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青玉派

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所有人愣住了。

愣过之后,便都将视线投向了施法之人。

一袭白衣伫立于仙台之上,墨黑的发丝在身后肆意地飞舞,浓重的黑雾顷刻充斥于天地之间。

17

而司琰似乎也和黑暗融为一体,成为无尽深渊。

他的身边缠绕着可怖的魔气,视线却透过长长的距离,透过人群与黑暗落在了我的身上。

透过漫天的黑,我看到他眉间的印记似一朵幽冥烈火,妖冶猩红。

众仙的注意力终于从我身上移开了:

「是魔尊司琰!他怎么上了天界!」

「他来做什么!」

听到这些议论,司琰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自始至终地落在我的身上。

司琰的眸子,似乎比夜色还要浓重,明明只是简单的对视,却不断地吸绞着情绪,我看不进半分。

「做什么?」

他的语气低沉,带着颤动天地的危机,让人觉得恐慌。

笑声又在下一秒混杂着震破苍穹的杀意霎时而起,激荡在天地之间。

他说:

「本君来灭了这天界。」

于是火舌四起,魔界的幽冥之火点燃了四周,司琰飞身上前。

他没有看向我,却是直接伸手向我甩来了一个结界,将我保护在其中,避免烈火的侵蚀。

然后将手中的折扇化为利刃捅向一个个神仙。

次次带血,血流汩汩,血染白衣。

幽冥之火越烧越大,黑烟袅袅,遮了。

几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魔尊便在天界展开了杀戮。

一袭染血的白衣操控着至黑的魔气,面无表情动作凶狠利落。

仙台之上的尸身又多了许多具。

直到最后,洛衡挡在了众仙面前,在火舌的舔舐之下长剑与折扇交错。

司琰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刺入腹部的刀刃,反手插入了洛衡的前胸,笑着看着他。

「洛上神好能耐,在那种地方竟然还能够撑下几日。」

可是感叹完,司琰的笑容就彻底不见。

他突然变了神情,漆黑无垠的眸中满是狠厉,手中握着剑也更是用力向前深入了几寸。

「可是你却连想要保护之人都无法保护!众仙之首?真是笑话!」

指缝间的鲜血汩汩涌出更多,眉眼间的印记也变得更亮。

洛衡发出

来一声。

下一瞬便指尖微动,捏了一个法诀。

于是胸前的长剑就消失不见。

洛衡捂着胸口从司琰的手下逃出,鲜血自他胸口滚落,如我一般。

他看着司琰,脸色苍白如纸:

「原来是你设的陷阱……可你又怎会知道那个地方?」

司琰甩了甩手上的血:

「因为几百年前也有一个如你一般愚蠢的家伙去过那个地方。」

说完,他停了停,重新抬眸:

「哦,不对,他比你聪明些。」

手上的魔气越发浓重,捏出的法咒被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扔向洛衡,扔向不断前来的神仙身上。

一个被魔气攻击奄奄一息的神仙,用手指着司琰破口大骂:

「堂堂魔尊却被妖女迷惑而打破仙魔两界几百年来的平衡!司琰!你才是蠢的!」

司琰听了,歪了歪头看向他:「仙魔两界的平衡与本君有什么关系?」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本君的确是爱上了她,但愚蠢一词岂是你配来形容本君的?」

话音刚落,一道漆黑的魔气化为利刃,瞬间环绕着神仙的脖颈。

并且逐渐越收越紧。

不到几秒,神仙脑袋「咣当」落地。

然而也是在这个时候,仙台周围逐渐地出现许多神仙的身影。

想是散落在四海八荒的神仙得了消息,都往此处赶来。

司琰孤身来的天界,我此时又身负重伤,便注定着,若是我们碰上整个天界的神仙,必然是一场艰难的战争。

于是我愣了愣,开口想要去唤司琰。

我以为凭借着司琰的性子,一定会疯魔般地战到最后一刻。

可还未等我张嘴,便看到司琰收回了手,不再与神仙继续纠缠下去。

他飞身到了我的身边,进了结界后就伸手搂住了我的腰将我带进怀抱之中。

腰间的手臂收得很紧。

下一刻,下巴猝不及防地被滚烫的手指捏住。

呼吸突然地被掠夺。

唇齿相触,司琰亲了我。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的舌尖就撬开了我的齿贝,腥甜的液体紧接着不断地被渡了过来。

