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秦寿睡了。
他是个从来半边面具遮脸的王爷,我是他心上人的婢女。
他的心上人,是他的养女。
1
秦寿睡得并不安稳,像是随时都要醒过来。
他的长发像墨一样画在纯白的里衣上,里面夹杂着几缕白发。
秦寿二十六岁。
而我的这个身体,只有二八。
全身上下,青红斑驳,几乎没一块好皮。
我检视上下,激灵灵打了个战。
看他银白面具,观我一身爱痕,我知道,我穿成了一本书中的婢女,白露。
书中那个叫白露的女人,由于不知羞耻爬上王爷的床,死于今日清晨。
前夜还在文明社会饮酒,今晨便倏忽后退百年,由人摆布,我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火辣辣地疼,也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最是惜命了,可不能让自己死。
前世我从脏污杂乱的贫民窟爬出来,这辈子,面对不久后即死的命运,我不甘心。
秦寿有疾,体弱,变态。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他是个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有弱点。
只要有弱点,我就有一线生机。
秦寿动了动身子,就要醒来。
我把自己的乱发捋顺,用手摸摸嘴角,顺势扯出一个笑。
秦寿醒了。
他翻了个身,正对着我,慢慢睁开眼瞥过来。
我避开他突然凌厉的眼睛,俯身含住了他的喉结,像幼猫舔乳一样取悦他。
「王爷……」
他里衣松垮,经过一夜,露出分明的锁骨来。
我将唇落在他雪白的颈侧时,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松松按在我的头顶,微微用力。
这是个方便的姿势,他顷刻间就能杀了我。
而我呢,手无缚鸡之力。
穿过来前夜,我给了乞丐一百元,那乞丐戴着黑色眼镜像个瞎子,接过钱就开始给我磕头。
虽然我及时扶住了他,但我知道,我的内心多么快乐,多么得意。
我沉迷于这样的施舍。
我知道我的存在,就是对他的无声霸凌,我以我比他高些的金钱地位提醒着他,使他为了生计,不得不低下头来感谢我。
一如现在的秦寿和我。
我成了蝼蚁,任他宰割。
只能讨好他,取悦他,盼着他给我一百元钱那样分量的微薄施舍。
我要的不多,只要能活下去。
我埋首在他颈间,好似十分依赖地蹭着。
「王爷,白露是真心爱慕您……求您成全奴婢吧。」
我身子抖得像筛糠,喘不过气来一样说着话,恨不能抓过氧气瓶大吸一口,却只能把日益稀薄的氧气从喉咙抠出来,装着吐气如兰,软软送到他耳边。
「呵。」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我贴得近,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身子狠狠一颤。
一滴滚烫的泪脱离眼眶摔下来,砸在他裸着的胸口。
落处再下几寸,便是他的心脏。
要杀我了吗?
他的手却落到枕边,懒洋洋道:「继续。」
一口气梗在喉头,我知道我的眼一定睁得极大。
浑身攒着的气被扎了个口子,我发出一声终于抑制不住的哽咽,却及时把它转化成婉转的低吟。
2
我实在太怕他。
完事后日头升起来,天渐渐明朗了,凉风裹着雪粒撞进来,窗纸哗啦作响。
是个初冬天气。
王府渐次热闹起来,秦寿披衣坐在床边,给我留下一个挺直瘦削的背影。
这个书中最大的反派正漫不经心地系上衣带,让人送一碗避子汤进来。
他二十加冠即赐封夜南,离皇城足有十万八千里,是这里的土皇帝。
他是个在尔虞我诈里摸爬滚打的男人,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让我心惊胆战。我却活在太平盛世二十余,做过最大的恶是打了霸凌我的人一个巴掌,我有较常人异常些许的心理,施舍穷人以让自己高尚一瞬。
我爬下床,跪得端端正正谢了恩,将黑苦的药一饮而尽。
我喝得太急,刚出炉的药几乎烫破喉管,要在我的胃蹚出一条大路来。
褐色的药汁从吞咽不及的喉咙流出来,挂在嘴角。
他转头看了我一瞬,伸手把那点液体抹去。
「给阮微换个服侍的。」
「怎么说?就说我看上她的婢女了。」
他身边簇拥着下人、侍卫,他们只是低着头,并不敢抬头看我,倒叫我捡回一点七零八落的尊严。
秦王爷出门前有一句吩咐是施舍给我的。
「看好她。」
他说。
喝下去的药在胃里翻腾,挣扎出一只手我的
心脏。
门关上的一瞬,我扑在地上,大口呼吸起来。
秦寿右脸上的面具,是为了掩盖那道胎记。
蜿蜒曲折,蛇般趴伏在右脸上的胎记,从眼角爬到脸侧。
秦寿之母是先皇的宠妃,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先皇厌之。他排行第三,二皇子暴病而死,大皇子登基后,倒是对他不错。
即使秦寿身在夜南,也不时派人送来各种奇珍。
一个月后,他将派遣六儿子秦飞白来到这里。
秦飞白是谁?
是本书的男主角,是女主角秦阮微的心上人,是从冷宫皇子逆袭成为皇帝的人生赢家。
秦寿爱秦阮微,可秦阮微只爱秦飞白。
秦阮微何许人也?
