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乱

汉军攻陷洛阳。

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军脚下瑟瑟发抖,如待宰的羔羊。

「皇后在椒房殿,别杀朕……」

我嫁给他五年,生下女儿河清公主,危急关头,他义无反顾地将我献了出去。

1

胡家之女敏蓉,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这是我外祖家同宗族的一位表舅舅所说。

表舅舅叫徐荀,是位白衣飘飘的道师。

五岁那年,我被母亲拥在怀里学写字。

徐荀入府,见我第一眼便对父亲道:

「小女郎天生凤命,贵不可言,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我父胡之贺喜出望外,大摆筵席,对徐荀感恩戴德。

那时我年幼,不懂。

疑惑地看着母亲,方见她也一脸喜色地告诉我:「阿蓉你是个有福的,此事成了,将来胡徐两家复兴有望。」

泰山胡氏是世家大族。

我的曾曾祖父,曾是大魏文昌右相,曾外祖父,曾官至一品平南大将军。

可惜到了这一辈,我父亲只是个侍郎官,族内的叔伯也都没什么大出息。

自外祖父过世后,舅舅们也没能撑起徐家。

辉煌过后的平庸和没落,让人如此不甘。

复兴的执念,刻在了大家骨子里。

那位表舅舅徐荀,乃是大魏梁王赵漼身边的谋士。

他能到胡家见到我,实为我大舅舅徐瑾的引荐。

我自幼便是家中的宠儿,母亲将我养得很好。

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也乖巧听话。

直到我十四岁嫁给赵陵,成为大魏的皇后,才逐渐明白,世家荣宠就是一场笑话。

惠成帝时,他们原打算把我嫁给太子伦。

可惜那家伙不听话,梁王他们寻了个由头,把他杀了。

后来他们又立了已逝的前太子嫡子为储君。

据说那小皇孙身子不好,也不知怎么后来也没了。

我在胡家懵懂天真时,压根不知,我未来的夫君一直在换人。

直到太苍元年,九月初十,我嫁给了赵陵。

景文帝赵陵,年十七,风华正茂。

太极殿上,天高云阔。

凤冠霞帔,长裙曳地,缀满珠宝。

我按照母亲嘱托,抬起下巴,以一种良好的教养姿态,来展现一个皇后应有的端庄。

少年天子,穿八团锦绣龙袍,面如冠玉。

椒房殿金堆玉砌,东桌置「皇后金册」,西桌置「皇后金印」。

金葫芦、玉如意、珊瑚翡翠摆了一屋子。

赵陵乃惠成帝直系亲侄儿,是被梁王推上皇位的。

早在他祖父宣宗帝在位时,大魏政权便已经开始割裂,纷争四起。

惠成帝时懦弱无能,宗室诸王又开始夺权厮杀。

最后梁王伙同庆王,杀靖南王,成为新的赢家。

可他依旧没能登基,因为宗室子弟有不服者,会接着造他的反。

此时惠成帝那一脉的继承人都死光了。

便轮到赵陵做了这傀儡皇帝。

十四岁的胡敏蓉,彼时还不懂朝局,活在家族编织的美梦之中。

母亲告诉我,只要乖乖听话,这一生荣华不衰,我会是大魏最尊贵的女子。

她说得没错,成为皇后短短两年,我父胡之贺,从侍郎升至尚书郎。

又从尚书郎迁为光禄大夫。

如此又三年,他比我曾曾祖父还要威风,官至相辅,还封了个晋国公。

但赵陵并不喜欢我。

新婚之夜,红烛燃尽,都没有主动同我说一句话。

殿内烛火轻晃,倒是我眉眼弯弯,冲他一脸笑,先说了句:「陛下跟阿蓉想象中一样,阿蓉喜欢陛下。」

我家中有三位兄长,堂兄弟无数,除他们之外,很少接触外面的男子。

赵陵登基时,自幼抚育我的奶娘,便悄悄地告诉我,新帝乃前邑王三子,相貌一等一地好,有俊容姿,是位难得的俏郎君。

奶娘还说:「小姐见了一定喜欢,他也定会待小姐好。」

少女怀春的年龄,我第一眼见到赵陵,只觉似珠玉在瓦石间,皎洁耀眼。

可他神情很淡,在我望着他笑的时候,眸子极黑地看着我,眼底了无波澜。

「陛下怎么不高兴,是因为阿蓉长得不好看?跟您想的不一样?」我有些忐忑。

人都道,胡氏敏蓉天生丽质,自小就是世家公认的美人胚子。

莫非都是假的?定是她们在哄我。

他不言语,面无喜色,我便沮丧起来,努了努嘴,又不甘心地去勾他的手指:「别不开心啦,书上说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方遇鸿蒙,阿蓉与陛下有缘,已经是您的皇后了,今后一定与您夫妻一体,共赴鸿蒙,我会乖乖听话做一个好皇后的。」

那日,若我细心一些,会发现他疏离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嘲讽。

但我不够细心,他也仅是收回了手,声色淡淡道:「朕累了,皇后安寝吧。」

2

新婚那晚,赵陵和衣而睡。

此后两年,再未踏足椒房殿。

我与他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朝政不会经他的手,一个傀儡皇帝,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荒废。

我见不到他,只能是因为,他不想见我。

这着实令我黯然神伤了好久。

但我是胡家之女,梁王选的皇后。

纵然被皇帝不喜,宫内仍是人人哄着,敬着,想办法讨好我。

年逾四十的梁王叔赵漼,还差人送过一些新鲜好玩的玩意给我。

一时间,我这个皇后当得比皇帝还体面。

那时我尚未及笄,在他们眼里大抵还是个孩子。

我母亲胡徐氏入宫,除了感叹「我儿长高了」,偶尔也会告诉我:「你父亲得梁王赏识,如今为尚书台大夫,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阿蓉贵为皇后,就该安享尊荣。」

