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刚过,小路被雪覆盖,途难行,苍白的飞雪弥漫整座后山。
我踏雪穿行,在雪地中留下一道脚痕,走了许久,终是到了他们训练的场地。
莲阳见到我很是开心,从树桩上飞下来,犬一样奔来,将对打的荀旷晾在桩子上。
休息时间紧俏,我们三个在四面漏风的破草亭里将就了一下,并排坐在栏杆上,吃了顿饭。
一个正常的行刺者,多少应该都会暗藏些不好的情绪,可在莲阳身上,我完全没有捕捉到痕迹。
仿佛自己的生死,都不如眼下这块红薯令她情绪起伏。
怪人啊。
我心里感慨了一下,咬了一口饼,顺便将带来的酒递给荀旷。
「宋之晏给你的,让我告诉你省着点喝,挺贵的。」
只听荀旷一道极轻的哼声。
莲阳这边享受地咬下第一口红薯,看了我和荀旷一眼,伸手在我与他之间指了个来回。
「你们俩关系不一般啊。」
荀旷拇指推开壶盖,「嘎达」一声。
「何出此言?」
「你和李惹打架你是没看见。」莲阳又咬了一口,腮帮子鼓胀,形容得绘声绘色,「宋霈那个表情,感觉要不是不会功夫,真的提刀就要过去了,不过她箭射得不错,我倒是挺意外的。」
我坐在她和荀旷之间,头都不敢往荀旷那边转,说话开始磕巴。
「小时候在皇宫里练……练过。」
我正想着怎么将话题引到别处,让莲阳说些别的,这边莲阳又开始问了。
「你们两个是夫妻?」
我刚想回答,莲阳又自我否定。
她摇摇头嘟囔着:「应该不是。」
荀旷瞥过去:「为什么?」
「你们两个这样,一看就是没睡过。」
快闭嘴吧你!
那一刻,我恍然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险些被她的话崩开。
我慌
乱地摁上她的肩膀,将手里没吃完的饼整个塞进她嘴里。
「厨房今天做得饼挺好吃,莲阳你尝尝。」我怕塞得不够严,又往她嘴里送了两下,「别饿着,怪累的。」
正在莲阳被我塞得泪眼汪汪时,荀旷抓住了我的手。
「别塞了。」
我见着莲阳一张黑皮里透着红,眼见着快不行了,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
「我就说你俩没睡过而已,你何必要弄死我啊?」
莲阳将饼从嘴里拔出来,咳嗽了两声,声线微弱。
过了一会儿,莲阳缓过来,摸着脖子睨着我,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
我抬眼看她,心想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结果她凑过来,悄悄地对我说了句话。
「对荀旷来说,追女孩可比收拾人难,喜欢他可要赶紧说……」
莲阳说话间,忽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心念在胸间盘亘了一瞬间。
「不然,有可能这辈子都说不出来啦。」
建塔队伍出发的日子,定在了上元节后,荀旷与莲阳不得不抓紧时间。
一日,宋之晏与荀旷从朝中归来后,神色凝重地让我前去寻莲阳过来,有事相商。
我将人叫来时,宋之晏似乎已经在房间里坐了许久,反复地搓着指尖,心事重重的模样。
「本来周鸿浦会在阁楼里相送,可是计划变了。」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莲阳,「周鸿浦会与队伍一起,从主街走到王城门口。」火炉之中的木炭发出细微的声响,宋之晏缄默了一瞬间,还是说出了事实,「当街刺杀,你很难活。」
莲阳伸出手,摸了会儿桌边的茶杯,又问:「我能见到他吗?」
「会,李惹随行。」
「那就够了。」莲阳笑起来,「没关系。」
荀旷与宋之晏推演了多次,最后决定在主街的开阔地刺杀,最为合适。
作为保障人员,我能做的事,只有帮莲阳检查好所有的武器。
那天,我正在给莲阳新买的短刀开刃,正磨得专心致志,莲阳走了过来。
我余光一瞥,莲阳手里拎着一个画筒。
「这是?」我的视线从那画筒往上看,落到莲阳笑盈盈的眼睛里。
莲阳将画筒递过来。
「听说你会画画,如果方便,帮我画一幅像可好?」
我擦了擦手,接过来打开。
摊开画筒,里面没有只有笔墨,没有颜料。
我抬眼看她:「你是要绘一幅丹青?」
「工具简陋,你将就下,我能找到的东西只有这些了。」
莲阳四处看了看,指了指之前用来吃饭的草亭:「去那边画吧。」
草亭之中连个桌子都没有,我只好在附近寻了块还算平整的木板,搬进草亭,抚去浮灰,铺上了纸张。
我让莲阳坐在栏杆上,摆好姿势。
笔尖舔饱了墨,我低头开始勾画起来。
画着画着,莲阳却开了口。
「你还没问我要笔墨钱。」
「不需要钱。」我低着头运着笔,「我送给你。」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了话音。
「马上就要去杀周鸿浦了,说不定李惹到死也不会知道,那天遭遇的人会是我。」
莲阳说:「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他有一天想要见我,却发现我已经不在了,至少还能看看我。」
笔尖拖过纸面,墨水不够,在纸面上割出一道干涩的痕。
画像上,女子的脸庞我还没有描画。
我抬起头来,去看莲阳的脸。
她的神情很柔和,那些生离死别的悲凉,被眼角堆砌的温柔覆盖,化成浅薄的颜色,散在了眼波深处。
那些暗藏的情绪被我剔去,留在画上的女子,坐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目光清澈地像冬日的冰凌。
我收了笔,等着墨痕干,莲阳从栏杆上跳下来,走过来跟着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叹。
「我可真好看呐。」
不应该是我画的好看吗?