她本姓陆,是辅相陆明修的独女。六年前陆相被革职流放,不久便死在途中,秦阮微逃出来,一路乞讨,不知怎的流落到夜南,被秦寿看到,收为养女。
我倚着实心的床柱,心中一片茫然。
为了活命,我引诱了秦寿,将自己绑到他床上。
秦寿为了争夺秦阮微,必然要和自己皇侄秦飞白对上。
我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更何况,秦阮微……
3
是夜,秦寿裹着一身阴沉进来。
烛火昏暗。
眼中的寒意却分明。
他掀开锦被直接将我压在身下,粗暴地扯开我的衣襟。
他一定是在秦阮微那里受了气,来对我发泄。
「王爷!」我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看着我不出声。
我其实并不知道说什么,大概女人被突然侵犯时大脑都会恐惧地一片空白。
他英挺的脸部轮廓消解在昏黄的烛火中,化成波光粼粼的湖波,一点狰狞神色荡起来,无声地以波纹状扩散开。
我松开他,闭上眼道:「请王爷……怜惜。」
他没有回应。
寝室笼罩在无言的沉默下,直至月亮爬上墙头。
他的呼吸渐渐平复,说:「下去。」
我拖着不像自己的躯壳下床,又垂首跪好。
秦寿起身坐在床边,玄色的皂靴就竖在我面前。
他垂下手,竟然摸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来。
这匕首好似继承了他的意志,延续了他的感官,从我的下巴开始,游到我脖颈儿,又一路划到我胸口位置,稍用力便压出一道刀印。
最后它又回到我的锁骨处,力道轻得好似爱抚。
「白露,你这样的女子,本王要多少有多少。」他正以封建的傲慢贬损我享受了二十年的相对自由的尊严。
「如今本王厌了你,要杀你。」
他用刀尖挑起我的下巴,我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有点胆量。」
「可是呢,念在你尽心伺候本王一场,本王今夜不想见血。」
月上中天,清冷月辉照在我的脊背上,明明是寒凉的,我却生生出了一身热汗。
他话中有话。
我一个长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婢愿为王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啊,即使生死关头,我也要把爱慕时时挂在嘴边,仿佛他是我的天神,而我离开他就像涸辙之鲋般难以生存。
男女之间的凶杀案,总是与艳情相关,一个弱女子以此来向男子求一点无伤大雅的豁免,好像就比被直接杀死要好得多。
「哦?若本王要你献出生命?」
「奴婢愿。」
「若本王将你送到青楼千人骑万人欺,一点朱唇万人尝?」
「奴婢只怕自己姿色不够。」
「若本王要你杀人呢?」
「奴婢愿。」
「若本王……要你杀了我呢?」
我直直盯着他,轻声说:「除此之外。」
他哼笑一声,声线寒凉,审视我许久。
「起来。」
翌日。
我重新回到秦阮微身边侍候。
4
「王爷宠幸她一天,却也没赏个什么东西?」
「怎么也是第一个爬上王爷床的,之前那五个可都折戟了,尸体现在还在乱葬岗呢。」
「王爷的心思,真难猜啊。」
「快干活,六皇子快来了,一应物品都要赶出来。」
又静一会儿,刚刚那婢女幽幽道:「怎么她还活着呢?」
「嘘!」似乎有人制止了她。
我浑身上下难受得紧,不能仰卧,只好趴在床上,将头埋在软枕中。
一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往我这里看了眼,见我熟睡,才放下心般呵斥另一个人:「多话!」
「误了……计,我看你怎么死!」
她们谨慎地走开,我只能维持着睡着的姿势,脑中却在飞
速转动。
越想,越心慌。
她们为什么笃定我会死?秦寿确实性格暴戾,前几个爬床的女人也死状凄惨,姑且认为秦寿一定会杀了我罢,抛开这个不提,那个婢女为何如临大敌,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我爬上王爷床的事,全王府都知道,可秦阮微看到我回来,却一个字也没说。
我是六年前被秦寿指给她的,一直贴身侍候,按理说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人。
可她对我身份的转变却并未有什么表示。
刚刚外面两个婢女是秦软微院中的粗使丫鬟,她们与其说是照顾我,不如说是监视我。
从我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看,她们和秦阮微绝对有联系,而且是超越一般主子和底层丫鬟的关系。
我虽然知道自己身在一本小说中,却没看过这本小说,一切的了解都来自在酒吧兼职时别人的交谈。
因此,我只知道秦寿是大反派,男女主最终坐拥天下,以及……
「秦寿那么爱她,她还偷兵器图给男主!」
这是我除了剧情大概外,唯一知道的事情。
秦阮微的古怪,即将到来的未来皇帝,也是目前还在韬光养晦的六皇子秦飞白,两个粗使婢女的谨慎……最奇怪的是,秦寿在房中的问话。
「若本王要你献出生命?」
「奴婢愿。」
「若本王将你送到青楼千人骑万人欺,一点朱唇万人尝?」
「奴婢只怕自己姿色不够。」
「若本王要你杀人呢?」
「奴婢愿。」
「若本王……要你杀了我呢?」
我一字字嚼着他的话,唯恐落下丝毫,万千思绪缠乱,让我头痛欲裂。
眼前又浮现出他在我身下时的目光。
审视的、清明的,丝毫不带欲望的,狼一样狠戾的视线。
反衬得我像个欲求不满的放荡妓子。
「你的小聪明,足够你活过几日?」
在我回到秦软微院子前,他把玩着匕首,笑着压低声音。
秦寿那么冷的人,吐息竟然是热的,吹拂在我的颈间,恶魔似的低语与昭然若揭的恶意,成为我日日夜夜的梦魇。
秦寿在暗示我,我会死。
而且就在近日。
而且就在近日。
在艰难地剥茧抽丝中,我感觉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而来。
原来的白露也许真的死在那个爬床后的清晨,而我穿越过来,于是白露在旁人眼中没有死。
现在只要一个试探,我就能肯定自己的推测。
白露的死,不是偶然。
秦阮微一定和六皇子密谋着什么。
秦寿……很可能有所察觉。
纵然秦寿没有给我任何名分,可我的待遇还是变好了,大概所有人都猜不透他,以为我还会受宠吧。
身下的被子比之前柔软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浓酽的香气,我不喜欢,它闻起来像暴发户家没见识的姨太太才会喜欢的那种,即甜且腻。
等等……香?