初时,她绝口不提赵陵待我如何。

后来,随着我父亲官职越来越高,她也跟着无礼起来,有一次竟然道:「赵陵那小儿算什么,阿蓉无需将他放在眼里,他若是个识时务的,便夹起尾巴当这个皇帝,好生捧着你,否则迟早有一日……」

「母亲,你在说什么?陛下是我夫君,怎可如此不敬。」我目瞪口呆,吃惊地看着她。

「傻孩子,母亲且问你,他待你如何?」

「待我很好。」

「撒谎,昭华宫不是还有位宋修仪,听说皇上很喜欢她,整日和她待在一起。」

「没撒谎,宋修仪是谏大夫家的女儿,年前选进宫的,此事你们都知道,陛下确实喜欢她,但也当真对阿蓉很好,宋修仪亦没有对我不敬,她很恭顺。」

胡徐氏嗤笑:「七品官之女,也配和我的女儿相提并论,母亲且告诉你,咱们胡家今时不同往日,赵陵若不老实,将来给你换个夫君也不无可能。」

胡徐氏说这话时,我已经入宫两年。

彼时年满十六,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意识到了什么。

母亲意有所指,当也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的意思,极可能是梁王的意思。

赵陵不老实?兴许吧。

但我并未撒谎,他后来待我很好,也是真的。

我做皇后时,身边的宫人和内官都哄着我,洛阳城最好看的杂技班子,一连请到宫里表演了数月。

御园景山的海棠树都砍了,重栽了十里桃林,只因我随口对崔内官说了句:「五柳先生写桃花源记,忽逢桃林,中无杂树,落英缤纷,那景色想想就极美,可惜无缘得见。」

宫中御厨知晓我喜欢吃甜食,各类点心、果子,做得好看又香甜。

带进宫的丫鬟彩娟和宝梨,以及奶娘等人,贴心服侍。

放风筝、划船、蹴鞠、诗酒茶花,一派热闹。

日子过得甚至比从前在胡家还要自在。

那时贪玩,相比之下,赵陵的不待见,暂时被抛之脑后。

我也曾主动找过他。

崔内官新做的折扇,我拿去找他题词。

因景文帝赵陵幼时师从大家,写了一手好字。

我兴冲冲去找他时,宋有淑正半躺在他怀中,云鬓若烟,柳弱袅袅。

她举着半截玉臂,喂赵陵吃葡萄。

衣袖之下,肌如白雪。

宋有淑是宋谏议之女,年长我两岁,颇有才貌。

她是个知礼的,看到我来,赶忙起身。

赵陵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问我:「皇后有事?」

我提裙上前,眉开眼笑地说明来意,求他道:「陛下的字千金难求,您就帮臣妾写一下吧,写完了臣妾立刻离开,绝不缠着您。」

我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赵陵不喜欢我。

难过固然是有的,也曾试图改变过,做一些讨他欢心的事,可惜他无动于衷。

胡敏蓉并非骄纵之人,也学不来强求。

大魏皇后,一生荣华不衰,福气俱全。

若赵陵喜欢我,愿与我举案齐眉,再好不过。

若他不喜欢我,也改变不了我已经是皇后的事实。

余生还很长,不急。

或许有一天,他会发觉胡敏蓉亦是明珠一颗。

若不曾发觉,那便是我的命。

奶娘说过,我性子软,又乖巧率真,这世上若有人不喜欢我,定是那人有眼无珠,绝非我的过错。

我觉得她言之有理。

3

赵陵怕我缠他,答应了在扇面题词。

他让我将扇子交给苏内官,明日差人来取即可。

问我提什么字时,我道: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呵」了一声:「皇后年龄不大,倒是洒脱。」

我道:「臣妾也不小了,去年及笄,陛下还差苏内官送了金簪,您忘了?」

「忘了。」

他倒是实在,看也未看一旁的苏内官,又道:「无事便回吧。」

我带着彩娟离开了,临走之时,还不忘让她把殿门带上。

「宋修仪穿得太少了,莫要让风吹到她,会得风寒的。」

后两日,崔内官送了只鹦鹉到椒房殿。

我一门心思放在教它说话上,竟忘了差人去取扇子。

待到想起来,亲自带人去取,才发现赵陵也给忘了。

见我来讨扇子,他方才命宫人研墨。

我接过那墨锭,一边推磨,一边笑道:「陛下好好写,可不许糊弄人。」

赵陵看了我一眼,神情平和。

下笔时,他忽然问我:「听说皇后喜欢看杂耍,经常请洛阳城东的杂技班子入宫。」

「是呀,他们耍坛子可厉害了,那老班主还会抓七盘,陛下看过角抵戏吗,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白虎……」

