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完成后,我拒绝脱离世界。
我嫁给了裴怀。
婚后第五年,我被诊出了喜脉。
他喜极而泣。
他素来淡漠,两次失态皆因我。
京都人人皆知,他爱我如命。
但我却知道,他在外养了妾室。
孩子都已三岁。
这一回,系统问我:「任务已成功,是否脱离世界?」
我释怀的笑了笑:
「是。」
01
「恭喜裴侯爷,裴夫人有喜了。」
在太医说出这句话时,裴怀眼眶瞬间红了,紧紧的握住我的手,高兴的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完全不像在朝堂上大杀四方的裴阎王。
「袅袅,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是啊,我们成婚五年了。
对孩子的期盼越来越高,可越是期盼越是等不到。
他是侯府独子,子嗣至关重要,却因我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断然拒绝纳妾。
他说他只爱我,即使没有孩子,他也只愿守着我活。
他如此忠贞不渝,我怎会不感动。
我这人最是娇气,却在这五年里,不知喝了多少苦药,扎了多少针,试过多少偏方。
很疼,很苦。
但我知道都是值得的。
如今我们终于有了孩子。
回忆往昔,我只觉得心酸,眼泪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他给我擦着眼泪,温柔极了,仿佛我是他最珍贵的宝物,碰一下就要碎了。
我盯着他满含深情的眼眸,哭的浑身颤抖。
我知道,他的深情不是装的。
他的确爱我。
但他也可以瞒着我,置办外室,甚至和那个女人有了孩子。
三岁了。
他瞒了我整整三年。
02
满京都的人都知道,裴侍郎爱妻如命,畏妻如虎。
他发誓不纳妾,便无论是谁来劝都没用。
那年皇帝见裴怀久久未有子嗣,便赏赐给他几位美妾,我听闻消息又气又委屈,但陛下所赐不敢辞,便安排下人去收拾屋子。
但到了晌午,他却独自回来了。
背上挨了十五个板子。
原是他拒绝了赏赐,陛下一是气恼才打了他一顿。
我心疼的直落泪,他却讨赏一般冲我笑。
「袅袅,我只要你就够了。」
他笑的那么好看,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星。
那一刻,我只听到我心脏乱跳的声音。
他升任侍郎,公务极其繁忙,却会在回府时给我带我爱吃的梨花糕,会为我晨起描眉,会怕我在府中烦闷,他便不顾身份,为我亲手编秋千,又怕我贪玩受凉,再三嘱咐下人为我添衣,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一遍遍的告诉我——
他爱极了我。
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我喃喃自语:「系统,你说,他到底爱不爱我?」
系统并未回应,自从我拒绝脱离世界后,它就陷入了休眠。
可我想,即使它醒着,大概也无法分析出人类感情的复杂吧。
03
也许是思虑过度,我孕吐十分严重。
短短半月,就瘦了十斤。
急的好脾气的裴怀也忍不住对下人,对大夫发火。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得知太后身边的一个老嬷嬷对孕吐有办法,便不顾脸面,求上了太后。
太后笑骂他是妻管严,却借给了他嬷嬷。
他红了脸,却点头承认了这个说法,厚着脸皮带走了嬷嬷。
当时在场的几个后宫娘娘啼笑皆非。
不到半刻,此事传的沸沸扬扬。
连我母亲登门时,都笑着与我说我好福气,有裴怀这么一个顶好的郎君如此疼爱我。
「袅袅,荷绮阁新出了芙蓉山楂酥,清爽解腻,你定会喜欢的。」
他小心的将糕点摆到我面前,眉眼带着笑。
可我却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开口说道:
「裴郎,杏花开了,明日你陪我去香山看看吧。」
他笑容有一瞬变得僵硬,随即若无其事的笑道:「明日下雨,山上路滑,你刚怀上身孕,还是不要四处奔波了。」
「袅袅,你想看杏花,我陪你去杏花阁看看如何,还能喝一杯你最爱喝的杏花酒。」
我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找出一丝心虚的破绽。
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好像真的是在意我的身体,才说出的这番话。
「袅袅莫气,等天气好了,夫君日日陪你去香山好不好。」
他将我拥入怀中,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耳侧,是熟悉的沉香的香气。
