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上午十点,我来到CBD最贵的商场。
透过奢侈品店橱窗的倒影,我看到自己,包包是六七年前的二线奢侈品老款,开衫来自日本快时尚品牌,不到100块钱。站在门口的柜姐,似乎都在刻意躲避我的目光。也对,像《三十而已》里拎着菜篮子去买上百万珠宝的土豪姐,还是少数。
「有什么需要,可以进来看看。」终于有柜姐主动跟我搭话。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对方弯弯的笑眼,像个精致的洋娃娃。我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后面的故事会怎样发展?我也猜不透。
初登场
都说柜姐的眼睛长在头顶,但事实上,那不过是你的自卑心在作祟。眼前的这位,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叉在小腹前方,似乎已经注意到自己个子比我高些,微微向前屈身,视线与我的眼睛水平,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资深柜姐。
可惜,我的回答要让她失望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来入职,因为去总部办手续,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没关系,但是下次记得走员工通道。」她依然保持着灿烂的微笑,我看看她的胸牌,她叫Mary。
顾不上瞟几眼店里,我到员工办公室换上工服:清一色的本品牌最新产品,加起来远远超过我们一个月的薪水。穿惯了平底鞋,3厘米高的工鞋已让我十分不习惯。新同事们见我歪歪扭扭地走出来,都不禁撇嘴,似乎在嘲笑我这个土包子不该乱入。
柜姐的入行门槛虽然很低,但是想要在一线奢侈品牌当柜姐,长相、学历、外语水平都要过关,跟一般白领没什么区别。我顶着一把年纪从实习销售做起,也难免不被后浪们放在眼里。
我四下寻找,发现Mary正在为一位外国帅哥服务。他穿着嘻哈的裤衩背心,不懂中文,英语也磕磕巴巴,连说带比划,Mary也没能领会他的意思。我细细分辨他的英文发音,接着上前,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和他搭讪。他一高兴,一口气买了十几件衣服。要知道,我们店里的男装大多是滞销品。
这一单,就帮Mary轻松完成了今天的销售任务。
晚饭时间,所有人都还在柜台守着,有时候,上厕所的工夫就可能丢掉一个大单,所以柜姐们往往都不敢喝水、没空吃饭,胃病、肾炎、静脉曲张都是常见的职业病。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作为新人又不好第一个去吃饭。Mary看到我的窘状,把我拉进员工办公室,递过来一个三明治:「做业绩不在这一会儿,你是个新人,没必要跟他们熬时间。刚才谢啦,干咱们这行的,英语好不稀奇,像你这种会西班牙语的真是少见,怪不得你能被录取。」
我啃着三明治苦笑:「我一回国,就结婚当了全职家庭主妇,留学时候学的东西都忘了,也就剩一点语言了。咱们店里每个人每月有40万的销售任务,说不定我过几天就要回家接着带孩子了。」
「其实这份工作,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你学会认客人。刚才那个外国人,一身快消品牌,大家都假装没看见,我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我可认得他的表,看着不起眼,要200多万呢。」Mary可爱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有钱没钱,这是实践出来的经验吧?」一个叫Lucy的柜姐进来为客人取货,听到我们的谈话,看似不经意地搭讪。
Mary毫不客气地接茬:「想说我是捞女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人家爱美貌,我爱钱,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你们七夕还不是要晒男朋友送的礼物,切,一只口红一个手机也拿得出手?」
Lucy被噎得满脸通红,借口客人在等她,灰溜溜离开了。
Mary回头,看到一脸惊讶的我,忍不住笑了,眼睛再次变成月牙形:「干嘛?没见过我这么坦诚的捞女吗?」
其实,Mary是捞女这件事,在全店甚至整个商场都不是秘密。连刚入职不到一天的我,此前都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八卦:她是店里销售业绩最好的员工,擅长卖包,自己也把各大品牌的包收集了个遍,几乎每个包都是不同的男人送的。
Mary的坦诚,反而让我手足无措,连忙转移话题:「今天我来入职,其他人都没理我,为什么只有你愿意接待我?」
「这个嘛,是秘密。」她眨了眨眼,转身跑出去迎接她的熟客。
看着手上的三明治,我才想起来,Mary连午饭都没吃。作为一个捞女,为什么她还要这么拼命工作呢?
