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节 虞非池中物

【35】

我戴着顶太监帽,穿着靛青色的太监服,躲在今天出宫采买的马车里混出了宫。

但是毕竟在场所有人都认得我的脸,我最多也不过是在远处,远远地看宋筠和凤阳几眼罢了。

好容易出宫一趟,我到西街的集市上逛了一圈。

集市上新开了不少铺子,倒是新奇的很,譬如什么手工陶艺铺,什么开心套大鹅……

虽然朕不仅一只鹅都没套中,还差点被两只鹅追着咬。

看天色渐晚,我在西街尽头看到了王有德安排的马车,刚坐上马车,就看见急的满头是汗的王有德。

「完了皇上,您可算来了,您再不回来,虞贵人都要被打死了……」

王有德说,虞瑜瑜被静妃逮住了,罪名是和宫外势力暗自勾结,私藏禁品。

「放他娘的屁!」

瑜瑜就是个整天尽想着吃的臭丫头,勾结个锤子的宫外势力。

【36】

等我赶到静妃宫里的时候,板子才刚开始打。

看样子是虞瑜瑜挣扎了许久,地上倒了好几个宫女和嬷嬷。

我冲过去挡在她身前,打板子的太监没收住手,两板子落到我身上。

疼死爷了,淦!

我低头查看虞瑜瑜,她后背上隐隐渗出血来,顺着胳膊流下,淌到我的手上。

摊开手,一片猩红。

我突然又想起刘答应,她时常会自己绣帕子然后让嬷嬷出宫卖钱勉强补贴,但最终这件事被人发现了,她们说刘答应和宫外勾结。

百口莫辩的刘答应也是这样,跪在空旷的宫道上挨板子。

年幼的我哭着喊着跑过去,只能摸到她背上的一摊血。

我看着疼得直皱眉的虞瑜瑜,忽然觉得胸口一窒。

「我们回宫,我们这就回宫去。」

我背起虞瑜瑜便要往红雨阁走,静妃不紧不慢道:「皇上,臣妾有十足证据,虞贵人一定偷藏了什么宫中禁品。」

「给爷爬。」

我绕过静妃,带着虞瑜瑜离开了淑和宫。

【37】

回去的路上,虞瑜瑜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倒吸几口气,似乎在忍痛。

「静妃素来沉稳,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我措辞了一下,努力让语气没那么生硬,「你到底不小心藏了什么东西让静妃逮住了?」

刚刚我过于冲动了,没想过假如虞瑜瑜真的偷藏了禁品的话,该如何处置她。

先帝的后宫里,藏巫蛊厌胜之物的妃子也大有人在。

静妃不像颖嫔那样肆意妄为,若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不会打草惊蛇。

「今天有出宫采买的马车。」她小声道,「我让出宫的嬷嬷带回来一块千层酥。」

我懂了,她偷藏了块千层酥,结果叫静妃的人看见了,以为她是偷藏了什么禁品。

「臭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是给你的。」她重复了一遍,「这千层酥是留给你的。」

【38】

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地站定在宫道中央。

「你怎么停下来了,快点回去。」

「千层酥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你这是暴……暴什么来着……暴珍天物。」

「臭丫头,是暴殄天物。」

「略略略。」

我深吸了一口气,快步朝红雨阁走去。

王有德很有眼色地跑到太医院找太医去了。

一回到红雨阁,虞瑜瑜就挣扎着从我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跑进房间,从梳妆盒最底层的匣子里取出一包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拿好了,你到园子里去吃。」

然后我就拿着千层酥站住园子里,看着王有德叫来的太医进屋给虞瑜瑜包扎。

王有德跑到我边上,嬉皮笑脸道:「皇上怎么不吃啊……哦,是虞贵人送的,舍不得吃呢。」

我狠狠瞪了王有德一眼,拆开牛皮纸,咬了一口千层酥。

真甜,但朕喜欢。

【39】

等太医都走了,我让小厨房的人煮了一锅的鸡腿,亲自端进去慰问虞瑜瑜。

她趴在床上,盖着被子,抬头问道:「千层酥好吃吗?」

「好吃。」

「那你把钱结一下。」

我:???小问号你是否有很多朋友

好像和预想的不太一样,有一点点小偏差。

身陷险境为朕换来一块千层酥,她居然不提点要求,只想要钱?不对劲。

她一定是在假装无欲无求来体现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与其他妃嫔形成强烈反差,塑造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设。

但朕……怎么一点都不反感呢……

好歹她还想着问朕要钱,还想和朕有来往。

「算了,你别给钱了。」她看着我手里的一锅鸡腿,「给点鸡腿吃也行。」

怎么连钱都不要了??

