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改弦
我爹迟长青,原是前朝太傅,拥先帝登基后,政绩卓越,便很被器重,逐渐包揽朝中大事,直至先帝委以宰相之位,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势态。
不过先帝驾崩已有数载,新皇登基这几年,逐渐生了打压夺权的念头,奈何手段实在不怎么样,对手不了几回合,便落下风。
我爹在朝中的日子依旧风生水起。
虽是我家的事,我倒不能尽什么心力,毕竟我只是一个痴傻的疯丫头。
说起这个,得说我八岁那年,我娘病逝。
没过一年,我爹领了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回来,还牵着就比我小两岁的姑娘,女子年岁不大,风姿绰约,一双水眸生得极为勾魂。
我爹让我管她叫娘,我不肯,被他一耳刮子拍到了地上,吐出一口血水两颗乳牙。
此后我就疯了,被关在别苑,捧着个破布娃娃,整日含饴傻笑,下人都说我是被我爹扇傻了。
我爹见我那副样子讨嫌生厌,只当我不存在。
不过,女人其实待我不错,从未克扣我的吃穿用度,但凡我爹有事回不了府,她都会允我出来走动,还时常允我的侍女青筱,带着我去我娘的亲戚家走动走动。
我有个舅舅,在都察院当左都御史,二品高官,行事刚正,从不结党营私,倒和我爹很不一样。
一直到我长到十七岁,女人,女人不怎么好听,就叫她姨娘吧,姨娘开始为我的婚事着急。
「款款呀,你听姨娘说,张家的公子虽然是个跛子,但脾气很好,你欢喜吗?」她敛着眸温柔地环抱着我,语气和蔼,仿佛我还是个三岁稚童。
「一个,两个……」我不看她,认真地数娃娃的眼睛,「三个,不对,不对!」
「李家的小公子模样生得很好,听说家风很好,不过体质弱了些,若是你嫁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姨娘又拿出一副画像,摆到我眼前,「款款呀,你看看喜欢哪个哥哥呀?」
「妹妹!妹妹……」我看到一抹粉色的倩影从堂前经过,急切叫道。
「母亲。」小我两岁的妹妹迟晓晓,模样生得娇俏可怜,尤其秋水涟漪的眼眸,像极了她的母亲,她毕恭毕敬地问安,转而看向我时,眼色却冷了几分,「阿姊。」
女人不似对我那般亲昵,只瞥了一眼她自己的女儿,冷淡道,「下去吧。」
我一直摸不清,明明她们才是亲生母女,却为何好像疏离得多。
「夫人,大小姐似是要便溺了,我领她去吧。」青筱见我在她怀中几番忸怩,替我解围。
「仔细着照料。」她多吩咐了一句,又兀自拿起了那几张画像,细细端详了起来。
到了我住的偏远别苑,青筱吩咐了随从都去屋外守着,方才松开了一直牵着我的手。
「小姐。」
我再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敛起了一脸痴傻的笑,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青筱把最近打听来的几桩事情,通通说与我听。
一个是宫中选秀事宜已经开始着手办了,迟晓晓在候选名册中,老头找了宫中的嬷嬷出来仔细调教,加上迟晓晓模样生得好,入选必无疑。
新皇以为先皇守丧为由,迟迟不肯选妃,后宫空虚无人,老头想伸手到宫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选妃的事就是老头自己撺掇的,没悬念,下一桩。
老头提议由户部左侍郎沈大人主理黄淮流域赈灾事项,皇帝还在犹豫。
「请舅舅出面,赈灾款项不小,还是麻烦尚书大人主理此事,都察院从旁监督协助。沈桓那人早先是老头的门客,信不得。」
恐怕又是想从赈灾物资里捞点油水,老头的套路还是千年不变。
「如此左都御史恐会再与老爷多生嫌隙……」
「这又如何?你以为如今他们还能和和气气地坐到一桌?」我冷笑出声,饮了口茶水。
「吏部提荆州刺史王永康填枢密副使一空职。」
王永康是什么好货色?
