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翻过小区的花墙,潜入到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找到了他车子,尝试和他进行最后一次沟通。
我会和他好好聊聊最近发生的一切,弄清楚这一系列的倒霉事是不是他搞的鬼。
而按照我的推测,他将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出门,开着他的车去到位于市中心的一家证券公司,在办公室里看一个小时的书,然后在办公室外朗阔的阳台上抽支烟,然后两个小时之后回家。
作为和我同名同姓且同用一张身份证的人,他过得显然比我好得多,无论是财富还是社会地位我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这让我的内心稍微有了一些挫败感,客观来讲,他也许才更适合留在这个世界里,而我就应该像个影子一样活在黑暗的角落或者干脆死去。
这样的想法让我莫名有些心酸,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生活方式是否太过于消极,但是很快,我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物种需要多样性。
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声,衣着得体的江科走了出来,径直朝他的车子走去。
我赶紧打起精神,猫在一排车子的后面,悄悄绕到了他的身后。和他相距 20 多米。
我站定,大喊了一声:「江珂,站住!不要转身,我有武器。」
他听话地停在原地,我快步朝他走去,一边走,我一边计算着和他之间的距离。
「你究竟是谁?」他虽然没有转过身,但明显知道我正在朝他逼近。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反问他的同时,我刚好来到了和他相聚 20 米的位置。
换句话说,如果那个神奇的 20 米空间法则生效,我只要再往前踏上一步,不管他愿不愿意,就必须也要往前跨出一步。
「你……和另一个苏葵,来自另一个世界吗?」他冷静发问。
「你说什么?」我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惊诧,但却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
果然,他也朝前走了一步,同时说道:「我曾经见过你和你的苏葵。」
「那时候,我以为……我以为我的苏葵出轨了。」他背对着我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甚至查看了家里的摄像头,发现我老婆苏葵确实呆在家里。」。
「你在哪里见过我们?」我问。
「上个月 5 号,迪士尼乐园附近。」
没错,应该就是我和苏葵,我们确实曾经去过迪士尼乐园,我还在那里蹭伤了小拇指。
如此一来,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苏葵,和两个一模一样的江珂?
7、另一个她
「苏葵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想了想,加了一句:「你的苏葵。」
「她是爵士舞的舞蹈老师。」
「我的苏葵是一名图书编辑。」
「这个世界……出现两对一模一样的人,又恰好是情侣的概率有多大?」他问。
「极其渺茫。」我说。
「所以,我一直认为,你和你的苏葵,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说。
「你很有想象力,但是,无论再小的概率,在无限大的基数里,都有可能发生。」
「那……你的苏葵,她还好吗?」他问。
「在你的苏葵死后的第三天,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奇怪的山洞里。」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毕竟这样有利于发现更多的信息。
「她们两人,会不会发现了彼此,然后……」他说到关键的地方,突然犹豫了起来。
「然后什么?你想到了什么?」我也想到了一个结果,但我想听他的推断和我是否一致。
「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我们的四个人的存在,是一种错误……一种类似于系统 BUG 一样的漏洞,按道理应该在一条平行线上生活,永远都不可能相遇和碰面,但出于某种巧合,她们俩遇见了彼此,然后打破了某种系统运行的平衡,最后发生了相互反噬的后果?」
他一口气说完,静静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头脑比我更清醒,也更敢于大胆猜测,而我尽管记忆力超群,但明显不具备他那样的逻辑思辨能力。
「所以你想通过挤占我的生活空间,试图消灭我吗?」我想通过点破对方的阴谋而扳回颜面。
