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折磨,我诞下了一名女婴,江秉程抱在怀里很是开心,他说阿衍你看啊,我们的孩子,多可爱。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座吃人的宫殿。我沉沉睡去了,太医说,我常郁结于心,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如今遇难产,虽母女平安,但对我的身体造成了不可修复的重创,叫我安心静养,不可忧心。
我不记得我睡了多久,醒来时,倚梅正逗弄着摇篮里的孩子。倚梅说,我睡着的这段时间,皇后来过,送了许多礼,都堆不下了。我笑笑不说话,只是看着那摇篮里的孩子,庆幸,庆幸她不是个男孩儿。我给她取名,叫樱宁。我希望她永远天真纯洁,永远安宁。
日子过了许久,他总来看我,而我话越来越少,我没法放下对他的爱,可也没法恨他,我的笑越来越少。他眉宇间的忧愁更甚,他总是抱着我,喊我阿衍阿衍,一如多年前那个温柔的他。
樱宁的满月过了,我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但留下的遗症是无法根治的,所以总是弱不禁风,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其实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能离开这里。
这天,我遣走了宫人,叫来了哥哥。他抱着樱宁眼里满是慈爱。
「你带着樱宁走吧。」半晌我开了口,哥哥错愕地看着我。我将收拾好的衣物拿出来,将那块我曾送给他的玉佩,塞进了孩子的怀里,既而递给他一块腰牌。
「不行,阿衍,哥哥也要带你走!」哥哥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我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不了了,我只想我的女儿能够逃离这个地方,我不想她将来像我一样。哥哥,你带着她走吧,一切我都已经打点好了。」哥哥红着眼抱着我,泣不成声。
再见却又要分离。我下午便送了他们出城,等夜晚来临,他们也该走远了吧。我希望我的孩子,像平民家的女儿一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长大,嫁得自己心仪的如意郎君,那人也必得是普通人。我望着四四方方的天,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切,快结束了吧。
「你把我们的孩子送哪里去了!」是夜,秉程嘶吼着问我,我跌坐在榻上一言不发。这屋里能砸的东西已经被他砸完了,早早地便派了人出城去追。他红着眼睛看着我,「你就是不肯原谅我是吗?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连我们的孩子也要送走!」
「我为何恨你?不,我也想问问我自己,我为何不恨你!你欺我瞒我,你让我失去亲人,你甚至为了你的大业不惜算计我,我为何就是不恨你!」我声嘶力竭地喊出这段话,我也想问问他,为何。
他忽然慌了,「阿衍?阿衍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我苦笑着,我不想再说了。长久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懂我的。」这世上没有人懂你,就像狱中那人说的,这世界除了你自己,再无他人。
我万分悲痛,倚着床沿。他突然疯了似的将我推倒在床上,就像变了一个人,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衣衫,「阿衍,
我们还可以有孩子的,我们还会有的。」
我已经厌恶了这般生活,我奋力反抗着,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肩膀。「你走开。」松手时,我已经泣不成声。
他忍着痛起身,满目的不解和悲痛,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取下匕首扔在地上,「你别以为我会找不到他。」丢下这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我望着地上带着鲜血的匕首,倒在榻上,感觉自己的心死了。
(三)
我不知道这时间过了多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再也没有人来看望过我,我只能听着廊上的宫铃叮当作响,闻着园里的花香,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偶尔飞过一行飞鸟。
他将我软禁了,他说他一定会找回我们的孩子,他说,我休想逃离他的身边。
东宫那边的笑声总是那样悦耳动听,我能想象到他们荡秋千的样子,他们抓蝴蝶的样子,就像我们从前在盈江一样。
倚梅说廊上太凉太硬,搬了张贵妃椅在廊前,我整日倚在椅上,看着这暗红的宫墙和这四四方方的天。
倚梅替我披上披风,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娘娘,奴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这日子总要过的,您就对皇上示个好吧,一切都尘埃落定,娘娘身子要紧。」
我知道,倚梅这一日日看在眼里,心里是替我痛心的。可她只是个小丫头,怎么懂得呢?不是我不示好,而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如今这日子也尚可啊。」我拍拍倚梅的手笑了笑。这些不辨时日的日子,或许可以让我淡忘一切的吧?
