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乱

「朕知道,朕都知道。」

赵陵背对着我,护她在怀里。

「阿娴永远是从前的阿娴,是好姑娘,朕相信你。」

「子晋,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好怕,闭上眼睛便是无休止的噩梦。」

那晚,赵陵留在了岐阳宫。

此后几日,他都留在了那里。

乔静娴自那日病了一场,迷迷糊糊说了好几晚的胡话。

作为皇后,我理应去探望她。

事实上我也确实去了,只不过去得很不巧合,乔静娴刚刚睡下,整个岐阳宫都像得了交代一样,寂静无声。

然后我站在殿内,看到赵陵坐在床边,出神地凝视她。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目光,怜悯,愧疚,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色。

复杂的情绪下,他神情柔软,迟疑地伸出了手,先是落在她鬓边,接着又缓缓划下,从她的耳朵划至脖颈。

鬼使神差地,我唤了他一声:「陛下。」

回过神来,眼中茫然褪去,他已恢复一派清明,冷静自持。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何要唤他呢?

作为一个宽容得体的皇后,我该识趣,默不作声地离开才是。

乔静娴是他的淑媛。

他们有那样深厚的幼时情谊在,所谓的逾越与守礼,只隔着一道很浅的横沟。

浅到夜深人静,一个眼神便可燃烧一切。

从我见到乔静娴的那刻起,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为何偏到了这一刻,又想起他曾说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时我们都不会想到,半个月后,乔静娴便死在了我手中。

汉国使臣入宫。

长乐殿宫宴上,鼓乐齐鸣,觥筹交错,众宾欢也。

然而宫宴刚刚开始,我便率崔贺离场,去岐阳宫,命人勒死了乔静娴。

我说过的,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会动她。

我在意的不是她与赵陵是否逾越,哪怕我知道,他们已经逾越。

宫宴开始前的那日晌午,我在勤政殿见过赵陵。

我怜他辛苦,带着炖好的参汤送去给他喝。

此时汉国使臣已经入京,长乐殿安排了接待晚宴。

为了养精蓄锐,他要在勤政殿小憩一会儿。

我离开之后,命彩娟备上金线,复又回来。

因为我发现赵陵那件织金袍服,衣袖下有道不起眼的划痕。

本想给他补上,可到了勤政殿外,却意外地看到了岐阳宫的宫人。

乔静娴也是来送汤的,并且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

我平静地看着,让彩娟留下,自己先行回了椒房殿。

河清快一岁了,我抱着她坐在膝上玩九龙环,隔了一个时辰,才见彩娟回来,回禀道:「陛下的袍服不用补了,他换了件新的。」

我点了点头。

彩娟垂眸,又道:「乔淑媛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是和陛下一同出来的。」

那一日,宫内发生很多事。

乔静娴称病,未能出席宫宴。

而奉命监视她的宫人,发现她独自在岐阳宫发呆,而后,取来纸墨,在其上写了六个字——

一死生,齐彭殇。

庄子曾言,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无异,本是道家的齐物论,生死观。

然这观念又被书圣王会稽反驳,兰亭集序故写下死生虚诞,彭殇妄作。

乔静娴这般决绝地写下此话,可见早已被我那表舅徐荀眩惑。

那日她在岐阳宫哭着对赵陵说,子晋,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然这六个字的杀意,要害的是谁呢?

我坐立难安,岐阳宫内,崔贺径直率人拿下了她。

她奋力抬头看我,面容平静:「皇后娘娘这是何意,妾做错了什么?」

我将写了「一死生,齐彭殇」的那张纸,甩在了她脚下,冷冷地看着:「乔淑媛解释一下,这又是何意?」

「几个字而已,娘娘便要定妾的罪吗?」

「这几个字,可不是乔淑媛能参悟出来的,在我看来,也就只有徐道师有这样的本事。」

「娘娘那么聪明,焉知他的本事,就是我的本事。」

乔淑媛笑着看我,眼底郁色,如淬了毒。

我心下一紧,死死地盯着她:「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猜。」

她笑出了声:「你那么聪明,要好好猜一猜,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后背冒出冷汗,我恼怒道:「崔贺,掌嘴。」

一声令下,崔贺上前,狠狠地掌掴在她脸上。

「娘娘没有证据,就这么抓我,陛下不会放过你的,今日我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定加倍奉还,不,不止今日,过往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看着你走一遭!」

乔静娴被打得脸面红肿,嘴角渗血,仍跪直了身子,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回望她:「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语罢,崔贺在她身后,以麻绳套住了她的脖子。

乔静娴不敢置信,睚眦欲裂地瞪着我。

「你不能杀我,胡敏蓉,胡敏蓉!你敢杀我,子晋不会放过你的……」

「下辈子吧,若我还欠你什么,只能下辈子还了。」

我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奉命从椒房殿回来的宫人,跪地道:「公主的膳食里,未发现异常。」

衣袖之下,颤抖的手稍稍平复,很快心头又涌出别样的恐惧。

我对崔贺道:「今晚送往长乐殿的所有菜品,每一道都要内侍亲自试毒,容不得半分差错。」

乔静娴晌午过后曾去勤政殿给赵陵送了汤品。

她不会害赵陵,可她去过御膳储司。

我原本怀疑她想害的是河清。

如今看来,该是有更大的阴谋。

回长乐殿的路上,明月高悬。

宫人挑着灯笼,我心绪不宁地走着,只觉每一步都如同困局。

我曾问过赵陵:「世人多为名利攀爬,皆有目的,我那表舅徐荀,年轻时便是道师,搅弄朝局数十载,至今仍是道师,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多年,至今不得其解。