「并没有。我只是……最近总是莫名其妙会出现在某些地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准确措辞:「就像是一种……无法抗力的安排。」
「哼。」我冷笑了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话。
「你为什么要提醒我,永远不要看到你的脸?」我想起了他留在卫生间镜子上的提示。
「我看过阿西莫夫的小说《永恒的终结》,如果两个不同时空的人见面后,来自未来的人,会永远的消失。」
果然,他一早就做过了各种思想实验,并大胆地触达了我一直怀疑但不敢去想的角度。
「所以你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我挑明了讲,以免两人之间的沟通出现更多的误解。
「老实说,几乎每个人都曾在某个瞬间这样怀疑过吧。」他叹了口气,言辞间竟然流露出了深深的伤感,很难想象他这样获得了世俗成功的人,还会思考这样的哲学问题。
「有时候,我多希望世界是假的,那样我就可以暗下暂停键,或者重新开始……」他幽幽叹了口气,「或者人就像小时候玩过的魂斗罗一样,有三条命。」
「我小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件事。」他见我半晌没有说话,继续说道:「12 岁时,玩过一个无聊而危险的游戏,结果导致了妹妹从房顶上摔了下来,虽然不高,但是……她死了。」
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裂,我的脑子嗡的一声,陷入了一片色彩斑斓的光晕里。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无聊而危险的游戏是什么,那是一排排平房,12 岁的我为了表现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在平房上助跑过后,一跃而起,从房顶上跳到距离七八米的稻草堆上,就在我刚刚完成一次飞跃的时候,转身发现 8 岁的妹妹也跳了下来,而她,因为没有助跑,也因为力量不够,直接跌落下来,下颚摔在了坚硬的柏油马路上。
妹妹散落的长发如海藻一样铺开,殷红的血迹从黑发中缓缓流出,圆形的血迹围绕着她的脑袋逐渐向外蔓延,那一刻,是我人生中最为害怕的时刻……更是我永远也不愿想起的画面。
而他,如果和我仅仅是长相类似,为什么也有和我一样的人生至暗时刻?为什么他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来?
「我抱起妹妹向医院跑去,她就倒在我的怀里,脸色苍白……」平静的语气还在继续。
「闭嘴!别说了!」我气急败坏地朝着他冲了过去。
因为这件事,我被父亲毒打到一只耳朵失聪,左手无名指断裂,两根肋骨骨裂,和父母断绝关系永不来往。
因为这件事,我多年来午夜梦回时总是泪流满面,无比愧疚,因为这件事,我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敢对任何女孩展开追求,直到遇见苏葵。
我想尽一切办法只为忘记妹妹在我怀里闭上眼睛的画面,我过着如同苦行僧一样的生活,绝大部分原因是想通过自虐来减轻自己的对妹妹的愧疚。
而他,这个混蛋!他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撕开了我隐藏多年的伤疤,他就这样突然暴露了我内心最让人不齿的秘密。
我要杀了他!我狂怒的朝他冲了过去。这一刻,我只想杀了他,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允许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还有其他人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哥哥。
迫于 20 米空间法则的制约,在我朝他冲过去的一瞬间,他也朝前跑了起来。
「你冷静一下!我们都不想妹妹死的!」他大喊着,不由自主地朝对面的墙上猛撞了过去,然后发出一声惨叫,踉跄跌倒在地,然后像是被某种力量推动着一样,朝前滑了过去。
「我还没有原谅我自己,你凭什么!?」我嘶吼着,被愤怒裹挟着,眼中一片血红。
巨大的力量把他撞向一个又一个的车辆,他整个人的身体就在一排车辆中间被推了出去,直到从一辆车的侧面翻滚了过去,才又踉跄着站了起来,然后朝前面电梯口跑了过去。
被撞的车子发出了防盗的鸣叫声,在地下停车场格外刺耳。
「王八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你不去死?」我的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当年父亲暴打我时的咒骂,把他逼近了两个电梯形成的「U」型死角里。
他的脸被一种未知力量死死的按在墙上,只能勉强伸出一只手臂,在电梯的按钮上乱按一通。
「你冷静点,如果江月没死,她难道想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吗?」他用尽力气大声辩解着。