扑客人
晚上十点,商场关门,但是柜姐们的工作并没有结束。除了清点库存,今天碰巧还要盘点新货,在一层的门店和B4的仓库之间搬数十个大纸箱,我这才意识到,柜姐还是个体力活儿。
开始干活儿前,店长允许我们先去吃口饭。临近打烊,商场B1美食区的快餐大部分都关了,只有墙角的东北饺子店还生意红火,光顾的都是准备下班的柜姐。很多人像Mary一样,刚刚吃上这一天的第一口热饭。
Mary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正狼吞虎咽韭菜馅饺子的女孩:「她是我卖化妆品时的同事,别看她现在吃相难看,以前可不这样,南方小姑娘,说话吃饭都斯斯文文的,但是没辙,她住燕郊,吃饭不快,就赶不上商场门口的黑车了。」
「还有他。」Mary一边说着一边跟女孩旁边长相清秀的男孩挥手致意,「客人都以为他是gay,还有男人想泡他,其实他比谁都直,没办法,谁让大家觉得,gay的品位比直男好,更能说服客人呢。」
「听说化妆品专柜要轻松一些,你为什么要跳槽呢?」我不解。
「柜姐圈儿也有鄙视链,最牛的是高级珠宝,然后是顶奢和腕表,再往下是普通一线大牌、轻奢,最后才是美妆护肤,人往高处走嘛。」
我环顾四周,发现脱下工服的柜姐们,形象各有不同。奢侈品牌的柜姐打扮得更加光鲜亮丽一点,不少人的包包都是一线品牌,百货的柜姐则朴素得多。
「不过再高能高到哪儿去,我的梦想是跟你一样当全职太太,也就只有你放着舒坦日子不过,来受这份罪。」
我苦笑:「我才不是享清福的全职太太。我当年在国外学的就是奢侈品管理,也到奢侈品牌实习过,满以为自己将来会走上这条路,但是因为结婚,我的职业和人生都必须被修正,要做个好太太、好儿媳、好妈妈……这几样哪样做好了,都不容易。」
Mary礼貌地笑笑,我知道她并不相信,也对,也许在她和我丈夫,以及大多数人眼里,全职太太,只是个寄生虫。
「那你呢,既然柜姐的工作这么累,你又干得这么好,干嘛不转到大公司做销售?」我反问Mary。
「当柜姐多有意思呀,每天都能接触不一样的人,比坐办公室好玩,比跑业务轻松,而且……」Mary俏皮地挑了挑眉毛,「还可以认识更多有钱人。」
我想到白天Mary对她「捞女」身份的坦诚,停下手中的筷子:「可是我听说扑客人是这行最忌讳的。」
「我才不扑客人呢,能在我们店里消费得起的,要么是富二代,最多只想和我们玩玩儿,要么就是油腻大叔,我也看不上。我跟有钱人接触,是为了跟他们长眼界。她们都说我为了几个包去钓凯子,拜托,眼界也太低了吧,」Mary不屑。
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包,这是七年前,丈夫送给我的结婚礼物。那时候他刚刚开始创业,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但还是攒钱给我买了那只包。虽然我一直舍不得用,保养得跟新的一样,但可能在Mary和其他人看来,它又过时又不值钱。
「送几个包算啥,我男朋友准备把他的一套公寓送给我,过几天就要去过户了。」说着,Mary掏出手机给我看他们的合影,对方的确英俊挺拔,透着一股精英气质,Mary小鸟依人地靠在他怀里,那双月牙形的眼睛依旧笑得弯弯的。
「你们看着很般配呀,快结婚了吧?」我忍不住问。
「婚姻?呵呵,在一起开心最重要,」Mary冲我挤挤眼,「一会儿下班我带你去个party,庆祝你入职怎么样?听说有不少帅哥哟。」
「你男朋友能同意吗?」
她笑了:「你果然是个乖巧的人妻。男人是喜欢听话的小猫,但是听话过头就是无趣了。」
那天晚上理好货,已是12点多,Mary换上一身闪亮的礼服准备下半场,而我回到家,本就不适应高跟鞋的脚早就磨出了水泡,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儿子已经入睡,丈夫坐在沙发上,一脸不满:「家里的条件不需要你出去挣钱,你非出去干柜姐这种伺候人的工作,」他抬头瞟一眼我的包,「我早就说怕你沾上拜金的臭毛病,你去上班,背这么贵的包干什么?」
他已经完全忘了这个包对我的意义。
我一声不吭地听他抱怨。那一夜,我辗转反侧,看到Mary朋友圈里晒出来的party,忍不住小窗问她:「下次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吊胃口
第二天一上班,Mary就打趣我:「你老公不怕我把你带坏了?」
「我就是想去见识见识。」我有点心虚
Mary挽住我的手:「女人啊,要为自己活着,多看看外面的森林,才会遇到更好的猎物。」
她的皮肤细腻光滑,身体又软又香,连身为同性的我也忍不住心跳加速。但我想到她的「捞女」身份,又忍不住有点膈应。
下班后,我编了个理由,反正丈夫也没有心思深究,最多不过是一通抱怨罢了。
前往酒会的出租车上,Mary一直在给客人发微信。她告诉我,要想业绩好,就得在微信上24小时standby。我在一旁观摩学习,却发现同一只包包,Mary对不同的客人却是不同的说辞。
「亲爱的,抱歉啊,你上次说想要的那只包包全国都断货了,只能排队等总公司的货,我给你留意着。」
「亲爱的,你想要的那只特殊皮包包已经到了,但是预定的客人太多了,只能先到先得,明天你尽早到店来哈。」
「亲爱的,你把钱直接打到我微信上,我明天一早到店里就给你寄过去。」
……
我的惊讶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撇撇嘴:「客人不能惯着,如果要什么就有什么,她们就不听话了,经常吊着点胃口才能控制她们。」
「控制她们?!」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柜姐的收入才多少,客人们为了比别人提前拿到心仪的产品,难免会讨好我们。小到微信红包,大到大牌礼物,比如今天酒会的入场券,就是一个客人给的,」Mary理直气壮,「反正早晚都要卖给她们,干嘛不多赚一点?」