所以长乐殿外,回廊通衢处,意外看到一道人影走过,我立刻警惕,喝道:「谁!站住!」

廊外明月皎皎,廊下宫灯长明,那道影子顿足,走近了,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眉骨挺拓的年轻男人。

他很好辨认,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鬓若刀裁,剑眉凌厉,深目高鼻,褐色的眸子与人对视,像是鹰隼的眼睛。

9

汉王呼延綦的侄子,呼延泓。

宫宴开始时,我们是见过的。

大魏对匈奴人的印象一向都是野蛮凶残,生吃血肉,父子兄弟共妻,罔顾人伦。

平阳汉国建立初期,宣宗帝嫁了位兰颂公主过去。

据说公主和亲,嫁的是挛鞮王长子,生了儿子呼延泓。

可惜长子死后,继承王位的是其弟呼延綦,顺便也将兰颂公主给继承了。

后来没多久,公主就服毒自尽了。

呼延泓的身份一度在汉国遭人忌惮。

但人尽皆知,他自幼聪慧,气度不凡,是挛鞮王生前最喜爱的一个孙子。

况且此人还是战场厮杀的一把好手,是平阳汉国出了名的长威将军。

此次出使大魏,为首的便是他和汉王呼延綦的长子,呼延䣘。

呼延泓此人,传闻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他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因而不同于一般的匈奴人,轮廓分明的脸上,浓眉英挺,五官硬朗,又含了几分清冽的儒雅。

见到是他,我丝毫没有放松,心里反而又是一紧,不露声色道:「汉国将军怎会在此?」

呼延泓不紧不慢地行了礼,声音低沉浑厚:「殿内太闷,小人出来透透气,谁知与领路的宫人走散了,正寻不到回去的路,便碰到了皇后娘娘。」

「原是这样。」

我看着他,微微颔首:「那便由吾等为将军带路,一同回长乐殿。」

呼延泓面容平静地笑了下,只是笑意很浅,未达眼底。

转身要走之时,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道了句:「将军的衣袖破了。」

脚步一顿,回眸四目相对,我没有忽略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

我笑道:「想来是将军为了找寻回去的路,去了不少地方,不小心被树枝刮到了衣裳。」

「刚好,宫人带了绣包,吾来帮将军缝上。」

取来针线,宫人挑灯,廊下夜风徐徐,我上前,垂眸认真为他缝补。

呼延泓生得高大,橘色宫灯衬着他的影子,也衬着他意味不明的眸光。

「有劳皇后娘娘,亲自缝补。」

「汉国将军远道而来,是贵客,当得起。」笑容得当,我抬头看他,容不得自己出半分差错。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微微敛起,很快又笑意松散,盯着我道:「在我们匈奴,男人的衣裳,多半是自己的女人来给缝补。」

「将军既来了大魏,入乡随俗,便不要在意你们那儿的规矩了。」

面容平静,我将衣服缝好,满意道:「走吧将军,离席太久,恐失了待客之道。」

宫宴结束,已至深夜。

我在椒房殿等了赵陵许久。

见到他后,止不住双手颤抖,「陛下,徐荀叛变了,他勾结了汉国使臣,不知淮安王是否也牵涉其中,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皇后怎会知道此事?」

「乔淑媛在运送到御膳储司的海鱼里下毒,被发现了,今晚前往长乐殿时,臣妾还遇到了呼延泓,他身上染了太真天香,臣妾闻到了,徐荀是道家天师,只有他才会用此香。」我声音有些慌,「御膳储司那箱海鱼,是专门用来招待那帮匈奴人的,这是一个局,他们自己想生事,目的不言而喻。」

「皇后倒是聪明。」赵陵轻笑一声。

闻言我看向他,仿佛这才察觉,他阴郁的神色。

「……陛下,乔淑媛下毒一事,证据确凿,不信您可以问崔贺。」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知晓乔静娴的死讯了。

「不必了,那阉人已经被朕处死了,今后,朕和皇后都不会再见到他,皇后所说的证据,朕不感兴趣。」

他神色冷淡,眼底毫无波澜:「皇后杀了乔淑媛,才是证据确凿的事,从今日起,禁足椒房殿,没朕的命令,谁都不得见。」

我呆呆地看着他,如坠冰窖:「陛下……」

「胡敏蓉,朕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

胡敏蓉……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从他口中听到了。

是我错了,这些年他待我的好,夫妻之间的温情,温水煮青蛙一般,让我忘了他其实是一个薄情人。

不知不觉,仿佛又想起了被他舍弃的宋有淑。

早在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的,他不喜欢被人忤逆。

待我好,只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地站在他身边,乖乖听话。

然而我忘了,我终究姓胡。

如今,我不听话了。

我自作主张,勒死了他的阿娴。

早该有端倪的,如同我自作主张,封了乔静娴为淑媛,他就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证据确凿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该越过他,私自处置了他的人。

他接受不了她的死讯。

如果不是我先下手为强,就算知晓她下毒一事,他也会饶她不死吧。

想通这些,我笑了,「陛下待乔淑媛,真是情深义重。」

赵陵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面容平静,跪地向他行了大礼:「臣妾胡敏蓉,甘愿受罚。」

