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只见他依然笔直地望前方,喉结于脖颈的线条形成一个锋利的棱角。
大概一个时辰后,城门口出现了多名内官,架着一个身段娇柔的美丽女郎匆匆而来,姑娘挣扎间哭得梨花带雨,经过城墙时,发现了周鸿浦,大声哭喊着「爹爹救我」。
城墙上无人应声。
想要的人已经到了,巴卓尔苏带着人马缓缓前行,踏上了回程。
如今我坐在宋之晏府里,之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大梦,如果不是我身上的大红嫁衣,谁又能想到今日去和亲的竟是周鸿浦的女儿?
我这边思绪如麻,屋外便传来人声,我望向门外,宋之晏正往这边来。
三个月不见,他与荀旷一样,瘦了很多。
宋之晏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拉起来打量了一圈,见人没什么大问题,才放开我。
「我听荀旷说你在皇宫里吃了不少苦头。」宋之晏摇着扇子失笑,「这给我吓得,不过看你除了今天脑门磕破了皮,倒是圆润了些。」
我顾不上理会宋之晏的调侃,我有太多的不解,需要他给我说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问题太多,宋之晏应付不来,只好将我摁坐在椅子上:「你别问了,我慢慢讲给你。」
宋之晏从宫中回来时,我已经被捉进了宫里。
荀旷从青云观回来,告诉他青云观的几个道姑被打得皮开肉绽,虽然极力掩藏我,却还是被带走了。
他听完就有些头疼,只要皇帝决定要干的事儿,很难轻易改变心思。
宋之晏想了一晚上,想出了个办法来。
既然皇帝这边是死路,不如试试平阑国王子这边。
他决定暗自找一趟平阑国王子巴卓尔苏,对于平阑国而言,娶回来的是谁无所谓,重要的是维持两国友好关系的形式必须要有。
如果和亲必须要伤害一个人,那宋之晏当然希望这人是周鸿浦。
这人他早晚都要杀,留着的话,宋家的江山早晚要到他的手里。
但光有巴卓尔苏救不了我,还需要荀旷的加持。
第二天,宋之晏去找荀旷之前,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去了他院里。
一进门,宋之晏就给对方行了个大礼。
荀旷正坐在屋里修刀,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某一刻,宋之晏觉得他可能就是故意为了等他在这里修刀,以便他提出这个不情之请时,可以直接劈了他。
可荀旷已经料到了,他头也不抬,只问了宋之晏一句话。
「宋霈既无宗族根基,也没朝堂人脉,你得想清楚,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救人,值不值得。」
说罢,荀旷放下刀,转身面对宋之晏坐着。
「你想开创一个全新的宋国,就要放弃一些东西,去做一个坏人,这是你应有的觉悟。」
「我有觉悟,可这个觉悟,不是为了达成目的而牺牲他人。」
宋之晏看着荀旷,本来早已不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却平静地说出了一段热血沸腾的言辞。
「宋国需要一个全新的时代的,想要开启这个时代,我需要更多人的力量,如果我为了达成目的舍弃他人,还会有谁愿意与我创造这个时代……我父皇不一样,宋霈既是我妹妹,也是宋国臣民,如果用一个女人就能换来和平,那宋国屯的兵是用来吃白饭的?」
说这话时,宋之晏心绪激动,顿觉口干舌燥、心绪起伏,恍然想起来自己是来求荀旷帮忙的,怎么更像是来表情怀?
他忐忑地等着荀旷的回答,他宋之晏一个皇子,为了让荀旷帮忙,也是颇费力气。
荀旷素来冷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但无论怎么看,宋之晏总觉得那笑像是在嘲讽他。
荀旷终于肯正眼看他一眼:「你打算怎么做?」
「婚约。」宋之晏生怕他反悔,「我需要你给宋霈一纸婚约。」
「你就不问问宋霈的意思?」
「不需要。」宋之晏说得很果断,「有些事,宋霈比谁都看得明白,真的在乎名节,她没命活到今天,她母亲的身份就足够流言蜚语杀她八百回。」
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戏剧性。
和亲没和成,又搞回来一个丈夫。
我回忆着白日的景象,觉得那婚书不像是伪造,于是又问:「那婚书是怎么回事?中阳学宫的人同意了?」
「荀旷与中阳学宫的学官之间,只差一个仪式,学官该有的东西,现在都在他的手里。」说话间,宋之晏微微一笑,啪的一下拍了下巴掌,「你还要感谢你母亲没有入皇籍,这婚书便名正言顺地由青云观的道姑们签了。」
「那什么时候能和离?」
「那可够呛,学官的婚姻基本上娶了就是一辈子,中阳学宫几百年来也没见过学官休妻的事儿,事关声名。」
听完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虚空处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站起身:「不行我得去找一趟荀旷……」
「明天吧。」宋之晏伸手想要拉我,「这么晚你还顶着个破了的脑门儿,像是找人说话的吗?」
「不成不成,必须现在去,荀旷本来就不怎么待见我,这下又耽误人家娶老婆,肯定要被他记恨死。」我拨开他的手,忧心重重地往外走,「我得找他商量一下。」
却又被宋之晏拦住了去路。
对方用一种极为困惑的神态询问着我:「你怎么就觉得……人家不待见你呢?再说了我问他的时候他也说……哎?哎我还没说完呢!」
我没空再听宋之晏絮叨,再晚一会儿等荀旷都睡了,我这满腹的迫切都要攒到明日去说了。
也来不及换衣裳了,我穿着白天的嫁衣就匆匆前去荀旷住处。
如果宋之晏需要保护或者事务繁忙,荀旷都会留宿府中,就在离军备处不远的偏室。
我到时,正好撞见荀旷。