想想也是,我谈的薪水,包括基本工资、个人或店铺提成以及额外奖励,算下来一个月到手只有一万多块钱,还不够买店里一只入门级的包包。即便是业绩之神眷顾,卖出一只百万级别的限量款包包,到手的提成也不过2000块。因为越是限量款越不愁卖,给柜姐的奖励也就更少。
我在心里苦笑,虽然这份工作是售卖奢侈品,然而「奢侈」两个字,好像跟柜姐毫无关系。
进入酒会,我发现了很多和Mary相似的姑娘。她们打扮靓丽,游走在酒会的每个角落,几句话、几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跟陌生的男人混熟。
听上去,她们的行径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小把戏,但深究下来,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Mary们」似乎洞悉一切成功男人感兴趣的话题,美食、美酒、高雅艺术、休闲运动……只要是成功男人们喜欢的,都在她们的知识储备中。看来,想当捞女也不是个容易的行当。
我坐在酒会的角落,像个第一个进入成人世界的孩子,新奇,又手足无措。
Mary和一个年纪能当她爸的男人脸贴脸拍完合照,拿了杯香槟递到我面前:「你不会真的只是来看看的吧?就没有中意的?」
说着,她把刚才的合照发了朋友圈。
我惊讶:「屏蔽你男朋友了吗?」
Mary挑着眉毛喝了一口我的香槟:「就是要让他吃醋呀,他最近总说没空陪我,男人和客人一样,得经常吊着点胃口才能控制他们。」
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响了,果然,男朋友飞奔来接她了。
我咀嚼着Mary的话回到家中,儿子已经睡了,保姆转告我,丈夫临时加班,今晚不回来了。我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一通未接来电。
拿了别人的,迟早要还
我用Mary教我的方法,很快就在工作中上手。
我开始背诵所有客人朋友圈透露的一切信息,见面时,不经意地问候他生活中的点滴,因为温柔一刀远胜强硬推销;我也学会一眼看出客人的痛点,自尊心强的客人,要用激将法,随大流的客人,要靠蹭明星热度。
至于犹豫不决、可买可不买的客人,我会强势一些。他们差的就是临门一脚,只要你推他一把,他就能下狠心下单。「您具体顾虑的是哪方面呢?是价格还是没有您喜欢的颜色?」看似步步追问,其实是在帮客人厘清内心所需。而对于那些压根不想买的客人,这些强势的问题正好可以赶走他们。
一个月下来,我发现起初认为无法完成的销售任务,并不是多么吓人的天花板。而且柜姐这份工作,的确比想象中有意思。
有的师奶买上百万的珠宝连眼睛都不眨,但为了几百块钱的一个赠品挂件在柜台扯皮半天;
有个三线小明星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了戴着口罩的他,原本只是路过,最后拎了六个购物袋的商品离开;
有个阔太拉不上礼服的拉链,我去帮忙,才发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瘀伤;
有个网红怒气冲冲地拽着男友来,要鉴定男友送的东西。虽然我们一眼就看出来是假的,但品牌规定不能给客人鉴定,只能建议她跟专柜里的其他商品对比一下。没成想,女孩儿趴在柜台上又是看五金、又是闻味道,一番操作之后,竟觉得是正品,挽着男朋友高高兴兴走了。
小小的橱窗,倒映出各色各样的人,折射着千差万别的价值观。
第二个月底,我收到第一笔薪水,Mary却收到辞退通知,原因是有人举报她用员工折扣买了热门产品,再倒卖给只在网上进行交易的客人,赚取差价。私售在行业里是大忌,Mary的履历里有了这个污点,以后都别想再干这一行了。
捞女翻车,同事们都幸灾乐祸,Mary离开时,只有我一个人去送她。
那天,我用全部的薪水给自己买了一个新包,不是为了奢侈的虚名,只是单纯想把之前的旧包扔掉,而且这个品牌,我在从前研习时就很欣赏。
丈夫回家时,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听说我一口气花光了薪水,更是勃然大怒:「我看你这些年花我的钱花惯了,卖个奢侈品,就真把自己当成能消费那些的人了?」
这句话,像指甲划过黑板发出的声音那样刺耳。果然,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我颤抖地从唇边挤出:「那你花自己的钱给别的女人买公寓,奢不奢侈?」
他愣住,像是突然明白,为什么他自以为玩弄于鼓掌的两个女人,会在同一天反常。
几个小时前,我把Mary送到商场门口,她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走员工通道了,离开之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格外热情吗?其实,我早在他的手机里看到过你跟孩子的照片。」
原来她也早就知道一切,女人果然是第六感最敏锐的生物。
「那你应该也猜到,举报你的人就是我。明知道我是谁,你还在我面前卖货给客人。」
Mary笑了:「在你入职之前,店长早想开掉我了,所以才会招你进来。留在店里的这一个月,我就是想赌一把,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结果没想到你都拉下身段来当柜姐,最后也不过是把我赶出这一行。」
我无言以对,Mary接着说,「我在你面前秀恩爱,让他深夜来陪我,的确都是故意刺激你的,不过,我知道,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了我离婚。」