但我却敏锐的嗅到了一丝杏花香。
裴怀今日去香山了。
那里住着他的外室。
他将那个女人娇养在香山楼,春意盎然时,杏花绽放于枝头,整个院子被杏花香环绕,美不胜收。
哪像我,身为穿越女却毫无斗志,甘愿被困在这四方的天里了,动弹不得。
04
半月后,公主邀请我参加她主办的杏花宴,她素来对我好,便同意了。
临要上马车时,裴怀仍然忧心忡忡的牵着我的手,「袅袅,公案还没解决完,我今日没法陪你去,你可要万分小心。」
说着,有千叮咛万嘱咐我的婢女,要知冷知热,要添茶倒水,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都要一一确定才安心。
我的婢女翠竹语气带着几分艳羡道:
「郎君可真疼爱夫人,满京都再找不到第二个如郎君这般年少有为,又知冷知热的男儿了——」
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枝儿拉了拉衣角。
她见我脸色难看,猛地住嘴不敢言语了。
我靠在马车上,微微闭目。
「好郎君」
这三个字,过去我沾沾自喜,引以为豪,如今再听,却只觉讽刺至极。
其实我骗了裴怀。
此次来香山,我并非参加杏花宴。
而是想去看看那个女人。
我站在杏花树下,看向不远处的牌匾——
「珍玉阁。」
如珍似玉。
看来裴怀当真在意她。
我心脏猛地揪了一下,只觉有千针万刀划过,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而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敲响了房门。
是裴怀。
我与他相识数十年,没人比我更熟悉他。
接着,一个女人打开了房门,抬头时,露出了一张明艳夺目的面容。
她浅笑着勾住了裴怀的臂弯。
裴怀顺着她的力道,走了进去。
远远的,我仿佛听到了他轻声唤了一句:
「窈娘。」
嗓音低沉暗哑,充满了欲望。
他因她情动了。
05
等我回到家时,裴怀还没回来。
我看向窗外的秋千,才发现藤蔓上的花朵全数枯萎了。
繁华不在,只剩疮痍。
和我的心一样。
这时,裴怀走了进来。
「袅袅,今日开不开心?夫君给你带了杏花酒,今夜你尝两口。」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石桌前。
我乖乖的坐下,目光却停留在他的脖颈上。
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两点红。
像是炫耀,又像是耀武扬威。
我抬手轻点在红痕上,指尖冰凉,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笑着要去牵我的手,我却忽然开口:「裴怀,你脖子上是什么?」
他一愣,眉眼带着一丝紧张,解释道:「大概是蚊虫叮咬的吧——」
我打断了他:「现在是春天。」
他又说:「那可能是过敏了,我今天不小心出了一块鱼肉,当时没在意,就没告诉你。」
说话时,他单膝跪在我面前,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像是在证明自己的可信度。
可我再不会信他了。
我盯着他弧度优美的眼眸,微微一笑:「裴怀,你说过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也说过永远不会骗我,这些话到如今,还算数吗?」
他看着我的面孔,仿佛看出了一丝端倪,慌乱的手都颤抖起来,将我拥入怀中。
很用力。
他在我耳畔一遍遍的说:「袅袅,我爱你,我只爱你。」
你看,裴怀从不会说谎的。
所以他只说爱我,却不敢回答我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骗了我。
我知道的。
甚至,我如今都怀疑他的爱,这么多年的情爱,是不是都是假的呢。
我想弄明白。
06
裴怀晨起时,轻吻了我的脸颊,又嘱咐了丫鬟不要惊扰我,才离开。
我听着他离开,慢慢起身,走向了他的书房。
他对我从不设防。
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木匣子。
梨花木的。
上面刻着我的小字——
袅袅。
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裴怀作为及冠礼。
他那时看着我手上的划痕,心疼的红了眼眶。
在我面前,他从不是端方淡漠的裴侯爷,而是会撒娇卖乖的爱哭鬼。
「袅袅,这个盒子我都一定会好好珍藏的,放我最喜欢最珍贵的东西!」
婚后,我无意查看,却发现里面全是我的画像,他大言不惭说我就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我羞的脸红,但心里却是无比欢喜的。
