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结为良缘,恩爱不疑。
所以当江南鹤那日看到迟长青的床上睡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第一反应,都不是想着冲过去质问这对男女。
有些可笑,她屏退四下,又死死地把门掩住了,在门外,一遍一遍怀疑自己的眼睛。
可战栗的手也再没有把门开合起来的勇气。
直到他们二人匆忙整理形容,羞恼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才想起来,那个女人是谁。
是她在契丹边境的香市捡回来的可怜女人,作为小国的战俘,原要被发配到军营慰安的,却因为那双眼眸实在过分好看,她多看了两眼,觉得于心不忍,便打发了些银子留了下来。
可若是江南鹤知道她是这种心思,这种心思……
她怎么都不会做这样引狼入室的蠢事。
她什么都没做,只看似平静地伫立在那处,出口的声音颤着却出卖了她,「迟长青,你能解释吗?」
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根本记不清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何从解释,他再望了一眼身边衣衫不整,眼含清泪的女人,心下跳得更乱。
她眼中的颜色黯了黯,拂袖离去,迟长青想跟,却没敢跟着。
他连着几日白天都要忙着和北境的契丹文臣周旋,晚上也准备到很晚,为了不吵到她休息,几乎都睡在书房,等第二日再一道用早膳,只不过今日江南鹤迟迟没有等到,才去了书房叫他,可没承想撞上的竟然是这一幕。
江南鹤一直在窗前黯然地呆坐到傍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胡柳,不知自己该好好地哭一场,还是该如何。
其实她不太傻,恼怒了一通,回过头冷静下来,就知道迟长青不会做这种事情,即便他再糊涂,偷情,怎么可能偷回家呢。
多半是遭人算计了,可她亲眼……
又怎么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夫人。」那眼眸生得极其动人的女子身姿款款地走了进来,行了个礼后便跪在了地上。
「你来解释吗?」她收回了视线,看向她,那女人瘦弱娇小,刚经历一番动乱折磨,脸上还带着战后的瘀伤,更像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成想在她心口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夫人赐死我吧,是我勾引了大人,是我……」一双杏眼哭得可怜,只怯怯地瞥了一眼江南鹤,便又把头埋得更低。
「我问过你,你想要什么?」大概是此刻忖明白了很多事情,她反而镇定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说过,要银子的话,就去找我的侍女拿。你却说一定要留在我身边报答我,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她的声音像二月的湖冰,刺人脊骨。
「我问你,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那女人伏在地上抖了抖,没敢吱声。
江南鹤站立起来,移到那女子身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眼眸一阵痛色,「我分明问过你,你要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受何人指使,所求又是什么?我夫妻二人在契丹并无仇敌,你为谁卖命!」
「我不杀你,你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柄刀,一把利刃,我毁你有什么用!」她忖了忖,又松开了她,「我毁你有什么用……」
更像是在和自己说,眼中一片悲凉,嘴角还挂着凄楚的笑。
「你既一心向死,想必所求已成。我不求你悔恨歉疚,至少告诉我一个真相,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
良久,那女人都没有开口,只是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江南鹤觉得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心灰意冷,「罢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到
你。」
她转身过去,听到她在身后极轻的一句,「契丹想要迟长青的一个把柄。」
3.晓晓
「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能成为他的把柄。」江南鹤冷笑了一声。
「我不行,但你可以。」那女人扬起了一直埋着的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就像你说的,我的确受制于人,我的家人在契丹王手里,我不得不从,我不过是契丹王手里的一把刀,我给大人下了药与他同寝,所图之事,皆是冲着你去的。」
「我……」江南鹤半张着嘴,惊讶道不知该说什么。
「三日之前,你捡回我的时候,我便在你身上按下了咒。」
「不过这咒,却是要以伤情催动,故而我只能又设计了刚才的一幕,如今暗咒也已催动。」她扯过江南鹤的袖管撸了起来,只见一条青黑的长脉突兀地横亘在江南鹤纤细幼白的手臂上,「我想再晚些,迟长青便会应邀再去契丹王帐,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像我一样,成为契丹王的傀儡。」
她突然开始闷闷地笑,笑声越来越大,突地一滞,她回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江南鹤,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夫人,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穷途末路。」