他偶尔会来看我,却总是因为我礼数太过周到怒目拂袖而去,我表面上平平静静,心里却像针扎一般疼痛,他说我如今生气全无,可他不知道我也想像从前一样因为一碗馄饨笑得那样开心,可是再也不能了。
我的樱宁,和哥哥一起过得很好吧。微凉的夜里我躺在榻上久久睡不着,想着哥哥,想着樱宁。
突然卧房门被推开,我坐起来透过帷幔看见一个人影,依在门框边,垂着头。那人摇摇晃晃地向我床榻走来。
「倚梅!」我害怕地大叫,他却突然倒在榻上,抱着我,「阿衍,我的阿衍。不要喊,是你的秉程。」我看见倚梅静静地将门关上了。
他一身的酒气紧紧地抱着我,我被他勒得生疼。
「你喝醉了。」我想挣开,他却抱得更紧,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听见他在小声哭泣,他将头埋在我的长发里,哭地隐忍,这一刻我很想回抱他,可我终究没有抬起手。
「阿衍,你不要这样,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为了什么。我恨我自己,阿衍,阿衍,我好累啊。阿衍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声音沧桑而悲伤。
我叹了口气,还是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睡吧,睡着了就好了。」除了这句话,我再说不出其他。他渐渐地放松下来,我将他慢慢地放在榻上,替他盖好被子。他皱着眉,嘴里还在呢喃着我的名字。
夜色下,他仿佛沧桑了不少,可依旧俊朗。我伸手抚摸着他的脸,替他抚平眉头,「秉程,你也不肯原谅我,对吗?你怪我把孩子送走了,你怪我不留下咱们的孩子。如今我们变得互相责怪了,我们回不去了。我们终究是无法好好在一起了。我们互相放过,好不好?」我躺在他的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我们的关系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缓和,第二天他在我这儿陪我用了早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他踏出宫门的时候我的软禁被解除了。
倚梅很开心,她希望我踏出这四四方方的宫院出去走走,我笑她,踏出了这四四方方的宫院,却踏进了另一个四四方方的宫院啊。
「可是娘娘,奴再也没有见过你开开心心地笑过了。」倚梅替我插上最后一支发钗叹气说。「那,我们去放纸鸢吧。」我拉过倚梅的手笑着说。倚梅很开心,忙不迭地喊着小哲子扎纸鸢。我望着他们开心地忙碌,心里也轻松起来,今日,东南风,适合放纸鸢。
那天夜里,睡不着的我起身在院里驻足看月亮,一个身影翻墙而入,他站在我面前喊我阿衍,随后突然像很多年前一样,笑得满不在乎,又像个玩世不恭的富商贾。
「阿衍,你喜欢放纸鸢吗?就放那种和你长得一样丑的纸鸢。」他说阿衍,我对你不起,如果你想离开,我帮你。宫墙西北,礼部尚书府,会等一只纸鸢。我流着泪却在笑,「你嘴巴怎么还是这么欠。」
「娘娘,你看,这纸鸢飞得多高。」倚梅开心地扯着线,我站在草坪上抬头看那飞得高高的纸鸢,是啊,飞得真高,就好像它飞出了这皇宫一样。
倚梅将绳柄递了我,我扯了扯,看着它在东南飞得很高,纸鸢啊纸鸢,你也不想一生受限吧。
「倚梅,把剪刀递给我。」
「娘娘要剪刀做什么?」倚梅边递给我剪刀边疑惑地问我。我接过后,将绳子一刀剪断,那纸鸢突然快速地挣脱,飞走了。我希望,我能像
它一样,飞得高飞得远,不在意落在何处,只想那样飞着,看看这人间没看过的风景。
「倚梅,咱们回去吧。」望着那纸鸢飞远,我喊着倚梅回宫,等待着收到纸鸢的人,也许我真的能像这纸鸢一样,飞出皇宫吧。
这一夜我无眠,天街月色凉如水,索性我便坐在厅前的石街上,一袭长发垂在地上,我托着腮看着天上的星星,轻微的风吹着宫铃,空气中散发着微微的栀子花香,我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突然有人将衣服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看见了那熟悉的笑。
「章承樾!」我开心地笑了出来。他愣了一下同我说:「我好像看见了从前那个窜天猴,阿衍。」
我笑了:「因为我再一次看见了未来和希望啊。」
过了半晌,他严肃起来,「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他吗?」
是啊,我想好了吗?他是我最爱的秉程,我真的想好了吗?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是互相折磨,恨不起来,爱不下去,为什么不能放手呢?
我定了定神,笑着回他:「那纸鸢,飞了就回不来了,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亦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说,阿衍,我愿意拿命换你想要的东西。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从前的纨绔公子背负了太多他不该背负的东西,我张开双臂抱了抱他。
次日,皇后生辰,宫宴大摆。我差人送去东宫许多礼物,我只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永远开开心心的,荡着秋千捉着蝴蝶。也差人去告知皇上,我身子不适,只在宫中休养。
随后便和倚梅换上了宫人的衣装,低着头从侧门出去了,临走时,小哲子重重地向我磕了头,我扶起他,告诉他待我走后,会有人接他出宫,他可以带着弟弟一起回老家生活了,远离这为奴为婢的深宫。
我和倚梅低着头沿着宫道一路走着,西宫门有马车在那儿等着我们,在即将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看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那高高的宫墙,再见了,这一场浮华又满是伤痛的梦。