等那画卷干透,我将它卷好,交给莲阳。
荀旷从远处走来,示意莲阳训练要开始了。
莲阳心满意足地接过画,转身离开。
上元节后三日,集结了大批画师工匠的队伍,朝着北疆出发。
春寒料峭,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多半是队伍中某个人的亲属,挨挤着想看亲人最后一眼。
因为,跨出城门的一瞬,或许就是永别。
周鸿浦的车驾跟在队伍的最后,等到人都出了城门,他的车辇也不会离开这座富饶的城池。
而我,此刻身处临街的一处屋子,面朝开阔的窗户,正对着前进的队伍,半跪在地上,伸手举起了机弩。
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窗棂将车驾框在其中时,周鸿浦的车辇已经到了主街的中段。
藏在队伍的莲阳,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逆着人流而来,春风掀开她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小老虎面具。
随行的李惹,在人群里一眼便看见了她。
他伸出手,冲着附近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黑压压的士兵朝着莲阳的方向涌来,莲阳步履向前,拔刀冲了过去。
莲阳像是只迅疾的狸猫,在士兵之间穿过,手起刀落,朱红飞溅。
士兵们本是一张网,却被莲阳撕开一道口子,瞬间乱了阵脚。
李惹站在人群外,开始只是在看着,等到莲阳即将要冲破包围,向周鸿浦的方向而来时,终于抽出了刀。
他飞身跃进了包围中,朝着莲阳的头连劈两刀,都被莲阳横刀格住,刀兵相接的碰撞声响彻半空。
莲阳没有像上次那样只防不攻,一路急攻,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荀旷教她的东西,对付李惹足够有用,李惹终于开始尽全力应对这个怪人。
莲阳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是因为李惹太强,而是身后的士兵抄过来,用兵戈贯穿了她的后心。
我看着莲阳被兵戈扎成了筛子,眼泪瞬间滚了下来。
等我模糊的视线再次清晰,只见李惹提刀向她而去,似乎是要斩掉她的头颅。
他伸手揭开了莲阳的面具。
而我,扣下了扳机。
特质的弩箭足有半臂长,离弦之时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破风而出,穿透了周鸿浦的车窗。
喷薄的血染红了箭羽。
那支箭又从马车里穿出,最后钉在了临街的木柱里。
我丢下满街的兵荒马乱,折身逃进了黑暗里。
周鸿浦死横死当街,死相我并未看到,听人说,他的脑袋像是颗被砸烂的浆果,只留下了半张脸。
还听人说,李惹揭开莲阳面具之后,斩断莲阳身上的兵戈,不让任何人靠近那具尸体半分,许多士兵死于他的刀下。
莲阳终是因为刺杀朝臣,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头颅与尸体被吊在王都的城墙上。
周鸿浦一死,皇帝与百官都乱了套,朝中纷杂混乱的势力,开始重新洗牌。
而宋之晏为了漩涡之中分出一条路,耗尽了心力。
他背地里曾试图将莲阳的头弄下来,可皇帝觉得自己痛失了一位能臣,恨不得让莲阳的尸体在城外晒烂。
多日后,莲阳的尸首已经腐烂生虫,恶臭飘散的时候,才被草草卷了,扔到了乱葬岗。
莲阳死后,我曾去过她在后山居住的屋子,屋子里除了用具摆设,属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
唯有我送给她的那幅画,还妥帖地躺在木桌上。
我摊开画纸,女子明媚干净的脸庞随着画卷,一点点展露在眼前。
没过多久,荀旷也来到了这里。
屋门敞开,我回过身,隔着一道门与他对望。
「在干吗?」他问我。
我低头,将画卷卷好:「莲阳说,如果她回不来,想将这幅画……交给李惹。」
「我也是为了这幅卷轴。」我荀旷盯着我手中的卷轴看了一会儿道,「你随我来。」
荀旷带着我下了山,我一路跟着,最终来到了一处私牢。
荀旷提着火把走在前面的,牢里飘荡着木头腐烂的潮湿气。
终于在私牢的最深处,我见到了李惹。
如果不是胸口规律的起伏 ,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李惹的双手被铁链锁着,一身衣物尽是血污。
听见声音,他极慢地抬起头,眼底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
他认出了荀旷,像是喝醉了一样,发出极低的笑音。
「你们选谁不好,为什么要是她。」
荀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不该给她选择。」他扶着墙站起身,因为锁链的原因,他无法走近栏杆前,等李惹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对方那一身没有处理的伤口流着血,格外狰狞恐怖。
李惹仰着头打量着荀旷:「因为我吗?怕我弄死皇帝和宋家姐弟,所以威胁她来行刺?」
他龇牙示威,声音里都是想要生吞活剥了荀旷的恨。