「为保大魏基业,还请陛下在汉国使臣离开后,即刻派死士暗杀徐荀,不惜任何代价。」

……

10

赵陵下令封锁了椒房殿。

那日他道:「胡家和徐家,朕一个都不会放过,皇后无需忧心,在椒房殿好好反省吧。」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连河清他也不愿见了。

男人狠起来,真的凉透人心。

椒房殿的宫人全部换成了他的人。

彩娟和宝梨,亦不得见。

十日后,汉国使臣回程。

三个月后,汉军一路攻陷并州,驱入洛川。

连夺大魏壁垒一百余处。

与此同时,赵陵派兵围剿胡徐两家,杀我父胡之贺,及舅舅徐瑾等数人。

胡徐两家其余族人,趁乱逃出,与淮安王等王室宗亲,一同南下。

祸乱起得这样快,猝不及防。

也果真如我所料,扼襟控咽之时,诸王想的不是勠力同心。

他们果断地舍弃了洛阳。

赵陵输了,匈奴起兵,上天没有给他集权的机会。

短短半年,他们就攻陷了洛阳城。

沿途抢杀掠夺,杀诸王公及百官三万余人。

据闻厮杀期间,他们又起了内讧,汉王呼延綦被自己的侄子呼延泓所杀,砍了脑袋。

呼延泓成了新继任的汉王,又杀了呼延綦的长子呼延䣘。

我已经许久没见赵陵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都没有想起我。

大乱之前,我见到了彩娟和宝梨等人。

还有郑才人,她来跟我辞行,道是汉军已经入城,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满城的火,就快烧到皇宫了。

宫人都跑光了,彩娟和宝梨跪在地上哭。

我打点好了一切,将女儿河清交给了她们。

她们自幼同我一起长大,从胡家到宫内,从稚龄孩童到稳重宫婢。

这些年的风雨,诸多的身不由己,都一同走过来了。

彩娟哭道:「娘娘,咱们一起逃,奴婢不能留您一个人。」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了:「我逃不掉的,带上我,大家一个也走不了。」

大魏要亡了,我是皇后,便理应殉国。

时隔半年,终于又见了赵陵。

嫁给他时,他还是十七岁的少年郎。

时光一晃,年轻的皇帝眉眼如初,平和又清冷。

殿内一个人也没有,空旷得可怕。

看到我的那刻,他先是一愣,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恼意:「胡敏蓉,你怎么在这儿?」

「陛下在这儿,臣妾自然也该在这儿。」

「人都跑光了,你为什么不走。」

「您是皇帝,我是皇后,该一起走。」

他坐于高位,我亦不卑不亢,颔首看他,眸光平静。

「朕那样对你,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成亲那日臣妾说过,夫妻一体,共赴鸿蒙,十四岁说过的话,胡敏蓉说到做到。」

殿内空旷,声音缭绕回荡,赵陵看着我,扶额直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再次抬头,眼中有了冰裂的暖意。

「皇后啊,这是你选的路,那便去梳妆吧,体面一些。」

椒房殿已经没人了。

我换了一身端庄华服,以黛修眉,涂抹口脂,铜镜中的女子,如从前一样眉眼昳丽,也眼神决绝。

宫人散去之前,准备了鸩酒。

妆容得体,姿态雍容,我缓缓起身,端着酒壶正要去太极殿,却不料外面忽然一阵异动。

声音由远及近。

汉军来得如此之快,令人愕然。

闯入殿内的士兵,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狂笑几声:

「大魏皇后果然在这儿,走,回去复命。」

酒壶掉落在地,洒出一片狼藉。

从椒房殿到太极殿,我被拖拽在地,拼命挣扎,如濒临宰杀的牲畜,全无体面。

最后我头发微乱,在偌大的太极殿内,看到了大批的汉军,晃眼的刀剑,以及我的丈夫赵陵。

「陛下。」

颤抖着朝他爬去,我扑到他怀里:

「陛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了匕首……」

怀中那把龙鳞短剑,刚一拿出,突然被赵陵打落在地。

同时,他一把将我推开。

力道之大,令我猝不及防。

回过神来,我看到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军首领面前,匍匐着身子:

「汉王,皇后已经在这儿了,任你处置,别杀朕,饶了我。」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人脸色煞白。

我喃喃道:「陛下,你说什么呢,大夫死众,士死制,国君死社稷,此乃天经地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没有搭理我,也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跪着,背对着我,双肩轻颤耸动。

我突然疯了一样地冲向他,拽着他的衣襟,试图让他清醒一些。

「赵陵,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你是大魏皇帝,我是皇后,山河国破,我不怕死,你怎可向他下跪,苟活于世?」

他终于肯面见我了,可我做梦也没想到,看到的是他薄红的眼圈,一闪而过的厌恶,以及阴寒刺骨的声音:

「山河国破,却要朕死,胡敏蓉,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们一家害得朕还不够吗!」

「你父亲胡之贺,外祖徐家,及梁王一丘之貉,杀朕王兄,害邑王府家破人亡,逼朕做了半生的傀儡,朕为何要死?这皇位实权从未落于朕手,江山也从不是朕的!山河国破,皆因徐荀通敌叛国,与朕何干?」

「胡敏蓉你亦是,委身于梁王,偏又装什么贞洁玉女来哄骗朕,你们一家就是梁王的狗,胡家害死了朕的宋修仪,一尸两命,你更威风,不声不响地杀了阿娴,胡敏蓉,你令朕恶心……」