但如今,我却看到了另一张画像——
女子红衣罗裙,姿容绝艳,而她身边坐着一个小娃娃,像极了儿时的裴怀。
左下角还提着四个字——
「至珍至宝」
我心脏一揪,手上下意识的用力。
撕拉。
竟撕烂了画像的一角。
而这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袅袅,你怎么在这?」
我好像应该将画像扔到他面前,质问他这是谁。
但我没有。
我沉默的将画像放在了里面,又盖上了盒子,转头走向了他。
浅浅的笑了,仿佛像之前一般。
我说:
「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
看看我放在心上数十年的男人,是如何珍爱着别的女人。
爱就是爱。
不爱就是不爱。
裴怀如果跟我说他爱上了他的女人,我会伤心也会难过但是我绝不会痴缠不放。
但他不该骗我。
傍晚夜深时,裴怀已熟睡,手还是不自觉的轻拍着我的后背,温柔的安抚着我。
我睁开眼。
抬手在半空中慢慢勾勒他的棱角,很俊美啊,和过去的裴小郎君明明是一个人啊。
但他变了。
我知道的。
我声音很轻很轻,满是怅然:
「裴怀,是你跟我说永不负我的。」
「你骗了我。」
07
初见裴怀是在我穿越的第二年。
我的新手任务只有一个——
协助嫡姐封后。
我初来乍到,哪怕深受宠爱,却依旧满心惊恐,生怕一不留神暴露身份,就被这个信奉鬼神之说的时代当作妖物活活烧死。
父母爱我,但他们更看重姿容绝艳,样样出挑的嫡姐。
嫡姐爱我,但她更看重能让她一步登天的权利。
所以我处处谨小慎微,能少说就不多说。
但在一次桃花宴上,素来与和嫡姐有怨的明小姐,多次明嘲暗讽嫡姐不堪太子妃之位,我气不过与她争辩,却被她推下了池塘。
那一次,我真以为我要死了。
但我没有。
是裴怀救了我。
他将狐裘披在我身上,三言两语就把那位小姐气的半死。
等她走了,他回头看我,微微弯了眼睛。
「沈家妹妹,你没事吧。」
他笑的好看极了。
比桃花还艳。
那一刻,我的心静悄悄的动了一下。
他是裴小侯爷,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长相俊美无双,身份贵不可言,京都不知多少女子芳心暗许。
我当时不过十二岁,情窦初开,喜欢上他,也并非怪事。
但也只是喜欢罢了。
比起裴怀,我更想的是回家。
再多的就是想在离开之前,多看他几眼罢了。
看他与兄长在练武场比试的英姿飒爽,看他与嫡姐侃侃而谈当朝朝政,看他时而皱眉,时而轻笑。
但无论那般模样,都是无可否认的好看极了。
那日,我迎面撞上了即将离开的裴怀。
我连忙致歉。
他却抬手扶正了我的发髻,轻笑了两声。
「沈二小姐,和你兄姐倒是不同。」
「十分可爱。」
我抬头看他,只一眼,我便红了脸。
那日阳光正好,却抵不过他眼眸的温度。
我扪心自问。
「真的只是喜欢吗?」
不是的。
我爱上了他。
我无法再骗自己。
我十六岁那年,裴怀上门提亲。
「沈二小姐,我心悦你已久,只愿与你长相守不分离,只愿与你相伴左右白头偕老,你可愿嫁我?」
他答应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答应永远爱我疼我。
我怎么舍得拒绝呢。
所以在嫡姐封后当日,系统问我:「任务已完成,是否脱离?」
我拒绝了。
一秒都没有犹豫。
系统仿佛对我的决定,早有预料,只轻叹了一句: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当时我只觉得不服。
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08
我并不喜人多纷乱的地方,京都小姐夫人的聚会我也是能避就避。
枝儿见我心情烦闷,胎已坐稳,便哄着我去芳旗酒楼吃吃新上的菜。
可能真的不凑巧。
我临窗而坐,一低头就看到了裴怀。
马车珠帘掀起,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率先跳下马车,嘴里喊着「爹爹」。
裴怀微笑将他抱入怀中,丝毫不介意孩子踢脏了他的衣袍,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会因为在练武场被哥哥踢脏了衣角便要沐浴更衣的人。
而后一个女子下车,眼神温柔的看着这一幕。
父慈子孝。
他们才像一家人。
而我,不过是短暂偷走裴怀的小偷罢了。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小姐!」
直到枝儿焦急的呼唤才将我唤回神。
我侧目看她,却看到她满脸泪水。
「小姐,别哭,别哭了·····」
哭?