马车行入最后一道宫门,车夫拿出玉牌示于宫门的士兵,「这是礼部尚书府中的女眷,因身体不适,着了皇上批准提前离席回府。」倚梅心里十分紧张,我握着她的手叫她安心,这本是件高兴的事,不值得害怕。
我们顺利地出了宫门,驶到他府前,匆匆下了车进了府,一刻也不停留地换了普通衣物,上了另一辆出城的马车。
「阿衍,可要坐好了,我可不太会驭马。」章承樾像以前一样,想吓唬我,我只催着他快些走,我的心越来越慌张,越来越不安,我本以为这是件开心的事,可越靠近城门我的心越是不安。
我们今日太顺利了,就这样出了城门,我有些难以置信,章承樾却笑了起来:「开玩笑,爷现在手里多少也握着点权力,再说了,爷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世上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
他坐在车前驾着马,语气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公子,他还像从前那样缓和气氛,正当我放松起来时,突然一支暗箭穿过马车直直地扎在我眼前的木板上,倚梅吓得大叫起来,章承樾暗叫一声不好,便加快了驾马。
「阿衍,坐好了!」我抱着吓坏了的倚梅,感觉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突然车顶一重,感觉有两人落在车顶上,随后马车停了下来,我透过缝隙看见缰绳已被人斩断,马惊了,冲向了林中,而章承樾正在与来人周旋。
「大人,还希望您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您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不要为难我等。」只听一人站在车顶上开了口。
「我要做的事,与他无关,既与他无关,便请你们回去吧。」章承樾语气里透着不悦,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车顶上那人忽地对我说:「娘娘,皇上已知您出宫,还请您随我等回宫,皇上说,这事便不会伤及无辜。」
我知道,他在威胁我,我也知道他说得到必定做得到。我闭着眼睛叹了口气,这断了线的纸鸢,最终还是落进了宫院。
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我看着章承樾,笑了笑,我不想谁再为我出事,「我随你们回去。」
「阿衍!」章承樾忽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瞪着我。我说,看来这纸鸢是飞不出皇宫的,走吧。可我挣不脱他的手,他说,阿衍,我说过了,我会用命换取你想要的东西。
随后他揽着我的腰一跃而起,向着那浓浓的夜色飞去,他的轻功一向了得。可身后多名暗卫紧追不舍,不多久还是将他包围了。
「回去吧,我们逃不掉的。」我仿佛看到了结局一般。
章承樾抿着嘴却不说话。这时远处一队马骑和众多火把向这边驶来,最前面的,是秉程。他翻身下马,带着盈盈笑意向我走来,他向我伸出了手,「阿衍,我们回家。」
章承樾却把我护在身后,「你觉得那里对她来说,是家吗?」
他没有看向章承樾,仍旧是那样笑着,手悬在半空,看着我。我在这火光中看着他笑得温柔的脸庞,忽地想起了那天午后,他说阿衍,我回来了,阿衍,我来
接你回家。
我笑着摇摇头,「可我没法回去啊,那里不是我的家。秉程,既然无法好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互相纠缠呢?你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听完这番话,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手也慢慢垂下,备手转过身去,便有两人过来,将我架走了,章承樾想来护着我,也被两人一左一右制约着。
我被带到他身旁,在焰焰火光中,我看见他的眼中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狠冽。他一抬手,便有支弓箭射向章承樾,正中他的左腿膝盖,他痛苦地跪了下去。
「不!」我想冲过去阻拦,可我被制约着无法动弹,泪水夺眶而出,「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请你不要再让无辜的人受累了。」我冲着他嘶吼着。他无视我的哭喊,只是又抬起了手,另一支箭射中了章承樾另一条腿的膝盖,我拼命地摇着头,视线模糊着,心却揪着痛。
他踱步到章承樾面前蹲下来,捏着他的脸,「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她,是我的妻。你想带她走?那以后你便再也不要走了罢。」说完便甩袖离开了,我被重新塞回马车里,重新装上了缰绳,向着远处的皇宫驶去,我努力地回头想看看章承樾如何了,却看见他望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对不起。」他说。我趴在窗口泣不成声。
我踏进晨曦宫,忽然就笑出了声,你看啊,我又回来了。
他坐在厅上一言不发,院里架起了凳子,他已经下令将倚梅和小哲子杖责。我跪在厅中求他留情,他生气地站起来捏着我的肩膀将我从地上提起,一步步将我逼到墙壁上,他的眼睛血红,手上的力道越发大了起来,捏得我的肩膀仿佛要碎了一样。
「我说过,你休想离开我!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吗?就算是互相折磨,我也要你留在我身边!想离开!你休想!」他将我重重地按在墙上。
我闭上了眼睛,泪水流满了脸颊。「他们都是无辜的。」我哽咽地说着。