于是舌尖又抵住了上颚,他强迫着我吞咽下那些。

我瞪大了眼睛,不理解他的做法。

而随着这些血液被咽下,进入身体,体内原本的法力

便神奇一般地被渐渐地压平,身上的伤口也缓慢地出现愈合之状。

眼底的猩红逐渐褪去。

直到最后,周遭的攻击声越来越大,司琰松才开了。

他垂眸看着我,额间印记暗了许多,可眼底仍然是一片漆黑。

粗粝的指腹轻轻抹去了唇角边上不小心溢出的鲜血,他的眼纹波动:

「小煤球,下一次本君再为你灭了这群神仙。」

说着,他将我抱起。

手臂托着腿弯,使我的脑袋紧贴着他的胸膛。

下一刻,不可预料,他抱着我毫不犹豫跳下了仙台。

周遭神仙包围,这是最快离开天界的方式。

不同于上一次跳仙台时撕拉魂魄的疼痛,这一次,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身前却是一片炙热。

司琰紧紧地将我抱住。

——他用他自己的身体为我抵挡住了所有来自仙台的攻击。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有些着急地抬头,用手去触摸他:

「你……」

可是下一秒,宽大的手掌覆在后脑勺上,司琰将我摁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热意不断传来,他的语气不辨状态,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别急……快好了。」

话音被周遭的风声雷声打散了,碎碎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那一刻,滚烫的泪珠止不住地从眼眶掉落,却又在瞬间消失不见。

内心深处的火星被点燃,在不断向下掉落的过程中越燃越旺。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伸出手环住司琰的腰际,紧紧攥住了那一处的衣物。

在天界的这些日子孤立无援久了。

也终于有一个人是为我而来。

坚定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18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人界的府邸之中。

寝殿之中燃着几根蜡烛,散发着微光,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司琰不在,但我身上的衣服已被换了一件。

我慢慢从床榻上起身。

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身上细微的伤口都已好得差不多,几道严重的伤口虽未痊愈,也是被包扎好了。

被捉去了一趟天界,再回来时平白添这么多的伤。

天界果然与我犯冲。

我垂眸轻轻嗤笑着,在天界时的一幕幕也在脑海中浮过。

直到最后,记忆停留在司琰抱着我跳下仙台的画面。

我愣了愣。

愣怔过后就翻身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

仙台之下蕴含着炼化内丹,叫人粉身碎骨的法力。

司琰虽为魔尊,这般贸然抱着我跳下仙台,为我抵下了仙台的侵蚀与攻击,也定会受到损伤。

可还未等我跑到,司琰就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我被吓了一跳,一时平衡不好身子,仰头冲着身后倒去。

下一瞬,司琰就伸出手搂住了我的腰,将我带进了他的怀中。

鼻尖萦绕着司琰的气息,滚烫的热意贴着腰间的布料传入肌肤之下,引起阵阵战栗。

我抬头去看司琰。

出乎意料,他的脸色如平常一般,毫无苍白之意。

我皱了皱眉:「你护着我跳下仙台,身上可有大碍?可觉得有何不适?」

谁料司琰听了我的疑问,只是带着笑摇了摇头:「放心,仙台对本君无用,它伤不到我。」

说完后,便敛下眼睫,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

看了一会后,他没有说什么,我的身子却又一次悬空。

司琰稳稳地抱着我走到床榻边上,将我重新放在上面。

然后垂着眼眸慢悠悠地将身子贴近我。

一呼一吸之间极近的距离,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又一次想起仙台之上的吻。

我抬眸看着司琰。

双目相对好一会,才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指节弯曲,敲了敲我的额头:「身上的伤还未好就这般冒失,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

我吃痛地捂住了额头,就见他起了身,一个琉璃瓶缓慢地在他的手掌之上幻化出来。

司琰捏着瓶身将瓶子递给了我:「将它喝了。」

琉璃瓶中装着的棕褐色的液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可我听了还是伸手接过瓶子,仰头喝了下去。

却在咽下最后一口时,冷不丁听到司琰在旁边问了一句:

「这般爽快地喝了它,就不怕本君害你吗?」

我将手中的瓶子还给了他,瓶中的东西没有料想之中的苦,是甜的。

于是我冲着他摇了摇头,嘴角咧出一个小弧度的笑:「我相信你,你不会害我。」

而司琰的视线则是自始至终放在我的身上。

他的眼神微黯,最终却突然笑

了。

下一秒,白袍的衣袖拂过,床边出现了一个桌案,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吃食和服饰。