「又是江侍郎提的?」我一急,落下茶杯时叩得桌面发响,心头升起一股怒意,「我看吏部尚书干脆别当了,转给江老头做算了,底下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上已经允了,待王永康回京述职后,恐就要升迁。」
我叹了口气,以指抚额,「听闻温将军近日要班师回疆,路过祁山,近来多雨,山洪易发,托温将军仔细着些吧。」
「小姐是打算……」
我默了没应她,有些话犯不着说得这么明白。
「是。」青筱再无多言,静默了许久,「小姐,三日之后,是先夫人的忌日。」
我猛地一怔,看向窗外,一阵清风,柳絮簌簌地落了下来,在空中婉转地兜旋几圈,落到地上却都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这世道,真是荒唐啊。
时间过得这样快,一眨眼一年又过去了。
九年前,我还是个不
谙世事,只窝在她的怀里听她读绵绵情诗的小丫头。
如今已经能自己做局,给自家的老头使绊子,连杀人都眨不了一下眼。
说来可笑。
三月初九,是我娘的忌日,青筱找了个由头带我出门,不过我没料到的是,这一道出门的,竟然不止我一个人。
老头带着姨娘和迟晓晓说是上贡寺祈福,竟和我走的是一道。
想来贡寺二字,还是先皇亲自提的,一向皇室宗亲去得很频,寻常人家根本进都进不去。
上贡寺祈福,要说是截人撞运气,我还能信上几分。
行到半辙被老头撞见了,我只得装作晕车故意在车里大喊大哭,老头嫌丢人吩咐了下人照看我,等下山回来了再一道同行,就把我撇下了。
我行事出了纰漏,只能更加谨慎,托了暗卫传信,确保老头进了庙里,才转辙去了别的山岗。
我从小便不重礼仪,在她面前也没大没小,放上鲜花便席地坐下了,她从来脾气都很好,想必也不会同我计较。
青筱带着暗卫把坟头的树藤杂草清了清,回来看我时,我已把黄酒喝了大半壶,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想开始念,「小姐。」
「我今日伤心,你莫要多言了。」我起身,漠然地把剩下的黄酒洒在了她的碑前,定定地看着碑上历年风霜洗礼的暗红漆色出神,只能在这幽深荒僻的地方给她做个衣冠冢,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罪我。
怕被老头的人发现,我连亡母二字都不敢加,只刻了「江氏南鹤之墓」几字,说来是很不孝。
「娘亲临终前吩咐,要我离迟家远远的,不要做阿爹的刀刃,也不知是不是母亲把我想得太聪明了,」我苦笑,攥紧了手中的娃娃,「我那个年纪,我能懂什么?」
「转眼我装疯卖傻也已到了这个年纪,过两天可能就得依着他们的意思,随便选个人嫁了,」酒劲上头我觉得有些晕眩,便倚着碑无力地坐下了,「离了迟府,有了自己的一户人家,往后或许我也得有我自己的生活,再难像从前那样拦住他了,你别怪我。」
「娘亲若是在天有灵,便佑他早日醒悟,勿造大孽。」
说完那话,我自己都不怎么信,冷笑了几声,眼泪却抑制不住,滑到了嘴边,「多有不为,还望莫怪。」
我埋头深深叩首,见得一旁的青筱以袖抹泪。
突然,听到草丛深处一阵响动,我猛地回首,暗卫已持刀斧,挟着两人出来。
一人,雪衣长袍,珠冠锦靴,面容俊朗,眼眸含笑,一柄银帛玉扇摇得从容淡定。
另一人,短衣劲装,墨衫长剑,薄唇寒目,冷峻生威,两枚梅花镖捏在指尖一触即发。
我连忙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心下跳得飞快。
雪衣公子冲我点了个头,笑言道,「方某只是恰巧经过,不知怎么冲撞了这位小姐,『大礼』相赠,方某实在受不起啊。」
我使了个眼色,暗卫便将刀放下了,「公子莫要见怪,我家府兵护主心切,只要公子不把今日听到的话外传,我也不打算为难于你。」
「方某着实没听见什么。」雪衣公子气度不凡,刀斧胁身倒无半点紧张神色,反而是身边的那个穿黑色衣服的人神色愈发凝重,「子襄,你听到什么了吗?」
穿黑色衣服的人眼眸闪过一丝惊讶,转瞬收起了梅花镖,拱手而立,一副恭敬的模样,声音低沉,「不曾。」
「打扰了。」我佯装镇定,捡起落到地上的娃娃拍了拍,便转身上了马车,不再与那两人牵扯。
马车行的颠簸,突地车头一压,暗卫走了进来,欲言又止,「小姐,那人……」
是啊,那人。
即便不认得那人,他腰间那柄号称削铁如泥的玄月,我还是见过的。
这次可惹上大麻烦了。
这日晚间,我用完膳,起身时衣袖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茶杯,瓷杯应声落到地上,落得稀碎。
我面色如纸,没由来地觉得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良久,我开口,「青筱,替我同姨娘说我梦呓念叨了张家公子的名字,替我结亲吧。」
然而,还未等到姨娘找媒婆敲定下日子,老头就带来了一个消息。
老头偷摸地和姨娘说,圣上钦定的选秀名额,加上了我的名字。
那时我正坐在偏厅的台阶上看青筱踢毽子,替她数着数,听到消息,心已凉了大半截。
「款款怎么进宫?宫里那位怎的这样欺负人!」姨娘伤心抽泣了起来,「之前不是说好寻户好人家吗,怎么如今还生出这祸端?」
「一个,两个,三个,一个……」我从不知她为何替我打算,也自然不知道为何她会替我伤心,听她一哭,心里更乱。
姨娘越哭越伤心,老头的语气带上了不耐烦,「你当我愿意让她入宫?这不是还有晓晓吗?晓晓肯定会护着她的……」
我翻了个白眼,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完了,真的完了。
皇帝老儿这么整我,就怪不得我闹他了。
那日我偏生把脸涂得花花绿绿,蓬头垢面地去了选秀的殿中。
宫里管事的太监看了我都要来拦,又都被青筱手上的选秀腰牌给挡退了。
不是要选秀吗?我就把你的事给搅黄了!
我一会儿掀这个姑娘的裙子,一会儿拔那位姑娘的簪子,逮着漂亮姑娘就追着她跑,还从兜里拿出几条毛毛虫来吓唬小姑娘。
管事嬷嬷正要把我轰出去,却听得门口一阵,「皇上驾到。」
众人都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连那几个被吓哭的姑娘都止住了啜泣。
青筱拽了拽我的袖子,看我依然气定神闲地摸着我的娃娃,心想我大概是故意当刺头的,无法只能把我晾在那头。
「大胆,见到圣上为何不跪?」掐着嗓子说话的宫人。
我看向那位皇上,心头一咯噔。
其实我心里是有预料的,那天碰到的两位公子中,佩玄月的那位玄衣公子,大概就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二品军侯穆子襄,而且那天,穿白衣的笑眯眯的「皇上」分明也那样叫他了,子襄。
既然如此,谁能告诉我,现在这坨脸色沉重,一副我欠他几百万的臭脸,为什么会穿一身黄袍啊!