我眉开眼笑,说个不停,赵陵难得地没有不耐,道了句:「听上去挺有意思。」

「陛下如果想看,过几日让崔贺把他们请进宫来可好?」我立刻道。

「不必麻烦。」

「不麻烦,臣妾也许久没看了,就让他们过来吧,再演一回角抵戏,到时候陛下可以带着宋修仪一起来看,还有王才人和郑才人,人多一些更热闹。」

我是位宽容大度的皇后。

在这后宫之中,除了宋有淑,赵陵还有两位妃子。

但他只喜欢宋有淑。

因为宋有淑,是他自己选的。

郑才人和王才人,一个是淮安王送进宫的,另一个曾是梁王府上的歌姬。

二人出身不高,也知道身份敏感,为赵陵不喜,故而平时谨小慎微,对我也很恭顺。

在我逐渐看清朝堂局势时,对赵陵是怜悯的。

一个受人擎制的皇帝,一生如困于牢笼,若他有那么一些真心喜欢的东西,我想我愿意成全。

而怜悯男人,却是件不幸的事。

赵陵开始利用我。

杂技班子入宫时,有人混入其中,进宫面圣。

这在赵陵算计之内,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梁王的监管之下。

但没人会怀疑皇后胡敏蓉。

他后来又利用过我几次,给外面邑王府的旧日仆射官传递消息。

母亲说他不老实,是对的。

可他们想让他做一条狗,是错的。

大魏定国,是太祖皇帝马背上打来的天下,也曾有过康宁之治,海晏河清。

他登基为帝,想要掌权,天经地义。

这条路很难,所以关键时刻,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手上的棋子。

他利用我多次,而我每次都乖乖上钩,心无城府。

如此一来,竟使他心生不忍,对我的态度好上许多。

九月初十,赵陵破天荒地来了椒房殿。

他安静地陪我用膳,听我欢天喜地地说了许多,忽然道:「皇后进宫两年了。」

「对呀,今日九月初十,正是两年前我与陛下大婚的日子,陛下是不是要赏臣妾东西。」

我托腮看他,喜笑颜开。

他亦是看着我,眼眸幽深,「有梁王和胡徐两家当靠山,皇后想要的,应有尽有,何需管朕开口。」

「此言差矣,我既嫁了陛下,便只有陛下才是我真正的靠山,臣妾想要的东西,也只有您能给。」

「你想要什么?」

「想要陛下一绺头发。」

我道:「大婚那晚,陛下心情不好,合鬓之礼尚未完成,臣妾一直耿耿于怀,今日管您要一绺头发,不过分吧。」

我盯着他笑,一脸俏皮,他也终于神色松动,道:「朕于你,并非良人。」

「可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陛下没有回头路,我也没有。」

胡敏蓉乖巧率真,可她并非傻子。

我以为他懂,几次三番的密谋,总有疏漏,那日崔内官要亲自清点杂技班子时,是我借故将他喊走。

崔贺一直都是梁王的人。

赵陵心思敏锐且聪明,他定然是心有所感的,可他什么都没说,可见依旧是不信任我。

那绺头发,最终也没有给我。

我是胡家之女,但其实,我孤身一人。

母亲自幼教导我孝悌礼义,移忠作孝,潜移默化之中,皆在告诉我,乖乖听胡家的话,听父亲的话。

世家大族的礼义廉耻,便是将我送入宫中,当一个很好拿捏的棋子。

他们爱我,所以我的意愿从来不重要,我的夫君是谁,也不重要。

十五岁及笄那晚,梁王赵漼出现在椒房殿,发现我仍是完璧之身时,那惊喜和蛮横的眼神,还记忆尤深。

惊惧之中,我虽拿簪子刺伤了他,可根本无力反抗。

崔内官本就是他的人,守在殿内的奶娘等人,亦是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后来,我沐浴清洗,搓红了肌肤。

母亲闻讯赶来,开口竟责怪我不该刺伤梁王,因为我父即将出任相辅一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她知道啊。

爱我吗?

大概是爱的吧。

自小娇养,捧在手心,也会满脸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安慰:「没有下次了,你父亲当了相辅,亦是权臣,还有你舅舅,管着宫中防卫,明日让他调派人手过来,那老匹夫今后会顾忌咱们的。」

都知道啊,原来他们都知道。

世家大族的体面,至高无上之权,底下劣迹斑斑,生疮流脓。

他们把我卖了。

但好在,卖得价格很高。

也果真如母亲所说,梁王后来没再来过。

4

宋有淑有了身孕。

我听闻此事,让彩娟和宝梨送去了无数赏赐和补品。

回来之后,彩娟告诉我,皇上也在昭华宫,但脸色不太好看,宋修仪哭得眼睛都肿了。

自此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赵陵再未踏足的地 RGB。

他一反常态地,有次竟在椒房殿待到很晚。

我都已经很困了,忍着哈欠提醒他,夜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他看了我一眼,不紧不慢道:「殿堂之上,不过虚座,朕即便不去,梁王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我于是强撑着精神陪他下棋。

期间他又问我:「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反亡于虎口,皇后觉得可惜吗?」

我落下一子,脱口道:「有什么可惜的,技不如虎罢了。」

「那日看戏,为何哭了?」

殿内灯火明亮,赵陵坐于我对面,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棋盘上,鸦羽长睫投下暗影,声音漫不经心,不动声色。

我凑近他,笑眯眯道:「当然是被感动的。」

四目相对,他挑了下眉。

我道:「西京杂记写,黄公佩带赤金刀,红绸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可是为何偏要去招惹那白虎,可见此人狂妄自大,白虎好端端的也没惹他,他非要作死,结果被咬死了,臣妾每每看到这场戏,都觉得大快人心,为白虎高兴,感动得落泪。」

「……皇后这番见解,倒是异于常人。」

「呀,被陛下发现了,臣妾就当您在夸我了。」

赵陵难得地笑了,开口问我:「会喝酒吗?」

「不会,但可以试一下。」

赵陵随即命苏内官去取酒。

酒未喝上,昭华宫来了婢子,称宋修仪哭哭啼啼,砸了一地的东西,喊着要见皇上。

自她入宫,赵陵便待她极好,二人感情深厚。

我原以为他会过去看她。

结果他并未搭理,只命人打发了那婢子回去。

后来,夜深人静,他拉着我爬上侧殿的琉璃瓦,坐屋顶上喝酒聊天。

我记得那日万籁俱寂,隐约听得到虫鸣,月亮悬于长空,为四周镀上一层银光。

风从耳边拂过,吹乱头发,我抓着赵陵的手,因为怕高,吓得哇哇大叫。

我的手很凉,他紧紧攥着,倒也没有笑话我,只道:「别怕,慢慢睁开眼睛。」

漫天星河,入眼如画,无边无际。

按他说的,不往下看,逐渐便也放松几分。

但我依旧坐得很谨慎,也很紧张,怕不小心会掉下去。

赵陵笑道:「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姿态肆意地往后仰,枕着胳膊半躺,高抬的下颚,线条流畅。