——是之前在人界时我拉着他去吃的几样。

司琰的手指修长漂亮,捻着油纸一层层地打开,然后伸手捏住其中一块糕点,送到了我的嘴边。

微微勾起的嘴角逐渐被抹平,他慢慢眯了眼睛望着我,无垠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情绪,一瞬如星火般炽热。

「嗯,本君不害你,本君对你好。」

……

于是如他所说。

从那一日起,司琰每日会给我带一个琉璃瓶子,看着我喝下里面的汤药。

等我喝完后,便将他从街市上收集来的吃食,新奇的玩意,好看的服饰,尽数送到了我的面前。

日日如此。

司琰带的东西逐渐堆满了寝殿。

那些吃食种类、数量繁多。

我虽爱界的东西,却根本无法解决那么多。

腮帮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我抬头看向一旁的司琰,语气含糊:

「司琰,你不要再带那么多的东西了,我吃不下的。」

他却只是伸手,好玩似的用指尖戳了戳我鼓起的腮帮子,漫不经心道:

「无妨,每样只尝一口,尝完扔了便可。」

……

司琰虽是日日前来,但每次都是晚间,送完东西后便离开了。

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很短,似乎是有意无意在避我。

我曾多次在他出现之时,拉住他的衣袖与他说想要去一回妖界。

树妖的引路、石榴石的手链、妖族长老的反应,以及在天界时突生的妖气……一切太过怪异,我必须重新回到妖界得一个答案。

过去的我一在天界,并不知该如何去到妖界,只能托他帮忙。

司琰每回听了我的话,都只是神色不变地将汤药递给我:「等你身子恢复了,本君便带你去。」

每每都是相同的说辞,无论身子恢复到什么程度,他似乎都是执拗般地并不满意。

又或者他在抗拒着带我去妖界。

而在这过程中,我也越觉着司琰给我喝的汤药气味熟悉,应是在什么时候尝过。

因着特殊体质,短短几日我身上的伤已好全,却没有如天界时的痛楚,而且体内流窜的法力还有了增长。

这些便更让我意识到,这一剂汤药的罕见与稀有。

在我的伤好后,司琰依旧毫不在意地持着「伤未好全」的说辞,继续将它给我拿给我喝。

仿佛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罢了。

我却不信,心中惴惴不安。

于是一日,我离了寝殿,去到厨房,想要寻找些汤药的痕迹。

却不想前脚刚到,后脚司琰就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敛了气息躲到一旁。

本想要看看司琰是如何熬制的汤药,却看到了他面无表情地将衣袖捋起。

视线在聚焦到那一条条血淋淋又可怖的疤痕之时,呼吸下意识地停滞。

他将魔气幻化成刀刃,盯着手臂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在仅有的几处好皮肤中拣了一处,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划出了一条血痕。

猩红的血液汩汩地向下滴着,滴入药锅之中。

而自始至终,他并未皱眉半分,只是垂着眸安安静静地做着这一切。

怪不得总觉着汤药的气味熟悉,原来是因为这里面掺杂的是司琰的血。

就像仙台之上他咬破舌尖将鲜血喂给我,帮助我缓解伤口的疼痛,压制体内暴动一般。

以血为药。

四界无几人可伤的魔尊,此时却为了我面不改色地用刀刃划开自己的皮肤。

为什么?

还未反应过来,我便从隐蔽的地方站了出来。

双目相对,我看到了司琰眸中的神色黯几分,他伸手想要将衣袖抚下盖上了伤口,我却抢先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臂。

有些冰凉的,满是伤痕的手臂。

我抿着唇,手中快速地捏了一个治疗的法诀覆在了那些伤痕之上。

但法根本起不到什么效果。

脑海中不断搜索曾在过去学过的法诀,我固执地一个一个地试过去。

如今的法力早已恢复比平日厉害,这些法诀我并不会记错,可一道道的法诀试了下去,那些血痕都没有愈合。

一下一下地刺伤着眼眸。

终于,司琰伸手握住了我施法的手:

「小煤球,本君好不容易才让你恢复的,可不是浪费在这里。」

听到这些,视线终于从那些伤痕上移开,我抬头看着司琰,哑着嗓子问他:「为什么这些法诀都没有用?」

他垂眸看着我,脸上神情不变,却最终还是回答了我:

「本君身上的血有奇效,作为代价,一旦受伤,伤口需经过漫长的时间才可愈合,没有法诀破解。」

原来他知道,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取血给我疗伤。

心头一钝,我听见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疼吗?」

可司琰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松开我的手,用指腹摩挲着我眼角泛红的地方。

「这些伤口,还不足够让本君在意。」他的神色冷沉,手上用的力气有些大

「本君花了那么大的工夫,也不是想看你在本君面前掉眼泪的。」

我张张嘴还想要说什么。

可不等我开口,他就松开了我的手,转而捏了个法诀。

只听「扑通」一声,许久未见的树妖凭空出现,摔在了地上。

于是抬起头,就是皱成一团的小脸,却在看到司琰后瞬间舒展,化作了满脸惊恐:「我错了,我错了魔尊。」

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又在侧头时看到了我。

脑袋顾不上护着,他一溜烟地跑到了我的身前,而后紧紧抱住我的小腿开始哭喊:

「少主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少主,还好你没有出什么事,要是你出事了,我就真的完了呜呜呜呜呜……」

回荡在厨房之中,打破彼时的气氛,听得人脑袋有些发疼。

眼角的湿润被逼回,再抬头看到的,就是换了一副神情的司琰。

他没有看我,只是面无表情地伸手弹了个「封口诀」在树妖身上。

哭喊只变成了「唔唔」声,下一秒,他就被司琰弯腰拎着脖颈拎了起来。

司琰眯了眯眼睛与他对视,缓缓开口:「想弥补过错吗?」

似乎是没有想到赦免来得如此之快,树妖反应过后点头点得迅速。

可是在他点头后,司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周遭陷入了寂静。

见司琰始终没有反应,树妖一张脸逐渐又变得皱皱巴巴,脖颈间的肌肤似乎被拽得很紧,他不能说话,只能憋红脸,转头看向了我。

没转头多久,猝不及防地,就被司琰丢进了我的怀中。

我伸手接住了他。

「那便由你带她去妖界弄清这一切。」

此前他一直不愿带我去妖界,如今却出树妖,应该是为了转移先前的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没有说话。

却没想到树妖听后反而愣了一瞬,愣过后便挣扎着要从我的怀中逃离。

他似乎十分抵触带我重回妖界。

可下一刻,司琰不紧

不慢地伸手在树妖的身上施了个定身咒。

他转过身,仍然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我怀中无法动弹的树妖:

「还是说你想叫本君一根根拔去你身上的根须,或是炙烤你在魔界埋下的树根?」

他语气不变地说着最为残忍的威胁。

树妖原本憋红的脸听了这一番威胁彻底变得苍白,浑身僵硬。

于是司琰不再说什么,他收回了放在树妖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我。

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眼神明明昧昧,我辨不清情绪。

双目交汇之中,是我开了口:「你不与我一起前往妖界吗?」

「你希望本君与你一同前往吗?」

我点了点头:「嗯。」

可是他安安静静只是低眸看着我,神情没有变化,亦没有立刻开口说什么。

又是一片寂静。

然而在我收回视线的下一秒,司琰动了。

一声叹息,他走向我,伸手捂住了树妖的一双眼睛,另一只手则是攀上我的脸庞将我带向了他。

鼻梁相触,气息交织。

相贴,极轻极轻。

我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与过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样,这是个不带血腥气的吻。

睫毛垂落,司琰身上的戾气在此时尽数隐去,带着清冽的气息倾身而来。

我想要伸手去推他。

可是抬手的瞬间,动作却停滞了。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反应,耳畔传来了一声轻笑。

再望过去,就望进了一双饱含笑意的眸子中。

司琰直起了身子,视线始终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

指腹摩挲着脸颊,他嘴角上扬,笑意更深:

「小煤球,本君在这里等着你,弄清想知道的一切后记得回来。」

说完,他放下了手,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又在离开前看到了桌案上的药锅,便又施了个法送到了我的面前:

「别浪费了。」

……

思绪与情绪都被突如其来的吻给打破。

树妖身上的法咒也在司琰离开的瞬间被解开。

他从我的怀中挣出,落在地上想跑,跑出几步后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了脚步,变得垂头丧气。

最终还是拖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抬头看着我:

「少主,你真的要去妖界吗?」

思绪重新被找回,我亦低头看向他,缓缓开口:

「那你能现在就告知的身份?