他似乎刚刚洗漱,穿着一身白净的中衣,披着个袍子,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正要进屋。
我盯着他的身影望了一会儿,看惯了荀旷白日里的冷硬做派,此刻他在寂寥的夜色里安静地前行,难得地沾带了些普通人的气质。
荀旷的感官敏锐,凝望间的一会儿工夫,荀旷便察觉了异样,侧头朝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面色难得地浮现出些疑惑。
「你来这儿干吗?」
他这一问,让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我慎重地斟酌了一下,试图询问他的意
见:「方便聊聊吗?」
「你看呢?」
也是,穿着中衣拎着个水壶,一看就是准备睡了。
可我还想试着争取一下:「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
荀旷看了我一会儿,最终没有拒绝,我权当他同意,说了声多谢,就要往屋子里进。
忽然脖领一紧,我整个人又被他拖回到他面前。
「深更半夜往男人屋子里闯,合适吗?」
荀旷语气不善,我不知他会在意这些,赶紧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进别的男人屋子也这样,习惯了,你见谅。」
「别人?」
气氛更加诡异起来。
本来平日里卖画自然会接触到画师牙郎与老板,大部分都是男人,自然也没什么,可眼下荀旷脸色不善,我便知道哪里不太对,但我今天是来找他谈谈,不是来招惹他的。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若有不对之处,荀大人海涵。」
我向他行礼,恳切认错。
荀旷见我确实一无所知,似乎是觉得我领悟力不太够,很是头痛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台阶:「就在这说吧。」
我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将我的想法大胆地说了出来,我先是表达了对荀旷大公无私舍身救我的感激,而后又说出对于他牺牲了后半生的幸福而救我的愧疚,最后抛出了我的想法。
「荀大人,若一生都霸占你的妻位,我宋霈实在太不是人,但是来之前我问过我四哥,他说没有学官休妻的先例,因为事关声名,所以我就想啊,有的时候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但是我们一定要选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条路对不对?所以啊,我都想好了,如果有一天,荀大人遇上自己的心上人,大可将她纳为妾室,虽然身份委屈了些但是不影响你们相伴一生,学官虽然没有过休妻,但是也没说不让纳妾,到时候你们就拿我当摆设,要是有人刁难我一定帮你们打掩护……」
我这边说得兴致盎然,不经意间余光一扫,只见荀旷的脸色阴沉得都能拧出水来。
于是我立刻噤了声。
四周安静下来,荀旷的嗓音听不出喜怒,手指摩挲着水壶光滑的边缘:「说完了?」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荀旷想要用他来砸我。
接着,荀旷忽然间侧过头,我的神经又太过紧张,下意识护住了脸。
等了一会儿没有被砸,于是我顺着望过去,荀旷目光紧紧落在我身上。
「宋霈,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比较好,无法休妻这事儿,我能接受后果。反倒是你,后半辈子要跟你一个对你没什么兴趣的男人过一辈子,你准备好了吗?」荀旷目光微沉地看着我,「要是没准备好,最好是努努力让自己喜欢上我,或者是用些心思让我喜欢上你,都比你现在说的这些,有用得多。」
荀旷说这话时,冷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嫁娶,他将放在台阶上的水壶提起来,站起身,临了又对我说了一句。
「还有,中阳学宫的学官不让纳妾,更不许你红杏出墙。」
看样子是我误会了,或许荀旷对于终身大事,看得没有功业那么重。
我回去躺在床上,好好思考了一下,其实我对于荀旷的了解,并不是很透彻。
也许那位骨子里更适合孤独终老一些。
我在思绪中昏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我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眼窗外明亮的晨光,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神思昏沉间,门被人叩响。
宋之晏站在外面喊我开门,一大清早就来找人,我想着是有要紧事,赶紧起身去开门。
「你这是刚起来?」宋之晏很意外,很是着急地将我往屋里推,「赶紧收拾一下,一会儿好出发……」
「出什么事了?」
我被推着到了水盆前,被宋之晏催促得有些发蒙,宋之晏退开,坐在桌案前等我:「没出事,荀旷人已经在府外等着了,一会儿带你去他的府宅。」
「去他的府宅?干吗啊?」
从我认识荀旷开始,就没听说过他置办房产,再说带我去干什么?好像也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宋之晏给自己倒了杯茶,吹了两口,慢悠悠地说:「当然是送你去他那里住啊,哪有妹妹结了婚还在兄长家里窝着的?」
他一说完,我脆弱的心肝震颤了两下,勉力控制住惊骇的情绪,避免化为尖叫从口里喊出来。
我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四哥,这些都是假的啊,我哪能真跟他住一起啊?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打包卖了呀!」