「不行,你必须拿钱。」我把鸡腿放到桌子上,挥手把王有德叫过来,「去,到库房拿银子来。」

「那鸡腿还给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鸡腿,短暂停顿了一下,只觉得有种无力感:「你……就没想要点别的?」

比如位份,比如封号,比如换个宫殿,比如增加侍女。

我曾无比厌恶宫里的女人向我提这些要求,但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除了这些以外,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们。

她向我伸出手,我便本能地握住她的手,她说:

「我是叫你把鸡腿给我递过来。」

我只得收回手,用帕子包好了一个鸡腿递过去,她拿到鸡腿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后,问道:「你今天出宫去了?」

「对。」我见她对这个感兴趣,便道,「西街新开了好几家铺子,什么陶艺铺、套大鹅,还有卖糖画人的。」

「那你带我出宫一趟。」她想了想道,「就去那个陶艺铺逛逛。」

「好。」我说,「等你养好伤,朕就带你出去。」

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桌上的帕子凑近她,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在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油渍。

朕肯定是疯了。

先是急吼吼地赶回宫,接着替她挡下两棍子,然后背她回宫,给她端鸡腿,答应带她出宫,现在又给她擦油渍。

朕的洁癖去哪儿了??

我急忙收回帕子,然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奔出了红雨阁。

【40】

不对劲,不对劲,有问题,有很大问题。

「王有德。」我把两个鸡腿推到王有德身前,「吃鸡腿。」

「皇上这……」王有德沉默了一会,「这不是……断头饭吧?」

「不是,赏你的,快点吃。」

王有德满脸疑惑地吃完了两个鸡腿。

我看着嘴角沾上不少油渍的王有德,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帕子打算给他擦油渍。

「皇上您冷静点,您再饥不择食也不能找奴才啊……奴才不是那种人……」

帕子还没碰到王有德的脸,我就转过头呕吐去了。

这不还是有洁癖么。

那怎么碰虞瑜瑜的时候没反应?难道说……

「虞瑜瑜身上肯定有能解朕洁癖的解药。」我斩钉截铁道,「要不朕碰她的时候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没反应,您心里没点数么。」王有德从自己袖子里拿出帕子擦脸。

「也有可能是她宫里的熏香放了解药。」我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王有德小声嘀咕:「您可拉倒吧,虞贵人压根不用熏香。」

「朕带她出宫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理由,就是想看看解药到底是在虞瑜瑜身上,还是在她宫里的熏香上。」

王有德已经有些懒得敷衍了,只一个劲地点头。

【41】

在虞瑜瑜养伤的日子里,我让宋筠准备了不少药材送到红雨阁去。

王有德道:「不是不关心人家虞贵人么,药材送得倒勤快。」

「朕肯定不是关心她!」我郑重其事道,「朕是为了让她早点能跟朕出宫,好让朕查查解药在哪儿。」

王有德满脸无奈地点点头,转身磨墨去了。

到了五月中旬,虞瑜瑜已经能活蹦乱跳地去御膳房偷烧鸡吃了。

于是我挑了个政事较少的的晴天,和虞瑜瑜一起躲在出宫采买的马车上混出了宫。

到了西街的陶艺铺,虞瑜瑜见店主说能自己亲手做陶器,拉着我便去付钱。

【42】

我盯着不断转动的转盘,将手里的泥坯料放上去,双手合住泥坯。

看着手里的泥坯慢慢变得圆滑,盆子的形状也渐渐出现,我突然有些胸口发闷。

不断重复告诉自己,集中注意力,要扶住泥坯。

但越是专注,越是无法抑制地回想起无数次纠缠过自己的噩梦。

回想起我抱着盛着血的粗劣陶盆站在刘答应的床前,回想起她的手,还有一口血痰。

泥坯就在我分神之时渐渐倾斜倒塌。

然后一双手突然从我背后出现,覆盖住了我的手。

「你的速度慢慢慢。」

虞瑜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从我的背后探出头来:「泥坯都要倒了,傻狗子。」

我回过神来,所有恶寒感都尽数消失,脑袋里「轰」的一下子炸开了什么,脸颊也迅速红热起来。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虞瑜瑜的手上,温暖而有力,我不仅不抗拒,甚至希望她的手能更久地停留。

我的颈窝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她似乎很认真、很专注地想在塑这个泥坯。

稍稍一侧目,我就能看见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也许,虞瑜瑜就是我的解药。

【43】

虞瑜瑜小心翼翼地将好不容易塑好的泥坯送到烧窑师傅手上,那师傅说叫我们半个月后再来拿。

我在边上的水缸洗净了手,招呼虞瑜瑜也过来洗手。

她的手上还沾着陶泥,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边上,然后伸出双手在我的脸上盖下了两个手印。