我想到从前,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丈夫,怎么看待捞女。他说过和Mary类似的话:精英和富豪圈子里的男人们,何尝不知道捞女目的,但一方图财,一方图色,不过是公平交易。
「算了,是我坏了规矩,我只是个卖奢侈品的,奢侈的生活不属于我。再说,拿了别人的东西,早晚是要还的。只是啊,真不舍得脱下这身工服,以前我做梦都想有一个这牌子的包。」说完,Mary露出第一次跟我见面时的笑容,带着那双弯弯的眼睛,转身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我竟丝毫没有胜利的快感。
耳机里,传来店长催促的声音,一下把我拉回现实。谁输谁赢又有什么重要?虽然当初穿上这身工服是为了报复,但现在的我明白,只有穿着它,我才能去往自己原本想要的方向。
几个月后,我办好离婚手续,带着儿子搬出去。说起来有些好笑,出于愧疚,或者保全自己的面子,前夫把他之前打算过户给Mary的那间公寓送给了我。这间公寓离我上班的商场很近,方便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销售业绩越来越好,差一点赶上曾经的Mary。站在柜台后面,看到那些为了一个包耗尽所有的女孩,我经常会想起她,那个把自己的欲望写在脸上的女孩。最初她可能也是为了橱窗里的某件商品,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全文完
脱胎换骨
按照地址,我来到照照的新家,一个位于使馆区附近的顶级小区。进门前我反复确认地址,还偷偷用手机搜索了楼盘信息——均价17万,最小户型260平。
照照的上一个家是群租的五环边「老破小」,房子的年纪是她的两倍。
「林田老师,好久不见。」我跟随保姆来到会客室,终于见到照照。她漫不经心地跟我打着招呼,身边的两个美容师一个在给她做脸,一个在给她修指甲。垫腿的抱枕是爱马仕的,扔化妆棉的垃圾桶是LV的,环绕她的每一个小物件似乎都带着价签,散发着金钱的味道。
眼前的情景让我很难相信,她跟两年前那个连口红都跟人拼着买的姑娘是同一个人。
我原来是一名大学礼仪课讲师。照照是我曾经的学生,不过她是来蹭课的。虽然她一身紧身深V,披着大波浪的装扮和课堂格格不入,但她每节课都认真做笔记,态度比任何一个来这门「闲课」混学分的学生都端正。
一个身材样貌都不错的姑娘,执着地学习上层社会的礼仪,目的显而易见——不是为了讨好现在的男人,就是为了吊未来的男人。
然而,大学课程的进度,并不能满足她的需求。有一天下课后,她直接把我堵在教室门口:「开小课吗?我可以替你拉人拼课。」
「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上课那天,十几个和她一样浓妆艳抹打扮妖娆的姑娘,挤在一个酒店套间,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地上,白花花的大腿摆在我眼前,让我尴尬得不知道往哪儿看。
「林老师,别介意,酒店套房一天才几百,比租会议室便宜多了。」
照照边跟我解释,边拿出手机,提醒大家上课前「付款」。姑娘们从各色大牌包包里掏出最新款手机,熟练地支付群收款,交易框里那个小小的数字,甚至买不起她们身上任何一件配饰。
我终于明白「拼」的含义。老师的收入不高,之前我也时常接点商业培训班的私活儿,几个小时的商业培训课程就要两三千,显然,照照她们这样的「拼课」,更加经济实惠。
一屋子里,都是和照照差不多需求的姑娘。她们有颜值、有野心,但没资本,于是抱团取暖。大到出国旅行拼五星酒店和客人「偶遇」,小到各品牌的「斩男色」口红,包括做医美,她们都可以「拼团」。而这些「知识经济」——接近有钱人必备的自拍课、礼仪课、红酒和珠宝鉴赏课等,更是她们「进修」的必经路。至于后来被「名媛群」爆出来的拼包、拼丝袜、拼下午茶,都是她们早些年玩剩下的。
「这叫共享经济。」照照对此毫不避讳,甚至觉得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她觉得比起那些为了一瓶化妆品就裸贷的大学生,或者用山寨货充门面的拜金女,她们都算绿茶中的明前茶,渣女中的白莲花。
那天显然不是照照们第一次上礼仪课。她们对常见的礼仪规范并不感兴趣,而是主动提出具体的社交场景,让我提供解决方案。
「吃西餐对方点了牛仔骨,怎么吃才好看?」
「如果吃肉塞到牙缝,但是下一秒还要接吻怎么救急?」
「我本来穿了超短小礼服裙,但对方临时改吃日料,要坐榻榻米,席上还有他的朋友,怎么坐才能又魅惑又不失礼?」
从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礼仪」问题里,我几乎可以想象她们在男人面前小心翼翼避免露怯,又费尽心思展现性感的样子。不过,这笔买卖显然很合算,「群主」照照跟我算了一笔账:每个人只要分摊几百块就能听课,出门立刻学以致用,就算不能立刻拿下土豪,也能蹭几件名牌礼物,性价比高到难以想象。
这样的课,我后来又上过几次,照照总能找到新的姑娘跟她拼课。直到有一次,上课途中,警察突然破门而入。
原来,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姑娘聚集在一个房间,引起酒店注意,从而报警,招来「扫黄打非」的警察。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警方解释清楚,自己只是传授知识,跟这一屋子的姑娘清清白白。这事后来险些闹到学校,照照也没再找过我,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一晃两年过去,照照突然联系我,我才发现,当初那个一门心思往豪门扎的女孩,居然真的成了阔太。
富人的钱最好赚
她到底是怎样实现了过山车般骤变的生活转变?