可是宋之晏似乎没有抓住重点,我的话似乎提醒到了他,宋之晏赶紧将茶杯放下:「跟你说啊,出门不要叫错了啊,现在荀旷是你丈夫,露馅了就是欺君。」
我看着宋之晏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叮咛,看清了一个事实。
「四哥,你想把我卖给荀旷,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怎么会!我这是权宜之计,和亲这事
儿我也算计不来啊。」他瞪着眼睛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再说了,荀旷为人你四哥知根知底,如果让你嫁给别人,一来我不放心,二来也不一定有人要……」
他说话的那副模样,跟我小时候干坏事跟道姑们保证的样子,毫无差别。
宋之晏这边还在对我讲,我眯着眼睛在私下打量,留意到了矮几边的长条靠枕。
形状趁手,还不伤人。
我朝矮几走过去,将靠枕抓在了手里。
宋之晏完全没有察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在天真地问我:「你拿靠枕做什么?四哥不累……」
我走过去一靠枕朝着宋之晏拍了过去。
宋之晏大惊失色,慌乱间虚影一晃,仓皇避开。
靠枕拍在案几上,扫倒茶盏,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烂。
「宋霈,你这是干什么!连你哥都敢打!」
「你不该打嘛!我和荀旷你都算计!你这哪里是皇子,分明是狐狸成精!」
眼下我是真的很想抓住宋之晏捶一顿,这叫什么事?一个是师兄,一个是妹妹,算计起来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也是被气得激出几分恶胆,一个饿虎扑食拽住了宋之晏的袖口,宋之晏啊呀一声惨叫,被我摁在了地上。
「来人了!你看门口!门口!」
宋之晏大叫着示意我,我才不信,只要我一回头,他准保一个王八翻身,掀开我就跑。
「不骗你!你快看!」
宋之晏被我坐在身子下面哀号,终是说动了我几分,我转头朝着门口看去。
原本虚掩着的门被打开,荀旷靠在门边安静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我噌地一下从宋之晏身上退开,顺手将靠枕扔在宋之晏的脸上。
又是一声惨叫。
我盯着门口的荀旷:「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出声?」
「就在你扑倒他的时候。」荀旷垂目看了眼正要起身的宋之晏,又抬起视线,重新落到我的脸上,「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师兄救我!」宋之晏如同看见贵人一样冲到荀旷身边,「赶紧把你媳妇带走,不然我可要被她弄死。」
「我其实也挺想这么干的。」
宋之晏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还不是真夫妇呢,怎么就开始穿上一条裤子了……」
荀旷淡淡地侧目看了他一眼,宋之晏很干脆地合上了嘴。
「赶紧收拾,赶在早朝之前,送你过去。」荀旷对我说完,伸手将宋之晏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身影消失在院子里。
宋之晏担心我再找他麻烦,早就跟着溜没了影,我瞪着空荡荡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合上了门。
荀旷将宅院安置在了王城黄金地段的最外缘,距离宋之晏的宅院有五条街的距离。
我走下马车,荀旷已经打开了大门。
「进来吧。」
他伸手推开门,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跟在他身后,三进门的庭院,悬山顶流畅的线条在屋檐的尾处斜飞,挑出山墙,地面用青砖铺就,平整简洁,院落虽小,但重在布局精巧,石景水塘皆备,再往里走,竟还有一个巨大的紫藤爬架。
虽然现在入了秋,爬架上只剩一堆枯藤,可依然能想象到初夏时分,放眼望去,紫云漂浮的光景。
「身份不够,最好的地段,只能买到这里的房子。」荀旷并没回头,继续沿着小径引路,「这里暂时还没雇下人,到时候会从你哥的府邸抽几个可靠的,日常穿用都已经备好,随时取用,过一会儿会有几个左翊卫前来,平日里会在暗地里保护你的安全,你哥摆了周鸿浦一道,周鸿浦丢了女儿不会善罢甘休,平日里能不出门,尽量不要走动。」
说话间,他带着我来到了内院,推开其中一道房门。
「这主屋,进去看看。」
我没动,只是抬头看着他:「荀旷,你这宅子花了不少钱吧。」
「从宋之晏手上过的,我并未出钱,你被抓去的时候事发突然,现买会被人抓到把柄 。」
「哦。」我耸耸肩,「我还以为你花了大力气买的。」
「我无心留在王都。等事情一了,还要回中阳学宫。」
荀旷侧身让开门口:「进吧。」
我应声,迈步走了进去,内里陈设不多,但并不缺少日常施用。
扫了一圈,我的目光落到了最里面的大床上。
我望着那床眨了眨眼,叫了一声:「荀旷。」
「说。」
「你今晚回来吗?」我回过身抬头,看着他。
「今日要帮宋之晏解决一些麻烦,要晚些回来。」
「那你今晚睡哪儿?」
荀旷似乎明白了我在想什么,给我的回答很直接:「睡这里,而且你也得睡在这里。」
我干笑起来:「不合适吧……」
「知道真相的只有你我以及宋之晏,你我如果分房睡
,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届时风声传到皇帝的耳边,我们三个谁都跑不了。」
他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无论作为个姑娘,还是作为与荀旷共同扛雷的同伙,睡在他身边,都觉得压力陡增。