我望着她,望着她弯弯的眉毛,望着她露出的两颗虎牙。

面上像是着了火,所幸被虞瑜瑜的两个手印覆盖住了,没让她看见。

我急急侧过头去,道:「臭丫头,你今晚鸡腿没了。」

她听见「鸡腿」二字才立马收回手。

「那半个月后我们还能出宫吗?」她也把手洗干净问道,「我想要我做的小瓷碗。」

「看你表现。」我转过身去,用帕子沾了凉水给脸上降

温。

「那我给你捶背半个月。」她拽住我的袖子,「我很专业的。」

【44】

确实专业,把爷的左胳膊给卸了下来。

再让她捶背我就是狗。

我举着胳膊躺在金龙殿的床上,宋筠在给我换药。

昨晚上回了宫,虞瑜瑜便撸起袖子跑到金龙殿,我见她如此殷勤便没有拒绝她。

一开始确实锤得挺舒服,直到后来她说她推拿也很有一套,五星好评,用过的都说好。

我信了她的邪。

宋筠说我的胳膊至少得等到下个月才能活动,所以出宫拿陶瓷的事至少得等到六月底。

送走了宋筠,我把王有德叫到床边。

「有德啊,朕被虞贵人卸了胳膊,但是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想把她叫过来说说话,朕是不是变态了?」

王有德抓了抓头发:「变不变态这可不好说,不过皇上您可能是恋爱了。」

【45】

凤阳从宋筠那儿知道了我手臂脱臼的事,便送了不少药材,还有块上好的独山玉过来。

这块独山玉我想送给虞瑜瑜做个护身符或是挂坠什么的,上面刻上她的小字。

她平时不喜欢穿戴首饰,假如直接叫人做玉钗,她兴许不会收下。

王有德插话道:「都把您胳膊给卸了,还想着送人家礼物呢。」

我白他一眼,道:「话真多,迟早叫宋筠毒哑了你。去,把虞瑜瑜叫过来,动静小点,别叫皇后和静妃的人知道了。」

王有德应了一声,立马跑去叫人了。

不过多久,虞瑜瑜便过来了,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床边。

「你……咳咳……」直接问姑娘的小字是不是不太礼貌,「你……你们伏月有没有给姑娘取小字的习俗。」

「朕绝对不是想打听你的小字,就是想考察一下天启和伏月的文化差异。」

她思索了一番问道:「小字?是不是及笄的时候,阿爹阿娘给取的小名儿?」

我点头。

「我阿爹没给我小字。」她歪着头,「不过我妹妹有,她叫虞玉玉,小字冰清。」

冰清玉洁?这寓意倒是不错。

「你妹妹都有小字?」

那她为什么没有?但我怕说这话伤到她,便憋在了肚子里。

【46】

「因为你阿娘和阿爹关系不好?」我问道。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低下头想了一会。

「我阿娘长得很漂亮,阿爹选大妃的时候在这么多姑娘里第一眼就看中了我阿娘。」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我长得和阿爹比较像。」

「伏月和天启不一样,伏月的国王只能有一个大妃。旁人都说阿爹和阿娘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可是阿娘再好看,看久了也会腻,阿爹看腻了便不再欢喜她了。」

「后来王宫里走水了,我阿娘为了救阿爹,一头冲入火海里,她的脸被烧毁了。」

「阿爹就把她迁到很远的院子里,对外说伏月的大妃在大火中丧命,然后转头就迎娶了另一个姑娘。」

「没过几年,我阿娘就死了。新大妃对我不好,但我不恨她,她也可怜得很,生了一子二女后也因为不再漂亮就被阿爹赶走了。」

「后来阿爹好像又找了个大妃。我及笄的那天,正巧撞上了阿爹娶第三任大妃的日子,所以阿爹也就把这事忘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也有些闷。

我不喜欢瞧见她这副模样,我希望她能一直高高兴兴地露出两颗虎牙傻笑,我盼着她能用活泼的语气叫我「傻狗子」。

于是我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我刚刚给你想了一个小字。」我翻过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写下「怀瑾」两个字。

怀瑾握瑜。

「以后你的小字就叫怀瑾好不好?」

「怀瑾握瑜,在天启是顶顶好的寓意,比你妹妹的那个还要好一百倍。」

我从床边桌子上的匣子里拿出那块独山玉:「我叫工匠在上面刻你的小字,给你挂着做护身符。」

她迅速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都把你胳膊卸下来了,你怎么还送我东西?」

「那你同意『怀瑾』做自己的小字了?」

她把头扭到一边去:「傻狗,你再教我一下,怀瑾两个字怎么写。」

我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在床单上扭扭歪歪地写下怀瑾,直到夜深了,她迷迷糊糊闭上双眼,倚着床睡着了。

【47】

我养伤的日子里,虞瑜瑜经常过来,偶尔让我教她写字,偶尔同过来探望的凤阳在园子里比比拳脚。

我和宋筠就在屋内,看着窗外凤阳和虞瑜瑜打得不亦乐乎。

王有德拿着食盒站住一边,只等着两人打累了,喝上一碗绿豆汤解暑。

宋筠问道:「清池,我看你的洁癖是好得差不多了。」

「你要敢碰我一下,我现在就呕吐给你看。」

「不至于不至于。」宋筠急急走开几步,「这么多年兄弟,呕吐就免了吧。」

「你看你的虞贵人和凤阳打这么久还没落下风,你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哦。」宋筠一副同病相怜的表情看着我。