「闭嘴,我们是罪人,就应该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遭受愧疚的鞭打和折磨!」
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阻止我前进,20 米空间法则,当他被死死的按压在墙壁上的时候,我也再难往前走上一步,但我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和呼喊:「谁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转身一看,两个小区保安听到了车辆的报警声,跑来查看情况,我满怀恨意地看了他们一眼,暂时选择了退避。
「我一定会杀了你!」我朝着江珂喊道:「这个世界上,江月只能有一个哥哥,也只能有一个江珂。」
说完,我从侧面的通道口跑了出去。
……
小区的不远处是个湿地公园,中央的浅水湖泊很大,四周长着绿色的芦苇,有白色的鸟儿在湖边觅食。
我坐在人烟稀少的湖边长凳上,看着眼前优美的风景,心里却如同乱麻。
我自认不是一个充满戾气的人,但那个江珂显然也不是个善茬,尽管他看起来衣着得体并表现得彬彬有礼,尽管他不承认,但仍不排除他会继续入侵我的生活领域,一步步抹去我在这个世界的痕迹。
尤其是他竟然和我拥有者同样的童年记忆,这代表我们是在 12 岁以后才分裂为两个不同的人,所以我不能离开得太远,我需要随时监视那个江珂的行动,并找到合适的机会,杀了他。
而他,我笃定地认为他也有着自己的计划。
果然,第二天,他出门了。
他先是在中午 10 点左右去了一趟公司,然后四个小时之后走出了办公大楼,换了一身非常朴素的夹克,步行去了附近的商场,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不少礼品盒子。
我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放弃了开车,但这确实给我的跟踪提供了不少的便利,我和他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一路跟到了地铁站。
地铁站曾是我理想中最佳的动手地段。
按照我的计划,他只要靠近地铁站的边缘,我就会利用 20 米空间法则将他推下站台,他会殒命于车轮之下,而我则没有任何动手的痕迹。
值得警惕的是,明明他也知道我们之间存在 20 米空间法则,为什么依然放弃了开车而选择地铁作为交通工具?
这是对方精心设置的圈套吗?我一时之间难以捉摸对方的想法,反而变得犹豫起来。
难道他想等我在身后动用 20 米空间法则的时候,突然转身,我们两人四目相对,用这种方法将我干掉吗?
哼,去他的什么阿西莫夫,对于一个不熟悉的科幻作家,我宁愿相信大友克洋和今敏。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警惕地看着他,一旦他出现了转身的迹象,我会立即闪身到别人的身后,利用其他人遮挡他的视线,然后转身逃遁,虽然既狼狈也不体面,但却能为自己避开危险。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提着一堆的礼品盒,不仅没有回头观望,甚至连左右两边都没看上一眼。
果然,他是打算去老家见父母了吗?
如果他去的是我的父母家里,那么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亲人也将彻底把我遗忘,我也将彻底的沦为「孤魂野鬼」,更有可能会在这个世界离奇消失,就像我的女友一样。
他果然还是要继续用这种方式压制我。
我必须要在这个地铁站解决掉他,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8、另一个选择
关键时刻,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喉咙也开始干涩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起过杀心,想到几分钟之后,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将会被列车碾成两段,我的手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如果说,儿时妹妹的死是出于我的疏忽和意外,这一次害死面前的江珂就是有意为之的蓄谋杀人,罪孽将再次翻倍叠加,可以想象,我的余生都会在无尽的愧疚和痛苦中度过。
在我前方 20 米开外的另一个江珂,他奇迹般地拥有者和我一样的童年,仿若我的分身。至于他是如何从我的生命里分裂出来的,或者我是何时从他的生命里分裂出来的,我无从得知。但我好奇的是,他是如何克服不慎害死妹妹的愧疚感,又是如何走上世俗的成功之路的。
我把目光聚焦在他手里提着的一堆礼品上,更好奇的是,他将如何面对关系破裂多年来都不曾来往的父母。
我无法想象自己还能重新站在父母面前,像个普通儿子一样和他们诉说着家长里短和工作上的种种烦恼,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父母会重新接受这个害死了妹妹的儿子吗?