5
这香有古怪。
久处其中,我的意识竟然渐渐昏沉起来。
我在心里苦笑。
大事不妙。
夜幕四合,就像那张包藏祸心的网,我依在窗边,看不远处湖心薄雪骤起。
不一会那两个粗使婢女过来,看到我,对视一眼。
「你需要休息。」
她们几乎是强迫性地把我按到床上,简单收拾了下屋子,又续上香,而后出去,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纸糊的窗透进半明半暗的暮光,我观察四周,她们将所有的锐器都收走了。
比如茶壶,木梳。
她们离开后,我立刻把香灭掉,换来一段喘息的时间。
秋千院落夜沉沉。
我所在的地方一片安静,根据残存的记忆,我应该是在王府的边缘。
偏僻,寂静,月黑风高,适合…杀人灭口。
风将残存的一点烛火吹灭了。
屋中霎时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月光柔柔地照进来,我躲在角落中,屏住呼吸,安静地适应这黑暗。
香又重被我点燃,黑暗中微弱的红色明灭。
香冉冉地烧。
与此同时,眩晕感也越来越重,它们消磨着我的意志,我咬咬牙。
不能睡。
我狠狠在腿上掐了一把。
疼痛让我恢复了一点精神。
不能睡……
随着越来越重的睡意,我用力咬住右手的虎口,那里很快渗出血滴。
不能……就这么死去。
我出卖身体,放弃尊严,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知道生之可贵,便不敢放弃任何机会。
豆大的泪从眼中落在虎口红紫的伤口处。
越疼,就越清醒。
秦寿,人如其名,果真是个禽兽。
「你这点小聪明,能挨过几时呢?」
他的笑从胸腔的震动中发出。
呵……
那便看看,我能活多久。
能不能,死在你之后。
6
虎口的疼痛也醉在这陶然的香里,痛觉神经似乎与那香气和解,任凭我疯狂地用牙齿研磨伤处,思绪还是渐渐向无底深渊滑去。
就这么死去,其实也没关系吧?
无论前世今生,都是一样的苦。
衣着光鲜的人欺辱我,视我的尊严为草芥,被侮辱与损害,却还是要活着。
可困意像死去的妈妈一样,在召唤我跟它走……
手中忽然触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我睁大眼睛。
头上的瓦,有一片落在地上,好大一声。
门,静静地开了。
一个蒙面人闪身进来,直取床上隆起的锦被。
锦被下是枕头。
他迅速扔下被子,反身的同时握住剑柄。
一掊香灰摔到他脸上。
趁他下意识揉眼时我扯下他的面巾 !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秦寿的侍卫,平时并不起眼,但秦寿很器重他。
秦寿说得对,一时的小聪明,不能保命。
不到一会儿,我就被抓住,他鹰一样的手攥住我的脖子,将我掼在地上,身上为保持清醒而造成的伤口一瞬间都惊喊起来。
我瞬间睁大眼睛,却疼得发不出声。
我像一只濒死的鱼弹动,却生生被他按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只能黔首,然后接受它们赐予的死亡。
「等等。」
「……」
「我一介弱女子,怎么都逃不出去,对不对?」
「死之前,能听我说几句话吗?」我颤着声音。
他没接话。
我在原主的记忆中翻找,假山后的两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他为灭口而来。
我艰难地咳嗽一声,眼中泛起泪花。
「我有一个很爱的人……为了他我可以失去一切……但是,他不喜欢我,但是没关系,我不后悔……我给你讲讲从前吧……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我不想带着它死去,可以么?」
他一双寒潭似的眼睛盯着我,我睁大眼,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他的手松开一点。
「第一次见他……我就知道……几个月前,他夸奖我手脚利落,却是对着他的心上人说的,我还是很开心……我做了糕点……一次夜晚,他喝醉了,我……」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烟雾一缕缕飘过来,围绕着我们,舞蹈着。
我着迷地看着它们,想起来所有诱惑而危险十足的事物。
比如秦寿秦王爷,再或者……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能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么……或者……」
他的身形一滞,我刚刚扯下他的面巾,就是为了让他吸入那香。
他的动作显而易见地迟缓起来。
「或者……我找到了更好的投名状。」
我说。
我把匕首拔出来,阖上他犹然不敢置信的眼。
我深知机会难得,自然下了狠手。