「无辜?章承樾吗?你心疼了?你想跟他走是吗?你看着我!」他像发了疯一样,我望着这样陌生的他,身体像冰一样凉。
「和他无关,是我要离开你,你明白吗?是我要离开,和所有人都无关!」我哭出声来。他突然狠狠地抱着我,「阿衍,你是我的,你只能待在我身边!」如今,是他不愿我们互相放过。
「阿衍,你要留在我身边,我会把咱们的女儿找回来,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离。好不好阿衍?」我终是没有说话,听着院里倚梅和小哲子的惨叫,想着章承樾于我的口语,我的心悲痛万分。
我猛地推开他,望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我们回不去了!你将我留在身边,对我来说只是禁锢,你懂吗?呵,你不懂,你从来都不懂!你口口声声说给了我一切,这华丽的宫殿,高高在上的地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无尽的恩宠,可这些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说我想和你一起看晨曦,看日落,看花看雪,都只是平淡日子里最简单最幸福的事。这院里也有晨曦有落日有花有风,可它终究不是从前那个我喜欢的盈江小院。我要的,不过是与你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带着我们的女儿,看着她长大,听着她喊阿爹一声阿公,喊哥哥一声舅舅,不过是这样罢了。」我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他站在我对面,久久不再说话。然后他慢慢地走过来,眼神里毫无情绪,他捏着我的脸,凑在我耳边说:「即使是这样,你死也要待在我身边。」说完他松开了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宫殿。
我跌坐在地上,泪水滴在地板上晕成一个个的小圆圈。终究是,这样的结局。我像个疯子一样哭着又笑着,廊上的宫铃还在叮当作响,只是此后,再无晨曦。
(四)
那晚过后,我大病了一场,这场病就像慢性毒药一样,持续了好几个月,入了秋,这病更甚。
他常来看我,我总是装睡,听着他询问倚梅一些我的近况,从饮食到心情,很是关切。他偶尔会坐在我的床边,替我掖掖被角,他说,阿衍,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能看见你,就好了。可我无法再面对他了。
这天气渐渐转凉,小哲子每日要扫三次院子,那落叶扑簌簌地掉落,我看着它们打着圈飘下来,我很羡慕它们,生命落下帷幕后也能这么优雅美丽,尘归尘土归土,一齐腐朽在泥土里。
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见明年的栀子花了。
「娘娘,该喝药了。」倚梅端着冒着热气的药汤,轻声喊我。
「拿走。」我已经厌烦了每日灌苦汤药的日子,这几日我总是让倚梅端走,她总是执拗地劝我喝下,我打发了她,将汤药倒入桌旁的花盆中。太医说我自上次生产后身体就落下了病根,如今常年忧思集结于心,才导致久病不愈,如若好生调养可保十年无虞,可我早就没有了对生的希望,每日活在痛苦之中,我连最浮于表面的伪装都不想再表现。
我费尽心思,才打听到章承樾的消息,他的双腿废了,从朝中辞去了官位,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至此,我再没有一个朋友。那个眼里有光,说会拿命换取我想要东西的人。
我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这日他来看我,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从他眼中看见了恐惧,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召了太医,备手立在一旁,眉头紧蹙看着我。
「皇上,娘娘的身体……」太医满脸愁容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明白。
「说!」他的声音里透着怒气,太医慌忙下跪,声音颤抖:「娘娘原本按照臣的料理,身子本该大好,只是这病情如今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程度,怕是……怕是娘娘没有每日按时服药,天寒性凉,怕是娘娘也未注意保暖,饮食更是……这再好的大夫,都怕不听劝的病人啊。」
太医说完,他挥挥手让他离去。跨步到床前抱着我,「阿衍,你恨我怨我,不愿见我,都没关系,可你不要同自己过不去,你好好地吃药吃饭,好不好?身体好了你再来恨我。」
「你……走吧。」我偏过头去,我没有力气挣脱,我只能做到不看。
「阿衍,你若能好起来,什么都依你。」他替我捋过额头的碎发,声音温柔,半晌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他便离开了。
此后服侍我用药的人不再是倚梅,我知道那是他派来的宫人,只是那药不是我不肯喝,而是我的病不允许我再喝任何汤药,喝了一碗便吐出大半,宫人们围着我很是焦急。那段日子,我过得很是痛苦,倚梅终日以泪洗面,我再也望不见窗外有落叶飘落,倚梅说,入冬了,那树枝上再无叶可落。
其间皇后来看过我,她长大了一些,还是那样皎洁的面庞和一双明亮的双眼,在安静里待得久了,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倒让我心情好了许多。
我再也没见过秉程来过,果然,在我决定摒弃自己生命的时候,他也对我再不抱一丝希望,我如今,变成一块怎么都暖不热的石头。
这天,我觉得在床上躺得十分厌倦,我忽然想起来站一站走一走,看看外面的景象,可我发现我连站都站不久,只能坐在门前,看着院里落雪红梅,这时节,我却很想看栀子花。