「我若不害你,他们便要杀我的家人。」
「我陈国本就是与世无争的贫穷小国,可他们抢我国都,杀我百姓,王室便只剩下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泪从她美丽的脸庞滑落,「至少我要保住陈国的一点血脉,至少……」
「我要留住我自己的孩子。」她笔直地跪了下去,「你也是母亲,我的孩子还在襁褓,才一个月大,他们用她来要挟我,我的夫君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给她起一个名字就被斩于刀下,我如何能再看着我的孩子被他们腰斩……」
「对不起……」她握着江南鹤的衣摆,涕泗横流,「对不起,真的……」
江南鹤努力消化了很久,方才捋顺了她刚才说的那些,「那我会如何?」
「我也不知。」大概是方才太过激动,她把嘴皮都咬破了,一抹殷红淌了下来,「他们想用你身上的咒去要挟迟长青,谋求契丹的利益,想必是要长久图谋的事情,你身上的咒或许也有药可解,只不过很难很难……」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女儿身边有人照看,也不要紧,你想要我的命便拿去吧,本来我就没想过可以活着离开。」
「孩子这么小,当娘的怎么能不在身边照看?」江南鹤埋怨地怼了她一句,不由分说地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忽略她脸上的讶异,「等明日我找几名将士去把人要来,也省得契丹王再出尔反尔,往后你便与你的孩子躲起来,再不要被人利用。」
「我若是你,想必也只能走这条路。」江南鹤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规劝她再也不要自责,「相信你女儿长大以后,也能知晓你的一番良苦用心。」
「识礼明义,通达晓事,不如就给你女儿取名晓晓吧。」江南鹤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明知自己被算计却无半点芥蒂,相反听完真相,倒像是释怀了开,「我之前就想给我的女儿取个这样有深意的名字,可惜迟长青偏生要叫她款款,只盼不要把她惯养成娇气包才好。」
4.终曲
我是迟府的家奴。
大概是小姐八岁的时候,先夫人突然病逝了。
其实也说不上突然,毕竟老爷和先夫人都有预料,先夫人临终前的几日,还同老爷在书房激烈争吵了起来。
「别再作错事了!长青,他们不达目的是不可能罢休的!」
「阿鹤,你信我,什么都不要管,我有办法的,我有办法的。」老爷那几日几乎都在外头奔波,即使回来一趟,也是匆忙看一眼便要走。
「长青,我早就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你别再犯傻了行不行!」那时先夫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倔强地拦在老爷面前。
「长青,你听我的,迟家世代忠贤,不可葬在你我一代手上,回头吧长青,回头!将相权还给皇上,你我归隐,好吗?」
老爷终究还是撇下夫人出了门。
随后几日缠绵病榻,夫人再也不问老爷有没有回来,米水不进,脸瘦的凹陷了下去,如槁木般枯坐着,唯独小姐在的时候,她的眼里才有些光彩。
小姐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从不在夫人面前哭,只给夫人讲她今日看了什么书,有什么所悟,小姐也从不在夫人面前提起老爷,只守在夫人的病榻,见夫人睡下,才敢偷偷出门小声哭上一会儿。
「长连,我爹娘他们怎么了?」小姐通红着一双眼问我,可我也不知,只能摇摇头。
「父亲,为何要做宰相,父亲不做宰相前,母亲分明还是很开心的。」
「长连,滔天的权势真会蒙上一个人的眼睛吧,不然为何母亲都病成这样了,父亲还不来看她?」
外头沸沸扬扬传着一个消息,皇长子方崇婴遇刺,好在有惊无险,府衙正在追捕。
过了两日,老爷跌跌撞撞地回来,双目猩红,怀里抱着一只奇特的木匣。
我急忙去报告夫人,夫人却冷淡地说,「不许他来此处。」
我以为夫人有救了,闹些矛盾便闹些矛盾吧,可直到夫人撒手人寰,老爷也未能打开那只木匣。
小姐在屋里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老爷却还独自待在书房,开着一个怎么也打不开的盒子。
我传信进去的时候,地上一截断裂的刀刃,老爷双目赤红着,死死握着刀柄的虎口不断有血淌下来。
「老爷,夫人去了。」
他仿佛没有听到,依然固执地摆弄着那个盒子。
「老爷,夫人去了。」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盒子。
「老爷……」
他直直地跪到了地上,浑身战栗着想要捡回跌落在不远处的盒子,可他刚趔趄着起身,便复又狠狠地摔跌到了地上。
他瘫在地上,像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我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个意气风发的老爷联想再一块。
只见他满目竟是悲凉之色,极轻地喃了一声,「阿鹤。」
我退了出去,听得里头悲恸的哭嚎,让人心碎。
第十六章 款款番外
我最近有些受不了穆子襄。
他从茶馆听书回来,精神就有些不对了,好好吃着饭,突地放下筷子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活像个怀春少女。
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就晦涩地望我一眼,说不出的委屈。
「你到底干什么?」在重复以上十次眼神交流后,我终于忍不住,额前青筋乱跳。
「我和你说啊,我听人家说书先生说了个故事,讲的两人互许终身,那男的外出打仗十几年未回来,那少女啊整天等啊等,等啊等,活活熬成少妇,我就想啊,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啊。」
什么是不是啊,他端着饭碗叽叽喳喳,一会儿搁下碗捧着心口,一会儿假意抹眼泪,我看得实在难受,「你到底想干什么?」