地铁进站带来的风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就是现在,我该动手了。
他就站在地铁站的边缘,只要我侧身走出队伍,往前跨上一步,他就会跌入地铁轨道,被随之而来的地铁压死,这个世界就只有一个我了。
可是,如果他死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也就再难有一个答案了。
比如:当年视他为仇人的父亲是会继续破口大骂甚至拳脚相加呢?还是会沉默无语选择原谅呢?
我自己是没有勇气去探寻这个答案的,这一点我无比笃定,但是又疯狂地想要知道答案。
就在这样的犹豫不决里,地铁进站,车门打开,那个江珂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一样,肩膀松弛下来,跨步走进了地铁。
而我,也怀着满腹的心事跟着走了进去,只不过向左转进了另一个车厢。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绝好的动手机会,就为了想知道父母多年后对自己的态度是什么。
乡村公路上,我坐在一辆租来的黑色轿车上,跟踪着另一个江珂乘坐的中巴车。
窗外,宽阔的乡村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青色麦田,远处是起伏乡村楼房,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我记忆力一直很好,但巨大的变化还是让我很有陌生感,只能依稀凭借着大概的方位来辨别自己家的位置。
前面的中巴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江珂从车上下来之后,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显然他也和我一样许久没有回来了。
等他走进巷子之后,我才从车上下来,一路上利用街道两边的槐树隐蔽自己,悄悄跟随在他的身后,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茂密的槐树投下了大片的阴影,白色的槐花落虽然早已落尽,但整个街道里还弥漫着槐花香甜的味道,小时候的记忆随着距离家里越来越近,也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我的心跳也不可避免地狂跳起来,至于这到底是因为阔别故土已久的怀旧感,还会对父母仍有愧疚和恐惧,一时之间也难以分清,我只能尽可能把目光紧紧锁定在前面的江科身上,竭力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如果我记得没错,进入巷子之后,第 10 个家门,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家,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这应该是我极其眷恋的地方,而现在,这里除了陌生以外,似乎还埋藏着让我恐惧的东西。
前面有两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我躲在大槐树的背后,看着江科在他们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我的父母。在我逃离家乡的时候,他们都还正值壮年,父亲一米八几的身高,和标志性的浓密黑发曾经是我仰望的大人,但如今他坐在一个破旧的轮椅里,身边陪伴着的是我那佝偻着腰身的母亲。
仅仅是容貌上的巨大变化,已经足以让我突然就模糊了双眼,我拼命忍住鼻酸和酸痛的喉咙,竭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以避免自己不小心发出哽咽声。
江珂站在父母面前,三个人相互看了许久,就像是阳光下定格的画面。
「爸,妈,我……回来看你们了。」江珂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肆意在脸上流淌着,眼前这个画面曾在我梦里无数次出现,他说的这句话曾是我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演练,但我始终没能像他一样有勇气在时隔多年后重新站在父母的面前。
父母亦像是做梦一样,抬头看着眼前高大整洁的男人,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后还是母亲突然扑向江珂,紧紧抱着他,大声哭喊着:「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江珂抱着阔别已久的母亲,哽咽着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妈,对不起……」
父亲坐在轮椅上,像是躲避刺眼的阳光一样侧过了脸。
江珂放下手里的礼品,走到父亲的轮椅跟前,跪下来把头埋在了父亲的膝盖上,而父亲则缓缓抬起干瘦如柴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头上。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他们三人抱在了一起,只有母亲轻声的呜咽让我的心一阵阵抽痛。我终于无法抵挡自己情绪的崩溃,转身颓坐在大树背后,无声地哭了起来。
原来,父母最终还是原谅了我,原来这一切如此简单。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我竟然蹉跎了十多年的时间都不敢面对,也不敢行动。而是狠心地把两个老人丢在了老家,任凭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和心里来回碾压,一年又复一年,直到他们腰身佝偻,两鬓斑白……
我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痛恨自己的懦弱和不孝,也无比羡慕此刻在父母怀抱里的江珂。
他确实比我更好,比我更勇敢,他敢于原谅自己,敢于放过自己,也敢于直视内心深处的疮疤,而相比之下,我则像个胆小懦弱的缩头乌龟,所以此刻只能躲在大树的背后看着他夺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还记得我的人。