赵陵面容清俊,白璧无瑕,目若朗星。

他长得应该像他的父亲,听说前邑王殿下便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当年在洛阳城富有美名。

可惜他死得早,由长子世袭王位。

那晚,赵陵喝了酒,跟我说起旧时邑王府的趣事。

长兄幼年袭位,因而少年老成,颇是严厉。

他与二哥常常跟他作对,把捉来的虫子偷放到他的茶里,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品茶。

二人以为他未曾发觉,沾沾自喜,直到晚膳,在饼里吃出半条肉虫,抠着喉咙呕吐,才看到长兄噙笑的嘴角。

下雪天,长兄看着他们在府内玩雪,也会唤过二人,叮嘱他们装几罐屋檐上的雪,日后用来泡茶。

待他们爬上去,却又命人将梯子搬走,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下来。

……

父亲早逝,长兄虽世袭封王,却腿有残疾,是个跛脚,因而被皇祖父不喜。

宣宗帝孩子多,且本身就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本来长兄带着他们,在封地养几千私兵,自给自足,过得好好的。

直到洛阳来人把他二哥抓了去。

兄友弟恭,长兄率府兵反抗,却敌不过他们的人马。

他们还砍了他的那条残腿。

不久,长兄便逝世了。

再不久,洛阳传来了二哥的死讯。

据说是梁王与庆王,因政事不和产生分歧,二哥成了牺牲品,被庆王毒杀。

接着梁王杀了庆王,又转而将他推上了皇位。

这是赵陵第一次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这代表着在他心里,我不再是梁王那一派的人。

婚后第三年,他终于开始试着信我。

这之后,赵陵开始留宿在椒房殿。

然而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往往是棋局对弈,探讨诗文,夜深之后,我昏昏欲睡,被他抱去了床上。

而他仅是睡在屏风之外的长榻上。

宋有淑也开始来椒房殿。

赵陵不肯见她,她便站在殿外,孤零零一个人。

霜重秋意浓,入夜之后还是很冷的。

我劝赵陵出去看她,他态度颇为冷淡。

虽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到底于心不忍,我命宝梨带上披风,出去想劝劝她。

宋有淑平日对我很是恭顺的,可这一次,她十分孤傲。

「妾与皇后娘娘没什么可说的,您以为陛下是真心喜欢您?他只是在生我的气罢了,待他气消了,定会重新回到我身边。」

原来如此。

之前对我恭顺,不过是因为赵陵不喜欢我。

如今这么大敌意,不过是误以为赵陵喜欢我。

我命宝梨把披风交给她,道了句:「宋修仪身怀有孕,陛下气消之前,还望保重身子。」

说罢,也不再管她。

但心里实在好奇得厉害,有次趁赵陵心情不错,我忍不住问他:「宋修仪肚子里的娃娃,是陛下的吧?」

赵陵嘴角一抽,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你说呢。」

「……那陛下为何不去看她,分明是件喜事。」

「皇后会知道的。」

他说这话时,面容太过平静,以至于宋家因朝政阙失,被梁王下狱抄斩,宋有淑身怀六甲,亦被牵连羁押,我心中突然觉得,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去救她。

我急声道:「她腹中有陛下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会死的。」

「自己选的。」

赵陵在练字,我张嘴看他,一颗心突然就凉了起来:「陛下为何如此绝情?」

「她若对朕有情,又何至于此。」

「我不懂。」

「你不该来求朕救她,因为最想让她死的,是你们胡家。」

「朕早就跟她说过,大局未定,朕不可能有孩子出生,即便要生,也必须是皇后所出。」

「她说她明白的,只求朕待她好,可转而就瞒着朕偷怀了个孩子,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这般处境之下,她们家想的却是如何诞下皇长子,顺杆往上爬。」

「鼠目寸光之辈,看的永远是自身利益,且蠢不可及,口口声声待朕真心,却把朕当傻子糊弄,真心便是这般下作的东西和手段吗?」

赵陵抬头看我,眼底极冷,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又道:「皇后说朕绝情?朕分明给过她机会,让她把孩子打掉,她没有选,还在幻想母凭子贵,也认定朕会站在她这边,保全她们宋家,利用的又何尝不是朕的真心。」

我知道,赵陵此时不会同梁王翻脸。

昔日邑王府的仆射,已来了洛阳城,在宫外召集正义之师,等一个机会清君侧,诛逆臣。

宋有淑,已经被他完全地舍弃了。

5

我不该管这些闲事的。

但那时,我的心还没有完全僵硬,尚存仁善。

我命崔贺摆驾出宫,去了胡家。

赵陵远远地看着我,面容平和。

他说得对,最想让宋有淑死的,是我们胡家。

不只是胡家,还有我外祖徐家。

宋家之罪,没有我二位舅舅与那位表舅徐荀推波助澜,梁王何至于想起来去抄一个七品小官的家。

只有他们,才会在乎宋有淑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常赞我乖巧。

可那日在胡家,我第一次发了疯。

因为我要保宋有淑,他们却告诉我,晚了。

宋有淑已经被毒杀在牢中,一尸两命。

我愤怒地将桌上茶盏扫落在地,嘶声问他们:「皇长子必须我来生?我为什么要生!生下来也做一个傀儡,任由你们摆布吗!」

「你们既瞧不上赵陵,又何必一定要我生他的孩子,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为了胡徐两家能够呼风唤雨,砥柱中流,便要不顾我的死活,利用到极致吗!」