「告知我为何妖族长老看到我会是那样一副震惊模样?

「又是为何身为妖的我过去几百年连一丝妖力都不曾生出,却在天界性命受损之时爆发出巨大的妖力?」

一连串的提问下,树妖脸上的神情紧跟着有了一连串的变化。

他似乎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出声,只是飞快绞着手指将脑袋越埋越低。

我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伸手捏着他的脸庞抬起,与他对视:

「所以我不为难你。只是你出于某些原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或是真的不知道的事情总得有人来告诉我。」

对视之下,树妖瞳孔放大有几分惊讶,却逐渐变得妥协,他伸出手抱住了我的手腕,似乎是商量的语气:

「那少主见到妖族长老之时不能把我藏起来,不让她们发现。」

我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你害怕她们?」

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我放下了手:「只要你能将我重新带入妖界就好。」

他听了我的话,立刻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皱巴巴的脸重新恢复原样。

却在我起身的时候,又眨眨眼睛,拉住了我的衣袍。

一低头,便看到略带担忧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少主,魔尊刚才蒙住我的眼睛是瞒着我给你下了什么法咒吗?为何少主的脸颊如此红?」

我:「……」

19

树妖很快念完法咒,施法将我带到了妖界。

他带着我走到了一间宫殿之前。

宫殿四周是盛开着的各类花朵,花朵之间是墨绿色的藤蔓紧紧缠绕扭曲,交缠之中还生出了几片嫩绿枝丫。

彼时路上还嘴甜不断说出讨好之话,谄媚得很的树妖,此时却只是站在这一扇门前,低垂着头。

我便知道,这是妖界长老所在之地。

终于,在他扭捏半天没有动作时,我开了口:「你打算在这站到几时?」

树妖听了猛地抬起头。

于是我看到的就是盈满了泪水的一双眼眶,红通通。

他小心翼翼地又拉住了我的衣角:「少主,你答应过我的,可以不让我见到她们。」

我面不改色地低头看着他:「所以我是在问你何时逃跑。」

话音刚落,树

妖便抬手,三下两下地擦干净眼泪,吸着鼻子:「现在就跑。」

可在擦着眼泪离开时,眼睛却仍然瞟向宫殿的方向。

在树妖离开之后,我才抬头重新将视线落在面前的宫殿上。

几百年来的身世之谜,一切未解开的困惑……似乎在进入这扇门后,便能得到解答。

可就在靠近宫殿,即将抬手将门推开之时,外围缠绕的枝丫被附上灵力都准确地伸向了我。

它们似乎是感知到了我。

手中的法力顺势运转,在枝丫即将触碰上我之时,一声闷响,宫殿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彼时祭台上见过的长老中的一位出现在了门后,她没有穿祭台之上的华服,而是换了一件粉色长纱裙。

她生得十分貌美,额头上一朵妖冶暗红的桃花状花钿很是显眼,只是面色苍白,美目流转落在我的身上,没有丝毫的惊讶:

「阿姆料到你会前来,便派我守在此处。」婉转清丽的声音有的却是疲惫沧桑之感。

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后退一步,为我让出了一条道,声音极:

「跟我来吧。」

在她的引路之下,我踏入殿内,行过弯弯绕绕的通道,最终来到一处寝殿。

寝殿之中传出的浓重的药草味,想是寝殿中的人已病得深重。

而她将我带到门口时,没有直接拉开寝殿的木门,却是突然转过身,抬眸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明丽美艳眉眼之中尽是淡淡的悲伤,她缓慢地向我抬起了手。

于是一双极凉的手贴上了我的脸庞,她在看着我,又似乎在透过我去看谁,眸中悲伤的情绪更浓。

她说:「你长得很像她。」

奇怪的一句话,我皱了皱眉。

可随着寝殿之内传来的沙哑的咳嗽声,她很快便放下手,敛去了情绪。

她不再看我,只是侧身为我拉开寝殿的木门:「去吧,阿姆就在里面等着你。」

木门被打开,药草味更重。

与宫殿之中的明亮不一样,寝殿之中只有几支蜡烛的火光摇曳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很是昏暗。