我的焦虑被他察觉,荀旷笑起来,忽地朝我迈了一步,似乎是想看看我现在的表情:「早些时候在皇宫里,你还说我一定不会是睡你的那种……所以说,话不要说得太早。」
荀旷这人平日里不苟言笑地站在那里,会让你觉得这人带着种强烈的疏离感,可一旦笑起来,勾唇间眼睛里暗藏着自信,又让你觉得这人冷漠疏离之中,透着一股子邪劲儿。
「荀大人,这实在是误会,我说的那个睡,不是你现在指的那个睡。」我苦笑着搭腔,艰难地解释。
荀旷却像是被勾起了兴趣:「那还有哪种睡?」
我无声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想立刻结束这场口舌之争:「上朝的时间快到了,荀大人不去找我四哥吗?」
「他去上朝,我去办我的事,不耽误。」
可我耽误。
「荀大人有事在身,还是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比较好,事了拂衣去,早日回学宫。」
我说着,连送带推将人弄到了门口,说了句「回见」,连忙带上门。
我后背抵着门侧耳聆听,直到门外没了声音,才打开了门。
院内微风拂过,早已没了来者身影。
和亲这事儿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果我想要重归平静的生活,周鸿浦与李惹要在人间消失。
那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与帮宋之晏扳倒权臣。
我与荀旷共同生活没几天,他近来似乎日程繁忙,这个想法一直没有来得及与他相商。
他总是深夜归来,虽然尽量放轻动作推门而入,我却依然能被门口涌进来的风惊动。
我侧卧在床内,虚合着眼,荀旷的气息靠近。
身后的被褥塌陷下去一块儿,身边的人动了一会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黑暗中,我张开双眼,隐约嗅到细微的血腥气。
我终是没忍住,坐起身来。
「你怎么了?」
在黑暗中,荀旷脸朝向了我。
「你身上有血气。」
说着我伸出手去,「你受伤了?」
我本想从他身边爬过去掌灯,忽然被荀旷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手上力道极大,有种皮肉之下的骨头已经隐隐裂缝的错觉,我低呼了一声,赶紧抽回手,荀旷有所察觉,乍然松开手。
「你这是做什么?」我握着手腕抽气,还没忘瞪回去。
「往哪儿摸呢。」
「摸什么摸,我要掌灯!」
我简直快要吐了血,大概我在荀旷眼里与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没什么分别。
我手脚并用,从荀旷身上越过去,摸索着找到灯台点燃。
屋内骤亮。
提灯转身,荀旷已经从床榻上坐起身,他的面容被朦胧的灯火笼罩,黑沉沉的眼仁里融着橘色的火光。
「你脱衣服啊。」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结果换来一记寡淡冷漠的凝望。
「荀旷,你对画图本的偏见很大啊。」我哭笑不得,「能不能别把我当流氓看。」
荀旷面色更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
「我何必呢?你受伤病死于我有什么好处?「
谁知我话音刚落,荀旷忽地抬起手,接着我手上的灯台骤然熄灭。
灯芯处飘出的一缕轻烟。
荀旷动作极快地拎起我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一个拧身将我摔进了床里。
巨大的力道将我撞得七荤八素,灯台也脱了手,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我心里本有一万句娘要骂,可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强烈的冲动像是火遇到了水,瞬间被灭了个干净。
这场面似曾相识。
只是这次我不是被摁在了地上,而是摁在了床上。
我正在被荀旷正面锁喉,他虽然松了力道,我却依然不能挣脱。
抬眼间,荀旷端详着我,屋中的烛火已经熄灭,之前含在荀旷眼中的那抹幽暗的星光,依然留存在眼底。
我忽然间就开了窍,明白了他眼中的东西是什么。
「不让看就不让看,你动什么手呢?哎……哎!君子动手不动口,士可杀不可辱啊……荀旷兔子可不能吃窝边草啊!」
随着荀旷凑近,我也越来越慌,竭力试图说些什么阻止他,他侧过头埋在了我的颈肩,呼吸落在耳侧的肌肤。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被冻住,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荀旷停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动作。
耳边,荀旷的声音响起,像是擂鼓般,一下一下
重击耳膜。
「要是没有准备好,千万不要动手动脚,保持好距离,不然一旦我会错了意,你就没有今天这么运气了。」
荀旷说完,拉开了距离,松开手,双手依然撑在我的肋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他直起身睨着我:「懂了吗。」
「懂……懂了。」我吞咽了一下,试探着问:「我能走了吗?」
「走哪去?」
「与……与你保持距……距离。」
说着,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抵他的胸口,却摸到一种熟悉的湿黏感。
我一惊,收回手凑到鼻尖嗅了一下,紧张地抬眼。
「荀大人,你……伤口裂了。」
我冲他扬了扬手。
那伤口自肋下勾挑,在荀旷的胸口处收尾,干净的布条虽然将伤口勒得紧实,可血迹还是浸湿布条,透出斑驳的深红。
我询问了一下荀旷发生了什么,可他似乎是累极了,没多一会儿便开始合上了双眼打起了瞌睡。
那一晚我没敢睡死,躺在一侧聆听着荀旷的呼吸,以免他因伤口而半夜发起高烧。