哭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怎么会哭······
可我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冰凉。
「小姐,我们回沈家好不好,我们去告诉老夫人——」
「不!」
我的拒绝一秒都没有犹豫。
嫡姐虽为皇后,却四面楚歌,母亲本就操劳,这个时候再不能因我的事烦心,她身体怎受得了。
这是我的事。
这是我选择的路。
该怎么走下去,我自己决定。
我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眼神怅然。
「我要想一想,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09
回府后,我派人去调查那个窈娘。
我总要弄明白,裴怀为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不惜背叛自己的誓言,生生骗了我这么多年。
沈家暗卫办事效率很高,不到三日,我便知道了两人的所有情感纠葛。
原这女子竟是裴怀的表妹,赵窈。
四年前,裴老夫人见我久久未有身孕,便从老家找来了窈娘,趁我进宫与姐姐相聚,又给裴怀下了药,两人便有了夫妻之实。
次日他一觉醒来,本想举剑杀了窈娘,也是裴老夫人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才让他放下了剑。
裴老夫人本想给她一个名分,但裴怀不允,裴老夫人不敢再逼他,只将窈娘安放在了香山。
裴怀没有摇头。
后来窈娘有了孩子,裴怀待她冷漠,却去看过孩子。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如今。
枝儿在一旁说道:「小姐,郎君也是被人暗算——」
这话她自己说起来都无比心虚。
「他久经沙场,连毒都有三分抗性,又怎会中虎狼之药,何况第一次是意外,接下来的三年呢,也全是吗?」
我轻笑了两声,将信纸放进了火炉,只一瞬,洁白染上了火焰,只余一堆灰烬。
「只是他也想罢了。」
可能是想要孩子。
可能是那女子的确美丽无双。
他顺势而为罢了。
10
裴怀回府时,天色暗了。
这数日他都如此,大抵是那女子缠着不愿放他吧。
不然身上的女人香也不会愈来愈重。
他先是召来了枝儿问询我今日的吃食用度如何,枝儿年龄小,藏不住事,态度十分冰冷,他皱眉不悦,但什么都没说,让她离开了。
我看着,却只觉得心酸。
你看他,下人如此冒犯,他都忍下了火气,只因她是我的陪嫁丫鬟,不愿伤我的体面。
夜深时,他仔细的给我涂抹香膏,语气温柔:「袅袅,近日你总有些不开心,明日夫君陪你去香山散散心吧。」
我垂眸望着他,烛光落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他眼睛却澄亮极了。
就像这些年无数个傍晚。
我靠在怀里微微闭着眼眸。
他轻拍我后背,哄着我般说着白日的事。
嗓音低低的。
我有时会被他逗笑,直到慢慢睡过去。
他轻吻我的脸颊,说一句我爱你。
我当时只觉得这般的日子不过是寻常。
但是,那般的寻常,却再也回不去了。
我想笑一下,却觉得无比疲倦,倦的那颗数千次为他心动的心,都缓了下来。
「不用了,花期已过,杏花也败了,去了也枉然。」
而这时,休眠已久的系统突然出声——
「宿主你好,监测到任务已完成,你可随时脱离。」
「脱离后,这具身体会如何?」
「原体死亡。」
闻言,我指尖轻颤。
裴怀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别离开我,袅袅,我爱你。」
我素来对裴怀都是心软的,这次却想看一看。
如果我死了——
裴怀会不会后悔今时今日,对我的背叛欺瞒。
11
再度上香山时,是在我怀胎六月时。
满座神佛下,我显得格外渺小。
我虔诚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一为孩子,祝他此生喜乐安康。
二为沈家,祝家族昌盛欣欣向荣。
三为裴怀,祝他长命百岁,岁岁难忘我。
走到半道,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路更加滑,一行人便来到了香山阁避雨。
走到门前,我抬头看——
「珍玉阁」
三字已不在。
只剩下冷冰冰的香山阁。
不过也不奇怪。
珍玉都已被裴怀另置安放,珍玉阁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站在廊前,抬眸看向院中央的桃树。
第一次见时,它还没有如今的绿叶繁茂。
突然,我目光锁在一点红——