我再有多少不敬之词都说不出口,只怕他毫不留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镖直接要了我的命!
顺应本性,怂了就跌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我要回家,要回家!」
「咳咳——」他气噎,望着我无比浮夸的演技,瞳孔一缩。
酝酿了许久,不情愿地别过了头,声音也有些发抖,咬牙道,「这位姑娘,倒是很特别,直接选入花册……」
长久一众宫人秀女,包括我在内,都难以消化,一脸懵逼。
我,进宫了。
站在五六个花枝招展美不胜收的姑娘中间,我心口一直积郁,我想我是何德何能啊。
十七岁大龄剩女,加上疯疯癫癫的人设,再加上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平板身材,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入了那位的眼。
不过,我妹妹,迟晓晓也入选了,理所应当地入宫了。
迟相两个女儿都被送入宫中,多的是上门道喜的人,对于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来说,是一桩喜事,但我倒更像我爹的一个笑柄,尽管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选秀那日,我是如何「精彩」入选,但也少不了背后编排,所以他看到我脸色愈发难看。
我也不怎么看得上他,因为我知道,我无可避免地,又和他绑到了一起,前半生的每一天提心吊胆,余生我还得重复经历。
他虽是我爹,却成了悬在我心口的一把刀子,随时随地准备戳我心窝子,要我性命。
我想过要不要乖乖待在宫中,可如此不就是把自己的命交由到别人手上吗,而且我着实不信我爹会安安分分……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因为我是个智障,虽然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皇上特批允许我带上青筱一道入宫。
这倒省去了我很多麻烦。
暗卫是舅舅之前借给我的,如今我进了宫,也就用不上了,只好都还回去。
「左都御史托小的带话。」
「罢了,他要说什么我心下清楚,帮我谢谢他的照拂之意。」
当年我娘留下的那些东西,大多都被老头拿去入葬了,我实在没什么睹物思人的东西,只剩一柄银簪和从小相伴的布娃娃,因此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愈发怆然,「这柄银簪,便作为信物,以后有什么话,托人带着这柄银簪来就是了。」
暗卫点了点头,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剩下我和青筱,不情不愿地入了宫墙之内。
晓晓住在紫淑殿,我则住在清雅苑,清雅苑在深宫的僻静角落,估计是狗皇帝怕我给他惹事情,把我流放得相对远些。
从小到大晓晓都与我不大亲近,可是进了宫就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分别前她还是多叫了我几声。
「阿姊,你要听话,不要闹好吗?」她抚摸着我的头,见我听话地点了点头,才勉强扯了扯嘴角。
转身,她就入了紫淑殿,紫淑殿气派华贵,想必皇帝挺喜欢她,那样也好。
我在清雅苑日子其实过得也算舒心,老头有钱有势,未入宫前便已打点周全,只不过我还是每天要装疯卖傻给几个宫女太监看,起初他们都觉得嫌恶,后来我装着装着,整天热热闹闹的,他们倒也看出兴致了,隔三岔五搬着小板凳看我给她们变把式。
我不会什么把式,不过把院子里的花采了戴在头上疯跑,或者拿着笔在地上画乌龟,那天我正拿着笔在台阶上画乌龟,突然头顶一暗。
我没放在心上,以为又是宫女来看热闹,「龟,皇,上。」
咿咿呀呀地乱说一通,原本他们最喜欢听我骂皇帝,不知为何今日四周却静得出奇,我一抬头,看到方崇婴黑着脸凝眸看着我。
他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进
了屋里,就命人全部站到院子外头守着,克制着蓬勃的怒意把我抵到了墙上,「你还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我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也有些被吓傻了,手腕被他扼得一圈通红,隐隐露出几点紫色的印。
其实我只想让他厌烦我,好把我打入冷宫,但看现在这个架势,我若是弄不好这会儿就会被他剥皮拆骨。
「那日坟前,你可清醒得多。」他把我圈在原地,咬牙切齿地提醒我,「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我瘫软了身子,幸好手快,怯怯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脸色依旧不善,只多搭了我一把,便将他的手臂从我的手中抽离。
「左右如今你也成不了自己的一户人家,不能与迟相切割,我若是你,就像你妹妹那样花尽心思讨宠。」他冷言冷语地奚落,似是为了报复我骂他乌龟。
是了,昨日晓晓头回承宠了。
我像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情,止不住大笑出声。
笑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了下来,趁他不注意,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一字一顿,「方崇婴,莫要看轻我。」
他眸色暗涌,薄唇泛着冷光,并无半点血色,我叹了口气,抬起另一手遮住了他那双令人生俱的眼睛,「我只想求个全身而退,迟家如何,你又如何,我都没多大兴趣。」
「呵,」他也一声冷笑,「这话由迟家的人来说,实在讽刺。」
「你妹妹昨日还做了些好事呢,要说迟家好手段,里里外外,沆瀣一气,尽是些不入流……」他越想越气,拂开了我的手。
「去问问,你妹妹做了什么,再来同我这里义正词严地辩吧。」他居高临下,寒光闪过他的眼眸,便一挥袖愤然离去。
第二章 权谋
唉,又不是我做了什么,骂我干什么玩意儿呢。