天色微白时,荀旷便起了身,我感觉到响动,也跟着坐起身。
荀旷站在衣架前,背对着我正在系衣带,闻声回头看了我一眼。
「时辰还早,你接着睡吧。」
「你受了伤,还要出去吗?」
我搓了两下眼皮,蹭到床沿穿上鞋,睡眼惺忪地走到他跟前。
本想伸手去摸摸他有没有发热,迷蒙间猛然想起昨晚的场面,刚抬起的手赶紧收回来,藏在身后。
荀旷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目光掠过我。
「怎么了?」
「没事。」我定了定心神,垂下眼皮,「你要是发烧的话就不能去了,搞不好落下病的。」
「杀宋之晏的人,可不会因为我受伤就停手。」荀旷将刀配在腰间,调整了一下皮带。
「你不太寻常。」荀旷忽然间开口,语气平静:「你有话说?」
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机会,我将我想帮宋之晏做事的心思对他讲了,荀旷整理着袖口,一言不发,等到袖口的褶皱终于被他压平,荀旷这才看向我。
「也好,近来宋之晏那边事情有些多,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也免得我分心。」
事情似乎比想象中的顺利。
那天荀旷带着我一同前去宋之晏府上,我刚一进屋,迎面就看见宋之晏右脸上一道青紫的印记,似乎是被谁揍了一顿。
我惊讶地看着宋之晏的脸:「四哥,你脸怎么了?」
「哦。」他放下手中的案册抬起头,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脸,朝着我身后一指,「他踹的。」
我震惊地回望,荀旷云淡风轻地掀起衣摆,在不远处找了个把椅子坐下:「踹你不应该?」
「该,该。」
宋之晏苦兮兮地将案册丢在一边,鼻息里发出不甘心的一哼,荀旷说要白日把我暂时寄放在这里,顺便来替宋之晏帮帮忙。
那语气更像是在说:哎,我这有袋麦麸,现在你这搁着,晚上我回来拿。
宋之晏怔了一下,而后露出了一种赞同的神情:「也是,人在我身边你也省心。」
二人又聊了两句,荀旷便走了,宋之晏看着桌边厚厚的一摞案册发了会呆,伸手示意我过来帮忙。
其间我对宋之晏脸上的伤太过好奇,还是没忍住问出来。
「四哥,你干什么了让荀旷踹了。」
「他没跟你说?」
我摇摇头。
「那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没看到他身上有伤?」他凑过来打量着我,忽然一颤,似乎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不会吧……他荀旷还真想当柳下惠啊,自己老婆碰都不碰一下……」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凉着嗓音告诉他:「四哥你不想说就不说,别总讲些有的没的。」
见我不是开玩笑,宋之晏这才将事情告诉我。
不久前,周鸿浦曾经提出要为皇帝在宋国便将建造功德塔,称颂帝王功勋,震慑他国。
可是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让别人害怕的本源不是靠吹,而是我有这个实力,灭不灭你看我心情。
建一排功德塔,又能有什么用。
可对于周鸿浦来说有大用,周鸿浦在朝中一人身兼数职,其中动土的事儿,就归他管。
自古以来,凡是涉及动土的事情,都有油水可捞,这功德塔建造地离王都隔着万水千山,皇帝又看不到,最后变成什么模样,没人敢说,钱还要统统流进周鸿浦的口袋。
后来皇帝终究没忍住周鸿浦的建议,将这件事情拿到了朝堂上讨论,有不肯屈服于周鸿浦淫威的老臣,当朝反对。
宋之晏身为皇子,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亲爹,于是给皇帝算了一笔账,将矛头指向了周鸿浦。
可是面对指责与反对,周鸿浦也没多反驳,只是揣着手在大殿上,轻飘飘
地说了一句:「难道陛下的事迹,就不足以为外人道吗 ?」
这句话就像跟刺一样,扎进皇帝久治未愈的烂疮里。
宋之晏知道此时再说下去,皇帝必然大怒,可是真有不怕死的大臣与谏官,许是早就看不下周鸿浦的行径,联合起来弹劾周鸿浦的罪状。
结果悉数被皇帝挡了回去,皇帝拍案而起,愤愤下朝。
没过几天,圣旨下给了周鸿浦,叫他择日安排动工。
而与此同时,朝中开始发生怪事。
有大臣与谏官相继被杀,朝野之中一时间人心惶惶,入了夜没有一个大臣敢深夜归家。
可即使这样,还是有人被杀。
到今日起,已经是第四个了。
话说到这儿,宋之晏叹了口气,单手撑在身后,把玩着手中毛笔,「后来我发现,死的都是那天反对周鸿浦的人,于是当晚想去亦庄看看尸体的伤痕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当时正蹲在地上看得认真,谁知道那杀手假扮仆人过来,忽然亮出短刀向我脖颈划来,身边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荀旷过来的时候,想阻拦此刻已经来不及了,干脆飞起一脚把我踹进了水沟里,然后本来该割断我喉咙的一刀,切到了他身上。」
宋之晏说得简练,却依然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凶险,黑夜里发狠的一记飞踢踹在宋之晏身上,可想而知当时情况的紧急。
我平复了一下心绪,接过了话:「那刺客,会不会是李惹。」
「并不是。」宋之晏回答,「那些伤口不是一人所为,荀旷在学宫时便与李惹切磋,李惹的手法,他再熟悉不过,可这几人里,并没有李惹的手法。」
他有些烦躁地搓了搓头:「一看就知道是周鸿浦这老狐狸的锅,现在却一点证据都没有,真是愁死个人。」
宋之晏在朝中主掌刑狱,查案审断的事情自然是他的事儿。
不过看他这焦虑的模样,背后少不了皇帝与周鸿浦施压。
我本想再问问他,我能为他帮什么忙,话还没说,一个左翊卫从门外急急奔来,眨眼间的功夫便到了厅中。