「朕恨你,又怎会与你生则同裘死则同穴,黄泉碧落,我只愿与你永不相见!」

一瞬间崩塌的感觉,如被人掀开头盖骨,浇下一盆冰水,冷得彻骨,痛感蔓延四肢百骸。

「赵陵,你恨我?」我失魂落魄。

「没错,我恨你。」

赵陵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胡氏敏蓉,天生凤命,你不是生来就要做皇后吗,如今大魏亡了,朕已经不是天子,你这毒妇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赵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场闹剧,彻头彻尾。

我瑟瑟发抖的身子,惨白的脸,定是像极了戏班子里的小丑。

所以那位年轻的汉王,才会饶有兴致地看着,最后将刀架在了赵陵脖子上:

「大魏皇帝,我要的可不仅仅是女人,传国玉玺呢?」

赵陵的脸白了一白:「在淮安王赵恒手中,他们拿着玉玺南下了,安王等人皆在南方,他们要扶持宗室子弟登基,建立新的政权。」

「哦?既是这样,留你何用?」

呼延泓勾着嘴角,手中的剑使了几分力。

赵陵竟想也不想地将我往前一推:

「泰山胡氏的敏蓉,你们不是一直想要她吗,徐荀称她天生就是做皇后的命,汉王难道不觉得她比玉玺重要?」

我半趴在那双黑靴面前,狼狈地抬头,对上呼延泓幽深的眼眸。

他挑了下眉,漫不经心道:「这女人一心要同你殉国,尚有几分气节,本王愿意成全她。」

那把剑,从赵陵的脖子上,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五官硬朗的男人,半副匈奴人长相,棱角分明,下颌线条流畅,泛着森森的笑意。

「大魏皇后,你若想死,本王留你尸身清白,但你要想清楚,为了这么个男人,值不值得。」

不值,当然不值。

我这如傀儡一般,被人操控的一生,从未得到过半分真心。

这样荒诞的人生,有什么值得我豁出性命。

被人践踏真心,原来是这种滋味。

我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抬头便问呼延泓:「世间男子皆薄情,汉王又比他强了多少?」

「亡国之君,如何能同本王相提并论。」

呼延泓眼眸眯起,深褐色的瞳仁变幻莫测,像是泛着幽光的狼,「强多少,总要试了才知道。」

「汉王可知,吾是大魏皇后,泰山胡氏的敏蓉,是天生的凤命,只能做皇后。」

「当然,若非如此,本王又怎会要活捉了你。」

呼延泓笑得松散,眸光扫过大殿内的匈奴士兵,以及殿外更多的人马。

「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本王也不好交代,是生是死自己抉择吧。」

11

我捡起地上那把龙鳞短剑,在呼延泓的注视下,上前抱住了赵陵,将剑插入他胸腔。

赵陵闷哼一声,近在咫尺,将头埋在我脖颈。

「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好。」

气息微弱之时,我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

那笑声拂过耳畔,很浅很轻,轻得像是那年月亮悬于长空,他拉我在屋顶喝酒,吹过的柔软夜风。

众目睽睽之下,呼延泓蹲在我面前,伸手拭去我脸上什么东西。

像是迸溅的血,也像是流下的泪。

突然,他抿了抿唇,单手捞起我,夹在胳膊下,孔武有力的臂膀,如携起一只濒死的小兽。

从太极殿内,到一旁偏殿,当着所有汉军的面,他将我丢了进去。

然后一脚踢上殿门,扔了手中的剑。

身上那副铠甲血迹斑斑,衬着他轮廓分明的脸。

「本王不会强人所难,也知道你现在没这份心情,眼下汉军混乱无序,多相倾轧,今日你若不做我的女人,必有人起觊觎之心,而我如今分身无术,未必顾得上你。」

我明白,皇位之争,充满了阴谋算计。

呼延泓虽杀了呼延綦和其长子,一路攻陷洛阳,建立新的政权之前,他的位置也并不牢靠。

在他面前,我伸出手,颤抖着去解他身上的铠甲。

「妾身愿意侍奉汉王,愿意的。」

白日殿堂,亮堂得晃人眼。

铠甲之下,玄色单衣修身而立,挺拔高大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我。

我颤抖着身子,最终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怀里,眼泪落下。

「我没有回头路,也不会后悔。」

粗粝的大手拦着腰,如铁钳一样硌人,我在哆嗦,他另一只手抚过我的脸,拭去眼泪,笑道:「别紧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本王未必有你懂得多。」

太苍七年,大魏一百八十三年,洛阳沦陷。

景文帝赵陵被杀。

汉王呼延泓定都洛阳,建紫光殿,成立大宁,登基为帝。

前朝皇后胡敏蓉,被掳为俘,委身呼延泓,成了他的皇后。

五年后,我在牢狱之中,见到了徐荀。

当年汉国出使大魏,使臣刚一回去,徐荀便叛国逃出。

赵陵派人暗杀,终究是晚了一步。

若非是他,大魏不会亡得如此之快。

我如今是大宁的皇后,皇帝呼延泓最信任的人。

这五年,他着力于稳定朝局,崇文抑武,强干弱枝。

我便对内提倡汉学,招安文坛巨匠,跻身权柄中枢。

吸取前朝亡国之祸,自呼延泓之后,削藩释兵权,皇权至上,并在太庙勒石为碑,不杀士大夫,不加农田之赋。

初时变法改革,跌宕起伏,后来初见成效,前朝旧民的暴动,也逐渐平息。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方明白,原来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并非难事。