正当我纳闷时,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从卧室跑出来,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扑到照照怀里。
「Arvin,叫叔叔,这可是妈妈的大学老师。」
我恍然大悟,带球上位,永远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后来我才知道,照照的上位之路比想象中还复杂。想要「带球」,首先要进入球场。真正的富人都不傻,他们的圈子,岂是拼单的假名媛发发自拍就能进入。我的授课当然满足不了照照,她同时下血本报名了学「技术」、造人设、介绍优质男一条龙服务的「名媛培训班」。三天的课程就要五万,培训结束,还有为期一周的海外旅行,里外加起来小十万。
在名媛培训班的包装下,照照成了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的高级品牌公关,某名校硕士。通过名媛培训班提供的人脉,她参加了几次拍卖会沙龙,成功吊到了一位热衷收藏的大佬。
大佬出身书画世家。照照在我这里学到的礼仪正中对方下怀,与那些急于往上扑的妖艳贱货形成鲜明对比。再加上通过微调造就的可人面庞,饶是阅人无数的大佬,也很快对照照死心塌地。
这些年被曝光的「XX嫂」,让这种名媛培训班浮出水面,假名媛的上位之路越来越难,幸好照照下手够早。她所有的谎言,都是基于真实的「艺术加工」。当初她在学校蹭课时拍的照片,在塑造身份的过程中派上了用场,而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我,在她的剧本中,成为她大学时代的恩师。所以,她上岸之后,打算「投桃报李」,想跟我一起,办个「正经」的高端礼仪培训班。
「可是我已经不接那样的私活儿了。」对于当初被警察盘问的噩梦,我心有余悸。
「林老师,您也太小看我了,站得高才看得远,现在我要瞄准的是那些有钱人。」照照屏退侍候她的人,走到我面前,眼神里仍带着当初的精明。
「要知道,真正有钱的人,更需要用到礼仪。您懂的那些,可以让他们获得面子,最终还能钱生钱,」照照晓之以理,又不忘补充一句,「我们要赚的,就是从他们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些钱,富人的钱可比穷人好赚多了。」
这句话点醒了我。我看着眼前脱胎换骨的照照,决定再相信她一次。
我也有难言之隐,学校这些年管得严,不能出去接私活儿,只能守着死工资。谈婚论嫁的女友家里催得紧,嫌我学校分的青年教师福利房太偏,硬是让我在四环内再买一套房。
而对于照照来说,当初她在名媛培训班砸了上百万,需要偿还对方高额的「培训贷款」。只可惜,她孩子的父亲是个精明人,花他的钱可以,但每一分钱都要有出处,所以她才想到赚外快还债。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照照的行动力和当年如出一辙,她通过丈夫的人脉,很快就招募起了第一期高端培训班。这一次的上课场地不是几百块一天的小宾馆,而是一家高级私人会所,据说一个人一年的会费就要十万块钱。
照照提前跟我透露,学员都是富二代,父辈大多是暴发户,在他们少年甚至成年后才崛起跻身富豪圈:「礼仪是他们留在这个圈子的通行卡,如果什么都不懂,会被人笑话的。」
看着他们认真地按照我的指示,把A4纸夹在腋下,努力在用餐过程中控制动作幅度不让纸落下,额头都冒出了汗珠,我突然觉得,他们和几年前的小宾馆里那些想要跨越阶级的女孩,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猎物
每次上课,会所所在的四合院里,停满价位以千万计的豪车,在顾佳的太太圈能站C位的包包在这里几乎人手一支。年轻的二代们,比他们白手起家的父辈们更舍得花钱,也更会花钱。
照照没有骗我,富人指缝里漏下来的钱,确实改善了我的生活。这天,我又准时收到照照打来的5万块钱培训费,立马带女友到CBD66层的餐厅吃饭庆祝。可是正当我眉飞色舞地跟她描述二代们的精彩生活,她却突然提了分手。
「分手?!」我惊讶地站起来,突然注意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包,照照也有同款,「你外面有人了吧?」
「没错,他是我老板的儿子,对我很好,起码不会让我为了一套房子跟家里闹翻。」
主菜还没上,她就扔下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久久呆立在原地。原来,爱情只是锦上添花,金钱才是雪中送炭。我冒着被处分的危险累死累活接私活赚钱买婚房,在她看来不过是穷酸的哀歌,哪有刷卡的声音悦耳。所谓的爱情,在物质面前一文不值。
那几天,我躺在新分配的窄小福利房里,彻夜难眠。一会想起前女友,一会儿又想到照照。看到课堂上那一众认真学习的「白富美」,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凭什么照照她们靠包装自己就能上位,我也可以用她们的方法,过上好的生活,这才是对前女友最好的「复仇」。