是一个香包。
大概是走的匆忙,被遗漏了。
枝儿拿给我,我打开香包,里面有一张字条——
「愿君安康,妾与君长久。」
「同愿。」
上面的字娟秀,应是窈娘写下,下面的字我很熟悉——
是裴怀。
我看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的放了回去,将香包给了枝儿。
「放好。」
这些都是将来要还给裴怀的。
裴怀啊。
裴怀啊。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对我这么好的同时,盼着和别的女子长长久久。
这一刻,我眼睛酸的厉害。
却再掉不下一滴泪了。
只轻轻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叹世事无常。
叹花开花落。
12
这场雨持续了很久,直至天色昏暗才稍稍停下片刻。
枝儿已经收拾好房间,打算在此休息一夜。
但我却断然拒绝。
裴怀和窈娘在此不知道翻云覆雨了多少次,我只要想到,我就恶心的干呕。
「这地方,太脏了。」
枝儿心领意会,心疼的握住我冰凉的手。
枝儿让人收拾好马车,又点上炉子,生怕我冻着。
我靠在狐裘上,眼神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诗经——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我轻念出声,一遍遍的读。
直到满脸泪水,再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真的,真的确定自己不会变成诗经中的悲情女子。
但终是难逃此劫。
我捂脸痛哭,将哭声掩盖在雨声之下。
但我并不是为裴怀伤心。
我是为自己难过。
携手走不下去,分开又舍不得,哭我进退两难,哭我懦弱胆怯,哭我得到的爱转瞬即逝。
而这时,马突然惊叫了一声,一道裹挟着风声的利箭刺透了车窗。
与我不过咫尺。
枝儿脸色煞白,连忙扶着我下了马车。
侍卫们也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个个解决。
血腥味裹着雨腥味。
我下意识干呕。
脚步慢了,利箭冲着我直直射了过来。
我双腿一软,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哧!」
利箭穿透了肉体。
鲜血溅到我脸上。
我睁眼看去,眼睛猛地一颤。
「裴怀······」
他努力勾出安抚的笑容,可下一秒便直挺挺的倒在了我怀里,鲜血从伤口争先恐后的涌出。
直至他昏倒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我耳畔低喃:
「别怕,袅袅······」
他让我别怕,但我怕极了。
我怕他活着他继续伤害我。
但我更怕他死了,我永远亏欠他。
我恨他。
恨他明明不爱我了,还要做出这幅深情样子,让我一个人挣扎痛苦,反复的自我怀疑。
裴怀。
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我死了,你与她,你与你的孩子长长久久,不就好了吗?
这不就是,你所愿嘛。
眼泪滑落,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
「裴怀,我恨死你了。」
真的。
恨你。
13
利箭穿胸而过。
自然不是小伤。
反而在如今是极其凶险的。
裴老夫人匆匆赶到,见到裴怀浑身是血,急的眼前发黑,却不忘斥责我不安于室,整天惦记着朝外跑。
我无心与她争辩。
却在抬头时,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女子。
赵窈。
她脸色发白,眼眶发红,正不断的抹着眼泪。
比我这个正房妻子还要忧心裴怀的安危。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仿佛我是洪涛猛兽。
裴夫人注意到这一点,连忙挡在她面前,生怕我伤了她分毫。
这是我婚后多年,都不曾得到过的待遇。
我大概是圣母心作祟,但我其实并不打算为难她。
这世间女子本就艰难,何必相互为难。
等安顿好裴怀,天已蒙蒙亮。
我只觉得小腹微微抽痛,大概是疲劳所致,喝了一碗安胎药便打算睡一会。
而我没想到,裴老夫人竟如此迫不及待。
等不到裴怀醒来,就要与我对峙。
「这是怀儿的表妹,我打算将她给裴怀做个贵妾。」
我垂着眼,无意识的捏着诗经。
见我未表态,她又不耐的说道:「两人情好多年,更是育有一子,你未有子嗣时,怀儿担心你多思,如今你也有了孩子,正夫人的位置也做的稳稳当当,总不能让侯门长子一直流落在外,窈娘也不能一直没有名分——」