那把秦寿不知何时放到我身上的匕首削铁如泥,我用它在自己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以获取清明,伤口太大,我会流血不止,因此我只能割一刀换一个地方,然后,我用它生平第一次,杀了人。
如今我极为狼狈,白色里衣上全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瞪着手中的匕首,把它扔开,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
「做得不错。」
门户大开,秦寿披着玄色大氅,闲庭信步进来。
「第二次,你活下来了。」
7
「是。」
我双手奉上匕首:「谢……王爷……怜惜。」
哈,怜惜。
他并未接过:「它以后是你的了。」
「嗳,别跪,起来罢,」
他把我拉起来,我一个不稳,被他接住。
他皱眉:「你伤得不轻。」
「谢王爷体谅,奴婢无事。」
待呼吸平顺后,他正垂目看着我。
他的大氅上绣着一只白鹤,低头饮着水。
「啊!」
秦寿把我放到床上,取出一个玉瓶。
「王……」
「闭嘴。」
肌肤裸露在冬夜的空气中。
而后织物又覆盖上我的肩。
他肤色常年苍白,眼睫鸦羽般纤长,我不敢多看,很快低下头去。
「奴婢这次,合格了么?」
我忽地问。
「要看你知道多少。」
「知道得少,便活不长;知道得多,便活不好。」
「你是朝露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捉起秦寿的手,贴在我的心口。
他顺从地跟着我的手,似笑非笑,食指点住我的胸口,停住不动了。
「我是。」
「王爷呢?」
「我?」
他笑了。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额发碰到我脸侧,他轻佻道:「本王自然是那吮露之齐女。」
「好好养伤,下一次,本王会保你。」
「白露。」他又转身问,「你刚刚对林武说的心上人,是谁?」
林武是那个死去的侍卫。
有心上人的是原来的白露。
我哪里有心上人,不过是孑然一身,与孤独为邻。
「算了罢。」
他颇有些意兴阑珊。
「三日后,我会再找你。」
8
我始终没有和秦阮微见过面。
据说她性格活泼,总是喜欢外出游玩,很少在府中。
去夜南城二公里,有一座午山,草木稀疏,少有兽类,多志怪传说,平时少有人去,但秦阮微仿佛对此很有兴趣,日日骑马出城。
我已经可以窥见事件的脉络。
有人和秦寿近卫勾结,在一次勾结中被白露撞见,于是他们做了一个局,想让她「自然」死亡。
比如,爬上以不近女色著称、已经杀了五个女子的王爷的床。
他们成功了。
但是没想到,我穿了过来。
于是他们只好铤而走险来杀我,却不想秦寿麻雀在后,反将一军。
从那些细小的线索中,我得到了一些结论:
其一,秦寿对王府有绝对管理权,上下严密,因此即使别人想杀我,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其二,假定秦阮微是幕后主使,那么合理推测,她是为了兵器图纸。
其三,她常去的午山上,也许就是夜南特有矿产之处。
夜南苦寒,但却是军事重镇,这得益于夜南的独特矿产。这种矿能够增加武器锐度与耐久度,新武器的研制离不开这种矿藏。午山少动物,是因为矿山难以生长植物,而关于午山的鬼神传说,则是为了隔绝有心人的窥探。
因此,常去午山的秦阮微,动机就颇耐人寻味。
秦寿把我的住处转移到他旁边,这里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我难得睡了几个安稳觉。
几日后我坐在青楼二楼的某个房间床上,换上了一身暴露的纱裙。
「让陆思醉酒。」秦寿说。
陆思何许人也?他领监察职,是皇帝的探子。
门外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娇声燕语。
等热闹渐些,妓子们带着客人回到自己房间,陆思被人推进来。
他眉目清朗,鼻若悬胆,眸中并无醉意:「下官要回府了,不能……」
「陆大人怕甚?」
他身后一人笑吟吟道:「陆大人身边没有个可心人,何必急着回去。」
「王爷,我……」
陆思苦笑着拱手,回首看到我的脸时,忽然顿住,无意识地吐出几个字节,竟是痴了。
「阿月……」
他顾不上含笑的秦寿,径直向我走来。
我的手被陆思紧紧抓住,我越过他的肩,看向秦寿。
他脸上装出的醉意已经消散,正冷冷看着浑然不觉的陆思。
右脸上的银色面具,在招摇的红绸映衬下,染上一点红尘。
那一刻他好似倚门迎亲的风流公子,而非运筹帷幄的冷血反派。
而后他体贴地关上门。
9
「大人……」
陆思回神:「阿月……敢问这位姑娘……」
「小女子卫昭。」
「啊……啊!小昭,」他顿了顿,「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我斟了杯酒,低眉答道:「大人请随意。」
「大人,夜南天寒,喝杯酒暖暖身子罢。」
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心中奇怪极了。
难道我这具身子和他有什么纠葛?
秦寿为什么要我给他灌酒?