我自问长相还算帅气,但不是所有白富美都是我的目标。太能干的,被家里视为企业接班人,一定看得很紧。太贪玩的,宁愿去找夜场里的渣男,也不会对我这种文质彬彬的类型动心。女人绑住男人要时常吊一吊胃口,男人拴住女人则必须获取对方仰视的目光。所以,我必须找到容易控制住的目标。
很快,一个叫小希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整堂课上,她都像一只小兔子一样,紧张地观察周围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出一点错,但只要我稍微提点,她就可以像优等生一样标准完成:刀叉如何使用,仪态如何保持,进餐速度如何控制。
根据资料,她家是做外贸的,刚刚跻身上流社会,因为长得漂亮,她随意玩玩直播,也收获了一众粉丝。
我判断,这样的女孩,虽然身家不比那些oldmoney,但得手的几率应该更高。更重要的是,她没有一般白富美高高在上的姿态,甚至我能感觉到,她对我也有一丝丝的好感。
那天,有个嘻哈打扮的男生认为我教的内容太难,不停抱怨,差点掀桌子走人。没等我开口解释,小希先一步优雅地圆场:「其实这些规矩并不复杂,不如我给你演示一遍?」
男生用墨镜遮掩尴尬,趁机下了台阶。小希跟我相视一笑,那一刻,我突然感觉真正对小希动心了。
但那以后,小希再也没有出现,或许是我所教授的内容对她而言已经太过小儿科了。照照曾告诫过我,为了保证礼仪班的高端性,不要随意私联学员。查到她的电话号码后,我没有贸然拨通打草惊蛇,而是先加了微信。
可是,她始终没有通过。
英雄救美
还好,小希和所有年轻的富二代一样,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发在社交软件上,顺着小希的手机号码,我找到了她的账号。
她和我的距离,比我想象中更大。出入私人飞机,动辄上百万的包包,各色昂贵餐厅酒店打卡,随便逛个街就能花掉我的年薪,还是一家超跑俱乐部的会员。我恍然大悟,课堂上的解围只是出于她的家教,在现实世界里,我连成为她微信好友的资格都没有。
好在,不只有「名媛」培训班,男生也可以对症下药。病急乱投医,我迅速加了一个培训PUA的群。
PUA培训班的学费远比名媛培训班的学费贵,面向的用户也更「屌丝」一些。每天,除了和名媛群类似的「拼单」、拍照、打造「人设」,群里的成员都会汇报「战记」:搭讪成功了几个,扑倒了几个。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因为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那一点点美色。
我租了一辆跑车,根据小希社交账号上的信息来到一家夜店,假装偶遇。没想到,没费心安排,我就获得了主动送上门的英雄救美机会——衣着娇艳的小希喝了很多酒,正被几个男生拉扯着上车。
「放开她!」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小希拉在身后。
「怎么又是你啊!」
我这才看清,其中一个男生就是礼仪课上闹事的富二代。他们几个人一齐逼近,我不由得感到心虚,但一旁的小希害怕地抱紧我的手臂,我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我是她男朋友!」我虚张声势地大喝一声——夜场里的寻欢客也有道义,「捡尸体」可以,但是不碰别人的猎物,尤其是有头有脸的阔少。
几个男生不爽地扬长而去,小希和我同时松了口气。毫无意外地,小希坐上了我的车,进度比我预想中还要快。
「他们人那么多,你就不怕他们吗?」送小希回家的路上,她突然问道。
「当然怕。」我很清楚,坦诚是获得对方信任的必不可少的绝招,「但是我更怕他们伤害你。」
小希打量着我租来的跑车,翻下车内后视镜擦拭晕掉的口红,表情倔强:「我才没那么弱,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有办法脱身。」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很聪明,也很有能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什么时候撑不住了,有人可以让你靠一靠。」
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抵挡住温柔一刀。看到后视镜里她上扬的嘴角,我知道自己今晚完成了完美的「战绩」。
一场误会一场梦
我顺利成为小希的男友。当然,我也按照PUA班的课程内容,对自己进行了适当的「改造」。在我撰写的剧本中,我的父母是早已实现财富自由的oldmoney,但我不屑商场的尔虞我诈,到大学当老师完全出于爱好,顺便释放一下无处安放的才华。
对贪钱的女人,就给她买买买;对不缺钱的女人,就把成倍的温柔体贴送到她面前。这些道理虽然老土但管用。我没有带小希去高级餐厅,而是在家里为她亲手烹饪,再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里。
当然,我也没忘适时展现一下自己的经济「实力」,我买了几把高仿的豪车钥匙,假装不经意地丢在茶几的抽屉;小希对我的小房子微微皱眉,我也不介意,而是在和小希看电影时,深情地回忆自家「别墅」院子那棵高大的西府海棠,「你知道吗,那棵树下有我们一家非常温馨的回忆,每年春天花开时,我爸常常邀请他生意场上的朋友,来家里喝茶下棋。」