此时,我才懂她为何等不及了。
她是知道裴怀醒来定不允赵窈进门,便先逼着我点头,到时赵窈携子进府,裴怀最好对我心有隔阂,而她也免于母子生怨。
一箭三雕啊。
真是好计策啊。
我放在诗经,语气很轻。
「好。」
裴老夫人一愣,连一直未开口的赵窈也抬起头看我,没料到我竟如此爽快。
毕竟我独自霸占了裴怀那么多年。
我轻笑了一声,眼神澄亮。
「我允了,老夫人择日让她进门吧。」
14
等裴怀醒来,已经是半月后。
他醒来那日,我没去。
赵窈带着裴明南去了,但是很快就被赶了出来。
枝儿幸灾乐祸又绘声绘色跟我说:
「小姐,你不知道看到她的时候,侯爷脸色难看极了,一把将她推到了地上,让她滚出裴家,大公子哭的喘不上气,侯爷却吼的更大声,只说让小姐你过去——」
可话没说完,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
是裴怀。
他身上还绑着绷带,让外渗着血,他却丝毫不顾,将我一把拥入怀中。
「袅袅,袅袅!」
一遍遍的喊着我的名字。
又顾及我的孕肚,双手小心翼翼。
我没挣扎,轻声道:「裴怀,你在颤抖,你怕什么?」
我肩头没半响变得温热。
他在无声的哭。
所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我怕你走了,我怕我怕极了——」
我轻拍他的脑袋,像是安抚。
「别怕,我不会走的,我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他一愣,惊喜的抬起头来。
「永远吗?」
我不会说谎的。
所以我只是笑,什么都没说。
他眼神瞬间变的暗淡,双手颤抖的握住我的肩头。
「袅袅,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骗你的,是我糊涂——」
「你不糊涂,你很聪明。」
我看着他,笑意温柔:「你知道我知道赵窈的存在,会伤心,所以你就一直瞒着我。」
他脸色一变:「袅袅,我——」
我抬手点在了他的嘴上。
「这些年里,你大概是因愧疚对我愈发的好,骗的我更心疼你,更因久未有孕而愧疚,在我为了孩子,喝一碗碗苦药,扎的整个手臂青紫,你是不是和她缠绵时,嗤笑我的愚蠢。」
「你瞒了三年多啊,滴水不漏,你看你多聪明。」
他抬手想要抱紧我,我没躲。
这一次,他搂得很紧,像是要把我融进身体里,呼吸蹭着我的耳侧,他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
但我却在他身上嗅到一丝赵窈身上的甜香。
这一刻,我无比清醒的明白,哪怕我和裴怀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但各自的心,早就变了。
他非他。
我非我。
这世间再无我们。
我靠他的肩头,语气很轻却坚定极了——
「不用对不起,这本是我自己选的路。」
「是我爱错了人,信错了人,我是天下最蠢,最糊涂的人。」
「我认输了,裴怀。」
「我们和离吧。」
15
那日裴怀落荒而逃。
但逃又有什么用。
事实已定。
我闭院不出,偶尔走走,也只是在院子里走几步。
这日,突然听到正院倒是热闹的唢呐声,我才想起——
今日裴怀并未偷偷来看我。
原来是赵窈要进门了。
刚开始,裴怀自然是不愿的,哪怕裴老夫人再三寻死觅活也无用。
但是一日夜里赵窈竟上了吊,等救下来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裴明南更是在裴怀书房前久跪不起。
裴怀对谁心都是硬的。
但是对裴明南这个孩子却是软的。
所以他妥协了。
其实我也并不意外他的选择。
今日婚宴,他没请我去,请了我也不会去。
我不愿见他,更不愿受赵窈的妾室礼。
但我实在没想到,赵窈会主动找上门来。
「夫人,妾已有孕四月,老夫人说待妾产子,便升妾身为平妻。」
她穿金戴银,眉眼得意,再无之前的怯懦柔顺。
这大概是她的真面目。
也是。
一个能勾住裴怀的女人,怎么会真的是心思单纯的小白兔呢。
我看着她,并未接她的话。
她又继续问道:「夫人意下如何?」
「这是你们裴家的事,要问去问裴怀。」
我语气淡淡,喝了一口热茶:「该不是裴怀不允,才求到我这吧。」
此话像是戳穿了她虚假的得意,她面目微微狰狞。
「你到底给侯爷说了什么,他虽娶了我,却迟迟不肯碰我,哪怕我有孕,他也没有半分喜色,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沈袅,你以为你霸了他的人,就能占住他的心吗!我告诉你侯爷——」
话音未落,我抬手一个巴掌落在了她脸上。
她被打懵了。
「你打我——」
而与此同时,裴怀慢慢走了进来。