朗朗乾坤,万象升平,也终有一日。

赵陵没做到,并非他无能。

他尽力了,那个自登基之日便飘摇欲坠的皇权和江山,他努力守护过,可惜败了。

历史不会记载这样的皇帝有过功绩。

只会记载他的懦弱,无能。

他是一位亡国之君。

如呼延泓,与我感情浓厚之时,亦会在我耳边执着地问:「我比起前朝赵家的皇帝,如何?」

我会乖巧的将脸贴在他胸口,「陛下是圣主,他是个亡国暗主,何必相提并论,这世间,唯有陛下才是真的大丈夫。」

亡国之君,如何比得过呼延泓。

世人和史书皆知的道理,胡敏蓉不会不懂。

我曾满心狐疑徐荀的动机。

这样叛国的小人,呼延泓也是不屑的。

所以朝局稳定之后,他便听了我的意见,将其下狱处死。

临死之前,我见了他。

年轻时白衣飘飘的大道师,竟也生了华发。

牢狱环境污秽,他一身整洁,见到我竟还温和地行了礼:「皇后娘娘。」

我看着他,心里如扎了一根麻入骨髓的刺。

为什么呢?

他说,他从来都不是徐荀,亦不是徐家子。

真正的徐荀与他是同门师兄弟,早在年幼时便死在了山上。

他原名冯唐,祖籍蜀州五津,宣宗帝时期,家中因一桩旧时冤案,被朝廷血洗。

阿爹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全家全族老少,死了还要被悬尸城门。

皇帝无能,骄奢淫逸,诸王残暴,草菅人命。

多少百姓平民死于王室之间的夺权纷争,他们不仁,他便要玩弄他们于手掌,引他们互相残杀,断绝赵氏子孙,颠覆大魏江山。

最后他死得其所,毫无悔意。

「一个王朝的存在,若令百姓受苦,受欺凌,那么他便没有存在的必要,合该颠覆。」

「一死生,齐彭殇,生如寄,死如归,这便是我冯唐的道,小敏蓉你看,大魏亡了,大宁建起来了,你们做得很好,今后一定还会做得更好,对不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是对的。」

徐荀死了。

不,应该说冯唐死了。

我很茫然,他是对的吗?他若是对的,难道是我和赵陵错了?

短短五年,大宁便有了仁政。

我与呼延泓生了个儿子,自他出生起,便被册立为皇太子。

这些年,呼延泓对我的宠爱,有目共睹。

人人皆道,前朝的皇后胡敏蓉,命实在是好,不知辗转了多少男人身畔,仍被大宁皇帝捧在手心。

呼延泓不喜欢这些传言,若被他听到了,免不了要死很多人。

我是大宁的皇后,居洛阳椒房殿。

椒房殿坐北朝南,飞檐伸展。

他们尊我,敬我,不仅因为呼延泓喜欢我,我是他的妻,还因为朝堂之上,亦有我的立锥之地。

可今日,我连这立锥之地也不想要了。

我打听到了河清的消息。

12

我要去找我女儿。

虽然呼延泓曾不止一次对我道:「若能寻回河清公主,她便是大宁长公主,为了你,我愿视若己出。」

河清生活得很好。

彩娟和宝梨当年逃出去时,带了很多金银珠宝。

她们曾是宫婢,会得很多,出去后在禹州定居,开了一家雅庭酒楼。

河清如今叫兰庭,崔雅庭。

她竟随了崔贺的姓氏。

我在禹州见到崔贺的时候,震惊之余,他扑通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实在是当年太乱,公主的身份怕惹来祸端,所以奴才擅作主张,为她取名崔雅庭。」

我很震惊,赵陵竟没杀他,问他原由,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最后我拍了桌子,他吓了一跳,跪地磕头,抬头又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娘娘何必非要追问,如今这样,娘娘依旧是娘娘,公主也天命所归,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娘娘就别自寻烦恼了。」