我总是坐着坐着便睡着了,再醒来便是好好地躺在床上,倚梅说,是她将我扶到床上的。我和她说,倚梅,我想看栀子花。倚梅笑我病糊涂了,冰天雪地,栀子花是开不出来的。
可第二日我再醒来,却看见床头摆满了栀子花,我开心地拿起一朵,却发现它没有香气,很轻巧,原来是纸扎的,可已是惟妙惟肖了。我问倚梅这是哪里来的,倚梅支支吾吾了半天同我说:「这……这是奴和小哲子扎的,想着娘娘瞧着高兴呢。」我看了眼倚梅的手,没有说话,这些花,很美。你如今费了这么多心思,我也只是夸它一句,很美。我终是叹了一口气。
转眼到了春季,我原本以为我挨不到春天,如今看来,我可以再看一眼栀子花。倚梅见我精神好转,以为我总算病好些了,可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因此这几日我开始变得很好动,即使是走不动,也要倚梅扶着我去廊上走一走,坐一坐。
我也开始变得很唠叨,我赏了小哲子许多钱,我同他说,再过一个月,你替我扫最后一次庭院,就出宫回家去,回家照看弟弟,好好地生活。他跪在我面前,眼睛红红地谢恩,却说要一辈子跟着我给我扫院子,我笑他傻。
我同倚梅说了很多话,从小时候闯祸拉着她背黑锅到长大劳她操心,其间美好的回忆总是让我俩开怀大笑。她说「娘娘,奴又看见你笑了。」说着便流下泪来,我替她擦了泪水逗着她,「你这样爱哭,以后我将你许了别人,别人可要说娶了个爱哭鬼。」「奴才不要嫁人,奴要一辈子都跟在娘娘身边的。」倚梅有些嗔怪我,可我心中确实有了想送她出宫的想法,她不该,不该这样因着我将一生耗费在这无望的宫里。可她无论如何就是不同意,还同我赌气不愿意同我说话。
许是前段时间我说了太多话,做了太多事,接下来的日子,精力总是不够,卧在榻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倚梅原本少了些忧心,这些时间又重新添了回来。
我睡了很久,其实我不知道有多久,只感觉陷在梦里的感觉很久很久。梦里阳光很好,将军府里的花开得很好,我还梳着双发髻,在廊上奔跑着,倚梅还是个小丫头,在后面提着裙子追着我,喊着小姐慢些小姐慢些。我喊着阿爹和哥哥,他们穿着朝服,将下朝回来,阳光打在他们的笑脸上,那么温暖。
我想梦外的我,也是笑着的。醒来时,还是这房间里,窗户开着,傍晚的夕阳照了进来,我看着床前那一片阳光出了神。
「娘娘,您醒了。」倚梅端着一碗清粥进门,将我愣的神打断。「娘娘,吃些东西吧。您今日吃得很少。」倚梅将粥放在桌上过来将我扶起。
「倚梅,栀子花开了吗?」我问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去院里坐坐。「还没呢,打了花苞,怕是要等一两日了。」倚梅边替我穿衣边答我。
「我不想吃,你替我梳洗,我们去等花开吧。」我说完感觉到倚梅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说:「好。您等奴一下,奴去取个东西。」我点了点头,拿起了梳子,低头看了看,竟不知
发丝里已掺了几缕白发,就像我不知倚梅去取的,是她为自己备的毒药。
不一会儿倚梅回来了,扶我坐在铜镜前,我许久没有照镜子了,不知道自己竟这么憔悴。「倚梅,我想上妆,从前我最喜爱的,春日里看花的妆。戴我最爱的那支钗。」
倚梅静静地替我梳妆,我换上了我最爱的,素青色的衣衫,坐在了廊前的贵妃椅上。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西边那紫红色的余晖悬挂在宫墙上。
我倚在椅子上,看着院里那打了苞的栀子花,有些困意。「倚梅,你同我说说话吧。」我怕自己睡过去,再也看不到那盛开的栀子花。
倚梅声音哽咽,但还是强笑着同我讲从前我闯祸的趣事儿。倚梅的声音和廊上宫铃的声音混在一起,真好听啊。
江秉程,这一刻,我却很想见你,但又怕见了你,不知该怎么面对,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但你的样子,我又实在忘不掉。
余晖没有了,被漫天的黑暗遮盖,我望着宫门,很盼望他出现,我又笑着我自己,不想见的是你,想见的还是你,阿衍啊阿衍,你该怎么办?
渐渐地,我感觉越来越困,我听着倚梅的声音越来越远,听着那宫铃的声音也越来越缥缈,眼皮很重,我看着那院里的栀子花苞蕾,有些不甘心,我不知是因为没看见花开,还是没有看见那道身影。终究还是,没有看见花开啊。
「阿衍,阿衍,快到阿爹这里来。」突然听见了阿爹的声音,他站在一片光芒里,伸出手慈爱地对我笑着。我回头看见一片光芒的尽头,是秉程,他没有说话,长身而立,满脸悲伤。
「江秉程,我原谅你了。可我再也不要遇见你,永生永世,望我们不再相遇。」说完我便转身,拉住了阿爹的手。
此刻,所有的光芒一瞬间全部消失殆尽,世界归于一片黑暗。
(正文完)
番外一:章承樾篇
那天阳光很好,我坐在廊上晒太阳,突然想起京城的馄饨,便命家仆带我上街。如今我双腿已废,终日坐在椅子上由家仆推着行走。
前几日我差人入京打探阿衍的消息,才知道她已经走了,这世上再无她的半点气息。我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日,才被家仆撞破了门推了出来,他们替我梳洗更衣时同我说:「公子,您不过二十六岁,怎得生了白发。」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嘴唇干裂,青丝中掺杂着几缕白发,动了动嘴,喉咙生疼。
「阿衍。」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她了,那时家中将把生意引到京中,叫我前去照料,那一日从店内出来,便遇见一小姑娘在馄饨摊上与老板吵架,她张牙舞爪的样子甚是可爱,我便在不远处看着她,直到她各种威逼利诱让老板退了她很多钱,我也搞不清其中缘由,只觉得十分有趣,便跟着她在街上闲逛,却发现有人暗中跟着她,仿佛是护送。我便拉远了距离怕被发现。