等他走后,我才反应过来,又能怎样呢,人都跑了,只能在原地把他多数落了两遍。
自晓晓承宠之后有小半个月,皇帝一直推说政事繁忙,大多时候都睡在养心殿,一同进宫的几位姑娘都没再受召见。
他自然也不愿意踏足清雅苑,我倒乐得不用和他周旋,闭上房门偷摸着和青筱在屋里喝竹叶青。
「左都御史大人给小姐的酒,是给小姐解魇的,可不是拿来买醉的。」我喝得多了,她便来抢我的酒壶。
我这人酒量不行,喝多了就会乱说话,涨红着脖子,「你这个丫头老是指手画脚的,小心给你送出宫嫁人!」
「哼!」她蹙着柳眉,嗔怒地冲我使性子,「我才不嫁人!」
「嫁人多好啊……」我睁着水雾蒙蒙的眼睛,轻笑道。
一生一诺,结发为盟,生死同衾。
我只把杯中的余酒饮尽,长叹息,「可惜我,就差一点……」
「可是小姐从未见过张家公子啊,更何况他是个跛子,」青筱不以为然地反驳,「论起门第,他也配不上小姐,若不是小姐这些年来韬光养晦,有意藏拙,那门亲事如何都做不了数的。」
「在宫中就好吗?」
「难道不好吗?」
我朗声大笑,只觉得青筱傻得可爱,倚靠着椅背支撑着越发沉重的脑袋,气语喃喃,「有迟相在,我恐不能善终。」
「小姐慎言!」青筱捂住了我的嘴。
我正欲再说几句转移话题,门外一阵响动。
青筱起身想去探看,却见宫人推门进来。
墨袍锦衣的公子配着长剑立在外头,身形挺拔,样貌俊朗,笑眼像月牙一般弯着。
我却只觉得那抹笑看起来异常刺眼。
都知根知底,我也不装痴傻浪费时间了,勉强起身行了个礼,不等他说一声免礼,又兀自坐下了。
「哈哈哈……」穆子襄见我不识礼数笑得更开心,「姑娘果真不同寻常。」
我只觉得奇怪,这个人是有什么毛病吗?
他四处打量了一番环境,啧啧半天,态度十分轻慢无礼,更可气的是,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的酒。
「穆侯爷非皇族之人,佩剑闯入后宫,私下会见宫妇,就不怕我告侯爷一个不敬之罪吗?」我出言威慑警告。
「小姐大可试试看。」穆子襄顿了顿,眼中的笑意收敛了几分,片刻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我今日来找小姐,所为之事恐不足让旁人知晓。」
那封书信面上写着温将军的名字,我心下一咯噔。
为何会到了他的手里。
他指尖拈着信封,好整以暇地开口,「几日前我为温将军饯行,开玩笑说了句想和他一道同行去看看北疆风光,却不知为何他神色慌张了起来。就留了个心眼。」
「这不昨日在驿站截获了温将军的书信,奇怪的是,这封信竟然是写给左都御史的,可温将军一介武夫,怎会和文官打上交道呢?」他顿了顿,看我面色紧张,笑意更深,「迟小姐,你猜是为什么呢?」
我冷笑,「我怎么会知道?」
「对嘛!迟小姐养在深闺,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笑眼中闪出一丝危险的光亮,像看着自己的猎物,「不过,迟小姐,你能否告诉我,为何这信封拆开来,套的第二层信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他撕开信封,里头果然还有一个信封,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我斜睨了一眼,心下一黯,「穆侯爷真会说笑……」
青筱一时心慌得藏不住马脚,斟酒的手抖得像筛子一般,酒水撒得到处就是。
唉,中计了。
温将军不会做这种蠢事,穆侯爷做了个陷阱等我跳,我虽早就知道,可是青筱一向胆子小……
我叹了口气,看他得逞的奸笑,「穆侯爷想怎么样?」
「为何要中途截杀王永康?」
「王家与我父亲私交甚笃,枢密副使若是落到王家手里,便形同虚设。」皇上设的这一职位本就想制衡我父亲,若是由着吏部的意思,那皇上这一计便落得个竹篮打水。
穆子襄挑了挑眉,「迟小姐是想同迟相为敌?」
「不。」我毫不避讳地看向他,视线交会在一处,瞥见他眼神中的惊讶,我肃声不落下风,「迟家为臣,便做臣子应做的事情,臣的本分便是忠君,即是忠君,何谈与私为敌?」
「呵呵。」穆子襄的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我心微微一松,他勾唇浅笑,「若是依迟小姐看,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瞅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嫌弃,他一讶,也不恼,直接拍出玄月放到桌上,威吓我。
我这人吃硬不吃软,怂得缩了缩颈,「嫁祸。」
「如何个嫁祸法。」
「像你嫁祸我一样,嫁祸给我父亲。」他想张口说什么,被我打断了,「不过不能太拙劣,也犯不上放到台面上去审。去下三品的官圈子里头放出消息,就说王永康是因为迟相的缘故被截杀,越模棱两可越好,传到王氏一族,要的就是这个模棱两可。」
「皇上不会为了王氏出头出面审理此事,王氏一族自己清楚王永康是受了迟相的照拂才能升迁,盼着飞黄腾达谁曾想在途中客死他乡,难免会对迟相生出猜忌,然人微言轻,久而久之此事便会成为王家人心头的一根刺,只要这根刺在,总有一天会有漏洞可寻。」
「你的逻辑不通。」穆子襄摇了摇头,反驳道,「既然王氏是受了迟相的恩惠升迁,又怎会猜忌迟相,迟相这么做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你可知枢密副使是做什么的?」
「制衡相权。」
「是了。制衡相权,他王家何德何能能成为我迟家的悬颈之刃。」我用父亲的口吻解释,「如今王家需要依附迟家,可往后呢?利益勾连,哪有长久?我若是迟相,最想要的,不是找一个心腹之人来坐这个可能会制擘到自己的位置,而是让皇上打消立枢密副使的念头,更甚者,取消设立枢密院。」
「你大可向皇上谏言,暂空出枢密副使这一职,用不了多久,王家必会对迟相生疑,王家虽无法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但时间一长,人心惶惶,迟相如今一呼百应的局面,恐怕就要崩裂了。」
穆子襄郑重其事地望着我,收敛起脸上轻佻的笑意。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庆幸,「还好不是与你为敌。」
「侯爷客气了。」我解释得多了,有些犯困,想送客。
「我就不谏言了,想必他在外头都听着了。」奸计得逞,他笑得张狂。
哈?