「即便是烦躁,我也有知晓的权力。」

眉头蹙起,我神情严厉,崔贺看了我一眼,眼圈微红,终究叹了口气。

「当年,前朝皇帝将娘娘禁足于椒房殿,并非因为娘娘杀了乔淑媛。」

「据说那前汉王的长子呼延䣘,在宫宴之上,直言其父自兰颂公主死后,伤心欲绝,要大魏再献上一名女子,送与其父为妃。」

「他们指明,要皇后娘娘。」

崔贺声音低下:「那时娘娘不在,不知他们说话多难听,说您之前也侍奉过梁王,为何不能侍奉大汉王,若皇上不肯割爱,便是瞧不起他们汉国,匈奴必定起兵。」

我脑中空白了一片,嗡嗡作响,只听崔贺磕头,含着哭腔道:「那时胡家和徐家,惧怕汉国实力,竟也劝皇上将娘娘送过去,皇上勃然大怒,据说举剑将国公爷的发冠给削了。」

我忽地想起,那日返回到长乐殿,我父已不见了踪影,大殿之上,众人神色各异,氛围异常。

赵陵命我即刻回去。

我满心都是发现了汉国使臣勾结徐荀之事,虽察觉有异,却并未深究。

再之后,赵陵软禁了我,连彩娟和宝梨也不得见。

崔贺道:「陛下是为了保全娘娘,亦不准任何人将这等事传到娘娘耳朵里,那帮人为了自身利益,仍不死心地游说,想要牺牲娘娘,换取两国安宁。」

「从那时起,奴才便知道,大魏注定要亡了,这只是汉国挑起的出兵借口,即便娘娘去了,换取几年安宁,过后还不是一样要亡,陛下不愿意舍弃您,只是让这惨剧提前了而已。」

「至于奴才,是陛下算计好了,国破城亡那日,他要奴才在宫外接应,等您带着小公主出来,带着你们远走。」

「娘娘,陛下对您,并非无情。」

并非无情……

其实,我知道的啊。

洛阳沦陷那日,我杀了他。

气急攻心,万念俱灰之下,我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腔。

他倒在我身上的时候,将头埋在脖颈,轻轻地笑了。

我听到他说:「玉玺,在大殿匾额之后。」

那一刻,我便惊醒过来。

我说:「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他说:「好。」

于是我确定,他仍是我的夫君,是十四岁的胡敏蓉,一眼便觉如珠玉落在瓦间的那个男人。

赵陵,赵陵。

他是亡国之君,却是胡敏蓉曾经深爱之人。

正因如此,我从未去取过太极殿匾额后面的传国玉玺。

那是他给我的保命符,我知道。

从禹州回宫之后,我独自攀爬梯子,取下了匾额后的匣子。

匣子很重,我拿回了椒房殿。

紧闭宫门之后,驱离了宫人,放在桌上缓缓打开。

尘埃过后,是方圆四寸,纽交五龙的印玺。

皇权天授,正统合法的信物,这些年,呼延泓也一直心有不甘,无数次派兵南下,攻打淮安王等人拥立的后魏政权,为的也正是此物。

奇珍异宝,国之重器,却未能吸引我的目光。

因为匣内,除了玉溪,还有一物。

是一绺头发。

以红线缠绕的一绺头发。

太苍二年的九月初十,我与赵陵婚后二年,我问他要一绺头发,道是成亲那日合鬓之礼尚未完成。

他神色松动,却没有给。

后来,再后来,我没再要过。

可如今,我拿着这绺头发,哭笑不得。

是真的哭笑不得,笑着笑着,便哭得不能自已。

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如今,我与他真的是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四岁的胡敏蓉,新婚之夜,看到那眉眼清冷的少年郎冲我笑了。

他拉着我的手,对我道:「蓉儿跟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我还梦到他带着我去侧殿屋顶看星星,饮酒。

夜深人静,隐约听得到虫鸣。

月亮悬于长空,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他说:「别怕,慢慢睁开眼睛。」

漫天星河,无边无际。

他还说:「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是我夫君赵陵,我与他,是结发夫妻。

他说小蓉儿很干净,然后杀了梁王,对我道,我们会越走越远。

浓情蜜意之时,他有次也突然对我道:「蓉儿可知,朕除了赵陵这个名字,还有一小字,名唤子晋。」

他说,夜深无人处,蓉儿也可唤我阿晋。

阿晋,是小蓉儿的夫君。

他总要我这么说,然后心满意足地拥我入怀,再道一句:「小蓉儿,乖。」

阿晋,阿晋。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亡于虎口。

可是没人告诉我们,白虎终有一日,也不得善终。

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我绝不会再去看那角抵戏……

那晚,睡梦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他,他望着我笑,擦去我脸上的泪,一脸嫌弃:「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如此爱哭。」

「蓉儿,你果真生了个皇子,你会长命百岁,将来看着你的孩子,登高望远,封禅祭礼。」

「蓉儿,这亦是我之所愿。」

13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应该是红肿的。

因为我看到了呼延泓坐在床边,面色不善。

桌上放着的那枚玉玺,如此显眼。

他道:「我昨晚过来的时候,宫人说你睡下了。」

「是,臣妾身子不适。」

「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陛下都看到了,您想要的东西,在桌上,臣妾想向您求个恩典。」

「你说。」

「放我出宫。」

呼延泓眉头蹙起,嗤笑一声:「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女儿找到了,接回宫中便是,我说了会封她做长公主,小孩子而已,我难道会容不下她?」

「陛下,并非如此,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神情一怔,接着忽然来了脾气,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齿:「把那玩意儿放回去,我不要,你今日说的话,我便当没有听到过,胡敏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阳儿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你就这么狠心,要舍弃我们父子?!」

呼延泓气急败坏,我没搭理他。

不欢而散之前,他甩手离开,走了两步,忽又回来,阴沉道:「胡敏蓉,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女儿找到了就卸磨杀驴,以前对我百依百顺,还知道拿话哄我,如今利用完了,翻脸无情,想走?你省省吧,等我死了再说。」

玉玺,他未再多看一眼。

此后也许久不愿见我。

呼延泓是个好皇帝,对我而言,也是个好丈夫。

有时想想,却也如传闻所说,我这等二嫁皇后,得此庇护,妇复何求。

但我别无他法,我太想我女儿了。

河清已经七岁,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我问她愿不愿意回洛阳时,她问我:「回去有什么好?」

我想了想,道:「回去之后,你便是大宁的公主。」

「公主有什么好?」

「公主可以穿漂亮的衣裙,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是吗,那些我都有了,我还想要,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看我:「阿娘,这些东西,宫内都能有吗?」

我诧异道:「谁教你的这些?」

「雅庭酒楼举办诗酒大会的时候,那些文人说的啊,他们还说,如今是太平盛世,做皇帝都未必有我们平民百姓自由,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看日出就去登山,想捡石砾就去河边,岂不美哉。」