陆思坐在桌子一侧,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侧脸,他面容清隽,浊世佳公子模样。
「大人。」我将酒杯推过去,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的力道不重,我也就听之任之。
他专注地看着我,灯光下他的眼瞳如琥珀一般,清透柔和,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而后他接过酒杯,先是轻啜了口,而后一顿,将杯中物尽数咽下。
他冲我亮了杯底。
这种豪气的举动冲淡了他的书生气,窗外游侠弹铗作歌,他安静地听了听,竟然跟着唱了起来: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花枝还招酒一盏,娇妻佳婿……
配良缘。」
「大人有心事。」
他倚着桌子,白皙的脸上已然飞上薄红,然后他侧身趴伏在桌面,睁着凤眼良久,吐了口酒气,慢慢喊:「月儿。」
「大人……?」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这么个为情所困的人。
他又看看我,摇摇头:「你不是她。」
他惨笑着扯过宽大银白衣袖,遮住了脸。
断断续续的歌声从衣物的阻隔中传出来,闷沉不清:「花枝还招酒一盏,娇妻佳婿配良缘……良缘……」
不必我再劝,他不一会就喝完了所有的酒。
彻彻底底地醉了。
当他将我压在床上时,嘴里喊着那个很可能不在人世的女子名字。
虽然早已有准备,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衣物被除去时,我却发现,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事。
「大人,大人!请放开,我!」
他的脸有轻微的扭曲:「为什么不行呢?」
「你……不是做这个的么?」
我僵住了。
没想到看起来光风霁月的男人,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啊,为了活命,我把所有卖给了秦寿。
秦寿……
你说过,这一次会保我的。
他揉弄一朵花一样,在我身上摆布。
我也看着自己的身体,还未好的伤疤,平坦的腹部,细痩的腰身……一个充满活力又十足青涩的身体。
我极力忽略身上的外力,咬着舌尖,眼里却流不出眼泪。
我反反复复念着两个字,那个我穿过来第一眼见到的男人,那个残酷的变态,那冷冷的半张面具,那个最终死于男女主爱情下的大反派。
秦寿,秦寿,秦寿……
陆思忽然倒在我身旁。
10
半晌后,我才从喉咙挤出一声尖叫。
「啊——!」
秦寿眯着眼,我手忙脚乱扯过被子,最后直接团成一团,在黑暗中发抖。
「白露。」
秦寿的声音还是那么冷,他自然是衣冠楚楚,我能想象他是以怎样的不耐烦,看着我这个差点做了妓子的女人。
我崩溃了。
他伸手来扯我的被子时,我拼命地踢打他:「滚开!滚——!」
在一个陌生的青楼里,展露身体给第二个男子,我的心灵仿佛在无底深渊受虐。
杀了他,杀了他!
这个念头从未有过的鲜明,我暴起,两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嗬——嗬!嗬——」
从喉咙发出的不是人类的语言,饱满的黏液盘踞在喉头,挤出兽类癫狂的哀鸣。
「杀了你——去死——!」
秦寿没有丝毫动容,他的眼甚至是古井无波的。
「好啊,那就杀了我。」
他附上我的双手,诱哄道:「来,再大力些。」
仿佛不是自己的脖颈,他淡淡笑着,加大了气力。
「只要再用力些,就能杀了我,白露,来,乖孩子——」
思维在高处冷冷看着这闹剧,衣衫不整的疯女人,和恶魔般诡异笑着的秦寿。
「乖,白露,动手……」
我松开手,怔怔看他。
他是个疯子。
陆思已经被人带走,我颓然跪下,裸露着身子,却顾不上那些。
「秦寿,我不懂。」
秦寿坐在木凳上,我跪着,仰视他。
「若本王要你献出生命?」他忽然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条件反射道:「奴婢愿。」
以身为饵,诱杀林武,黄色的脂肪翻出来,让人作呕。
「若本王将你送到青楼千人骑万人欺,一点朱唇万人尝?」
「奴婢只怕自己姿色不够。」
看似醉酒的陆思,却用清明的语气剥下我极力穿好的尊严。
「若本王要你杀人呢?」
「奴婢愿。」
林武已经死了,既然已杀了人,何必在乎多少?
「若本王……要你杀了我呢?」
脑中出现刚刚发狂的场面,再用力些,说不定他就会死。
那时我说:「除此之外。」
是自保,是本能。
那今日呢?
见我沉默,他又把话嚼了一遍:
「白露,若秦寿要你杀了他呢?」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听到自己说:「白露办不到。」
「因为舍不得?」
他的舌探进我的耳,笑意含混。
「不。」
「因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无人狂妄敢与王爷比肩,神明见你,自叹弗
如。」
「说得不错,白露。」
他哈哈大笑,然后重重咬了我一口,把我抛在床上。
红粉飞扬,落入我的口鼻。
他呼吸粗重,汗水落在我脸颊。
是热的,咸的。
「欢迎来到妄人的世界。」
11
三皇子早夭、四皇子暴病,皇室仅存二位皇子。大皇子乃中宫嫡子,深受陛下宠爱;六皇子母亲本是一浣衣宫女,无甚势力。
但也只是看起来。
四皇子死得蹊跷,六皇子怎能安然活到现在?非是有超人才智,就是有深沉城府。
于我而言,六皇子是个傻白甜的可能性,等于零。
陛下年事渐高,本来板上钉钉的继承之事,顿时成为重点。
大皇子自七年前某事后,便好似喝了迷魂汤似的,决策错误百出,我隐隐听到,当年陆相之事,也许另有隐情。
陆相,就是秦阮微的父亲,秦阮微本名陆蓁。
说起来,陆思同样姓陆……他文采风流,冠绝夜南,这样的人,为何不在朝堂上,而在穷困严寒的夜南呢?
奇怪,真是奇怪,秦寿他,到底知道多少,又在想什么呢?
「若本王要你杀了我呢?」
他究竟,在说什么……
鸦黑眼睫下的一双眼睛,究竟是试探,还是惫懒?
「白露。」秦阮微忽然出现在身后,笑吟吟看着我。
我不动声色打量她。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她眉目清丽,唇不点而朱,眼中不时有深沉之色。
「小姐……」
我蹲身欲拜。
「我可受不起。义父很宠你,今后还免不了常相见呢,等下次,就合该我向你行礼了。」
她满含深意道。
秦寿喜欢她,她到底是知道,还是……?