宋之晏一见到人,神色陡然紧张起来,乘着桌案直起身:「怎么了?」
左翊卫单膝跪地行礼,高声回禀:「回四皇子,左翊卫在城西的水井里发现一具尸首,荀大人请四皇子速去!」
我与宋之晏匆匆赶到事发地时,水井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
宋之晏劈手扒开人墙,从里面挤了进去。
入了秋,水井旁的柳树早已泛了黄,西风卷起枯叶,纷纷扬扬洒在地上。
井边放着一个草席,那谏官的尸首搁在地上,潦草地被席子裹着,两只脚露在外头,锦靴丢了一只,青白的脚暴露在空气中。
宋之晏走过去蹲下,伸手揭开盖住死者的草席,我站在旁边看到了那谏官的死状,忍不住别过了头。
荀旷来得很是时候,见宋之晏已经开始查验尸体,便再一遍叙述起自己调查到的事。
尸体是早上发现的,有住户来这里打水,朝井中扔桶时,察觉到井中有异样。
井底光线不好,起初那住户没有看清是什么,找了根长竿伸进井底勾拨了两下,井底的东西翻了个个儿,露出一张惨败的人脸来。
于是住户赶紧报了官,发现是御史台的谏官,又赶紧联络了宋之晏。
「谏官的妻子已经寻了过来,说这谏官昨夜赴约去见了什么人,我来的时候安排人将尸体捞了上来,发现对方的右手死死握着这个东西。」
荀旷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纤巧细长的物件,我与宋之晏侧头看去,是一支毛笔。
但是做工并不普通,那并不是时常用来书画的笔,白玉制成的笔杆雕工繁复,狼毫笔尖柔滑而富于弹性,由于吸饱了井水,在阳光下泛着油亮。
这支笔我太熟悉了,可它现在却握在死者的手里。
我盯着那支笔,强压住心间奔涌而来的震颤,正待宋之晏伸手准备接过笔验看,我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
「兴许我能帮上忙。」
宋之晏与荀旷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盯着那支笔:「如果汉光苑没有货源的话,这支笔的主人,只有一个。」
宋之晏也没想到,我竟然认得这支笔,有些激动,直接从尸体边站起来:「谁?」
「有纸笔吗?」我沉吟了一下,「我画个人像,你们方便找。」
宋之晏喊侍卫寻纸笔来,侍卫没多一会儿便带着东西过来,还多拿了一副小桌凳。
我铺平了纸,蘸了墨便开始画,以前练笔,我的速度也快,没过多久,便勾勒出一幅小像出来。
我递给荀旷与宋之晏,二人接过看了一会儿,并不认得此人,宋之晏这才抬头:「这人是谁?」
「汉光苑的采买,叫洪三,这支笔的用料珍贵,想弄到第二支并不容易,你们先去汉光苑问问洪三,有没有进过第二支这样的笔。」
荀旷捉住我话中的
异样:「你既然知道笔被人买走,又认得这支笔,为何不告诉我们这支笔的主人是谁。」
我无心欺瞒,只是事件中有蹊跷,我实在想不通。
因为对方并不是一个会与朝野有交集的人。
面对宋之晏与荀旷,我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说出了实话:「这笔的主人是崔三百,是我的牙郎,交情很深,如果我去询问,兴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宋之晏本是想让荀旷跟我一同前去,却被我拒绝,他昨日才刚遭人刺杀,身边没有荀旷不行。
保险起见,临行前我问宋之晏要了一些侍卫,带着人到了崔三百家。
还没走到崔三百家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他家门扉敞开,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扎眼。
我察觉到不对劲,想上前去看,却被身前的侍卫们伸手拦住。
侍卫的目光也落在外敞的门板上,声音压得很轻:「公主,我们先进。」
那侍卫我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当时在树梢偷画荀旷的时候,在院子里遭受毒打的几个人其中的一位,只见他冲着身后的人无声地打了几个手势,队伍便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冲向正门,另一对包围了整座院墙。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门口处,侍卫们进去没多久,猛然间传来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喊杀声从院内炸开,听得我心间忽紧。
不多时,门口处猛然窜出几道黑影。
外面离我近的侍卫最先护住了我,其余的人朝着几道人影追了过去,与此同时,屋内的侍卫们也冲了出来。
大部分人寻着人影追了过去,我终究按捺不住,带着人冲进了院里。
两个侍卫不同程度受伤,坐在地上捂着伤口,所幸没有致命,我让一同进来的侍卫照顾受伤的人,转身想去寻找崔三百是否在院中。
而当我目光掠过屋室门口,崔三百趴伏在门口处,似乎是想极力爬出门外,一只手探向屋外,纹丝不动。
我狂奔而去,扑到崔三百身前,将人翻过来,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崔三百……崔三百!」
他面色青白,浑身像是没了骨头,不管怎么推都没有知觉。
我的呼喝声引来院里的侍卫,有人走到我身前,来的侍卫年纪不大,脸上尚存着些少年气,行动却干练,他果断伸手在崔三百的颈侧按了一会儿,拧头对我说了句「公主稍等」,站起来,转身走到院中的井边。
只见他站在井边弯腰倒腾了一会儿,再过来时,手里多了一桶水。
「劳烦公主让让。」
我立刻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从地上爬起来。
那侍卫兜着桶底对着崔三百一泼,满满一桶冷水悉数浇在了崔三百身上。
受了刺激的崔三百像是打开了机关,顿时睁开了眼睛,被井水激起一声鸡叫。