当然,还要适当冷落她。一方面给她充分的空间,另一方面也要让她产生我不是非她不可的危机感。她等待我邀约每多一分钟,焦灼和渴望都会多一分,得到的滋味,将更为甘美,关系才能维持。这也是我从PUA群里学到的经验。
小希果然被我拿捏得死死的,甚至比我预想得还要顺利,没两个月,她自己买来两克拉的钻戒,主动要嫁给我。
「你确定就是我这个人了?就不怕被我骗了?」我接过小希的戒指,为她戴上前,故作绅士地问道。
「你不是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很聪明吗?我怎么会被骗。」小希骄傲而天真地说,自己把手指穿过戒指,钻石熠熠闪光。
那一刻,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切都向大团圆结局的方向走着。
只是,真要谈婚论嫁,问题远比我想象得多。我迟迟不敢去见小希的父母,也将两家人的见面拖了又拖。我知道,我虚构出来的人设,很容易随着我家人的曝光而崩塌,我的这些伎俩,在她父亲那种真正有钱人面前,肯定会瞬间露馅。
小希见我推三阻四,罕见地生气了:「你是觉得我们家配不上你们家吗?!」
她的反应,把我逼到了绝境。那段时间,小希和我冷战,为了哄小希回心转意,我绞尽脑汁。
豪宅我是送不起了,豪车小希也不缺。转念一想,小希一直计划自己开公司,笼络红人,做MCN。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心态,我主动提出投资小希的公司,算是我给她吃的定心丸。
我迅速把房子低于市场价卖了,连同所有存款,全都给了小希。微信上,小希发来一连串感动到哭泣的表情,我趁机说,我们先把证领了,约好第二天一早去民政局。
第二天,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了三个小时,小希始终没有出现,就在这时,我发现被小希拉黑了。
我冲到她的公寓,发现人去楼空,而她社交网站上的账号也注销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婉转地向照照打探小希的下落,谁知照照的回答彻底让我僵住。
「她就是一蹭课的,我跟她能有什么联系?」照照满脸不屑,「你不记得她了吗?几年前她跟我一起拼过你的课呢。出事那次,她也在。「
我当场石化。也许是因为当年漂亮的姑娘太多长得太像,也许得益于这些年持之以恒的医美,我完全没有认出,小希就是当初那群「拼单名媛」中的一个。
「她这些年还是靠拼单的把戏,在网上发些炫富的照片,成了小网红,又联系上我。看在当初的情分上,我才答应让她来看看,谁知道她还是一点长进没有,才上了一课就盯上了我的客户。」
「客户?」我心一虚,接着很快意识到,照照说的并不是我:「你是说,那个在课上找茬的富二代吗?」
照照笑了:「对,就是他。连你这个直男都看出来了,人家能看不出来吗?她知道人家是超跑俱乐部的会员,就在网上伪造了一个假会员身份,租了辆跑车假装偶遇。结果人家一眼就看出她的车是几年前的旧款,能进那个俱乐部的人根本就不会开那样的车。」
我犹如被雷劈了一样,照照还在兀自八卦,「更可笑的是,她还不死心地跟着人家追到夜店去,假装喝醉非要上人家的车。人家不让,有个路过的屌丝竟然以为她被人欺负了,还演了出英雄救美。这个笑话都在圈子里传开了。她这样的人还妄想一步登天,真是可笑。」
可笑?可笑的到底是她,还是我?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原来,小希早就洞悉了我的一切谎言。
「你不是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很聪明吗?我怎么会被骗。」小希求婚那天说的话,在我耳边不停盘旋。
漂亮姑娘想要跨越阶层,古今中外一直有一条快速通道,就是结识有钱人。有姿色的可以通过名媛培训班,步步设计套牢年轻富二代;有才学的可以报名商学院,靠高情商和体贴人拿下阅尽铅华的中年富商。
这样的姑娘千千万,但能成功上位的都是人精。我还妄想做饵设计她们,却没想到可能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学校上课,寻思该不该报警寻找小希,却先接到教务处发来的通知,说有人举报我接私活,让我停职。原来,照照的高端礼仪培训班触碰了许多同类型培训班的利益,她在圈子里明着抢客户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对方,碍于照照丈夫的势力,便向我开刀。
墙倒众人推。之前眼红我私活收入的同事语出讥讽,一气之下我辞了职,反正老师的微薄收入我早就不放在眼里。
至少我还有事业。我计划靠高端礼仪培训师的工作东山再起,可当我再去照照家时,却被挡在门外。照照头发蓬乱,妆也花了,日式小双眼皮肿得像桃子一样。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什么都跟小希说,现在我老公知道了我以前的事情,正跟我闹离婚!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也别想好过!」她冲我咆哮。