从现在起,即便是我能鼓起勇气站在父母面前,他们也不会认识我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苍白的皮肤开始变得几近透明,我,果然开始消失了。
没有错,我才是这个世界的 BUG,我才是应该消失的那个人。
另一个江珂聪明,睿智,沉着,勇敢,拥有许多我所不具备的优秀品质,而我,竟然还想妄图杀死他,自己继续无用的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门口已经不见了他们三人的踪影,大概已经回到了家里,母亲应该会张罗着给他做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饭菜,一家人冰释前嫌,所有曾经的恩怨一笔勾销,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我毅然起身,凭借着记忆,朝村外偏僻的大桥走去。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大桥是我从小惹祸之后的避难所,那里人迹罕至,死在那里应该是我最好的归宿,反正从今往后,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与我无关了。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的内心反而平静从容了起来,我慢慢穿过田野,走过小时候曾经无数次走过的田埂,看着两边的麦田和野花野草,感受着初夏燥热的阳光,贪婪地想要把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面前的大桥曾经是铁路货运桥,兼顾货车通行,有 20 多米的宽度,但由于河水改道后成为了废弃的建筑,在风雨中逐渐变得破旧直至无人问津,如同我自己一样。
我蜷缩在水泥栏杆的缝隙里,看着桥下浑浊的河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桥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另一个江珂也来了。
我满腹狐疑地躲在水泥栏杆的缝隙里,避免被他看到。
他似乎心事重重,沿着桥面的另一边径直走到了大桥中央,转身背对着我,然后摸出了电话。
我和他隔着大桥的桥面,听到他对着电话喊了一声:「妈。」
我猜对方应该是苏葵的母亲,果然,他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我过得很辛苦。我从小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生活,也没什么朋友,甚至一度觉得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直到我遇见了苏葵,是她让我觉得活着挺好的,可天不遂人愿,她的死让我感觉自己再次被世界遗弃了……」
这何尝不是我的感觉呢?我躲在栏杆的夹缝里,默默听着他倾诉着自己的心事,虽然他倾诉的对象不是我,但相同的生活境遇同样深深地戳中了我的心。
他继续说道:「我努力过了,但失去苏葵的痛苦太沉重了,我真的用尽了全力也没有办法挣脱。最近,我又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很难跟您讲得明白,也许,还有人比我更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
说着,他爬上了大桥的栏杆,风立即吹乱了他的头发,灌满了他的夹克,他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色鸟儿一样,摇晃着张开了一只手。
「我做了一件以前一直不敢做的事情,希望能够给他的未来增添一点希望。」
尽管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他似乎在极力保持着轻松的语气,他继续说道:「妈,你保重身体,我想……去另一个世界看看苏葵。」
说完,他把电话挂断,扔到了桥下的河水里。
我听到这里,立即从栏杆的缝隙里挤出来,原本想扑上去把他拉扯下来,突然想起我们之间的 20 米空间法则,赶紧又缩回来紧贴着栏杆,生怕把他挤到桥下。
「等等!江珂,你不能死!」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我再也顾不得两人不能见面的规则,反正我也决意赴死了,这些原本制约我的规矩我也不在乎了。
他惊愕地转身,我也趁机攀上了大桥栏杆,和他相对站立着。
他果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衣着合体,身姿挺拔,而我因为最近疲于奔命,风餐露宿大概会很憔悴。
「你听我说。」我朝他挥挥手:「我首先要谢谢你刚刚做的一切。谢谢你帮我完成了心愿,我和你一样,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错误,才会出现两个苏葵和两个你我,但我知道,比起我,你更有理由活下去,这个世界虽然有错误,有漏洞,但你拥有弥补的能力。」
我举起几乎透明的手臂,说道:「我,才是这个世界的 BUG,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完,我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向后仰面倒了下去。
9、另一个世界
在我仰面倒下的一瞬间,似乎能够听到风穿过了我的毛孔,整个视线中陡然失去了全部的色彩,世界变成了一片黑白,更加让人心慌的是,我所看到的一切逐渐模糊了起来,原本清晰的世界正在逐渐像素化。
大桥从我眼前上升,我还能看到大桥栏杆外侧,自己小时候调皮翻过栏杆用粉笔写下的数字和涂鸦,那是一组毫无意义的数字和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而至于我当年为什么要写下那串数字和画下那朵花,我则没有了任何的印象。
那串数字是 0230719,这让我的大脑突然灵光乍现,这串数字不正好是我之前发现过的错误吗?