我用右手拍了拍桌子:「放你娘的屁,朕对她好纯粹是看她……看她还算安分守己,特意给她的嘉奖,绝对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就是因为你带着龌龊的眼睛,所以看什么都龌龊。」

宋筠举起手投降。

「是是是,那某人带她出宫玩泥巴做陶瓷是为了什么?」

「体验劳苦百姓的生活,实地考察京城民生,为加速天启建设农业打下坚实基础。」

「那某人为什么被卸了胳膊不仅不怪罪,反而还送人家玉佩?」

「朕是为了物尽其用不浪费,坚决实行勤俭节约的国策,以身作则。」

「那这玉佩上的怀瑾二字……」

「不许你叫她的小字!」

宋筠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逃到园子里去了。

【48】

宋筠和凤阳回去的时候,我让王有德扶着我的左手,我亲自送他们到宫门口,其间同二人说了几句,凤阳都笑盈盈地应下了。

虞瑜瑜没能等到我胳膊好,便缠着我让我叫王有德派人出宫一趟,把两个瓷器都给拿回来。

一个瓷碗,一个瓷盆。

她拿着自己的瓷碗,问宫中画师要了颜料,在瓷碗上画画。

似乎觉得不大尽兴,她把我的瓷盆也拿了过去,等到瓷盆重新回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便看见盆底画了一条狗。

「你给朕画这个,是不是希望朕每次用这个盆的时候,都能想起画画的人?」

「不。」她说,「我是希望你每次用这个盆,都能想起自己是一条傻狗。」

我:???我直接裂开。

「你给自己的瓷碗上画了什么?」

她把碗递给我,碗底写着扭曲的两个字。

难道说,她写的是怀瑾……她竟然如此看重朕给她取的小字。

「你写的这个……莫非是……」

「没错。」她眼中满是雀跃,「是鸡腿,我最喜欢鸡腿了,当然要写在瓷碗里,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看着。」

我:???

「你真这么喜欢鸡腿?」

她点头。

我把脸凑过去:「那你能不能在朕脸上也写上鸡腿……」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懂了,原来你……」

对,就是那个意思,快说啊虞瑜瑜,只要你说出口,这部小说就能完结了,快!说!

「原来你也这么喜欢鸡腿!」她很认真地提起笔在我脸上写起来,「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写的大大的。」

真有你的啊虞瑜瑜,你是木头吗??

朕都这么直球了,你怎么就……等,等下,你靠太近了!我要叫人了!

她就凑在我的脸颊边上,鼻尖几乎能碰上我的脸,我屏住了呼吸,把目光移到别处。

「你别动,别动……」她伸出左手扶住我的脸,「你抖什么呀,我都写歪了。」

我感觉自己可能又发烧了,要不然为什么脸颊这么热。

她怎么靠得这么近,还伸手摸朕,她是不是又要勾引朕,但是朕怎么还有点小期待呢。

这就是王有德说的恋爱吧。

她在我的左脸上写了「鸡」,右脸上写了「腿」,写完后她端详了一下,心满意足地退开身子。

我有点怅然若失,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咳咳,可能是那个……笔尖太粗糙了……」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她,「你看朕的脑门还空着,你要不再写俩字?」

「说的对。」她想了下,又一次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就给你写个『真香』吧。」

她一边写,我一边不自觉地傻笑。

但是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发现这个墨水居然洗不掉,朕第二天上朝都得顶着这四个字。