门嘎吱一声又被推开,外头立着的,可不就是当今皇上吗?
「探听墙角,非君子所为。」一而再,再而三,欺人太甚!
穆子襄嬉皮笑脸,「诶,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君子,穆某一介武夫,做不得君子。」
我将视线转向他,他面色尴尬,只别扭地反击了一句,「朕是天子。」
得,看来那些圣贤书都是我一个人在看!
第三章 风起
穆子襄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我和方崇婴两个人。
总归上次见面闹得不愉快,我同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一直两个人杵在那儿,也不是事儿。
终究是我先打破了宁静,「《风后八阵兵法图》《荣枯鉴》《罗织经》,这几本书,你能替我找到吗?」
他紧了紧眉,暗做思忖,「藏书阁里应该有。」
「方便的话我托青筱去取一趟?」
「明日。」他应允。
空气又一次陷入了凝滞。
我等他开口都有些乏了,打了个哈欠,他还未有动作,我便打算送客。
正是这时,他开口了,「为何帮朕?」
「我还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我正欲再做一遍解释,谁让他是皇上,咱又不能让他滚。
「迟款款,你想争宠吗?」
什么清奇的脑回路,我翻了个白眼,「没兴趣。」
他被噎了一下,脸黑了几分,「那你想要什么?」
我
突然意识到方崇婴这是在给我开条件,我一个鲤鱼打挺正襟危坐,「自由。我想出宫,想庸碌一生,安稳度日。」
方崇婴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眼眸中透着几分愠怒。
我正想打哈哈,说算了算了,这话说得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好。」他咬牙切齿,「若有一日,你能替我扳倒迟相,我便允你你想要的。」
嗯?
「我不喜欢宫中礼仪,不想自称奴婢,臣妾。」
「好。」连上一条都答应了,这一条就显得轻松多了。
「方崇婴?」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看到他在原地猛地怔了一下,像是噎住了什么东西似的,神色吃瘪地酝酿了许久,「嗯。」
「为何给我开条件?你知道,即便你不应允,我也会帮你。」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他许是厌烦透了我,不打算拿正眼看我,背过身要走,听我发问也没有回头,「朕不喜欠别人的。」
「方崇婴!」他快要走出门口。
我瞬间跪到了地上,青筱候在门口,看到我突然的叩首大礼,慌慌张张也同我一道跪下了。
「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可否保我迟家一脉……」我在原地暗自瑟缩着,说出口时声音都在发颤,「免受株连。」
方崇婴回头眸色深沉地望着我,眼底尽是我看不出的情绪,滞了片刻,未说一言便离去了。
罢了,不肯也是应该的,我的那点奢望,着实是太过分了,只放在心里就算了,还说出来惹他讨嫌。
三月底,晓晓升了婕妤,封号柔,属三品,其余的几位姑娘还大多都是良娣,从六品。有位姓柳的姑娘要好一些,六品嫔位,其实也大差不差。
要说方崇婴这人也是奇怪,一面奚落迟晓晓,一面又提她位份,也不知道到底是气她还是赏她。
他叫我去问问她做了什么好事,我怎么可能去问,不过想想大致也能猜出来,承过宠了嘛,估计方崇婴不是自愿的,这点后宫秘术搬不上台面,也都是小把戏,就是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说来可气,我也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他了,如今还是个答应,从七品。若是遇到各宫的小主理应给她们问礼,好在我是个疯的,没人苛求我。
到了京中天气最好的四月,我偶尔也会出门走动,去御花园赏赏花听听鸟叫,可惜各宫小主都有些怕我,不敢靠近,我一个人赏花终归是有点寂寞。
听青筱说各宫妃嫔其实每日都会给太后娘娘去请安,说来太后娘娘也并非方崇婴的生母,先皇少嗣,方崇婴为贤妃所出,贤妃早逝后又被交由左淑妃照料,左淑妃辛辛苦苦把方崇婴带大,不可谓没下功夫,原本这后位也应当是她的。
可惜左穆两家执掌军机,前朝左家一向是改革激进派,见不得先帝陈迂守旧的管理模式,在朝谏言都直戳先帝脊梁骨,左淑妃的老爹左中堂更是厉害,写奏折隐讽先帝昏聩。
把先帝气掉了半条命,直接把左家的兵权夺了,左中堂连降两级按了个空职,左中堂这人也确实有风骨,听到消息,仰天大笑三声,从此告病还乡,再不肯入仕。
你贬归你贬,你这种蠢货,老子还不屑与谋呢。
说远了,太后羌氏原是契丹送来和亲的公主,大概模样生得太好,先帝一见钟情,直接纳入了后宫,又经历了贤妃早逝,左家没落,她以一向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高姿态,反而当上了皇后,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过,我若是先皇,无论如何都不敢立他国之人为后,免不得她包藏祸心呢?