光亮的源头,一位老者坐在木椅上。

是在祭台之上看到的眼盲者。

她脸色苍白虚弱,阖着眼微微靠在椅背之上,头发未被束起,发丝变得银白,就这样散落着。

偌大的寝殿之中有我与她二人。

感知到我的靠近,阿姆缓缓睁

开眼睛,覆盖在眼球上的白色阴翳显得更加浑浊。

「你来了。」她慢慢面对着我的方向直起身子,声音苍老又带着几分慈祥,「来,走近些。」

我站在原地垂眼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站到她的面前:「您既已料到我会再一次来到妖界,便也一定知晓我想问些什么。」

她听了没有回答,亦没什么反应,只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等我反应,盈着金光的指尖就抵上了我的额头。

眉间一瞬灼热,过去体内突增的法力在此刻如收到感应一般起了波动,掌心之中隐隐发烫。

一低头,就见金光逐渐从中盈出,与她手下的光交织、相缠。

最终融合到了一起。

金光更甚,照亮了寝殿的角落,也照亮了她的脸庞,一张苍白又苍老的脸庞。

她的指尖颤了颤,连带着整只手也有些颤抖。

体内的共鸣在不断地跳动,我看向那一簇光,奇怪而莫名的情愫布满心头。

下一刻,就见她慢慢合上了手掌,那些法力一瞬化为无数金灿灿的光点向四周扩散,然后湮灭。

寝殿再一次陷入昏暗,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却准确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祭台之上,你出现得太突然,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弄疼你了吧。」

态度变化,显得怪异。

可她的神情慈祥,动作亲昵又亲切。

内心漾出丝丝缕缕的奇怪感觉,我咽下了心底的疑惑,蜷了蜷手指:「不疼。」

她听了我的回答,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笑容:

「果然是她的女儿,和她很像,什么痛什么苦都咬碎了吞下去,不吐露半分。」

她?

我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阿姆口中的她,可是妖王夙汐?」

她点点头:「是阿夙。」

脑中的思绪在听到这句话时一瞬停滞。

眉头皱得更深,无数的疑惑顺着这个回答接踵而至。

可猝不及防地,还未来得及提问,阿姆的脸色突然一凝,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咳出。

空气之中浓重的草药味在这刻显得更加刺鼻。

我伸手扶住她欲坠的身子,将她重新扶到椅子上坐下。

却在转身想要出门唤人前来医治的瞬间,手腕又一次被人攥住。

嘴角有着还未来得及吞咽下的鲜血,

可她只是冲我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的身子已药石无医,她们都知晓,唤了也无用。」

她我攥得很紧,我没法挣脱。

最终我还是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蹲下身子,跪坐在她的面前。

伸手捏了个治疗的法诀,顺着她拉着我的那只手,输入到经脉之中。

苍白的脸在法咒下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她缓了几口气。

直到法咒施展完成,才收了手,抬头看向她:「你为何确定我是夙汐的女儿?」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在彻底平息好了咳嗽后缓缓开口:

「妖界的法力一脉相承。身为妖王,阿夙背负天道,不曾拥有血缘至亲,可你的法力却与她的极为相似,属于同一脉。」

一脉相承?

「可我没有妖骨,过去几百年从未生出过妖力,如今体内的妖力也是别人传我的。」

她听了我的话,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用法力探查过,你体内运转着的,真真切切是属于你自己的法力。

「这一份法力应是在你妖骨还未抽出之际便被人剥离了去,养在某处,过了几百年再次输入体内。」

说到这里,掌心覆盖手背,她握住了我的手放在膝盖之上,轻轻拍了拍。

「我身为妖族元老,是亲眼看着阿夙长大的,不会判断错。你便是阿夙的女儿,是妖界新一任的妖王。」

妖王夙汐的女儿?

是新一届的妖王?

巨大的信息量,脑子一瞬混沌模糊。

而在一片混沌中,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脑海里。

对了!