《鲁米诗集精选》!
我猛然想起,我的苏葵在失踪之前曾经给我发过《鲁米诗集精选》的样稿,在 23 页刚好有两首我们俩最喜欢的诗句,她特意把两首诗放在了一页,用来表达我们的奇妙缘分。
07 和 19 分别代表的是第 7 行和第 19 行的诗句,分别是第 7 行我发给她的那句:我,为什么要寻找你呢? 我,不正是你吗?
而第 19 行,则是她想要跟我表达的含义: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寻索的,始终是你。
一切都明白了。
在我落入水中的一瞬间,脸上突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
我的身体瞬间被河水淹没,眼前不再有光,整个人如同身处晃荡的瓶中一般,身不由己随着浊浪翻滚,但奇怪的是,除了不断翻转带来的眩晕,竟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窒息感。
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我的听觉重新启动了起来,密集的哒哒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惨叫,仿佛置身于某部枪战片的现场。
让人晕眩的抖动还在持续,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乘坐过最颠簸的马车,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上剧烈的晃动变成了抖动,最后归于平静,我的身体也再次轻松的了起来,似乎飘荡在失重的空间一样无拘无束。
一道橘黄的光线透过眼皮直达瞳孔,光线刺激了眼皮神经,使得它可以缓慢的睁开,看到眼前的光景。
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玻璃罐子里,赤裸的身体上覆盖了一层如同水银般的物质,而这个横置的玻璃仓里则装满了蛋清色的浓稠液体。这让我透过液体和玻璃仓看到的场景多少有些变形。
眼前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像是一个厢式货车的内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凌乱的电线和数据线从顶棚上缠绕着插入各种仪器和电子屏幕,闪烁的屏幕上显示着绿色的代码和红色的起伏波纹线条,伴随着电子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车厢里甚至弥漫着一股火药的味道。
我动了动手指,失败了。浑身上下我能够使唤的地方似乎只有自己的眼皮。
看样子我醒了,或者说,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世界。
车厢的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一个身穿黑色机动服女人跳了上来,随即把车厢的门关上。
苏葵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闪着银白色的光芒。
从她脖子上被子弹刮出的长条形伤口来看,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枪战,而现在应该暂时甩掉了尾巴,处于短暂的安全期。
到了车厢里以后,她先是熟练地在电脑里输入了一串代码,然后检查了一下仪器的损毁情况,再来到了我所身处的液体纳米生态仓跟前。
见我睁开了眼睛,苏葵立即捂住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也随即夺眶而出。
虽然处在被纳米机器人包裹的生态仓里,我无法开口说话,但我知道这种设备连接了脑机接口,可以通过大脑的控制,使得外部的发声设备代替我发出声音。
我尝试性的用大脑和她交流:「你这是何苦呢?」
果然,外部的音箱模拟出了以我的声纹制作的语音。
苏葵把脸贴近生态仓,充满歉意地看着我,「江珂,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看着她疲惫的双眼,干裂的嘴唇,鲜血淋漓的脖颈,满是心疼,这段时间,她一定过的相当艰难。
作为元世界剧情规划师,苏葵受雇于全世界赫赫有名的 META 公司,应该说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而我只不过是个元世界背景绘图员,我们虽然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之间的楼层却相隔 33 层,薪水相差 16 倍。
我一直觉得,能够和苏葵相识相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所以才会和她在一次滑雪中摔断了脊椎骨,而后成为了毫无知觉的植物人。