太后娘娘脾气有些古怪,不喜见生人,只让她们在殿外问了个安,就叫宫人送她们回去了。
唯独晓晓有幸一睹尊容,不过太后娘娘也只是丢了份佛卷给她,叫她每日抄送一页,仔细研读,做到熟稔于心。
青筱问我,要不要也去看看太后娘娘,别宫都去了,万一以后发例钱把我们漏下了可就不好了。
我只是翻了个白眼,七品的例钱够干啥,都不够我喝两盅酒钱。
好在迟相有钱,花他的钱我也理直气壮,又不是什么干净的钱。
整个宫里就这几路人,各宫位份又都大差不差,几乎都没见过皇上几面,争风吃醋互相挤对更是谈不上,我每天白天搬着小板凳兴致勃勃地出来看热闹,到了傍晚就搬着小板凳扫兴而归。
方崇婴对后宫水灵灵的姑娘提不起兴趣,大抵是因为前朝的事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偶尔我在御花园晒太阳的时候,就瞥见他走得飞快,脸色沉沉一副吃坏肚子的模样。
啊,闲到只能吃自己的屁。
「你说皇帝每天有这么多事情发愁,就不能来问问我吗?」我手上的书卷都快翻烂了,「我又不收他银子,他给我说说,我还能替他出出主意。」
青筱扑闪着眼凝思了片刻,「听说皇上只信任穆侯爷,大概有什么事情也只会与他商量吧。」
「对哦,也好久没见他了。」自那天他拙劣套路一回我以后,就几乎
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青筱一拍大腿,「哎呀,我差点忘说了!」
「听阿贵说,穆侯爷回去以后就发了酒疹,连朝都上不了!」青筱顿了顿,「你说他前几日在我们这儿喝得那个样子,我还当他像你一样,都是个酒鬼呢。」
「穆子襄喝不了酒?」我惊讶地半张着嘴。
可是那天,他分明让青筱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
难道一开始他想套路的就是青筱?只不过拿言语做个幌子引我放松警惕……
若真是这样,此人心思深沉,得离他远些。
我正在暗自腹诽穆子襄那个腹黑,听得外院有些响动。
「给柔婕妤请安……」
连忙把书卷塞进柜中合上,恰好她推门进来。
「阿姊。」晓晓气色红润,嘴角有抿不住的笑意,原就生得粉腮玉肌,这一笑像极了三月的春桃,粉瓣淡蕊,摇曳生香。
「妹,妹妹……」我痴笑着做亲昵状,想扑过去给她来个熊抱,被她身边的嬷嬷拦住了。
「迟答应莫要无礼。」她身边的掌事嬷嬷面容严肃,不怎么客气。
晓晓也没有斥责,只揽着我的胳膊同我一道坐下,「阿姊住得习惯吗?」
进宫一月有余,她这还是头次来看我。
我懵懂地点点头,「听话。」
「我知道的,阿姊很听话。」晓晓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阿姊喜欢御花园的花吗?我听柳嫔说,阿姊经常搬小板凳去看花。」
「嘿嘿嘿……」我一脸痴笑。
「阿姊见过好看的皇上吗?高高瘦瘦的,不怎么笑,但是看人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眼尾下头有粒好看的痣,阿姊见过他吗?」她说起方崇婴,脸又红了半分,「说话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臭!臭猪!讨……讨厌……」我故作激动地张牙舞爪,不受控制。
青筱连忙制止住我,把我卡在怀里,「禀婕妤,答应之前选秀时受过刺激,此后就没再见过皇上,许是听你描述又想起了那天的场景,觉得怕了。」
「别怕,别怕……」青筱温言安抚,我察觉晓晓暗自松了一口气,再说话时嘴角笑意更盛。
等我镇定下来,她给了我好多机巧玩具,说是送给我,又给我讲了讲柳嫔的模样,我故意装瞌睡,不理会。
「阿姊,柳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阿姊要和柳嫔姐姐做朋友,好吗?」她凑我更近,我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焚香气味,觉得有些奇怪。
不同于一般宫中用的檀香,那味道说不出的古怪。
我留了个心眼,故意扯下她放在袖口的汗巾,指尖摩挲着巾帕手上的花纹,攥在手里不肯放,「花花,喜欢,喜欢……」
晓晓无奈地点头,「送给阿姊。」
随后她再说送给我什么礼物,天气暖和可以拿到外面玩,我都兀自研究手上的帕子,不做理会。
她觉得扫兴就起身要走,临别前只有意无意地瞟了眼送我的那堆玩具。
她一出门,我便走到了那堆玩具中间,仔细翻找。
不过是些木雕香包,我仔细闻了闻香包上的味道,好像都很寻常,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她为何一再强调要我把玩具拿出去玩,难道是和柳嫔有关吗?
「柳家什么来历?」我对后宫的这几个姑娘一直不怎么上心,宫墙内的事,我原以为搅不起什么风浪。
「柳家是地方县官,没什么大不了的。」青筱忖度了一番,「我实在想不起来,入宫时那些姑娘我虽粗略打听过一遍,但小姐说过,后宫的事不用多做汇报,我便没怎么用心去记。」
「罢了。」我递给青筱手上的帕子,「你且收起来,有机会送出宫让医者看看。」
青筱隐隐也觉得晓晓憋着一肚子坏水,忍不住嘀咕,「明明都已经是宫内位分最高的了,还要给旁人使什么绊子,还问小姐,有没有见过皇上,这是防到自家人身上了,得亏小姐是个傻子,若是聪明些,还不得被她阴着……」
「咳咳!」谁是傻子,人家聪明着呢!