「奴婢身份地位,怎担得起小姐的礼呢?」我故作天真,「王爷只是把我……」
当个玩意,真正爱的只有您啊。
「阮微,来了怎不进去?」
秦寿含笑的声音附在我身后,同时我感受到发尾被不轻不重地抚了抚。
是个制止的意思。
我闭上嘴,心中疑虑重重。
秦阮微清脆地喊了一声「义父」,秦寿「嗯」了声,「近日飞白来到,我这个皇叔怎能不好好招待。阮微今日来得早,难道是对我这侄儿……?」
秦阮微身子一僵,跺脚嗔道:「义父!」
十足心事被发现的小女儿情态。
「可我听说……他可心中有一个人呢……」
「这个人乃是陆相独女,死在流放途中,飞白大受打击,阮微若要嫁给他,可是难上加难。」
他好似一个忧心的父亲:「若阮微看上他,本王定不会委屈你,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为他的正妻。」
「嗯?」
他半真半假问。
秦寿到底知道什么?
他这话在知情人心中,已经是赤裸裸的试探了,只差一步,双方都要挑破窗户纸。
「义父!阮微只想好好服侍您,哪里想得这么多!阮微不过是想看看王府未来主母,来得早些,就被义父拿话挤兑人家!
「义父只说我了,那不知,我何日能喝上您的喜酒呢?」
「你这丫头。」秦寿漫不经心道,「想必不久了。」
秦寿要……?
他今日换了与面具同色的锦袍,外罩灰色披风,面具掩了半张伤面,露出的脸俊美柔和。
他解下披风,就要给秦阮微披上:「夜南天寒,怎不多穿些?」
我这才发现秦阮微今日穿得略有些单薄,若是不细心,很难发现。
秦寿果然喜爱她。
就算知道了什么,也只是以话提醒,恐怕就算秦阮微偷了兵器设计图,他依然不会怪她。
秦寿方才阻止我,是为了什么?
为他的不伦暗恋做遮挡,抑或是……?
三个人站在门口各怀鬼胎,秦阮微却轻巧一闪:「女儿知晓了,义父真啰嗦!」
却是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秦寿的手。
半晌后秦寿无奈笑道:「这孩子。」
和前夜狂热疯狂的模样一点不同,白日的他,温和自制,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更是春风化雨。
12
侍卫跑来跪下:「王爷,殿下到了。」
「皇叔。」
未问其人,先闻其声。
秦飞白在迎上去的侍卫之后,慢慢露出一张英气蓬勃的脸来,笑了一笑。
秦阮微神色一瞬间激动起来,又很快低下头。
本朝历来有派遣皇子去诸王封地慰问的习俗,一般是为了权力聚合与拉拢。
因此,这种事一般由最受宠、最有望登上大宝的皇子担任。
秦寿是有名的立
嫡立长派,与大皇子在一个战线。
对,大皇子至今仍然是大皇子,而非太子。
秦飞白的势力在冰山下,并不是面上展露的一点。
那么他来夜南,是为了拉拢秦寿到自己阵营,还是干脆除掉他?
陆蓁,也就是秦阮微来到夜南,真的是阴差阳错吗?
一般的人,此时应该在迷局中。
可偏偏,我知道秦飞白的下一步棋。
他和秦阮微里应外合,密谋偷取兵器设计图。夜南的核心势力,就在于午山的稀有金属,和新式武器。
若设计图被偷,秦寿立失一臂。大皇子的助力也随之被削弱。
之前的白露,想必是撞上林武和人勾结的现场,才会被诱导至秦寿床上,借刀杀人。
王府上下铁桶一般,杀人难如登天,一切都要小心,还有什么比这种方法更不着痕迹呢?
一个清晰的网,在我见到秦飞白后渐浮现。
作为变数,秦阮微看到我还活着,必然要想方设法除掉我,这也是我一定要寻找秦寿庇护的原因。
我主动和男女主角对立。
「想什么呢?」秦寿低声问。
秦飞白走进厅堂,忽而回头看了我一眼。
饶有兴趣的、打量的眼神。
「嗯……想王爷知道多少?」
「哦?你说本王应当知道什么呢?」
我不语,必须留些筹码在手中。
「王爷觉得,奴婢应当知道什么呢?」
在他眼中,我是被卷入阴谋的意外,为了活命做他的刀。
他不知道的是……
「陆蓁。」我最终只是说。
他若有所思。
我在府中地位尴尬,秦寿未曾给我名分,我一个奴仆,却堂而皇之睡在他身边。
只有这点,我不明白。
13
「飞白初来此地,对夜南风土人情十分好奇,不知皇叔可否令人带侄儿游览一番?」
「自然可以,赵都,便由你来操办。」
赵都是秦寿最得用的侍卫,在本地军队中领副指挥使职。
「是。」
「赵指挥使重任在肩,飞白不敢麻烦,依我看,陆知事倒是合适。」
这陆知事自然是席中的陆思,他是个文臣,专事监察,直接听命于皇帝,换句话说,是皇帝安在明处的探子。
秦寿把玩着酒杯,不置可否。
良久,他淡淡道:「依你。」
「谢皇叔。」
「这有什么,不过飞白,皇叔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合适?」
「皇叔请讲罢了。」
「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皇侄身边却没有个可意之人,你看我这义女如何?」
秦飞白一副吃惊的样子,和秦阮微对视,我坐在秦寿身边,居高临下,将她的羞涩尽收眼底。
「义父!」
「这……」
「不瞒皇叔,侄子心中一直……」
「好了好了,这么严肃作甚,大家喝酒!」秦寿大笑着打断他,一度静寂的宴席像被解除封印般热闹起来。
秦寿这番莫名其妙的做派,在众官员眼中,是拉拢六皇子的表现。
可我仿佛看到一个老辣的猎人,正不紧不慢地戏弄他的猎物。
「宴席无聊,不如请皇叔身边的女子为大家表演一番?」
秦飞白话语中的刀锋,定然指向的是我。
满座安静下来。
我的受宠是显而易见的,地位之尴尬也是众人看在眼中的。
让自己长辈宠爱的女人献艺,这种直愣而近乎挑衅的话,却有多层意思,男主的城府显露无遗。
其一,试探秦寿对我的态度。一个男人,是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取悦别人的。
其二,秦飞白其实,在类比我与大皇子,他其实在问秦寿:真的决定了么?真的可信么?