起初我虽然闭上了眼睛,但仍有意识,我能听到苏葵在我床边痛哭着忏悔,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认为是自己固执己见选错了路线,以至于在速度最快的时候撞上了我。
「所以,你就私自篡改了元世界的剧情,把我的意识暂时存放在另一个世界?」我责问道。
有时候我真的难以理解,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她们在一些重大事件的抉择中,总是最先丧失理性,一个植物人男友和前途无量的事业,在这样对比明显的情况下,她竟然为了濒死的我,选择了犯罪。
作为元世界的剧情规划师,私自更改用户数据,设置非法入口,篡改人物剧情,这其中随便任何一项都会毁了她的事业和前途,而她,竟然同时触犯了 5 种重罪。
「你当时的情况很危险,我没有别的选择。」苏葵紧贴着生态仓的玻璃,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后悔:「我在元世界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复制了他的部分数据,为你设计了独有的支线情节……」
「那你为什么要跟进来?」我打断了她的话,「你非法进入元世界,会引起数据冗陈错误,引发更为明显的数据漏洞。」
我现在明白了,我们两人同时非法进入元世界,会引起错误变量的产生,从而打乱了很多原本设计好的情节,导致用户数据和情节发生越来越多的变化。
在元世界里,所有的用户都有着独特的人生剧本,即便是打碎一个花瓶,多占一个地铁座位,都会在随后的时间里逐步累加,引发更多的错乱产生。
「因为我想你。」苏葵紧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委屈地说道。
「我已经完了!放弃吧!」我怒吼着:「一个完全瘫痪的人能给你什么?现在搞成这样,你满意了!?」
看着她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样子,我的心一阵揪痛,她曾是公司最有才华,最有前途的天才少女,原本是高高在上,备受崇敬的精英女性,可现在却成了公然对抗元世界管理局的犯罪分子。
看情形,她早就脱离了公司,在带着我逃亡的路上和追捕者多次交锋了。但我知道,元世界管理局绝对不会容忍她的罪行,我们不久后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被抓回去终生监禁,要么以死拒捕,被当场击毙。
无论哪一种犯罪,代价都是被剥夺永生的权利。
面对我声嘶力竭地大喊,苏葵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她轻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设计的人生情节中,会有妹妹不慎摔死的场景吗?如果你经历了那次意外,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了吧?」
我陡然愣住,元世界不同于虚拟游戏,一切都建立在真实的人类情感之上,元世界每个人的身体诞生之前,都会由这个世界的玩家导入意识,真实体验另一场生命和人生的过程,直到死亡才会退出。
我的人生情节中失去妹妹那次意外,正是她在这个世界失去我的意外映射,她想以此让我明白,假如我当时有这个能力,也一定会不惜想尽办法挽救妹妹的生命,而不以任何代价为转移。
「那种愧疚感带来的折磨,你现在应该懂了吧?」她看着我的眼睛。
「可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来没有怨过你。」我无奈说道。
「没错,你的妹妹也可能会这样想,但是,你真的就能放下了吗?」
见我无语,她继续说道:「原本我只是想去元世界看看你就走,可我看到你独自一人生活在那个世界,一个人过马路,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去买酸奶,我心疼的一时没有忍住……直到我发现有数据巡逻员正在分析我们,这才只能从后台的数据接口匆匆离开,然后想办法也把你接回来……」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管理局是不可能放过我们的。」看着她尽管憔悴却依旧美丽的脸,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责难的话。
「我知道,这个世界和元世界都没有了我们的容身之处。」苏葵隔着玻璃抚摸着我的脸,「你还记得在那个世界你曾经做过的一个美梦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海,在远处夕阳的映照下散发着梦幻般的光芒,一个女孩从远处朝我跑来,我能感受到四周草木的芬芳,我能感受到微风拂面的感觉,我能看到绿色的叶片上有瓢虫蠕动,但却始终无法看清那个女孩的脸。
难道,我眼前这个天才少女,竟然突破了元世界的边界,发现了编辑梦境的黑科技吗?