「迟款款,我们成亲吧。」他望着我,眼神炽热。
我眨眨眼,「好啊。」
他丢下饭碗,把我抱起就原地转了起来,开心得活像个傻子,任凭我怎么拍打都不肯放我下来。
其实成亲,也是顺理成章吧。
我二人定情的时候,父亲当街斩首,亏得方崇婴心慈,容我给父亲敛尸守丧,才好与母亲的衣冠冢葬到了一处。
他伴在我身边三年,除了忙他自己的公事之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我,因我喜而喜,因我悲而悲,三年丧期已满,我自是愿意嫁他,也只会嫁他。
等他兴奋劲一过,又开始发愁,一会儿嫌左都御史和侯府离得太近,不够他戴红绸花兜个过瘾,又愁京中无名家绣娘,要赶制套上好的新衣还得去苏州转转,一会儿又嫌老侯爷总是云游居无定所,要通知他太难,最后胡说了一通,又抱着我,「款款没事,相公都会解决的,没事没事。」
我只无奈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烧,别还没成亲烧成个傻子就好。
「款款啊。」他突地在头顶出声。
「嗯?」我任由他拨弄我的手指,虽嫌他聒噪,但心里藏着的喜,毕竟只有自己知晓。
「那茶楼后半的故事,少年郎在外头打拼出头,成了个将军,每想回乡娶那姑娘,前线战事总是告急。」他突然顿了顿,「后来却是阴阳相隔,都未见上一面。」
「款款,我们不要如此。」
最近大献边境的确不安稳,战事延绵,只不过这三年里,方崇婴听了左中堂的,广纳贤士,大兴练兵,如今还轮不上穆子襄去前线。
我仰头看他,见他的丹凤眼盛满了惆怅和失落,我便不咸不淡地回道,「穆子襄。」
换他不明就里地俯下头看我。
「你且记着,若有一日,你战死,我绝不为你守寡。」
「京中这么多青年才俊,若有一日你那样负我,我绝不等你。」我没心没肺地笑笑,他一口咬在我的肩上,痛批我是蛇蝎心肠,养不熟的狼。
「真不知道为什么,偏生喜欢你这个没良心的!」他抵着我的额头,十分懊恼。
我只趁他不注意,多看了他几眼。
自然不会守寡,若真有那一日……
我恐怕也不愿独活吧。
第十七章 方崇婴番外
我想我是喝多了。
没忍住,我偷偷去看了她一眼。
明明煎熬隐忍了这么多年,只这一次,想到离她这么近,我就忘记了那些反复告诫自己的话。
前功尽弃。
彼时她正在试嫁衣,火红的霞帔映着她清隽出世的面容,我才知道,原来一向沉静如玉的她,穿红色会是那般的夺目耀眼。
她回眸察觉树下有人,便步履欢快地行将出来,许是将我错认成子襄了吧,她笑得那般无忧无虑,便好像那个从来凝着眉细心筹谋的姑娘,不曾存在过一般。
她瘦了,这些年守丧,应当是吃了很多苦,再无几年前那
股子锋芒毕露的张扬气息,被时光打磨反而越发沉静淡然。
走近几步,她敛起了笑,却是拱手行礼,「圣上。」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只是突然很怀念,她的那声,方崇婴。
「恭喜。」我道了声贺,说得那样牵强,脸色许是也很难看。
她眨了眨眼,只问,「圣上龙体抱恙吗?」
「若是如此,我同子襄说一声,圣上先回去歇息。他总这样,明知圣上日理万机还要给圣上添麻烦,同僚当中也有许多也是被他强迫着要来的,他性子起了便听不得别人说不……」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子襄的事情,可眼中却含着温情的笑意。
「若圣上恼了,直接罚他便是,别由着他胡作非为。」
树梢的花落到她的鬓间美得惊心动魄,我伸手去摘,她眼眸微动,却没有拒绝,我展臂揽她入怀,字字清晰地在她耳边念,「款款,款款……」
便如同她不在宫里的那些岁月,我时常下意识地便会念出她的名字,不经意就走到了清雅苑,人去楼空,一幕幕却展在眼前。
灯光缱绻,我吻上她红透的脸,她没有拒绝反而抱住了我,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念我的名字,「方崇婴,方崇婴……」唇齿开合,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这样好听。
她为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奶娃,小奶娃缠着我的膝叫我背他,被她发现皱着眉呵责,她虽生气可面上却是温柔的,她嘱咐我莫要惯着他,怕我扭头就又偷偷背他,躲在角落里窥视盯梢,模样可爱。
她喜欢看书,我便为她在花树下搭了一座秋千,摆上她喜欢看的书,她娴静地念着书,木秋千吱呀作响,我在一旁佯装认真地舞剑,其实只是为了多待在她旁边看她几眼,我望向她,发现她也在偷看我,视线对上,两人笑着心照不宣。
尽管我不再让她忧心,她还是喜欢为我筹谋,她喜欢窝在房里睡觉,若是太阳好便去湖心亭坐坐,她望着湖面,那翻层层的涟漪仿佛也沦陷在她美丽的眼里,她会告诉我,她时常感到无助,那时我要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她身边。
迟款款,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想天天都能见到你,睡醒就能见到你,有好的事情就想告诉你,只要看着你不好的事情也会变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你看向我,只要你叫我,方崇婴。
在所有未有结局的梦里,我都与她相识相知相恋相守,那短暂掠过的温馨画面,一幕幕都成了我一个人无法言说的执念。
「圣上?」
我的手只离她咫尺,她叫了我。
我的梦便醒了。
我悻悻地收回了手,失神地望着她。
她听到穆子襄在某处大笑,便也迎着笑脸望了过去,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原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原来我从来都不是那个方崇婴,她也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迟款款。
原来。
□ linus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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