一路上我看着她进了很多个糕点铺子,买了满满当当的东西,提在手上这样开心,我也忍不住和她一同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看着她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回去我便托人打听,才知她叫黎衍衍,阿衍。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却不是从江秉程口中。
我认识江秉程八年了,我们共商大业,一同隐忍小心,我曾觉得我章承樾,此生不过一个好兄弟,只是我没想到,后来的一切都变了。
那日他刚至盈江,我去府上与他会面,他同我说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我们筹谋多年的大业,也即将在一两年内行动了,迁入盈江,只是一个信号。也就是那日,我再次看见了阿衍。
「承樾,这是我夫人,阿衍。」彼时的她端庄大方地对我行礼,但我知道这端庄大方下藏着怎样一颗古灵精怪的心。我也装作文质彬彬的模样回礼,同她说:「弟妹安好,我是章承樾。」
我去他府上去得很频繁,渐渐地我们变得很熟络,我喜欢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常常逗她生气惹她气急,每次她扯着江秉程的衣袖告状时,我是那么想摸摸她的头。我只是装作若无其事毫无波澜的样子,一心将她视为弟妹。我知道,我只能这么做。因为那个可爱至极的小姑娘,眼里全是她拉扯衣袖的那个人,那个人是我的好兄弟。
「你真不打算同阿衍……弟妹说吗?」他准备进京那晚,我内心很忐忑,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他正在案上写字,一言不发。半晌等他放下笔,将一封将写好的信递给我,只同我说:「我需要你陪我一同进京,我有事交于你办。」我默默接过,看来他仍旧不打算让她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打开那张纸,只见那上面写了几个人名,是这次行动后需要除掉的几名大臣的名字,我在名单中赫然发现了阿衍父亲的名字。「黎将军?那可是阿衍的父亲!他可对你无甚影响。」我满是震惊地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
他望了我一眼,「本是无甚影响,但你最近做事不太上心,叫他父子察觉,我们的计划他们已知晓大半,黎家不除,大计难成。」我
心中很是不安,还有无限的愧疚。
许是他看出了什么,继续同我说:「你近日很是分神,阿衍我会照顾好的,不必让她知道的事情,永远都应存在于黑暗中。还有,这件事,我只信任你。」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穿过庭院走出大门的,只感觉头脑闷沉,我回头望着这座府邸,终究是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
那一夜,将军府火光冲天,我以太子的名义进府,可我心情如此沉重。将军腿被刺伤,被人绑着跪在院中,他眼中是无比的愤恨,我不敢看他,手中的剑此刻无比沉重,几滴鲜血顺着剑柄流下滴在地上,红得刺目。
「大人,还是尽快动手吧,主子说天亮之前必须处理干净。」旁边的人开口催促着我,我闭上了眼睛,终是挥起了长剑。剩下的全是他的人处理的,我再也看不下任何府中的场面,匆匆离去,脑海里全是阿衍的笑脸。
从那以后,阿衍的笑脸便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我再也没见她开心笑过。
刚入宫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探寻真相,可我不愿意她知道,不愿她陷入痛苦,我更害怕她知道她的父亲死在我的剑下。
江秉程把一切打理得很好,原本她凭着一块玉牌是不能见到朝廷重犯的,我怀揣着害怕和极大的内疚,还是悄悄地替她打点了一下。直到我看到她发了疯一般地跑出来,我开始后悔了,后悔我这让人恶心的愧疚感。
我将她抱起送回宫中,她缩在我怀里是那样的无助,可我竟想这样一直抱着她,我的心揪着疼,一步步是这么的沉重。可我最后只是同她说了句:「对不起,阿衍。」我从没喊过她阿衍,我很想喊她一次,就好像那天在街上看见她时,能喊她一声阿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样做是在伤害她!」江秉程满脸怒气,他知道我的动作后就即刻派人去割了太子的舌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些。
我轻轻一笑:「伤害?我之前就希望你能告诉她你所做的事,也许黎将军是支持你的,也许她们一家人都不会有事。到底是谁在伤害她?你认为的保护就是一面伤害一面隐瞒吗?」
「幼稚!我竟不知你如此妇人心肠,就算她知道了,这计划也不会改变。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她受到伤害罢了。」他气急与我争执。
「你只是不想让她恨你,继续爱着她眼中的那个你罢了。」我回望他,说出了这场阴谋里,他最不敢面对的一句话。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冽,一步一步地走近我,同我说:「请你记得,她,是我的妻。」
我从江秉程的殿内出来时,正碰上这满天的繁星。我忽然很想去看看她,看看她或悲或喜。我飞跃宫墙,行走在琉璃宫瓦上,最后站在远处的屋顶上,看着她窗上亮起的烛火印着她纤瘦的光影,我很想看看她的神情,很想喊她出来,一同看看这满天的繁星。
后来我总是这样静静地站在屋顶上,看着她在廊上坐着看花,看着她在院中赏月,她总是那样的不开心,我托人送了好些新奇的玩意儿给她,也不曾见她真的笑得开心,我再也,看不见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了。
自她病后,常常看着天空叹气,我站在屋顶上,看见这偌大的皇宫和远处无限的景色,突然明白了她想要什么,她一定是想离开,想要和这所有的一切做个了断。