胡之贺狠甩了我一巴掌,八字髯抖动。

「混账东西,为父费尽心机助你登上后位,为你筹谋,便是让你来气我的吗?!」

胡徐氏哭出了声,「阿蓉,你在发什么失心疯,家中图谋至此,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把我当作交易献给梁王,也是为了我吗!」

「父亲大人,他可是比你还要老上几岁啊,卖女求荣,滋味如何?」

「你!竟敢这样跟为父说话,放肆!反了你了!」

胡之贺气得手抖,冲上前又要打我。

家中兄长拦着,一脸痛惜,指责我一向懂事,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

胡徐氏的哭声中,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一步步退后离开。

「名门世家,肮脏做派,丑态毕露。」

离开胡家时,天色渐晚。

我在轿撵之中瑟瑟发抖,神情惶惶,无助至极。

而后很快又发现,回宫的方向不对。

质问崔贺时,方见他低垂着头,嗓音尖细:「娘娘,方才梁王府来人,请娘娘入府一叙。」

脑子嗡的一声,我脸色顿白,「不去,我要回宫,立刻摆驾!」

崔贺没有说话。

我探身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崔贺,送我回胡家。」

「奴才只是个奴才,做不了主。」

「我会死的,你知道,我一定会死的。」

自我入宫,便是崔贺主张椒房殿一切事宜,想着法子哄我开心。

我自认为是个仁善的主子,哪怕知道他是梁王的人,也从未迁怒于他。

因为我知道,如他所说,他只是个奴才,是梁王的一条狗。

反抗主人的狗,没命可活。

而他死后,还会有张贺、钱贺。

张贺、钱贺,却不见得有他好说话。

崔贺伴我三年,多少有几分主仆情面。

因而他沉默了下,道:「娘娘若不去,咱们这些人也都会死的。」

顿了下,我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崔贺忽又压低声音:「娘娘莫急,彩娟等人方才已分了三路,往国公府和徐家传递消息,陛下那边,也派了人去。」

「他们不会来的。」

心如死灰,绝望之中,反倒使人镇定下来。

且不说我刚刚和胡家翻了脸。

他们若会来救我,当初便不会弃我。

而赵陵。

罢了。

曾捧在手心的宋有淑,怀着他的孩子,尚且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死。

我又何德何能,能让如此凉薄之人为我出头。

胡敏蓉,合该死在今晚。

我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又决绝地睁开。

他们逼我至此,既然要死,便要拉个人陪葬。

即便杀不了赵漼,也要拼尽全力,戳瞎他的眼睛、咬烂他的脖子。

梁王府上。

赵漼推门而入时,我温声唤了他梁王叔。

满脸横肉的男人,浑浊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喜,随之佞笑:「小乖乖,你能想明白再好不过,赵陵那厮废物一个,黄口小儿,尚且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又何必跟他蹉跎了。」

「只要你愿意从吾,本王什么都能给你,江山如何易主,敏蓉尊位不变。」

「梁王叔此话当真?」

「当然,一言九鼎,敏蓉闭月羞花之貌,本王爱不忍释。」

赵漼色眯眯地看着我,一只手抚上我的腰。

我适时推开了他:「梁王叔急什么,妾身一身尘埃,尚未沐浴更衣。」

6

我原以为,自己是会死在今晚的。

却没想到赵陵会亲率宫人,摆驾梁王府。

屋外动静传来时,我听到他对梁王恭敬道:

「有劳王叔款待皇后,朕来接她回宫。」

走出去的时候,脚步尚是虚软的。

大魏皇后,方在梁王府沐浴,连鞋子都没顾上穿,仅着单衣,长发湿漉漉地散着,眼圈殷红,唇无血色。

形单影只的皇后,狼狈不堪的胡敏蓉,身上披着赵陵的大氅,被他拦腰抱起。

我后来问他,陛下为何救我,惹梁王记恨。

他垂眸看我,眼中有层层笑意:「在蓉儿心中,朕是什么人?」

他唤我蓉儿,后来还唤过我小蓉儿。

一年之后,我为他生下皇长女——河清公主。

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朗朗乾坤,万象升平。

这是我们共同的景仰。

他是什么人?

他是大魏景文帝赵陵,十六岁登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用时五年,终在筑坛祭天那日,募邑王府旧日仆射,集民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

他赢了,但匡复皇权,任重道远。

死了一个梁王,还有其余宗室诸王,不愿放权。

而那位表舅徐荀,迅速转入淮安王麾下,我父亲已是晋国公,外祖徐家集权,人称徐瑾君,养几万家兵。

梁王虽死,却依旧动他们不得。

只有我和赵陵知道,诛杀梁王的计划,是多么凶险。

但凡赵漼不死,死的便是赵陵,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那日,他甚至做足了失败的准备。