哈哈,完蛋了,朕要杀了那个给虞瑜瑜墨水的画师。

鸡腿真香。

但朕想死。

【49】

到了七月头上,我的胳膊彻底好了,王有德说正巧这几天民间有庙会,晚上还能看烟火。

他挤眉弄眼,明里暗里地怂恿我带着虞瑜瑜出宫。

「你是不是收了凤阳的钱了?」

「没有没有,谈钱多俗啊。」王有德诚实道,「奴才一般都收些玉器和字画啥的……」

我对准了他的屁股便是两脚。

「凤阳公主就是想让奴才给您和虞贵人牵桥搭线。」王有德捂住自己的嫩臀,

「公主说了,这叫什么嗑西皮……她还说她和宋大人都爱嗑西皮……」

「朕堂堂真龙天子,七尺男儿,刚直不阿,对虞瑜瑜绝对没有任何想法。」

「朕带她出宫也绝对不是准备表白,就是想找她探讨一下天启和伏月文化融合的事。」

王有德听了直挠头:「您就说您去不去吧。」

「去!」

「去……但是也不能急于一时,朕得准备准备,这回不能再穿太监服出去。」我扭过头去,「朕的一张帅脸都被太监服给埋汰了。」

「宋大人都给您准备好了。」王有德笑嘻嘻的,「宋大人说了,他和公主为了嗑西皮,那是绞尽脑汁下足了功夫。」

「不不不,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还要处理政事。今儿都和林尚书约好了……」

「公主说了林书奇这老头今天要敢踏出府一步,她就直接送他上路。」王有德义正词严道,「公主还说了,今天您要是不把虞贵人拿下,她就过来送您上路。」

我:???朕不该在宫里,朕应该在坟里。

【50】

在王有德的推搡下,我去红雨阁把虞瑜瑜叫出来,同她一道出了宫。

「虞瑜瑜,跟朕出宫!」

「不去,爬!」

「虞瑜瑜,出宫吃鸡腿!」

「我马上就来!」

我坐在马车里,攥着小手手,怎么办,说什么,我和虞瑜瑜的共同话题好像只有鸡腿,这时候要说些什么才比较贴合气氛,王有德没教过我啊。

而且今天压根不是带她出来吃鸡腿的,朕……朕是想带她去逛庙会看烟花,然后趁着月色正好,对她袒露心迹……

不对,朕不是来表白的,朕明明是来探讨文化交融的。

「咳……虞瑜瑜,咱们去逛庙会吧,东街是庙会的小吃街,热闹得很,你想吃什么都给你买。」

「好。」她点点头。

马车在东街街头停下,她下车后似乎对木雕面具很感兴趣,我便买下一个给她。

「替我戴上。」她背过身去,「今天嬷嬷给我梳的髻子有点复杂,我怕自己给弄散了。」

我红着脸给她戴上面具,替她系上绳子。

「那什么……朕……我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看这儿人多,怕你走丢了。」我试探着伸出手,「你要不要牵着我?」

她戴着面具,我也瞧不见她到底是什么表情,但她很听话地拉住了我的手。

已经是夏天,又是人潮拥挤,她的掌心微微有些出汗。

但我一点也没有想过要松开。

东街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我只想牵着她的手走到街的尽头。

【51】

好容易走到街尾,差不多快到放烟花的点了,我带她走上玉台寺的观景台。

凤阳和宋筠大概派了人看着这里,以防闲人进来,整个观景台上只有我和虞瑜瑜。

刚刚牵着她的时候我便一直在回忆戏本子里,男主人公表露心迹时的台词。

虞瑜瑜,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个观景台被你承包了。

???这……朕要报官了。

虞瑜瑜,我宣你,我的脑和心,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都在说着我宣你。

这也太低级浅显了,显得朕很没有文化底蕴。

虞瑜瑜,走了这么久是不是很累,不要抱怨,抱我。

这个情话土得朕脚趾扣地,扣出一座芭比梦幻别墅。

怎么办,怎么办,就要放烟花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可是说什么才好?

「虞瑜瑜……我……那个……喜……喜欢……」

「喜欢带你出宫,喜欢带你做陶艺,喜欢让你在我脸上画画……」

「和你有关的,我都很喜欢。」我憋得满脸通红,不自觉地更加握紧她的手,「所以你……你接受我这样的……傻狗吗?」

烟花冉冉升起,然后绽放,最终消失。

但虞瑜瑜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戴着的笑脸面具也仿佛在笑话我的表白。

我缓缓伸出手摘下她的面具,她面无表情,只是垂下眼睛。

「你也会像阿爹辜负我阿娘那样辜负我吗?」

她松开我的手,后退了几步:「我……我不会和阿娘犯相同的错误。我认得回宫的路,我先回去了。」

我看着她像受惊的猫一样,一溜烟地跑了。

甚至我的掌心还留着她的体温。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热闹的街道灯火通明。

【52】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皇宫的了,王有德见情况不对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你看朕还有机会吗?」

「这……不好说。」王有德想了会道,「奴才得去问问凤阳公主。」

那还是让凤阳直接送我上路比较省事。

金龙殿里没有点灯

,我就坐在屋顶上,望着远方宫外的天空,看着一阵阵烟火升起又落下,最终庙会结束,夜幕再度归于平静。

在屋顶上坐了很久,脑袋空空一片,我闭上眼睛即将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在叫我。

我一探头,是王有德在园子里喊,我没什么好心情,骂道:「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

「虞贵人跑啦!」王有德急得手足无措,「她打晕了宫门口的侍卫,跑出宫去了。」

我一个激灵从屋顶上翻下来。

王有德说,虞瑜瑜把侍卫打晕自己跑出去了,那群侍卫晕了足足半个时辰才醒过来。

我连忙换了太监服出宫,顺道让王有德跑去同凤阳和宋筠知会一声。

半个时辰,虞瑜瑜要是聪明点雇辆马车,这会儿都到城郊了。

举办庙会的东街已经没什么人了,灯笼熄灭了大半,繁华过后满地狼藉,看着颇为落寞。

我没有任何把握,只是本能地觉得虞瑜瑜会来这里。

或许她只是半夜饿了,想偷溜出来买吃的。

或许她只是觉得买的面具不好看,想换个新的。

又或许她只是想逃离皇宫,逃离一切有我的地方。

【53】

只剩原本摆摊的小贩在收拾摊子,街尾堆着各种各样被清扫扫到一边的垃圾。

夏天即便是晚上也闷热得很,垃圾堆里有不少吃剩下的食物残渣,这会儿已经散发着隐隐的酸臭。

我在垃圾堆边上找到了虞瑜瑜。

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正在奋力扒拉着垃圾堆。

「你……再饿也不能翻垃圾吧……」我走到她边上,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回去让小厨房给你炖鸡腿。」