崔三百似乎尚未从昏迷之前的遭遇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乱爬着向后退,我蹲下身,一把摁住他,让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醒醒!是我啊!宋霈!」
崔三百震颤的瞳孔中终于泛活,喃喃出声念出了我的名字:「宋霈……」
我终于松了口气,幸亏没疯。
「怎么回事?有人害你? 」
「有歹人进来想勒死我。」崔三百后怕地摸着脖子。
站在我旁边的小侍卫却忽然出声提点:「若想杀你,我这一桶水浇不醒你,对方是存心想留你一口气。」
我抬头看向侍卫:「留活口?」
侍卫点头,看向崔三百:「多半是他知道的东西,恰好是对方想要得到的。」
侍卫突然插嘴吸引了崔三百的注意,他这才看见自己家院子里站着一堆侍卫打扮的人,有些发蒙地伸手一指:「宋霈……这是?」
我本想与他长话短说,可偏偏没有机会了。
有侍卫从门口急匆匆跑来,到我身边一行礼:「公主,礼部的人朝这边来了,咱们怎么办?」
崔三百看着我,连眼神都变了:」公主?」
我只能将解释留到最后,赶紧问那侍卫:「礼部的人怎么会来,是往这边来吗?」
那侍卫刚张嘴,话便被崔三百接了过去。
「完了完了,肯定是冲我来的。」崔三百的声音都乱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死死盯着我道,「皇帝下令建功德塔,强征王都画师,我是牙郎,露不露脸的画师,我认识的都不少,估计这下就要抓我去认人呢!」
说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抓过我就想跑:「咱俩得赶紧跑路。」
身边两名侍卫见状表情皆是一冷,少年侍卫最先忍不住,抬手拍开崔三百拉住我的手。
「你干什么!」
「我跑路!我干什么……」
崔三百保命心切,伸手推了少年侍卫一把,那侍卫眉眼间的锐利瞬间散了出来,摸上刀柄,亮出几寸寒芒。
侍卫冷冷地看着崔三百:「松开,我老大的媳妇你也敢摸。」
崔三百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太多,他先是看了一会儿那侍卫,然后转过头与我对视,眼睛里都是迷惑。
「你成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与他一样也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礼部的人多久到?」我问来传话的侍卫。
「我来的时候刚到巷子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崔三百家的后门,反手握住他的胳膊,赶紧对侍卫说道:「我带着人证先走,礼部的人如果要问,就说例行公事前来搜查,人去哪里了你们也不知道。」
打官腔这种事,侍卫们当值久了,这种套话说来就来,不用我多说,他们领悟的应该比我通透。
交代完侍卫后,我带着崔三百连忙从后门离开,带着个守在后门的侍卫匆匆溜走。
如果礼部的人前来找崔三百,为的是功德塔的事儿,那我更不能现身。
功德塔的事情由周鸿浦操持,礼部也算是周鸿浦的老走狗了,宋之晏为了救我刚拐了他女儿去和亲,此时我与礼部遭遇,说不定会让宋之晏搅进浑水里。
与其如此,还不如偷偷将崔三百带走,本来是杀人案的人证,扣住人名正言顺,二来崔三百也不用因为功德塔的事情,被逼供出所有画师,连累大家一起去修塔。
一举两得。
我忽然有些庆幸,崔三百被卷入这个案子。
出了巷子口,陷入人群密集的街道,加上两个护卫保驾,莫名有了几分安全感。
可是我的脚步也不敢停,生怕礼部忽然反过劲追上来。
我紧紧拉住崔三百的手臂,可是浑身湿透的崔三百太过惹眼,行人不想被碰湿衣物纷纷避着他走,这样目标实在太大,我与两个侍卫将他夹在中间,这样才勉强好了一些。
身边人影攒动,我们逆行着穿过,眼见就要穿过主街闹市。
人群里,忽然有一只手,紧紧拽住了我。
我大惊,本能向后退去,想要挣脱,那人却忽然从人群里现身,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人兜头披着一见破旧干净的灰袍,动作间衣物上飘动着皂角的气味,也不知是从谁家的晾衣竿子上扯下来的。
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伸手便要拿人,可那人既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要退去的意思。
而我这才看清,对方盖在灰袍之下的脸庞,满是血迹,而抓住我手臂的掌间,同样满是血污。
几经辨认,我才认出,是早前拦住我的那个侍卫。
「退。」
他的嘴唇长合,声音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人在追,左翊卫全灭。」
烈日当空,无尽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仿佛是种直觉,我越过纷乱的人影,看向侍卫前来的方向。
牌坊的尽头,站着一道既陌生有熟悉的人影。
隔着人流,李惹叉着双腿立在闹市的尽头,通体乌黑的长刀被他横在后颈上,随意伸出手臂,搭在刀身的两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懒洋洋地抬起下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们的方向。
忽地一扬唇,笑了起来。
两个数后,李惹放下了长刀,朝着人群中走来。
「跑跑跑跑!」
我急声说着,伸手去推身边的崔三百,侍卫们虽然尚未清楚发生什么,但是看见同伴一身的血,也知道事出危急,登时将我与崔三百围在中间,顺着人群加快步伐,我被推挤着向前走去,仓皇间回头张望了一样,身后人头攒动,早已经看不见李惹踪迹。
人在哪里?