「没错,那个梦境是我留给我们最后的程序包,如果……」她看了看我的身体,似乎有些不确定,「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放弃这个身体的话,我们可以去到元世界江珂的梦境里,在那里数据巡逻员永远也无法发现我们。」
「你疯了吗?」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我是个残缺的人,全身上下只有脑细胞还活着,而你,拥有年轻健康的身体,为什么要冒险跟我一起进入梦境中生活?」
苏葵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 15 分钟的时间,管理局有一大波的援兵正在路上,他们已经放弃了活捉我的计划,不久后,也许一颗飞弹会将这辆货车和我们俩烧成灰烬。」
「身体什么的,没有任何意义。」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深情地看着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梦境中何尝不是一个世界呢?江珂睡觉的时候,会梦见我们的生活,我们睡觉时,会梦见江珂的生活,谁又说得清楚,到底是谁在梦里呢?」
「我们能在梦境里生活多长时间?」我问。
「梦境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江珂能活多久,我们就能生活多久,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死了,意识会退出元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重新排队登录另一个人,而我们的意识将会被当成冗余数据直接清除,永远没有下一次轮回了。」
「也就是说,无论世界如何变迁,沧海桑田,我们都永远不会再见了?」我问。
「没错。」苏葵露出了坚毅的微笑,「准备好放弃永生的身体,和我进行一场永不回头的旅行了吗?」
「梦境里的世界,不会再有山洞了吧?」看着她明艳如同向日葵一样的笑容,我也笑了起来。
10、后记
江珂回到城里之后,时常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看着远处的城市发呆。
对于前一段时间发生事情,尽管离奇但却越来越模糊了,他甚至都不能确定那些奇怪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真实的发生过,只是清晰的感觉有些记忆正在逐渐远离自己,变得慢慢模糊起来。
他依旧独自生活着,没有苏葵的日子尽管难熬,但他必须慢慢习惯。
但值得庆幸的事,他最近时常会做一些美梦,梦境里,自己和苏葵在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田野里奔跑着,远处永远是灿烂的晚霞,夕阳下似乎还有一栋小木屋的剪影,一切真实而有梦幻,美好而又平静。
这个梦是如此甜美,以至于他总会在微笑中醒来,也许自己和苏葵在另一个世界里,正长久的、幸福的生活着。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给江珂带来了不少的安慰,毕竟,在万千世界中,总有一个自己是幸福的。
另外,他决定每天都搭乘地铁去上班,路上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面孔,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孔,身处在嘈杂拥挤的环境里,似乎自己也变得不那么寂寞了。
这天,他依旧坐在地铁上看书,那是一本《鲁米精装诗集》,他觉得鲁米的诗写得很好,但整本书似乎总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混了进来,至于那是什么,他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
直到他被人踩了脚,江珂低头看去,一双好看脚踝,穿着色彩鲜明的泡沫拖鞋,脚趾的正上方镶嵌着一朵橙色的向日葵,明艳可爱。
他抬头望去,一个女孩面带歉意地笑了笑,指着他手里的诗集念道:「注意每粒微尘的移动,
注意每个刚抵达的旅人,注意星怎样沉、日怎样升、所有的河流怎样共赴大海。」
「你也看鲁米的诗?」江珂问道。
「诗不错,可惜,插图如果是黑白的就好了。」女孩坐在了江珂的身边。
啊,没错啊,鲁米的诗,就该配上黑白的插画,因为所有的万物色彩,已经都在他的诗里了。
江珂合上了书本,低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备案号:YXA1zaD3AOyu193dvrDtz4N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