「阿衍,你喜欢放纸鸢吗?就放那种和你一样丑的纸鸢。」当我站在她面前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微风吹着她的长发,她的衣诀微微摆动,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她亦如多年前一样明媚。
阿衍,我会拿命换取你想要的一切。
可最终,我还是食言了,我看着她重新被塞进马车,重新踏上那条回宫的路时,我恨这一切,我恨我自己。
如果多年前我不曾遇见她,又或者多年前我遇见了她,我应上前同她一起和馄饨老板吵架,我应和她一起提一大堆的糕点,我应送她回家,告诉她,我叫章承樾。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同江秉程辞去官职,他也未曾一句挽留。我望着他,当年与我一起游历山川把酒言欢的江秉程,已经湮没在权力的旋涡里了。
我驱车前往盈江,买下了那座曾种有栀子花的府邸,我想静静地守候在这里,说不清为了什么,真要说,那就当为了我们相识一场吧。
「我想吃馄饨。」正望着眼前的一碗馄饨出神,突然被一个女童稚嫩的声音打断,我侧过身子望着她,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那眼睛如此熟悉。
是了,这双眼,我曾在阿衍的面庞上见过,她的眉眼,和阿衍是这么相似。「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激动地扶着她的肩膀问她。「我叫樱宁,就在这街里住。」她说完就直直地盯着我的馄饨。
阿衍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我笑着摇了摇头,将馄饨推到她面前,笑着和她说:「吃吧。」她却摇了摇头:「阿爹说了,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你可以给我钱,我自己买,日后我再还给你。」
「可你拿了钱跑了,我去哪里找你呢?」我笑着看她,她歪着
头冲我笑:「你看我长得这么可爱,怎么会骗你。你住哪里,改日我定把钱送你家里去。」
我被她逗笑了,这让我想起那天,与馄饨老板吵架的姑娘。
「樱宁,你怎么又乱跑,快和阿爹回家去了。」这时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将她抱了起来,我才看见这人脸上有疤,分不清容颜,但他的双眼和樱宁很相似。
他向我行了礼便抱着那小姑娘往街里走去了,樱宁趴在他的肩膀上同我做了个鬼脸,便消失在街角,就像她仿佛不曾来过一样。
「回去吧。」我看着那街角好一会儿才唤来家仆,推我回去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我要去看看院里的栀子花,开了没有。
番外二:皇后苏芜篇
我叫,是左相的女儿,京中少有的贵女。
新皇登基不久后,阿爹告诉我,让我进宫做皇后,我噘着嘴很是不情愿。「傻丫头,你要知道新皇是谁,得求着你阿爹将你嫁给他。」阿爹故作神秘地一笑,我便知道是谁了。
从前的十六皇子,我曾说过,我苏芜嫁人当嫁十六皇子那样的人,因此阿爹说了多少门婚事都被我推去了。那一年宫宴上,少年的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独自饮酒,我在众多热闹的人群中捕捉到这寂静的一角,惊鸿一瞥,从此便暗付痴心。
我同阿爹说我长大了要嫁给他,可阿爹不许,笑他是个没前途的废皇子,还怕将我嫁给他引得皇上的猜忌,可是黎将军家的女儿嫁给他了啊,我多么的羡慕她,作为权臣之女能得到这么好的归宿,如若不是我那时尚未及笄,恐怕阿爹早已将我许给太子了。
但如今他不再是阿爹口中那个无用的皇子,我即将成为他的皇后,我可以当面喊他一声秉程哥哥了。
「可是阿爹,十六皇子之前,已然娶妻了啊。」我高兴过后突然想到这一点,阿爹却满不在乎地和我说:「如今将军府早已覆灭,皇上兵权在握,从前的黎将军的女儿再无一点用处,阿芜,这皇后非你莫属。从前那老匹夫还在朝堂之上叫我下不来台,如今却是再也见不到人了……」
我再没听进去阿爹说的什么,刚才的开心也全部消散了,作为他的妻却不能做皇后,满门覆灭独活在宫中,也是很凄惨的吧。我很想见一见黎衍衍,虽然很是可怜,但我也曾羡慕过她,羡慕她陪在秉程哥哥身边的日子。
封后大典那一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阿爹同我说,我进宫做了皇后,背后便是整个苏家,在宫中要谨言慎行,不能像从前一样胡闹闯祸。我装作端庄的样子,阿爹看了很是满意,继而我就做了个鬼脸,阿爹愁得直叹气:「都怪我平日里太纵着你,实在是死性难改。」
我在想,秉程哥哥会喜欢这样的我吗?在旁人眼里,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可在我苏芜的心里,是我嫁给了心仪之人。
典礼进行了许久,我的脚都站酸了,皇后的华服和凤冠好重啊。我快站不住时就扯着琳琅,将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琳琅总是小声提醒我:「小姐,您如今是皇后娘娘了,可要注意自己的威严仪态。」这个琳琅最是啰唆了,我觉得她定是被阿爹教导的,时刻管着我,从小到大,从当小姐到当皇后,一刻也不落下。
我撇了撇嘴,将身子站直,心里直抱怨,这烦琐的典礼,甚时候结束啊。秉程哥哥在前厅,我也见不到他。
终于这封后大典结束了,虽然站着累,但是最后和秉程哥哥站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啊,终于可以睡觉了。我的大床。」凤冠也来不及取,我便扑在了大床上。琳琅急得直跺脚:「哎呀娘娘,快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一会儿皇上来了瞧见,有失体面。」