临行之前,抱了抱刚刚满月的河清,锋锐眉眼尽是柔情。

他对我道:「若我败了,你便抱她回胡家,求你父亲庇护,虎毒尚不食子,他会给你们娘俩一条生路的。」

当然,河清是公主,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但她的出生,是一场生死博弈。

那时我和赵陵都知道,胡徐两家和梁王赵漼,等不及了。

他们觉得皇帝越来越不好控制,令人捉摸不透。

甚至已经暗中挑选新的储君。

胡家隐晦地让我下毒杀了赵陵。

一向乖巧的胡敏蓉,违背了他们的意思,并告诉他们,已经身怀有孕。

他们喜出望外,若是自家外孙登基,再好不过。

外孙的皇位,还不是他们的皇位。

奠定家族权势,将来梁王又算得了什么。

胡家和徐家,亦不是等闲之辈。

生产那日,我精疲力竭,满头大汗地告诉赵陵,若诞下的是皇儿,请陛下让他夭折。

他的出生,意味着赵陵死期将至。

而我亦不想自己的孩子,做一个提线傀儡,懦弱可欺,终生被外祖家压着,活得窝囊又浑噩。

这样的日子,没有盼头。

赵陵握着我的手,擦着我额上的汗,看着我异常坚定地说了句:「若蓉儿诞下皇子,朕将来会带他封禅祭礼,瞰万里河山。」

那一刻,我哭了。

我知道,他从不说空话。

如我们初次圆房,行夫妻之实,我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红着眼睛问我:「是谁?」

我没有说话,流泪,别过脸去。

额上青筋毕露,他极力克制,才哽咽着告诉我:「没关系,不要紧的,朕会亲手宰了他。」

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最后,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十指相嵌,埋在我颈间的眼睫濡湿,终是落下泪来。

「是我的错,我该死,脏的是我,小蓉儿很干净。」

后来,十月郊祀,祭坛兵变,他果真如约亲手宰了赵漼。

我抱着河清在宫内等着,他身着玄色长袍,一手拿剑,一手拎着赵漼的脑袋,就这么一路来了椒房殿。

白玉无瑕的脸上,溅着鲜血,平添几分昳丽的诡色。

俊眉之下,那双微眯的丹凤眼含着隐约笑意。

「朕说过会做到的,蓉儿,我们赢了。」

赢了。

又没有完全赢。

朝政依旧四分五裂,但赵陵也算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

一步步地渗透、筹谋。

百官之中,开始有人效忠于他。

连我那擅弄权术的表舅徐荀,也不知从哪儿寻了位绝色佳人,称要献给皇上。

那美人在宫宴之上跳了支舞,面纱飘落,四目相对的瞬间,赵陵脸色微变。

太苍元年,我嫁给赵陵。

时间一晃四年。

我自然清楚,我与他是夫妻,但更像知己。

胡敏蓉懂他的桎梏险境,忍辱负重,也懂他的运筹帷幄,身如蝼蚁的骥骜之气,鸿鹄之志。

他亦懂我被家族舍弃的命运,孤立无援的决绝。

如同我曾怜悯他一样,他也在怜悯着我。

怜悯之情兴许不是男女之爱,赵陵待我真心即可,我要求不多。

乔静娴出现之前,他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

闲暇时,他会逗弄河清,柔情满满,慈父心肠。

也会牵着我的手,登高楼玉殿。

栏外天高云阔,大魏万里山河,无边无际。

他目光遥远地望着,转而又冲我笑:「蓉儿,我们会走得越来越远,如你当年所说,夫妻一体,共赴鸿蒙。」

「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

我嘴角勾起笑,望向他的眼神,当如过往。

他适时揽住我的腰,将我带到怀里,从背后轻轻拥着,在我耳边道:「给朕生个皇子,朕说过,将来会带他封禅祭礼,瞰万里河山。」

「臣妾不确定能生出皇子,万一又是位公主呢。」

赵陵笑了,贴了贴我的脸,「傻瓜,便是公主,朕也喜欢。」

「可是,陛下需要一位皇子。」

皇权效忠,臣子需看得到希望。

皇子出生,能更好地巩固皇权。

我们都无比清楚,但当我开口劝他扩充后宫时,他搂紧了我的腰,「朕与蓉儿来日方长,传承罢了,不急于一时,朕会做得更好,等咱们的皇儿出生。」

嫁给他时,我十四岁,天真烂漫的年龄,那时的胡敏蓉,会感动于他的这番言行。

可我不是十四岁了。

我被家族抛弃过,被人凌辱过。

那时,我无比羡慕宋有淑。

赵陵没错,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他喜欢宋有淑,看着她的眼神有细碎光亮,熠熠生辉。

便如同我看着他的眼神。

那时,我们都还有可以付出的真情。

我多么羡慕宋有淑,羡慕到痴妄,幻想我若是她,该有多好。

他陪她放风筝,作画,赏花,相视一笑,皆是春风。

我看到了,也只是退后,偷偷地观望。

郎情妾意,多么美好。

我爱他们真切的感情,互通的心意。

那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无比珍贵。

可最后,他们曲终人亡,春花残落。

宋有淑践踏了他的真心。

他舍弃了她和孩子。

春花残落之后,满地血红,触目惊心。

那曾是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可惜梦破碎了,我醒了。

我会做一个好皇后,好妻子,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夫妻一体,共赴鸿蒙。

但我永远不会,也不敢毫无保留地去爱他了。

所以当乔静娴面纱飘落,我看到他微变的神色时,也只是心里一沉,很快又波澜不惊。

哪怕,乔静娴与曾经的宋有淑,有着相似的眉眼。

曾经羡慕的东西,破碎之后,又被重提。

假的终究是假的,满目疮痍。

他根本不爱宋有淑。

在他尚是邑王三子时,是率性而为的少年郎。

乔静娴是他长嫂乔氏的亲妹妹,自小同他和二哥一同长大。

他们都喜欢她。

她伶俐可爱,活泼好动,声音清脆如黄鹂。

如不出意外,将来这姑娘会经长嫂做主,嫁给他们兄弟其中一人。

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多么美好纯真的感情。

可惜,祸从天降。

长兄死了,二哥也死了。

嫂嫂不愿接受,撞死在棺材旁。

家中女眷和仆役,该散的都散了。

乔静娴没走。

她握住赵陵的手,哭得鼻子通红:「子晋,我只有你了。」

母亲亡故后,她便随着姐姐嫁到邑王府,那里便是她的家。

然而赵陵护不住她。

他身不由己,即将登基为帝。

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因为我,胡敏蓉,才是他们为他精心挑选的皇后。

胡家和徐家,会帮我把路铲得干干净净。

7

我后来见到的赵陵,已经学乖了。

但他一开始是不乖的。

不乖的后果便是,梁王派人将乔静娴给送到了勾栏窑子里。

后来他们告诉他,她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赵陵的忍辱负重,滔天恨意,是这样深刻。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他在我颈间落泪,说的那句:「是我的错,我该死,脏的是我,小蓉儿很干净。」