若秦寿只是把我当玩物,自然会毫不犹豫答应,相当于告诉秦飞白:外界都说我对白露十分宠爱,可我也能轻易放弃她,因此,我确实准备放弃大皇子,转而帮助你。不管秦飞白信与不信,这是个友好的信号;若他对我多有回护呢?如果秦寿要合作,他绝不会护我。
至于秦寿对我有真感情然后拒绝?
没有这种选项。
他和秦飞白,一个棋盘两端的执棋者,都清楚这感情只是个粉饰的幌子,情感在博弈中不名一文。
而我呢?
我是个被闪展腾挪的棋子,他稳稳执着我,和秦飞白谈笑风生。
我不会跳舞,我不想在一屋掌握权力的官袍男子的视线里摆弄自己的手脚。我由衷可怜它们,我的四肢,即将被死死钉在雄性目光交汇成的十字架上。
可这一次,我非上不可。
秦寿用我揪出叛徒林武;用我和陆思白月光相似的脸灌醉他,套
出情报;用我不知所措的难堪向对手投诚。他摆弄我如同使用自己的身体,事实上他也确实在无数夜晚抚摸过它。
他是齐女(蝉)在我身上吮出一切可利用的东西,却拒绝承受我的难堪苦痛。
秦寿这次沉默的时间太长。
以至于我把一切都在脑中过了三轮,恨不得让他赶快同意。
我完全投降,毫无怨言,他怎么沉默了呢?
我扑到他怀中,装出一副俗艳不堪的样子,用被宠坏了的无脑声音说:「王爷,人家不嘛,人家只为您一个人跳,这么多大人看着,白露真的好生害臊,王爷。」
秦寿猛地回过神,大力推开我。
我立时趴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泫然欲泣。
「王爷……」
「这点事都做不得?滚出去!」
几个人将我扶出去,宴席的两边,秦飞白、秦阮微、陆思的目光依次落到我身上。
背对众人,我舒了口气,这一句惊心动魄的试探,终于从我身上结束了。
王爷姬妾没有眼色,遭王爷厌恶,表演之事,自然无从谈起,因而这一次交锋,秦飞白没有试探出任何信息。
纵使腰部不慎磕到桌角,泛起细密的疼痛,但是我们胜了。
自宴会后,秦寿三日没找我。
流言中都说我无脑,伤了王爷面子,被秦寿抛弃。
秦寿日日陪着秦飞白到处游览,秦飞白的脸色却一天天难看下去。
他在秦寿那里吃了瘪,我猜他没有找到任何设计图有关的情报。
饭菜一天天寡淡下去,侍候的人也渐渐冷漠,我这个唯一爬上王爷床还没死的人,本以为是个例外,却还是没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而我在等。
一日秦阮微站在我的院子门口时,我放下手中的小玩具。
九连环本是环环相扣,我无聊时把它们都解开了。
不出他所料。
在我「失宠」后的第三天,在被好几个婢女「暗中」嘲讽后,秦阮微来了。
「想重新获得义父喜爱么?」
我抬起头,一脸憔悴。
「我这里有一坛佳酿……」
「酒醉之后……还不是……」
「我……我不敢,王爷会杀了我的……」
「怎么会呢?」她蛊惑道,「此日一过……再见时……」
「义母?」
这两个字一出,我看到她褐色眼瞳中,自己忽然狂热的贪婪。
14
我托人送信,约秦寿在王府湖心亭相见。
出乎意料,他同意了。
傍晚我抱着一坛酒,踏上小舟,来到湖心亭。
橙色的暮光掉在水波中,我挽袖去捞。
掬起一抔暮色,倒影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我怔怔看着,直至秦寿身披星光到来。
船桨棹破月影,他缓缓靠近,身后一轮亘古清冷的圆月。
「你瘦了些。」
没想到他竟然谈起这个,我好一会才道:「是奴婢过于思念王爷所致。」
「哦?」他揭开酒坛封纸嗅嗅,「好酒。」
「如此月夜,我暂时当真罢。」
「好。」
我低头掩住笑意。
没有别人,没有侍卫,没有秦阮微,月随水动,这样安静的空间,我和他第一次拥有,若能这样下去一辈子,应该也不错?