须臾间,我懂了,李惹此生都不会明白,莲阳为何而死。
他一路向前,走向无处倾泻的愤怒与恨,而没有选择拥抱她。
而莲阳,却选择义无反顾地前来。
我握着画卷,手穿过栏杆,放到了地上。
遗愿我还是要替她完成。
李惹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朝着画卷走来。
他弯身拾起,摊开画卷。
女子的容貌在明灭的火光中露出来。
昏暗的火光折进李惹眼底,朦胧水光带着点点的微芒。
「莲阳要我交给你。」
我说:「你不懂莲阳,永远都不明白。」
私牢外面冷风呼啸
,像是野鬼呼号。
三更天的王都安静地睡去,浓重的天幕上,陪伴我与荀旷的,只有满天稀疏的星辰。
「我听说,他认出莲阳后,杀了守卫。」我问荀旷,「当街行凶,怕是活不了了吧?」
黑暗中,荀旷的眼睛看向长路的尽头。
「会活着的,这是莲阳最后的要求。」
莲阳带着笑意的脸庞,不由自主地从记忆中浮出来。
她说,求荀旷放过李惹。
她心不在焉地笑着看看宋之晏,说没关系。
她悄悄告诉我,有些话如果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脑海中思绪交织,我与荀旷一路无话,直到快要进皇子府时,我停下叫住了他。
「荀旷。」
他闻声回头,似乎是因为我的表情有些果决,让他看上去有些疑惑。
我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有很多。
「我母亲早亡,父亲有与没有一样,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也算是与你有夫妻之名,如今你的事情也算有了了结,既然你不让我红杏出墙……」
「你到底要说什么。」
原本沉默听着的荀旷抬起头。
「我喜欢你。」
我在黑暗中攥紧了袖子,心间狂跳,却努力迎上荀旷锐利的目光:「若要离开,你得带着我。」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莲阳说得对,如果真的到了想说却没机会的那一天,必然后悔万分。
我看着他眼中的锐利一点点褪去,他原本站在原地,忽然朝我走来。
咫尺间,荀旷认真地端详着我,目光很深。
他注视了我良久,久到我几乎认为,他这已经是在拒绝我时,荀旷伸出了手。
「我知道了。」
荀旷的手指戳在我的眉心,轻轻推了一下。
暮春时分,距离那场刺杀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等到风声过了些,荀旷与宋之晏夜里去了趟乱葬岗,挖出了莲阳的骨殖。
她孑然一身,无人祭奠,荀旷想将她的骨殖带回去中阳学宫,埋在山上。
至少有个归处。
莲阳的骨殖收回来没多久,就听说李惹自杀了,宋之晏去私牢的时候,鲜血渗进地面,李惹瓷碗片割了手腕,已经没了呼吸。
李惹人坐在血泊里,怀里抱着莲阳的画像。
本来能在春末放掉李惹。
于是我们一商量,一把大火将李惹与莲阳烧成灰。
最后,我们依然没能兑现与莲阳的承诺。
让莲阳与李惹葬在一起,是我们仅能做的了。
立夏过后,荀旷与宋之晏告了别。
权臣被杀,李惹自裁,荀旷也没有了需要留在王都的理由。
我琢磨着与他去学宫的路上,要带些什么,收拾了半天,只有两个布包袱。
果然,我们两个的家当同样单薄。
我正想着去找一趟荀旷,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带的,于是去了趟宋之晏府上。
下人告诉我,荀旷与宋之晏正在后面的花池子喂鲤鱼。
于是我找了过去,只见宋之晏像是碰瓷一样,抱住荀旷的腰不肯松手。
我吓了一跳,张皇间只来得及跳进树荫后,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荀旷脸色不太好看,又不敢使劲去掰宋之晏,他瞪着对方,声音恶狠狠地:「松开。」
「你再替我当两天差不行吗?」宋之晏不惧他,打定主意不撒手,「你走了让我上哪里找人,没人比你更靠谱。」
「充山的护卫已经在路上了,下个月便到。」
荀旷心意已决,宋之晏知道耍赖撒泼也无济于事,只得悻悻放开手。
宋之晏理了理衣袍:「你走了,我妹妹怎么办?虽然是假结婚,可也是名正言顺娶的。」
「她跟我走。」
宋之晏听完琢磨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露出一副不敢想象的神态:「能让你个铁树开花,宋霈也是不容易啊……」
荀旷的眼神飘过来,宋之晏只得收起了玩笑话。
「也罢,只要宋霈愿意,你们浪迹天涯,我也不拦着。」宋之晏笑了笑,「她虽是公主,却从没以公主的人生活过,你一定要对她好点,不要再让别人欺负她。」
荀旷眼皮轻轻一掀:「我能让她被欺负?」
宋之晏强颜欢笑。
「是……没人敢,毕竟打不过。」
流云迢迢,日光没入云层中,又透出来。
我立在树影横陈间看着二人,决定不再去问荀旷。
他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要带走了。
□ 丧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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