也理解了他脸上染血,拎着赵漼的脑袋,带给我看时的快意。

如今,乔静娴回来了。

他慌了。

他慌了,我还很镇定。

这世上的故人重逢,有多少物是人非。

宫宴之上,我握住了他的手,笑容得体,对徐荀等人道:「吾与陛下成亲数载,膝下唯河清一女,难为舅舅一片赤诚,为吾分忧。」

乔氏册封淑媛,居岐阳宫。

这是我对赵陵的交代,也是对胡徐两家的正式交锋。

曾经的胡家之女,已经彻底与他们决裂,成为一枚弃子。

乔静娴会成为新棋子。

在不清楚棋局变化之前,我会以不变应万变。

我的手被赵陵反握住,力道之大,竟有几分道不明的恼意。

他当然清楚徐荀并非善类,别有目的。

故人很重要,但不至于令他昏了头。

所以他格外恼怒。

恼怒这帮人的肮脏做派,也恼怒故人的身不由己,悲惨遭遇。

乔淑媛入宫后,赵陵时常去她那儿。

故人相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椒房殿。

河清依旧是他疼爱的女儿,每天抱一抱她,已经成了习惯。

夜深之后,殿内只我与他两人。

烛火轻晃,罗帐细垂。

我对他道:「我知她不易,陛下身边永远会有她一席之地。」

只要她,安分守己。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因为赵陵突然攻掠得令人招架不住。

他在我耳边哑着嗓子道:「皇后不要误会,她喜欢的不是我。」

声色之中,听不出情绪起伏。

但我还是笑道:「没关系,斯人已逝,生者应如斯,她已经是陛下的淑媛了。」

「你……」

赵陵蹙眉看我,眼中似有不悦:「朕不喜欢这句话,斯人已逝,幽思长存,活着的人又如何能跟从前一样,朕和阿娴都回不去了,她是个好姑娘,很可怜,既然还活着,朕便会好好照顾她,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顿了顿,他又道:「淑媛是你给她的位分,她原也可以不做朕的妃子。」

夜深人静,罗帐灯昏,看得出他不太高兴,眉头微锁。

我于是道:「是臣妾不好,擅作主张了。」

垂眸认错,态度良好。

他再未多言,只将我揽入怀中,吻在额间,声音含着几分温软与无奈:「蓉儿。」

我在他怀里闭目安睡。

他想与乔静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维持同幼时一样的美好情谊。

因而怪我做主封了她淑媛。

他说,她原也可以不做他的妃子的。

可我太了解徐家那位表舅舅了。

他是名道师,白衣飘飘,无欲无求,永远对人笑得温和。

便也是他,怂恿靖南王残害皇嗣,又怂恿梁王杀靖南王。

玩弄权术的好手,在我五岁时随手一指,将我的人生推向皇权之争。

徐家人都敬他,怕他。

甚至梁王死的那日,筑坛祭天出发之前,他算了一卦,先是对梁王道:「今日出行,恐有血光之灾。」

梁王当下退缩,他却又笑了:「血光之灾该是皇上的。」

赵漼如此信他。

可当他的脑袋搬了家时,这位白衣飘飘的道师,早已身在淮安王身旁,看着郊祀兵变,啧啧称赞,身心愉悦。

血光之灾是皇上的。

赵陵拎着梁王脑袋回来时,脸上溅的那些血,令我心有余悸。

徐荀不死,皇权之争永远不会消停。

乔静娴,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方能安心。

在她入宫月余,我曾旁敲侧击地告诉她:「陛下忙于朝政,后宫本就人少,冷冷清清,吾与乔淑媛及郑才人都是自家姐妹,切莫生疏了,有什么难处和心事都可说出来。」

郑才人是梁王在世时,淮安王安排进宫的。

她是个聪明人,一早就将底兜了。

她有个弟弟,在淮安王府为奴,她们姐弟身不由己。

将底兜了的好处就是,她弟弟有次随着淮安王的马车外出,走在了最后面,直接被人给掳走了。

自弟弟被掳走之后,平日谨言慎行的郑才人,突然开始豪迈起来。

嗓门也大了,整天跟个鸭子似的嘎嘎笑。

她每次来椒房殿,我都要瞪她一眼。

因为河清每次都要被她吵醒。

乔静娴偶尔也来椒房殿,请安过后,默默地看着郑才人逗弄小孩。

她不太爱说话,人也清瘦,极白的皮肤,眼睛又黑又亮。

那双眼睛,总让我心生不安。

于是我敲打她,笼络她,试图像当初对郑才人那样。

郑才人深知我的用意,附和道:「皇后娘娘心善,是好人,乔淑媛有所不知,宫内曾经还有位王才人,那时候赵漼狗贼还活着,后来狗贼死了,王妹妹说思念家人想出宫,所以皇后娘娘就让她也死了。」

我白了她一眼:「会不会说话。」

郑才人笑得爽快:「就那么个意思,乔淑媛知道就好。」

我看着乔静娴,温和地笑,盼着她说些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我,四目相对,声音柔弱:「皇后娘娘当然是好人,否则妾又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妾没有难处和心事,感念娘娘大恩。」