河清稚嫩的声音,使我沉默一番。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

赵陵死前,我对他道,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如今连他的女儿,也早早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我无法勉强河清。

所以我想要和她一起,去看空山新雨后。

可我和呼延泓还有个儿子。

四岁的阳儿,亦是同样聪颖,他问我:「听父皇说,母后不要我们了?」

我顿了顿,摸着他的头道:「莫要听他胡说,母后没有不要你,你永远是母后的儿子。」

「那,母后为何想离开?」

「……母后也想和你阿姐一样,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那您有没有想过,阿姐为何能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为何?」我有些不明白这小孩子的意思。

阳儿一本正经道:「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母后和父皇是夫妻,将国治理好了,才有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阿姐她们才能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谁教你的这些?」

「父皇。」

……

几日不见呼延泓,思来想去,我去大殿找了他。

一国之君,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懒散地翻看奏折,地上还放了一壶酒。

见我进来,脸色一变,冷哼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骗子。」

我叹息一声,上前捡起散落在地的折子,「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不该饮酒。」

「没良心的骗子,还敢来管朕的闲事。」

「……」

我把折子放他脚下,「臣妾先告退了,等陛下能好好说话了再来。」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却不料下一秒,呼延泓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他拽得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径直栽到了他怀里。

呼延泓闷哼一声,想来是被我撞得太用力了。

他咬牙道:「胡敏蓉,你想谋杀亲夫。」

「分明是你突然拉我,陛下都一把年纪了,还干这等幼稚之事。」

我有些生气,起身想要离开,又被他伸出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不放。

使劲挣脱了几下,像是被钳制住脖颈的鹅,又气又急,撅着屁股,我伸手去挠他脸。

「放开!呼延泓,你真幼稚,快放开,我生气了!」

「你生呗,我就喜欢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别总端得那么正,累不累啊。」

他心情变得很好,可是转而又一边勒我脖子,一边阴恻恻道:「还有,什么叫我都一把年纪了,蓉蓉,你给我解释清楚。」

「放开,我喘不过气了,要被勒死了!」

耐心忍到极限之前,我憋得脸都红了,一把挠在了他脸上。

呼延泓适时松开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抓破了?」

果真,一道挺长的指甲痕,渗着血。

火气全消,我讷讷道:「都说了放开,你非要闹。」

「胡敏蓉,我平时一定是太纵容你了,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所以你蹬鼻子上脸是吧。」

他瞥我一眼,我缩着脖子,不说话,但表情也不服气。

呼延泓一把抓过我的手,一根根地看,「哪一根挠的?」

「干吗?」我使劲往回缩。

「不干吗,表扬一下,然后把爪子咬断。」

语气威胁,他脸上却含着笑,懒洋洋的,还作势要将手指放在唇边。

我猛地抽回手,忍不住白他一眼。

兴许是那记白眼不够正式,他凑了过来,又开始动手动脚地想要揽我的腰——

「别生气了,不走了,嗯?」

身形高大的男人,环住我的腰身,半躺在我怀里,仰面看我,声音温柔。

深褐色的眼眸深沉又纯粹,睫毛浓密,如鸦羽一般。

手指有意无意地挠在我痒穴上,我忍不住拍他的手,嗔了句:「别闹。」

「不闹,只要你不走,以后我都听你的。」脑袋埋在我怀里,他声音含了几分倦意。

我愣怔了下,忍不住开口问他:「呼延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媳妇儿,疼你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我值得吗?」

他撩起眼皮看我,挑了下眉:「老子喜欢,你怎么那么多话。」

「我不好。」

「谁说的,我砍死他。」

「我说的。」

「胡敏蓉,你有病是吧。」

他突然来了脾气,坐直身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转头,对上我蒙眬的泪眼。

一瞬间又变得神情柔软:「哭什么,又哭,你一哭我就害怕。」

他伸手帮我擦泪,动作有些粗鲁:「你整天在想什么,胡敏蓉不好?天底下便没有好女人了。」

「那么聪明一个大美人,坚韧又勇敢,若非有你,我还真搞不定那帮满嘴仁义道德的权柄文官。」

「咱们俩是天生一对,当年出使大魏,你在廊下为我缝衣服,我便说了,在我们匈奴,只有自己的女人才会给男人缝衣服。」

「没人给我缝过衣服,你和我母妃一样温柔,也和她一样美丽,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将来定要娶大魏最美的女子为妻,你以为杀进洛阳之时,我为何那么着急要呼延綦的命,他若不死,你便不会是我的。」

「胡敏蓉,对你,我如获至宝,所以无需妄自菲薄,我若喜欢一个人,喜欢的便是她的全部。」

紫光殿外,落日余晖,浸染天际。

我垂眸,复又抬头,将手放在了他手心。

四目相对,他笑了,我也笑了。

属于我的月亮和星星,皆已落下。

但少女时期的胡敏蓉,见过满天星辰,永存于心。

人活着,总归是要值得。

要站在日光之下,迎接明日重新升起的太阳。

这盛世,如我所愿。

也如他所愿。

(正文完)

【番外:赵陵篇】

洛阳城,新帝大婚。

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皇后是胡家之女。

他们说她天生凤命。

可笑的天生凤命,赵陵低低地笑,只觉这场入目璀璨的大婚之礼,染满了兄长的血。

人都道邑王府三公子,是霁月清风,疏阔男儿。

现如今,他的灵魂已经扭曲得变了形。

所以当那十四岁的女孩,用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藏不住的欣喜,天真地诉说她对他的憧憬和欢喜,赵陵只觉讽刺。