柳嫔真的是个很温和亲切的人,瘦瘦弱弱的,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想呵护她。
那日我在池边嬉水,她许是担心我掉下去,着急忙慌地过来护住我。
我冲她感激一笑,谁知她跑动得过快,一直激动地捧着心口,原就没多少血色的唇愈发苍白。
旁边的宫人一直劝她切莫激动,她还担心我,明明还是她更危险些。
「你叫款款吗?我同你一般大,我叫柳烟。」她把我引到了安全的地方一起坐下,「你模样生得真好。」
我自觉和她们几人相比,着实算不上什么模样好。
「宫中很无聊吧?我看你时常一个人呆坐着,很早就想来打招呼的,不过我有心疾,宫人都护着不让我靠近。」柳嫔像是突然感知到什么,身子猛地一僵,努力吸了吸鼻子,过不了一会儿两道殷红还是不解她意,放肆地淌了下来。
我一脸错愕,又看得附近的宫人手忙脚乱地给她止鼻血,她一脸歉疚委屈,泪珠包在眼眶里。
日头太大,她有些吃不消,便牵着我移步到了湖心亭,我由着她牵,虽然我们俩个子差不多,我却没由来觉得她很亲切,像……
娘亲。
「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你别见怪。」她勉强地笑,许是不好意思,脸上终于透出点红晕。
我生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规规矩矩坐得板正,生怕多做什么举动又把她吓着。
青筱见我这副模样,也打趣,「真是奇怪,平时我家答应喜欢闹腾,怎么一碰到柳嫔娘娘,就这般规矩了?」
柳烟一听这话,莫名觉得骄傲,绽出笑容开启了讨好模式。
「款款,你想吃什么吗?我吩咐她们拿过来。」
「款款,你想去看花吗?要不你去玩吧,不用在意我。」
「款款,我好喜欢你呀。你不说话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像个小娃娃。」柳烟亲昵地伸手捏我的脸,我也不避,由着她摆布,她手很轻,像棉花一样松松软软地提了我的脸颊一下,很快就又松开了。
像是想到什么,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些。
我不说话,她便再找话题,从腰间拽下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款款,你喜欢我的香囊吗?我自己做的,给你一个好吗?」
香囊?没记错的话,迟晓晓那一堆东西里头,也有香囊……
「西,西……」我伸手接过,佯装兴趣很浓的样子在指尖把玩,她温柔地注视着我,笑得更暖融了。
「答应在说谢谢。」
「我知道。」她眼中泛着泪光,像透过我在看某一个别的人,「你最听话了。」
我一时,愈发无所适从。
正在这时,有匆忙的脚步靠了过来。
方崇婴身形高大,走得快步子也大,两边的宫人小跑都有些追不上,靠近我们,他的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
他像生怕惊扰了柳烟一般,连清嗓子都愈发小心,俯下身半蹲着,温声叫她,「烟儿。」
我总以为他眉眼锋利,天生的皇威,一个眼神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不知道原来冰雪消融会是这般的盛景。
暖阳洒在他明黄的龙袍上,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边,深邃的眼泛着柔光,偏生他此刻还清清浅浅地笑,总是皱着的两道剑眉终于罢工,得以快活地舒展片刻。
我突地觉得胸口一阵堵得发慌,说不上由头的不快活。
柳烟应了他一声,便转过来看我,见我一脸沉郁,小脸带着疑问。
「柳嫔娘娘别怕,答应向来就是有些怕皇上的。」青筱替我圆场,我却不肯收起戾气。
「款款,崇婴哥哥人很好的,你别生他的气。」柳烟拽了拽我的袖子,水涟涟的小脸看得我心头微颤。
若我是方崇婴,我也会喜欢这样的姑娘吧。
我敛眸,不做声响,心下却很复杂。
他眼里满满的温柔都给了她,那偶尔分给我的一眼只剩下冷淡,「迟答应还有事吗?」
「崇婴哥哥,我想和……」方崇婴不想再听她多说,打横把她抱进了怀里,正欲起步。
我赶忙拽了一把青筱的袖子,恢复了傻里傻气的样子,「嘘——」
青筱只好赔罪,「答应大概是要便溺了,奴婢先领着她下去……」
更像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我经不住苦笑,错眼瞥了另一头的廊间,却发现迟晓晓立在那头。
眼中带着的怨意,令我如芒刺在背。
第四章 刀俎
他问过我,要不要争宠。
我突然想知道,若那时我说要,他会像待柳烟那样真心待我吗?
还是只是对迟晓晓那样,看在我爹或者权谋之术的份上,逢场作戏?
我看不透他,抑或者他根本不想叫人看透,把自己用风霜坚冰包裹起来,唯独的那点温柔,全部留给了柳烟,只让她瞧见,只叫她拥有。
「若我能得一人长相厮守,得他庇护,解我心愁,我必竭尽所能,护他无忧。」
已是夜深,我如何辗转都无法入眠,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幔,我只是突然,有些羡慕柳烟。
八岁以前,我一直无忧无虑,听娘亲的话好好念书,被阿爹娇纵着,随意使性子。八岁那年母亲逝去,临终前那些刺痛的话,我一直逼自己不去相信。
直到九岁,他牵着她们回来,我便知道,娘亲没有唬我。
之后再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将自己掩藏得很好,不为人知晓心中所想,于外我疯癫痴傻,于内,我做得再多,也只不过想逃一个万劫不复的命运。
可从未有人那样待我,为我着想。
我最想要的,是那一份寻常的知冷知热,在漫长无垠的岁月里,我只矜着一身的惶恐和孤独苦苦煎熬,不肯多透露办法给旁人。
这种日子,我过得够够的了。
方崇婴对柳烟存的心思特别,旁人都能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迟晓晓也看得出来,他晋她为嫔,既不想让她太露锋芒,也不至于落人下风,其实是存了要护她的心思。
可是他能护住吗?