后来她离开了。

我望着她的身影,许久都未说话。

郑才人道:「娘娘是不是多虑了,乔淑媛看着挺老实的。」

「经历了那样的事,怎么能用老实来形容呢。」

郑才人不解,她当然不会知道,乔静娴入宫之后,我找人查了她。

梁王死后,崔贺为求自保,对我表尽了衷心。

阉人很聪明,做事懂得给自己留后路,也八面玲珑,我用得很顺手。

崔贺道,乔静娴被卖到勾栏瓦舍后,受尽了凌辱和折磨,最后选择了投江。

然后她被徐荀那艘画舫给救了。

徐荀认她做了干女儿,养在府中,说起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梁王送她进了窑子,然后梁王身边的第一谋士救她出来。

最后这位谋士还一袭白衣,帮她报仇,促成了梁王被杀的结局。

不得不说,我这位表舅不仅擅于权术,更擅于人心,玩转人性。

我对崔贺道:「乔淑媛当初落得那般境地,只怕会连我也记恨上,切记看紧了她,不要出了差错。」

崔贺应声,继而又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隐患,何不斩草除根?」

「我不能杀她。」

「娘娘心怀不忍?」

「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会动她。」

崔贺道:「其实,娘娘不必自责,路是乔淑媛自己选的。」

「此话何意?」

「据奴才所知,陛下当初知晓洛阳凶险,皇后必是胡家之女,因而为她安排了别的去处,可她不愿,执意要跟着来洛阳。」

「他们感情深厚,自然不愿分开。」

「奴才是阉人,腌臜事见得多,总喜欢把人往坏了想,私以为,当年的陛下仅是看不清局势,误以为可以保全她,而乔淑媛,明明有别的去处,却偏要跟着来洛阳,焉知是不是因为不愿去农庄过苦日子。」

「而且听说当初她喜欢的是邑王府的二公子,二公子死后,又非要跟着陛下,彼时庆王已死,陛下虽受制于梁王,但终归是皇位稳了,乔淑媛想跟着过好日子搏个尊位也说不定。」

「胡说,陛下尚且受制于人,身受桎梏,这种尊位有什么好搏的。」我微微蹙眉。

「那是娘娘的想法,娘娘站在高处,自然不知世人这山望着那山高,拼了劲地想往上爬,比如曾经的宋修仪,不也是这样吗?」

我沉默了下,也不知为何,想起当初赵陵说的那句——

「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这般处境之下,她们家想的却是如何诞下皇长子,顺杆往上爬。」

宋有淑并非不爱他,只是他们之间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风景便也不同。

所以后来赵陵也明白,我可能并非他心仪之人,但却是最适合他的人。

我们站在一起,入眼是相同的风景,懂得彼此的每一个举动和决断。

也相互取暖。

人心本就复杂。

当年的乔静娴究竟是怎样的心路历程,只有她自己清楚。

崔贺,亦没有资格评判她。

8

近来朝中多事。

平阳汉国的匈奴皇帝派使臣来了洛阳。

大魏新兴郡以北的北方草原,曾有二十大蛮人部落。

南匈奴挛鞮王,灭东胡,征楼烦,兼并西域,占领河套,统一北方草原,称霸匈奴帝国,已是宣宗帝时期的事。

那时,他们有控弦之士四十余万人。

后来趁大魏政权分裂,一举割据并州,在平阳建了大汉国。

匈奴人崇尚汉学,亦置有文武官员,如今的汉王呼延綦,年逾五十,对大魏辖地早已虎视眈眈。

宣宗帝和惠成帝时期,大魏皆嫁了宗室之女过去和亲。

此番他们派使臣前来,名为援建邦交,实则别有目的。

大魏虽政权分裂,但藩王各自拥兵,实力本是不差的。

只是多年内斗,叛乱不止,已伤了根基,难以集权。

赵陵需要时间,大魏此时也经不起一场大战。

所以我们打算谨慎接待汉国使臣,不与其产生任何冲突。

这种时候,各文武官员及藩王,意见还是一致的。

使臣来朝之前,赵陵一直很忙。

以至于乔静娴那边,他有几日没去看她。

我体谅他辛苦,晚间叮嘱熬了参汤,在他回来时盛给他喝。

赵陵眉眼间有倦意,沐浴时闭目养神,我便走过去帮他揉了揉鬓额。

没一会儿,他的手便握住我的手腕,移至身前,含笑问我:「一起洗?」

我轻推了他一把:「臣妾洗过了。」

「河清睡了吗?」

「太晚了,奶娘把她抱走了。」

「好。」

夜深人静,罗帐之内,他竟是不困,又要撩拨我。

耳鬓厮磨,我忍不住道:「可见陛下忙了一天,还是不累。」

「再累也不能冷落了皇后。」

他在我耳边低笑,我哼了一声:「臣妾不怕冷落。」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好,蓉儿不怕冷落,是朕情难自已。」

谈笑间,衣衫半解,偏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声响。

宝梨隔着门禀报:「娘娘,岐阳宫传来消息,道是乔淑媛自裁了……」

一瞬间,赵陵与我皆清醒了。

……

乔静娴悬梁自尽了,好在宫人发现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岐阳宫,她虚弱地躺在床上,长发微乱,白净清瘦的脸上写满脆弱不堪。

见到赵陵,便扑到了他怀里,哭道:「子晋,让我死吧,我真的不愿苟活,痛不欲生。」

赵陵安抚着她:「阿娴,都过去了,今后不会再有人伤害你,莫要回想了。」

不愿回想的,定然是不堪回首之事。

乔静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如绝望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你知道的,我与你的这番情义,天地可鉴,子晋,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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