皇上?我突然就从床上爬起,整了整被我压乱的床面,端庄地坐在床边,又正了正我的凤冠。「这样可以吗?」
我叫琳琅仔细瞧着我的样子,她又替我扶正了一下才满意地说:「这样才是该有的样子呢。娘娘可要这样端端正正地等着皇上来,那些个规矩,白日里嬷嬷都教过了,可不能闹了笑话。」说罢她便退了出去。
我有些脸红,但还是在她关门之前冲她做了个鬼脸,眨了眨眼睛,琳琅的白眼都要翻出去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突然听到一声轻笑,将我吓了一跳,「谁?」
便看到一人从旁边的书房踏步进来了,是秉程哥哥。我的脸越发地红了起来。他看着我笑,我望着他眼里仿佛有光,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那光亮仿佛不是为我而亮,仿佛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
「你……皇上什么时候就在这儿了,也不和我……臣妾知会一声。」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从来都是这样,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只敢看他那么一眼。
他走过来握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上,同我说:「你不用装作这么端庄,至少在我面前不用,我喜欢你刚才明朗活泼的样子。」他的声音这么好听,我突然就有勇气抬头对着他笑了。
那晚他很温柔,很缠绵,他把所有的烛火全
部熄灭,只留下黑暗中看不见彼此脸庞的我们。我拥抱着他,生涩地回应着他的吻,暖帐中缠绵悱恻。
可是情到浓时,我却听见他喊着:「阿衍,我的阿衍。」他喊着阿衍的名字,却将吻落在我的肩上。那一刻我突然清醒过来,也许我没有看错,他眼里的光并不是为我而亮。
他揽我入怀的时候,我和他说:「秉程哥哥,我是苏芜。」他的手顿了一下同我说:「应称皇上。阿芜,睡吧。」可那一夜,我抵着他的胸膛,却没有睡着。
我要去看看阿衍。这是我第二天一早,顶着黑眼圈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吓得琳琅梳子都掉了。
「娘娘,您可是皇后,她入宫这么久也才将将封了个宸妃,如何也轮不到您去见她啊。再说了,如今她成了整个宫里的笑柄了,娘娘去她的晨曦宫,终是有失身份的。」琳琅将梳子捡起拍了拍同我说。
「可她才是秉程哥哥……皇上的发妻,你不会有种我抢了别人东西的感觉吗?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我做不来,并且她本身就比我年长。我该去看她。」我不理会琳琅的说辞,我就是笃定了要去见她。
其实我没有这么深明大义,我只是脑海里挥之不去昨夜他口中喊的阿衍。我真的很想看看,这么可怜又让他这么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娘娘,皇上说昨日娘娘辛苦,着奴煮补汤送来,望娘娘务必喝下,以慰圣心。」这时一名宫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进来,低着头恭敬地站在桌边。
我望着那托盘里的汤药,想来也不是什么补药,虽是政治联姻,但其中牵扯的家族势力和皇权错综复杂,子嗣是个大问题。这样的事,我已是很通透了。「谢皇上恩典。」我笑了笑,便端起那汤药饮尽。
碍着琳琅的劝说,我拖了好些日子才去看她,这一路上我脚步不停,要穿着小路去,连步辇都不坐了。
踏进晨曦宫的那一刻,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地方,这里和东宫太不一样了,应该说和宫里大部分的地方都不一样,潺潺的流水穿院而过,石板路将将扫过积雪,那院里种的一片红梅开得正好呢,另一侧的长廊连着院里,一排宫铃挂在廊上,风吹着叮当作响。
这院里的一切,除了四周红色的宫墙提醒着我这是宫里的院落,其他的景象让我以为我到了民间的小院。秉程哥哥,是真的记挂着她的,这一定是从前他们一起生活时居住的样子。我心里有些泛酸,还是笑呵呵地穿过了她的院子向那厅上走去。
我终于见到了她,她长得可真美啊,总是淡淡地笑着,眉梢上的忧愁却出卖了她,她虽是笑着,却并不开心。
我望着她,想着如若她真正开心地笑起来,定是很明媚动人的。她对我礼数周到,大方又得体,反倒是我有些心虚,我扶着她起来,同她一同坐在软椅上。
我想和她说说话,我想听她讲讲之前开心的事,可她总是那样淡淡地笑着,只言片语,反倒是我很吵闹,同她讲这讲那。我同她讲了这些天我和秉程哥哥的事,讲着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赏我的东西他夸我的话,肆意地宣泄着自己对她的嫉妒,我为我这幼稚又伤害人的嫉妒心而感到羞愧。
我望着她的眼睛,极力想看出她内心的情绪,可她的眉眼还是淡淡的,我忽然觉得我真是个残忍的混蛋,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我抢了她的正妻后位,还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这样想着,我感觉这晨曦宫我一刻都待不下去,匆匆地离开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为叫自己心安,总是往她宫院里跑,给她带着各种好吃的点心,我听说她从前未出阁时同我一样,喜欢吃喜欢闹,是个活泼快乐的女子,可听到的却和我见到的不一样。
想到她的遭遇,我很为她心疼,这天杀的前太子让她没了家,如今我又占了她的后位,她如何也开心不起来的。我总是叽叽喳喳地同她讲我在宫外的趣事和闯过的祸,她依旧是那样淡淡地听着,淡淡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