「哐」一声,照照家的大门在我面前关上,严实、冰冷。
全文完
三年前,我辞去湖南的幼师工作来横店,想圆演员梦。小时候我就喜欢扎着蝴蝶结对着镜子表演,但爸妈说这是不务正业。到了二十几岁,我不想在老家小镇对着一帮熊孩子老去,也不想被爸妈逼着相亲,但北京是不敢想了,我能配得上的只有横店。
我没想到,我这个小横漂的奇遇,比影视剧里还精彩。
鸽子
夕阳斜铺在演员公会服务部掉漆的木桌上,一群中年男人卷起沾泥脱线的裤脚,或坐或卧,百无聊赖地倒在黄昏中。这时,一个人拎着喇叭过来喊:「集合了集合了!」男人们像见到面包屑的鸽子,从工会低矮的门帘里钻出来,听着点名声,把姓名牌一个个扔进买菜用的那种皱巴巴的塑料袋里。
名牌上有他们的名字、身份证号、身高、体重,这个名牌就是群演们在横店的通行证,通往一天90块的演戏饭碗,通往明星身后的路人甲背景,抑或遥不可及的配角梦想。对初来乍到的我来说,这样一块脏兮兮的证件,简直像块金砖。
我还在四处张望,一个歪嘴的年轻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核磁共振一样上下扫描我:「你个子太矮,」然后又斜着身子绕去人们集合的地方,嘴上不停絮叨着,「捡鸽子、捡鸽子……」
「捡鸽子就是,要是报了名的人没来,其他人就能顶上,」男人刚走远,耳边响起一个浙江口音,回头是一个年轻小哥哥,五官端正,下巴上却违和地蓄着一圈胡子,他手上拿着一沓打印纸,好心地对我解释,「你别理他,他以前也是群演,后来疯了,每天在这里乱窜,」他又打量我,「你是新来的吧,先去华夏大道办演员证,才有戏好接。」
我连声道谢,拉着行李箱去办证落脚。这里带独卫的单间500一个月,我在网上发帖,找到一个也刚来横漂的女孩合租。女孩名叫悠然,还在上大学,眼睛里盛满天真与热情。她父母经商,来横店除了体验人生,还因为喜欢某明星,除了以前氪金,还想在这里偶遇。
我嘲笑她好久。我之前看网上的攻略说,偶遇明星得往酒店去。我添油加醋地和悠然显摆:「听说明星对酒店也各有喜好,鹿某杨某还有你喜欢的那谁,都喜欢落脚丰景嘉丽,房间里那浴缸就放在床边,豪气!」
我和悠然都拿到了演员证,却仍旧接不上戏。群演僧多粥少,活特别难抢。这边群演分好几个档次,最低的就叫群演,一天90块,往上还有前景、特约,能够在镜头里闪现,甚至有一两句台词。群演的工作简单乏味,常常是在大街上走一天,当背景。门槛最低,也最难抢。
我们俩每天等,漫无边际。第一个月我只挣到800块,付完水电后,连奶茶都舍不得买。想拨给爸妈电话,咬咬牙又放下了。
当地的小饭馆里常常会流传一些似真似假的组讯:几月几日几点在某某大厦有戏,选角副导演住在某某酒店。
悠然和我咬咬牙,穿上小短裙、画起烟熏妆,蹬着高跟鞋,摇曳去酒店,手上还不忘攥牢自己的个人简历。谁知道在酒店楼下就被拦住了,工作人员用看失足妇女的眼光把我们来来回回打量了个遍,就是不肯让我们上楼。
悠然怒了,索性去前台订了一间房,我们才被放行。循着消息找过去,房门口果然叠了高高低低的一沓简历。敲门半天,出来一个女助理,不客气地扫我们一眼,不耐烦地扯过简历,顺便抱起地下那一摞说:「回去等消息吧。」
我知道,回去等的唯一结果,就是石沉大海。
排不上戏,我倒是加了不少鸽子群,里面都是我们这样接不到戏的人,等着有人鸽了通告,给我们剩两口。
转机来自开头的好心小哥哥,我没想到我会再次遇到他。
老张
那时在拍个功夫电影,里面有场全城百姓围观的擂台戏,需要乌泱泱的女孩。群头拉进来一个负责人,在群里疯狂@所有人:女生,还有女生吗?悠然把我从床上摇醒,兴奋地拉着我报名。
盯着负责人老张的头像,我觉得有点眼熟,加了他的微信,秒通过。他上来就问:你有多少女生?我全要。
我一咬牙说了句大话:再弄四五十个小意思。
他说:那先再来30个。
我转头把报名消息疯狂撒向各个鸽子群,没想到很快凑齐了30个女生。拍戏那天,我早早到了现场,和负责人老张一面基,巧了,他就是我第一天来横店时遇到的那个小哥哥。
他也认出了我:「哎呀,原来你叫小林啊,没想到你年纪还这么小。这回多亏你,下回请你吃饭。」
我笑笑摆手,问他:「你在点戏服吗?我来早了正闲着,需要帮忙不?」
老张算是找到救兵,现场杂事毫不客气甩给我。他看上我手脚勤快,从那天起,我就成了剧组里女生群演的领队。现场点名、发戏服、排通告都是我。老张愈发信任我,我渐渐成了他的总领队。日薪虽然不见涨,但每次我都能给自己排上戏了。
老张总是很客气,常常五百一千地给我发红包,有时做完大项目,就带我豪吃海喝。他不差钱,父母都是本地人,住的是有两层地下室的排屋,还有不少自建屋放租。老张浪荡到高中,才发现成绩烂到考不上本科,索性去专科学表演。但他也不喜欢表演,无非是父母安排点事情做。
没活了,老张就去打牌,还常常喊我一起去。都是和他差不多背景的本地年轻男孩,房间烟雾缭绕,酒瓶子堆了一地,还有一些比我更花枝招展的女孩。他们用充满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吹着口哨调侃:「老张,真不够意思,不给我介绍下?」偶尔有人想来跟我碰杯,老张总为我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