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你送我的玉佩不见了。」她说完继续回头翻垃圾去了,「我去观景台上找过了,没找到……肯定是落在东街了。」

「我问过几个小贩,他们说已经有人清扫过了……扫下来的垃圾都堆在这……」

我突然觉得鼻尖一酸。

她怎么这么笨,上好的独山玉佩落在地上,只怕早就被人捡了去。

她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你有洁癖,这太脏了你快点回去吧。」

我低头看她,她的手被断裂的木板划了好几道口子,她只是胡乱地在衣摆上擦了擦,白色的衣衫上落下一小摊血迹。

「你别找了。」我拉住她的手,「我回去再叫人给你做一块,也用最好的独山玉。」

「那上面的字儿呢?」

「怀瑾,怀瑾。」我在她手掌上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下怀瑾二字,「保管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不对,一定比原来那个更好看。」

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我不想要新的……我就想要一开始的那个……」

也许我现在才懂虞瑜瑜。

我伸出手抱住她,她的裙衫上有她自己的点点血迹,也有翻垃圾时沾上的污渍,但我没觉得脏,只是更加用力地揽着她。

「姬清池除了虞瑜瑜之外,不会有新的,也不会有别的。」

她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什么意思啊。」

「就是……朕……我……以后不会有别的……就你一个……」我突然磕巴起来。

「听不懂,你重新说。」

「就是姬清池只会娶虞瑜瑜一个人。」

「我阿爹娶阿娘的时候也这么……」她停顿了一下,哭得更凶了,「而且你后宫里还有二十几个……」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了,都没有了。」

「你跟我回宫吧,再不回去小厨房鸡腿都炖烂了。」

她点点头,抹掉眼泪,任由我牵着她回去。

【54】

姬!清!池!是!断!袖!

我抱着这块横幅跑去上了朝。

王有德把脸蒙上站住我边上,他说这事儿太丢脸了,他没脸看。

「林尚书,来来来。」我招呼着林尚书到跟前,「给大家念念这六个字,再解释解释是什么意思。」

林书奇满头是汗地念完六个字,对着满朝文武高声道:「皇上这意思就是……就是……」

「半天放不出个屁来。」我从他手里拿回横幅,「宫里的妃嫔都是清白之身,各自另行婚配,出嫁之日朕会送去薄礼一份。」

「如有异议。」我坐回龙椅上,「就去找凤阳公主喝茶。」

「姬清池是断袖」这六个字很快贴满了京城大街小巷的公告牌,宫里的妃嫔们也大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出宫去了。

偶尔有几个钉子户,凤阳便高高兴兴地提着自己的大刀跑去找她们聊了聊天,于是仅剩下的几个钉子户又走了几个。

只剩下静妃

和皇后,以及零零散散几个妃嫔。

除了静妃之外,都是我特意留下的。

她们的手上都多多少少沾过血,我下令让她们都削发为尼,到玉台寺诵经赎罪,同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一向温柔贤淑的皇后贾婉一边尖叫挣扎着,一边被几个嬷嬷从王宫后门拖走。

静妃林如慧不吃凤阳威逼利诱那一套,只是很平静地坐在正殿,她说她想留在宫里做个女官。

鉴于她曾经和虞瑜瑜有过过节,这事情我交给了虞瑜瑜做决定。

虞瑜瑜也并不记仇,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林如慧心思细腻,确实很适合做个女官。」

于是我便封了林如慧做了六品的尚宫。

直到林如慧也收拾好东西搬离后宫的时那天,整个后宫空荡荡的,只剩下虞瑜瑜一个了。

我让御膳房炖了三大锅的鸡腿。

虽然之前让京城府尹在东街又地毯式搜索了一遍,但是那块遗失的玉佩还是没能找回来。

于是我只得让宫中工匠又打了一块一模一样的。

带着玉佩和鸡腿,我前往了红雨阁。

【55】

把所有妃子都遣散的想法,早在一个多月前我便同凤阳和宋筠提过了。

我左手脱臼,二人来探望我的那天,我特地送他们到宫门口,一路上就是在同他们商量这件事。

那晚虞瑜瑜跑出宫,我让王有德去公主府传信。

凤阳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当晚就拉着睡眼惺忪的宋筠到不少官员家中做客了一番。

遣散后宫这件事,在天启是开天辟地第一桩,有多少口诛笔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不想,也不能让虞瑜瑜替我受这些。

所以我要昭告天下,姬清池是个断袖,反正我脸皮厚得很,只要把妃嫔们赶回家去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虞瑜瑜有心结,但只要我所做的这些能让她稍稍打开心结,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从前先皇后谋害妃子公主的时候我便默不作声,后来我明知道自己后宫里的妃嫔们耍阴谋玩诡计,却依旧纵容她们。