我突地想到白天的那只香囊,打了个激灵,回来以后我便一直浑浑噩噩,不曾再去细想过香囊的事情,想到迟晓晓白天怨愤的眼神,越发清醒了。
我既知晓了,便能多操一份心,是一份心吧。
我起身想把烛火点得更亮些,一手刚搭到烛台,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烛台倾倒,烛火直接熄了。
四周瞬时陷入一片漆黑。
「青筱……」我颤颤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很怕黑,不能在幽闭漆黑的空间久呆,双腿栽倒在地,发软使不上劲,只能凭着自己的印象一边摸索一边往外头爬。
也不知道磕磕绊绊了多少次,我终于触到门框边,甫一推开门,月辉倾洒在台阶上,终于恢复了视野,头顶却伫立着一个身影。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在门口杵着,见我趴在地上,凝眸望着我,一贯的审视带着疑问。
「方崇婴……」我舌尖发颤,念他的名字也念不利索。
他长睫扑闪了几下,像是终于思忖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叹气带着无奈,把我放到了背上,「抱紧。」
半命令的口吻,让我下意识地遵从。
他锁着眉替我擦药,不声响,只穿一件极简的云纹青衫,却也很好看。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他身佩玄月,短打劲装,应该是和穆子襄换了衣服吧。
那身雪衣长袍穿在他身上,不知是怎样的气度风华。
「你这么晚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替我搓着药酒,神情认真,「睡不着四处转转。」
「怕黑?」他睨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烛火摇曳的缘故,我低了低头,脸烧得越发红了。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他轻轻拍了拍我另一条胳膊示意我放上来,我便又适然地把胳膊放到了他的腿上。
我不再说什么他也不回答,只专注地揉我肘上的淤青。
替我擦完药后,又借了我一个书桌在一旁看书。
我不能成眠,只竖起耳朵,听得他过了好久才簌簌翻书一页。
不知自己究竟翻了多少次身,他意识到问题,合上了书卷,手指按揉着眉心,「吵到你了?」
「没!」我一直偷偷盯着他,见他不适,「眼睛疼?太暗了吗?」
「还好。」他叹了声,酝酿了一会儿,「前朝的事太过烦琐,我无人可商量,有些应付不过来。」
你看你,早说这我可就不困了啊!
我和衣搬上小板凳兴致勃勃地就凑了过去,同他从春耕谷藏聊到田征赋税,从军政手段聊到各国局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时激动险些站了起来。
我见他许久没有反应,便也扑闪着眼瞧着他,不知是什么不对劲。
「我终于能想象,先皇当初说的,迟相临危受命,手持王杖栉节出使契丹,舌战群臣的场景。」他的眼中流露出赞赏,「你身上,或许就有你父亲当年的影子。」
「彼时大献境内局势动荡不安,外又有契丹王行事猖獗,屡犯北境之土。父亲只身越境游说,临行前便同先皇赌誓,若不能使契丹退兵,便以身殉国。」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有泪光闪烁,「母亲觉得他执拗放心不下,还一路偷偷跟着,若不是被守境的士兵拦下,恨不能跟他一道去兵营。」
那时的父亲,一身气节风度,满腔的热血滚烫。
那时的母亲,早已定好了生死相随,永不相弃。
可谁也不知,只过了几年,又全然换了一幅样子。
母亲临终之前,尚且不愿见他最后一面,死生不复相见,心中该存了多少的积怨和悲凉。
我只觉得指尖有些发烫,想到母亲弥留之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我的手攥在她怀里,要我……
永远不要成为他的刀刃。
方崇婴自那日同我探讨一番后,处理起前朝的事情,倒是愈发游刃有余,刚好穆子襄的酒疹也好了,在前朝也能帮衬他一些。
他登基几年,又深受各方制擘无法崭露头角,虽然朝中我爹独揽大局,但好在还是有像舅舅那样廉正清明的好官愿意站出来提点反对意见,多听听他们的,偶尔敲打一下懒政的官员,时间久了应该也能做得不错。
迟晓晓给的那箱子玩具,我找了女红达人青筱仔细研究,确认箱子里的那几只香囊,也是出自柳烟手下,不过有些年头了,下针脚的手工虽差得不大,但箱子里头的那几只,明显有些勾丝拉线了。
柳烟对我好,成天给我送点水果糕点,恨不得晚上也把我叫去她宫里陪她一道睡觉,她总能让我想到娘亲,我有些喜欢她,不想她被人算计。
至于我对方崇婴的心思,我自己也看不清。
只叫青筱一把火把那
些玩具给烧了,以防后患之忧。
烧的时候迟晓晓路过,估计又想叫我拿这些东西去给柳嫔看看,看到火苗通红蹿得老高,把青筱骂得那叫一个惨。
我联想到柳烟看我的眼神和那箱玩具里头的东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她身子差,方崇婴又似乎把她护得密不透风,迟晓晓大抵是想让她睹物伤情,不可谓不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