。
我装作无知无觉，慌乱地收起了我的玉佩。
在他进来的时候，我正看着玉佩出神，是想着我该怎么死才能效果最大化。
楚凌夷明显不是这么想的，他脸上的愧疚更盛。
慌乱地隐藏，终究还是被我发现了，我松了口气。
楚凌夷陪着我吃饭，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会不会选择回去，救下墨卿？」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会回到小时候，看看那个人……没什么，不回去了。」
我冒着风险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显然杀伤力很大，该起疑的时候，楚凌夷并没有起疑。
他反而打翻了杯子，声音晦涩：「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记得了，是我记错了。」我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一样，坚定地说到。
说完，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更大的痛苦。
真好笑啊，你也会因为我对那个小楚凌夷的维护而痛苦吗？
相信我，我也很痛苦，没有人不会因为救了一只豺狼而痛苦。
晚上，楚凌夷的动作格外轻柔，我却在他睡着后，翻身起来出了房间。
我知道他其实没有睡着，就在寝殿里面看着我。
我在树下挖出了一个盒子，整理了一下里面的信件。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8
楚凌夷又一次喝醉了，他醉眼朦胧地红着眼眶，问我怎么才能原谅他。
应该是看过我伪造的信了吧。
白月光这招可真好用，我把小楚凌夷当成了我的白月光。
我的欢乐和痛苦，都只和他说。
这样才能将他最大的愧疚激发出来。
我手里拿着一只凤钗，微笑看着他：「我是皇族女，我原应该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楚凌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两日后，废后诏书下我死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凶手不是我一个人，我还有仇没有报。」
皇后就要出门，可是楚凌夷按动了一下机关，大门骤然锁，然后一阵泛着绿色的烟气弥漫。
皇后死在了楚凌夷面前，而他也活不下去了。
楚凌夷用生命，杀死了我最后两个仇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他到死，都记得报仇。
就像他为许墨卿做的，为我做的。
楚凌夷微笑着，和我躺在了一起。
一阵火光闪过，整个寝殿陷入了一场火海。
仿佛要将这世上的一切恩怨，完全消弭。
14
我在楚凌夷的魂魄离体前，离开了。
毕竟我也是皇室中人，我是知道引魂珠的。
被引的魂魄强行离开引魂珠范围，会被撕扯的魂飞魄散，没有来世。
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已经报了仇，我心愿已了。
我不会再见楚凌夷，哪怕会魂飞魄散。
就让他孤零零地飘荡在这世间。
永远不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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