赵窈猛地收起了愤怒,眼眶发红,泫然若泣的扑向了他:「侯爷,妾身不知哪里惹了夫人,竟惹的夫人对妾身动手······」
裴怀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痴痴的看着我。
「她打你,你就受着,这是你该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垂下了头。
「是······」
我隔着赵窈与裴怀遥遥相望。
但再无心悸。
唯余满心失望。
16
那日之后,我发现裴怀对赵窈不过寻常,甚至有些冷淡。
但我已分不清,他是不是又在做戏。
我也懒得思考这些事情。
枝儿见我每日倦懒,便哄着我走远些。
不一会就走到了池塘。
这时,裴明南突然冲到了我面前。
我猛的一惊,差点摔倒在地。
见我被枝儿扶住,裴明南面露失望,却呲着牙,恨声说道:「我个坏女人,欺负我阿娘,抢走我阿爹,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得好死!」
此话宛如一个炸弹在我脑海轰然爆炸。
没有人敢在一个母亲面前诅咒他的孩子。
我气血上涌,失去了理智。
只想让这个人死!
「袅袅,你在干什么!」
直到被裴怀猛地拉开。
我才回过神来。
裴明南脖颈上是十指泪痕,泛着青紫。
是我的掐的。
「我——」
我浑身颤抖,眼神仓皇的看着裴怀:「裴怀,他说他诅咒我的孩子——」
裴明南趴在裴怀怀里,轻声啜泣:「爹爹,我没有,我只是和夫人说几句话,她就要掐死我,我好怕啊。」
说这话,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嗓子沙哑,可怜至极。
裴怀心疼的轻拍他的后背,转头看我,却是满目失望。
「袅袅,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是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死手呢,你何时变得如此狠毒。」
此时此刻,艳阳高照。
我却只觉得冷,从心脏透出的冷弥漫带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
「你不信我,裴怀,你不信我·····」
裴怀却撇过头不看我,声音冷极了。
「这些年我的确信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只守着你一个人,但我已经二十有五,你久未有孕,我又是侯门嫡子,总要有子嗣才可让家族安心,你怎么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呢。」
「裴怀,这些话你藏在心里多久了。」
我凄然一笑:「我竟不知,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是这么想我的啊······」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是我会错了意,看错了人。
我颤抖着双手,浑浑噩噩的往回走去。
身后裴怀大概是意识到我的不对劲,想要追上来。
「袅袅,对不起,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可下一秒,就被赵窈喊住了。
「侯爷,你快看看南儿吧。」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裴明南,终是停下了脚步,抱起了裴明南。
17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出过门。
我将自己困在屋子里。
一遍遍的看着诗经,一遍遍的凌迟着我的心。
直到它对裴怀最后一丝爱意消泯。
我不甘心的问道:「系统,孩子真的没办法带走吗?」
系统声音冷冰冰:「再次重申:他是这世界之物,带不走亦除不了。」
「好。」
这也是我迟迟没有和裴怀撕破脸的理由。
我离开了。
我的孩子却要留在这里。
他要独自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而我要做的,就是临走前,将他的一生安排妥当。
我给嫡姐写了一封信,嘱咐她在我离开后,将孩子带进宫抚养,我不放心裴怀,我只放心嫡姐。
她向来聪明有胆识,孩子跟着她能学的很多。
然后,便是裴怀。
我将当初捡到的红色香包,和我新做的香包都给了枝儿。
我的香包上绣着一只孤零零的鸳鸯,以及我的小字。
里面有一封我写给裴怀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