「笑甚?」
他将酒液渡到我的口中,冰凉的面具硌着我的脸,余下的话消失在唇舌间。
「本王的心意,难道不够真……?」
一吻过后,我们都轻喘着气,看着对方。
「那,奴婢的心意,和王爷相同。」
他说「暂时当真」,那我也陪他假戏真做。
「时间太短。」
短得还不到酒后吐真言那一步。
「讲个故事?」
他歪歪斜斜躺下,头发散在台阶,发梢没在水里。
我也喝了口酒,由于太猛,呛得咳嗽起来。
他哈哈大笑,把我拽倒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王爷想听什么?」
他思索一会:「嗯……你的心上人?」
见我迟迟想不起来,他提示道:「林武。」
我眨眨眼,终于记起来。
「缓兵之计罢了。」
「真的?」
醉意上涌,我迷迷糊糊翻身,枕着他的胳膊看星星。
「真与不真,又有什么关系?人生如梦,梦中水月,一搅,就散了。」
「那本王讲个我听来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皇子,他的母妃比皇后还受宠,皇帝很爱她,赐封号为珍,珍妃。各种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她的宫里送。」
「嗯。」
「某天她
怀孕了,皇帝欣喜若狂,整日陪着她,连大皇子的晨见都免了。大皇子是皇后所出,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
「然而陪着皇子的母妃越长,皇帝就越怜惜她,甚至将大臣们请求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折子压下。」
「这可不妙。」我又喝了口酒,不再喝了。
他不置可否。
「满宫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女人越来越大、尖尖的肚子上,人心浮动。」
「那个皇子不是顺产,他提前整整一个月来到世上。」
「他是寤生,把母妃折腾地死去活来,尖利的哭喊响彻整个宫廷。等他生出来,右脸眼角往下盘踞着一块丑陋无比的胎记。」
「生下他后,他的母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月后撒手人寰,皇帝的一腔慈父之情全数化为恨意。」
「王室以字排辈,『晋云飞雍』,他却是单字成名。」
「他叫『秦寿』。」
「万寿无疆的『寿』,还是禽兽不如、克母伤父的『兽』?」
我默然无言。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殿下……饮酒。」
奇也怪哉,对于这种反派,为什么要可怜他?
这种利用我害我,也救我,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变态毁容老男人?
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嘘」声。
「怎么醉得比我还快呢?」他嘟囔着。
我反应过来,推倒酒坛,任它缓缓爬过秦寿零星的白发,汇入水中。
「亲个嘴儿?」我提议。
他不情不愿道:「来。」
动作却是温柔的。
真心假意,随它去吧,一个个去辨识,实在太累。
我眯着眼看着两个他,找不准方向,手上没个准头,捞起他湿淋淋的发梢。
「过来,喂。」
他翻身压住我,那缕发就随着他的动作从我手中溜走了。
「怎么有两个王爷呀——」我拉长声音,手胡乱地抓,却不想一把抓下他的面具。
「……」
月色清冷,水波温柔。
我看了一会儿,也许是酒意醉人,半真半假的试探与暧昧鼓胀了气氛,我直起身,轻轻以唇触上他右脸的狰狞。
「别乱动。」他把我的手固定在地下,头埋在我肩窝。
夜色凉如水,意识仿佛浸在冷冷江月,浮沉,随波逐流。
「睡。」
我便真的安心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眼角。
「说真的,白露,杀了我。」
我在梦里紧紧皱着眉。
「我做不到。」
不是因为自保,不是因为可怜。
也许是在博弈里最无用的那样东西作祟,让我下不了手。
那种随人生,随人死,死而复生,死去活来的人类特产,人们哭着,笑着,疯着,喃喃说出它在人间的名字——
「蒲柳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15
秦寿出府去,秦阮微找上门来。
一见我便亲亲热热喊道:「义母!」
我复宠的消息,又极快传到所有人耳中。
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又殷勤围上,我冷眼瞧着,里面两个粗使丫鬟,正是先前嘟囔「小姐、计策」之类的两人。
想来是秦阮微安插在我这里的钉子。
她先恭喜我得宠,然后说起外面遍挂的红绸和忙乱的人群。
「三日之后,你便会成为王府当家主母!」
什么?秦寿竟然真的要娶我吗?
一瞬间我竟然怔住,差点让她发现端倪。
我立刻做出惊喜万分的样子:「这!这……」
「我一定不会忘了小姐您的!奴婢下辈子做牛做马……」
秦阮微一笑:「以后你我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义父一样叫我『阮微』便好。」
「……阮微。」
「义母。」
「不过,阮微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阮微如此帮我,咱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呢?」
当然有许多秘密。
心念电转,我露出情真意切的表情,主动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并不柔嫩,反而有许多硬茧,我一碰到她,她立刻不着痕迹地将手缩回去。
「如今你和义父大婚在即,本来是顶顶的好事,可我很久之前,就在义父的书房看到过孙家小姐……」
「孙家是本地望族,势力不可小觑,义父看起来对她颇为喜爱,每次她来,总是许久才回去……」
「你知道的,王府正妃之位一向有许多人觊觎。」
秦阮微斟酌字句,看着我
的脸色。
一个刚刚复宠的女子,还有什么比地位不稳还让她失去理智的呢?更何况我这么个「无脑」的女子,一朝被王爷看上,和一夜暴富的人没什么两样,脑子配不上拥有的东西。
「什么?」
我霍然起身,强忍着嫉妒,半晌才道:「王爷不会的……他说过只宠我一个……」
我凄然一笑:「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别冲动!」
秦阮微拽住我劝道:「你何必打草惊蛇!」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
「我自然是向着你的,白露。」我看到她眼中异样的色彩,像被蛊惑一样喃喃道:「好,对……」
「我得到消息,孙小姐明日会来。但奇怪的是,他们每次会面都在书房,但书房中却看不到人,我怀疑……义父怕她暴露于人前,书房中有密室……」
这说辞漏洞百出,不过对付「白露」足够了。
「可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密室……」
「我这里有种药,能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醒后却记不起任何东西……」
「……」
有时候,我真喜欢晚上。
漆黑夜幕之下众生平等,有的酣然入梦,有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有的费心谋划,有的半真半假交着心,换一个吻熬到天明。
秦寿躺在我身边,懒懒把玩着我的头发。
「王爷。」
「嗯。」
「书房里有什么?」我直接问,心中却忐忑。
如果秦阮微说的是真的……
虽然她只是怀疑设计图在密室,想借我之手探探虚实,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