虞瑜瑜其实很聪明,她才刚来不久,便能看出我希望送梅妃上路。

我不知道虞瑜瑜能否接受这样的我。

就像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那块玉佩其实是新的。

【56】

我到红雨阁的时候,虞瑜瑜正在树下乘凉,一见到我便像只灵活的猴子一般跳上了树。

「傻狗你来干嘛!」

「给你送鸡腿。」

「鸡腿留下,人走。」

「那你的玉佩不要了?」我晃了晃手里的玉佩,「上好的独山玉玉佩,还刻着某人的小字……」

她从树上跳下来,一把从我手里拿走了玉佩。

「这……是原来那块,你找回来了?」她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把玉佩挂在腰间。

「收了玉佩,你就没点表示吗?」

她闻言便把笑容收回,转过身又爬到树上去了。

许久,她的声音才从树上传来:「听人说你变成断袖了。」

「对,这下朕的名声彻底臭了,再也没有姑娘愿意来朕的后宫了。」我把鸡腿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这后宫里除了你,再也不会有新的人了。」

手心开始出汗,我紧张得说话也不大利索。

「所以现在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给朕看看病,治治朕这断袖的毛病。」

「朕不是在威胁你,真的。你要是想走的话,朕也不会拦你的……朕不会让你像你阿娘一样……」

我越说越没了底气,脸上倒是像火烧一般。

她从树上下来,道:「我走了是不是就没鸡腿吃了。」

「不是不是,你要是喜欢,带着三两个厨子一起走也可以。」

「我走了是不是就没钱花了。」

「不会不会,朕给你带上一车的银票,保准不叫你吃苦。」

「傻狗,你到底要不要我留下来啊!」她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要跑。

「哎,你别走!」我一把拉住她的手,「留,必须留。」

「大声点,我听不见,就这么点声音还想我留下来。」

「虞瑜瑜你留下来!」

等我喊完,已经是满脸通红,我有些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然后又被虞瑜瑜扭回来。

「傻狗。」她吧唧一下在我的侧脸上亲了一口,「但我喜欢。」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只一个劲咧嘴笑。

她似乎自己也有些红了脸,留下呆若木鸡的我,自己跑得远远的,我连忙反应过来,也跟了上去。

「有……有多喜欢啊。」我追在她身后问她。

「就比鸡腿少那么一点点。」

她跑到宫道尽头停下来,回头望着我,亮晶晶的眼睛,还露出两颗虎牙。

【尾声】

建元三年的冬天,天格外的冷,屋檐下面垂下的冰凌子足足有两尺长。

我倚靠在屋内的美人榻上,听得嬷嬷道:「太后娘娘,皇上刚刚派人送来了几株上好的人参,奴婢刚刚送去了小厨房,叫他们和鸡腿一块炖了,太医说您身子虚,要好好补补。」

「好,你下去吧。」

「是。」嬷嬷行了个礼,缓缓退下。

我吹灭了桌上两盏蜡烛,打算早早歇下的时候,却看见窗外飘起了雪。

披起榻上的大氅,我离开寝宫,去往了梅园。

梅园里的梅花依旧开得正盛,清池去世后的这三年里,我很少再踏足这里。

我在宫里已经待了三十五年,所有认识的故人都在三十多年间去了。

先是从前的颖嫔陆真真,当年她出宫后没有再嫁。

直到晋安三年, 西北蛮子入侵,凤阳公主带着驸马宋筠出征的时候,陆真真入宫求见,希望一同出征。

她入宫见清池的时候也看见了我。

听人说自从当年她被我按在地上好一通打之后,便躲到自己宫里请了几个师傅练武去了。

她依旧是往日那副颇为嚣张的模样道:「虞瑜瑜,等我出征回来,咱俩再打一场。」

我应下了,可她最终没能回来。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怀着容樾,即便我同颖嫔并无过多来往,却依然好半天没有缓过来。

时间会让人淡忘一些事,同样也会加深一些事。

后来生容樾的时候我难产了,尚宫林如慧从林尚书家中拿来一株千年人参熬了参汤给我灌下,才救了我一命。

她说:「这般便还了当年打你板子的债了。」

我也不同她客气,只点点头。

她同我说,以前的皇后贾婉削发为尼后去了玉台寺当尼姑,前几天值夜,雨天路滑便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了。

「同当年梅妃的死法一样。」林如慧微微笑了一下,「也算是报应吧。」

晋安二十年的时候,凤阳公主出征时留下的旧伤复发了,那个火一样的女子,最终没能挨过那个冬天。

清池说她临死前就同宋筠两人坐在太幽池边上的亭子里,她同宋筠说着过去的日子,然后闭上了眼睛,永远睡在了宋筠的怀里。

没过几年,宋筠也跟着去了。

他们二人离去后,我总会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下午,就在金龙殿的园子里,我们四人一道喝酒,一起谈天说地。