红衣女子。

我曾在幻境之中怀疑,亦曾在出了幻境后向树妖询问她的身份,却每次都未明确得到回答。

可就算未得到回答,血脉间的呼应,心底深处隐隐也有了答案。

「夙汐她,可是常常身着一袭红衣?」

阿姆并未想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神情一滞愣了愣。

愣过之后,点了点头:「是,阿夙她最爱的便是红色。」

天地轮转,我仿佛再一次置身幻境的桃林之中,耳畔由远及近再一次响起红衣女子的声音。

我看见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因为你的妖骨是被人抽出来的。」

看见她将法术尽数传输给我后,揽我入怀:「我传给你的法力,本就是属于你的。」

也看

见幻境的最后,她站在一片色之中牢牢看着我:「岁安,你要,岁岁平安。」

……

一切都对上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夙汐对我的态度以及来到妖界后血脉之中存在的本能……

一切都对上了。

然而此时,阿姆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握着我的手更紧,显得激动:「你为何如此问我,可是你已见过阿夙?她在何处?」

我摇了摇头:「我见到的,不过是她几百年打造的幻境,留下的幻影罢了。」

说完,又抬头看向她:「四界传言妖王夙汐几百年前下人界历了情劫,从此之后便在妖界闭关修炼不再见人。如今竟是连你也不知她在何处吗?」

她听到我的话后愣了愣,收回了空空荡荡的一双手,脸上的激动慢慢褪去。

最终尽数化为一声叹息:

「传言是我放出的。妖族中存在着异心者,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她在世时便有妖想要夺取妖王之位。她消失后,在魔尊的控制下,妖界更是大乱。」

「因此,妖王闭关修炼的消息总好过她突然失踪的消息。」

这般说着,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在不远处的地上,似乎陷入了一场久远而漫长的回忆。

「几百年前的一天,阿夙突然找到我,说要去人界找一个人。从此她便常常去往人界,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林间遇到的那只妖王篡夺妖位之时夙汐并未出现,洛衡惩戒妖族时,树妖也会如此慌张地将我寻来。

可若夙汐只是去了人界,又怎会不知晓这四界中的情势,连几百年前的仙魔大战都不曾参与?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于是我仍然看着她,问道:「阿姆可确定她去了人界?」

她点了点头:「她曾经满身是血地召我去人界,救一凡人道士的命……只是后来再去寻她时,便不见了踪影。」

凡人道士?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时,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了在人界酒楼之中听到的,那一则狐妖和道士的故事。

又想起天牢之中青涟与我闲聊时提起的青玉派。

以及那一只与我相像的狐妖。

莫非其中的狐妖指的便是夙汐?

心头的猜疑被放得越来越大,我不自觉发问:「那你可还记得道士所在门派?」

她没有马上回答,布满白色阴

翳的瞳孔之中一瞬空空荡荡。

上了年岁,似乎在回忆过去之时便有些吃力,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她陷入了很久的回忆。

好在最终她还是想了起来,轻声回答道:「青玉派。」

果然。

我猜对了。

然而在我再张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寝殿的门被打开,彼时带着我进入寝殿的女子有些慌张地跑了进来:「阿姆,鸟妖传来消息,天界正有许多神仙在赶来妖界的路上。」

我垂了垂眼眸,怎如此凑巧?

阿姆听了,双手撑着椅子的两侧,颤颤巍巍地起了身:「月瑶,鸟妖可说天界神仙为何又突然来了妖界?」

月瑶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鸟妖急着回来传递消息,它也不知。」

前脚刚到妖界,后脚天界神仙便来了,他们是冲着我的。

于是我亦从地上站了起来,拂去了身上沾着的灰尘:「他们是冲我而来。」

月瑶显得着急,连忙看向我:「为何?」

「可能因为前一段时间,我不小心在天界杀了诸多神仙,所以如今的他们对我恨之入骨。」

此话一出,她们都变了神色。

可下一刻,衣袖却被人拉去,阿姆拉着我的手将我藏在了她的身后:「没关系的孩子,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护你平安。」

月瑶也走近我,法力化成了一把利刃被她握在手中:「你是妖界的少主,我们一定不会将你交到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手上!」

我垂眸看着被紧紧拉着的衣袖,看着她们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然后伸手,轻轻褪去那一双拉着我的手。

掌心运转,我后退一步快速捏了个传输诀:

「我不愿给妖界给你们带来麻烦与伤害,所以趁着那些神仙未到,得快些离开这里。」

似乎是夙汐的离开给阿姆留下了心结,她伸手想要抓住我,却一个踉跄身子不稳。

好在被月瑶扶住了,于是她在搀扶之下「看」向我的方向:「你要去往何处?」

法诀很快生效,昏暗的寝殿和她们的眼眸一瞬被照亮,我看见了慌张的神色。

「我要去到人界,弄清这一切。」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对她说,「等弄清这一刻,我会回来的。」

「阿姆,保重好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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