我比刚才看见李惹还要不安,我不确定李惹会从什么方向过来,用那柄长刀将我们串成一串儿。
今天真是巧,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到全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这几天越不愿撞见什么,越来什么。
可李惹今日来此,是为了我还是崔三百,我拿捏不准。
我心念急转,试图想一个脱身之法,身边的侍卫忽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遭了暗算:「怎么了!」
「他在屋顶!」
侍卫用眼神示意我。
我抬头朝着街道两侧连绵的屋脊张望,右侧的屋檐上,李惹像只狸猫般越过房檐,落到屋脊上,不紧不慢地跟着。
张望间,受伤的侍卫一把按下了我的头。
「低头。」
我们一路不敢停顿,可又不能让他这样跟着,眼见闹市又要走到尽头,年轻的侍卫终于按捺不住,咬牙低声念叨:「大不了拼了。」
我没反驳他,闻言只是问他:「你能打过荀旷吗?」
说话的侍卫摇摇头。
「那你能一个人打一个卫队吗?」
侍卫瞪着我,憋了半天,胸间一口气全都泄了。
我望着前方闹市的尽头:「但是这个人可以。」
五个人被一个人追得四处乱窜也实在是可笑,侍卫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莽撞行动,跟送死没有分别。
我无声打量了一眼崔三百身上的衣服,崭新的,袖子与领口的折痕都新鲜可见。
以我对崔三百的了解,新衣家身必然是要见贵客,凡事见贵客,身上必然银钱充足。
我拍了下崔三百的胳膊:「钱拿出来。」
「你要干吗?」
「活命!」
我冲他一伸手,崔三百咬咬牙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串钱:「今天没有碎银,只有这个。」
我劈手夺过来,握在手里,然后告诉所有的侍卫,一会儿出了街口兵分两路,所有人保护崔三百,将人送到汉光苑与宋之晏汇合。
侍卫们听完极为惊讶,受伤侍卫直接问我:「你单独走图什么?」
「我跟屋顶上的那位有些过节,不知道他今天来是抓我还是抓他。」说话将我向后面匆匆一瞥,「一会儿要能甩开人,你们与崔三百调换一下衣物,这样更稳妥些。」
「那你怎么办?」
「崔三百现在比我重要,也比我有用,若今日是来追我的,就当丢卒保车,若不是……就全仰仗你们几位了。」
五个人在一起,逃生的机会更小。
我握着钱手中用力,串钱的绳子崩断,几百枚钱抛洒瞬间抛洒在地。
「我的钱!」
我高声呼和,惊动了行人,纷纷开始争相捡拾地上的钱币,混乱的刹那,我与崔三百的队伍弓着腰,朝着两个不同的岔口跑去。
穿过人群后,我急奔到街口,回身望去,李惹只犹豫半刻,纵身跃到街面上,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他娘的,还是我啊!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顿觉崩溃,又赶紧冷静下来。
人已经追来了,正面硬拼肯定不行,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李惹就会追上来,而我唯一的机会,兴许就是他攻击我时,向我靠近的瞬间。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连撞带躲避开路人,穿过五花八门的帐篷摊子,玩命地跑。
路上眼尖,经过帐篷摊子的时候看见一个卖首饰的,奔跑间顺走了根簪子防身。
老板眼睛比我还尖,看见我偷,又跑不过我,只能站在路中间直拍大腿,大声呼号:「有贼啊!」
接着那道声音就被追上来的李惹撞没了。
身后的脚步声像是催命般逼近,我知道今天是跑不掉了,浑身像是拉满的弓,就等着对方捉住我的那一瞬间。
直到一只手抓住我的后背的衣衫时,我手中的簪子亮出来,孤注一掷,拧身朝着对方的面门刺去!
可是对方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我的手腕忽然登时被一股凶狠的力道钳住,李惹一压一掰,那簪子便脱了手。
接着我一把被摁倒地上,心顿时悬了起来。
这把簪子十有八九要戳进我自己的眼窝里了。
我恐惧万分,连嘴唇都哆嗦起来,路是自己选的,栽了也得认了。
我感觉到对方在我身边移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去捡拾那只簪子,忽然间我视野里猛地窜出来一双黑靴,激起的飞尘蒙扑面而来,我不由得眯起眼睛,屏住呼吸。
身后,李惹施加的力道顿消,接着我被人提着后领拎起来。
等我看清的时候,早已站在了身着官服的荀旷身后。
荀旷宽阔而利落的肩线,令人格外有安全感。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毫无波澜的声线。
「我说过,你冲我来。」
荀旷忽然出现,让李惹大感意外。
却也只是一瞬间。
李惹露出一副浑不在意的笑脸:「自从老学官死了,你救人的速度就变快了。」
「我杀你的速度也很快。」
「当街喊打喊杀的,你身为左翊卫,注意言行啊。」
「砍个杀人犯,有什么问题。」
荀旷说话间抽出了刀。
身边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却不肯散去。
荀旷看向李惹,又加了一句:「还有我左翊卫二十人性命。」
「荀大人您这嘴唇一碰就说我杀人,难不成这证据都是用嘴说出来的?」李惹抱着长刀摊了摊手,「我并未杀人,追这女子也是因为她偷东西,你身后的卖首饰的店家就是证人。」
李惹很是无辜:「我看其中必有误会,不然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李惹的眼神透着股妖气,像是算准了荀旷一定会答应。
荀旷没动,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宋霈。」
「啊?」
「宋之晏在主街,你去他那里。」
他说完我就知道坏了,荀旷今天是铁了心要去砍李惹。
「你不能去。」
说话间,我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腰带:「你身上还带着伤……」
荀旷侧过头打量了我一眼,
漆黑的眼瞳里积蓄着三九寒天。
我乍然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