凤阳还同清池说笑,她是清池的姑姑,宋筠便是清池的姑父,即便是凤阳和宋筠的孩子,也最多管清池叫一声表哥。

但那最终也只是一句玩笑话,凤阳和宋筠没有孩子,现在想想,应该同凤阳出征时留下的伤有关。

晋安三十二年的冬天,清池也倒下了,只留下我和容樾、华星和华月三个孩子。

临了的时候,他就握着我的手,道:「怀瑾,朕骗了你三十多年,其实那块玉佩不是原来那个……」

我回握住他的手:「早就知道了,傻狗。」

原来的玉佩在我拿到手后便不小心磕掉了一小块,其实他给我瞧那块新玉佩的时候我便发现了端倪。

「傻狗,你以为你骗了我,其实是我骗了你。」我冲他笑,「我虞瑜瑜,老千层酥了。你既然认错了,就罚你去小厨房炖鸡腿。」

他也歪着嘴笑,颤颤巍巍要拿着床边柜子上的笔塞到我的手里:「你能不能……在朕脸上再写上鸡腿……」

我点点头:「好,我给你写个大大的。」

他用已经有些溃散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我俯下身子凑近他,从支离破碎的声音里听出了两个字:脑门。

「你看朕的脑门还空着,你要不再写俩字?」

我又想起那个安静的下午,他就这样凑在我跟前,讨好似的把自己的额头凑过来让我写字逗我高兴。

我再也绷不住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他急急抬手便要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含糊不清道:「怀瑾别哭,朕……朕不会让你……像你阿娘那样……」

那是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也确实用一生去践行了这句诺言。

清池走了以后,容樾便登基了,我成了天启的太后,华月和华星两个女儿也都各自有了中意的郎君。

建元一年秋天的时候,尚宫林如慧病重,她托人进宫传话,希望我过去见她。

我允了。

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剩一口气了,和以前一样穿着月白色的裙衫,瞧见我来了,她便笑。

「虞瑜瑜……」她叫我的名字,「我就是有点……不大甘心罢了……」

「你还是挺漂亮的。」我由衷地说,「从前漂亮,现在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比我好看。」

她很勉强地勾了勾嘴角,算是一个笑容。

「多谢你。」她说,然后缓缓伸

出一只手,我握住她的手。

她努力回握了一下:「你的手真暖。」

接着她便不再说话了,我就这样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了最后的路。

到了建元二年,王有德也倒下了。

起先他请了假不叫我知道,等到我发现他的时候,太医说已经没得救了。

王有德的脑子倒还算清楚活络,他本想起来再给我磕几个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起不了身,便一边流着眼泪,脑袋往床边扶手上撞了三下。

「奴才是个有福气的……能遇到皇上,遇到您,遇到凤阳公主和宋大人……还有几位小主子。」

「您和皇上把奴才当自己人看……奴才都、都知道……」

「遇到雨天,皇上会提醒奴才带伞……您会叫小厨房熬姜汤……小主子们会待在门口盼着……」

「奴才有罪,没能再撑久点继续服侍您和小主子们……奴才该死……」

「奴才下辈子,还要给主子们做牛做马。」

「王有德,你别乱说话。」我给他掖了掖被角,「华星和华月还说下次进宫要给你也带一份礼,容樾这孩子也说想念你泡的茶了。」

「听太医的,好好喝药,会好的。」

王有德艰难地点点头,他说:「太后娘娘,您走吧,奴才……奴才送您……」

「好,哀家走了,你要按时喝药。」我说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王有德的房间。

我每走一步,便听见王有德用脑袋在扶手上磕一次,直到我走出房间的那一刻,王有德从床上落下来,再没了动静。

所有故人都死在了我的前头,我脱下大氅放在地上,缓缓躺在雪地里。

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梅妃宫里,但要说真正结缘的地方,大概是这片梅园吧。

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年轻,我缠着他带我去御膳房。

然后才有了之后的事,他背我回宫,从林如慧那儿把我救出来,还带我出去做瓷碗……

他甚至给我取了小字,怀瑾,怀瑾,这世上没有比怀瑾二字更动人的了。

他说不会让我像阿娘那样,他做到了。

为我遣散后宫,为我担下骂名,这三十多年来不论多少次争执,最后他都会跑过来牵住我的手。

太医说我的身子不大好了,受不得寒,得用药材吊着命。

容樾也是听了太医的话,天天给我送来人参,一本正经地嘱咐我每天都得服用。

我才不信他们的,躺在雪里,我闭上了眼睛,好像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暖和得紧。

甚至我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个人进到梅园里,接着我便会从雪里探出头去,委屈巴巴道:「皇上你能当作没看到我吗?」

然后我和他从此相识,相知,我曾经历过的事会再发生一遍。

只是这一次,我会好好看住自己的玉佩,很认真地告诉他,虞瑜瑜很喜欢姬清池,比世上所有的鸡腿加起来都要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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