她还是个孩子。

但是胡家的孩子,又焉能是平凡之辈。

她此刻用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就算是真的,将来这双眼睛,也会无可避免地蒙上肮脏与丑陋。

胡徐两家,都是对梁王感恩戴德的狗。

总有一天,成长起来的胡敏蓉,也会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前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惠贾皇后乱政、性妒,发起疯来连皇帝也敢砍杀。

赵陵冷笑,他已经是丧家之犬的傀儡了,不过烂命一条,不殊死一搏,更待何时。

只不过,踏上那条路,比他想象中更难,更苦。

乍一见宋有淑,他是有些诧异的。

她笑得明艳,与乔静娴几分相似的眉眼,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

孤军奋战太久,他太孤单了,太想念从前的一切。

邑王府的兄长,花草树木,乃至屋檐上的燕子窝,他都无比想念。

相处久了,宋有淑与乔静娴其实并不像。

宋有淑喜静,是窈窕淑女,温柔可人。

孤寂的心,因为她的靠近和爱慕,变得暖和。

人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总是会很冷,不自觉地想要靠近温暖的东西。

苏内官提醒他小皇后及笄需要送礼时,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老宦官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了,看事通透。

他道:「其实皇后并非陛下想的那样,她虽是胡家之女,自幼便有一副好心肠。」

「二公子被庆王等人抓到洛阳的时候,正值庆王与梁王起了争执,他们将他关了起来,压根不管他的死活,放眼整座皇宫,无人敢管,偏就是十岁的小皇后,那年常随母亲入宫学习宫廷礼仪,发现了被囚禁的二公子,每日带着吃食,偷偷送去给他。」

「二公子在宫内,也就那段时间过了些好日子,她经常来陪他说话,其实皇后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她是个可怜人,陛下身不由己,她亦身不由己,看在二公子的面上,何不送她一份及笄礼。」

赵陵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对她起了一瞬的感激和怜悯。

但也仅仅是一瞬。

她姓胡,他们此生永远不会站在一起。

但他没想到,他以为的无用之人,有天也会为他所利用。

胡敏蓉是真的傻,每一次都被他拿捏得准准的。

她请戏班子入宫,找人去洛阳城买最好吃的高记点心,又非说布庄的绫罗比宫内的好,三天两头地折腾,找人外出。

这无疑是为赵陵提供了便利。

他本以为,她是个缺心眼的傻子。

直到那日,她身边的内官要清点戏班子,被她随意支走了。

那一刻,她像个小狐狸一样,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赵陵心怀警惕,怦怦跳得厉害。

但他的担心多余了,小狐狸装傻充愣,压根没打算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皇后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没做,也不会做。

赵陵想起苏内官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兴许有些残忍。

他从不想亏欠任何人,哪怕是胡家的女儿。

所以他去了椒房殿。

本就是随意坐坐,可她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发光。

可笑,她竟然还问他要一绺头发。

发现宋有淑身怀有孕之时,她还想隐瞒,彻底瞒不下去了,才和盘托出。

赵陵觉得心灰意冷,那种孤军奋战,孤立无援的感觉,又回来了。

没有真心,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

宋有淑不听,失望之余,他放弃了她。

心里除了苍凉,还有腐朽的挫败。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都是。

荒芜得厉害,竟也发现一个好去处。

椒房殿的胡敏蓉,每天只会笑嘻嘻,仿佛永远无忧无虑。

赵陵像条渴死的鱼,开始寻着活的气息,向她靠近。

后来,变故还是发生了。

宋家完了。

宋有淑死了。

胡敏蓉质问他时的语气,让他心头一跳,觉得惊讶。

她竟会为了宋有淑,回去大闹了胡家,彻底翻脸。

他开始愿意相信,她亦是个可怜人。

一个被两大家族抛弃的傀儡皇后,被他从梁王府中抱了回来。

他们该在一起的,皇帝和皇后,同样孤立无援,遭人背弃,如同傀儡。

待他知道早在更早之前,小蓉儿就已经被家里当作棋子,失去了清白之身时,赵陵呜咽如困兽。

他的痛苦来得那么明显。

以为她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负的。

他原本可以保护她的。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他还要报仇,筹谋五年,终于一举杀了梁王。

一切在越来越好的路上。

小蓉儿为他生了个女儿。

将来他们还会有儿子。

他要加紧脚步,给儿子打下一个牢靠的江山。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徐荀送来了乔静娴。

他不是傻子,稍一调查,便知道乔静娴已经是徐荀的人了。

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年少时,他确实喜欢过乔静娴,心生好感。

可她喜欢的是二哥。

他们情投意合,他的那份心思,便逐渐放下了。

二哥死后,他还不到十六岁,茫然无措的年龄。

乔静娴说要跟着他,他推辞不过,同意了。

毕竟是二哥的未亡人,原以为将她当姐姐,留在身边就罢了。

谁曾想胡徐两家那么狠。

世间的相逢,往往伴随着物是人非。

赵陵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皇帝了,他已经茁壮成长,钻破土地,向上伸展,生根发芽。

这种时候,隐藏的危险因素,皆成了他的细枝末节。

那些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包括乔静娴吗?

包括。

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前功尽弃,不可能。

乔静娴看似无害,但他是皇帝,焉能不懂,越美丽的面孔,面孔下的毒蛇愈多。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