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十岁那年,我红颜薄命的母亲抱病而亡,皇帝野爹便将我送来了青云观。
美其名曰是让我为母亲守丧,其实就是想把我丢出皇宫。
我能理解,毕竟我就是他出宫巡游时,与我娘在青楼里的头脑一热,那时候我娘还挺招我那皇帝野爹喜欢,于是带进了宫,生下了我。
幸亏我是个女娃,万一是个男的,还真没命活到现在。
青云观里都是些道姑,一天只吃两顿饭。小时候在我娘身边待着,还能有两口肉吃,自从来了青云观,萝卜青菜白面馍馍,吃得我像根菜秧秧。
日子虽然清贫,但是毕竟道姑们把我拉扯大也没收钱,我若再说她们的不是,实在是没良心。
我不是道姑,对于她们的日常修行没什么兴趣,于是平日里便在观里划拉些纸笔,蹲在地上画画。
忘了说,我娘青楼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我唯独就学会了「画」。
毕竟十岁那年我娘就没了,我会画点儿东西就很不错了。
我不擅画物,却擅画人。
青云观规矩不严,观里的师傅对我秉承着放逐自然的饲养原则,所以我经常会去王城里乱转,在王城里认识了很多画手与画社,于是在他们的带领下,也渐渐开了眼界。
画画嘛,闭门造车总是会陷入瓶颈,要与他人交流才能有所突破。
在众多画手的带领下,我开始接触一种图本。
城中高门富甲女子,遇见倾心男子,心中思慕,于是让画手为自己画一幅心上人的画像,或者是自己与心上人的场景,以供观摩。
这种图虽然私密,但受闺阁少女追捧的程度,不亚于市面上的话本子。
起初是抱着尝试的心态,我用我四哥的模样画了个与女郎渡口送别图,送给画社竞拍,结果没想到,拍出了高价。
就是这种画本子,让我尝到了甜头。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画手生涯,以我四哥宋之晏为原型,生产画图本,财源广进。
我终于不用吃高粱馍馍配绿叶菜了。
图本为我带来了财富,王城里多家画社暗地向我抛出橄榄枝,只为求我一幅四郎的笔墨。
我这个喜不自胜啊,心里都乐开了花。
有天傍晚,我去一家画社收完了卖画钱,准备回青云观,结果给我拉活的牙郎崔三百找到了我,说有个急活,让我去画一幅画。
眼见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让师傅们担心了,于是我拒绝了崔三百。
结果崔三百拉住我的袍角,目光坚定地向我伸出了两个手指:「宋霈,这个数,干不干?」
我望着他的两根指头,一撇嘴:「二两啊?还不够我买张水纹纸的。」
「屁!」崔三百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脸上,「二两银子我找你?二十两……」
我瞪大眼睛:「二十两银子啊!」
崔三百将剩下的话说完:「黄金!二十两黄金!」
我反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义正词严地冲他道:「去!不去不是兄弟!」
「走!」
我们俩带着种揭竿造反的气势,冲进了那家急需画稿的画社里。
对方要求还挺高的,要一幅全身像,要求一定要精细。
我说怎么出二十两黄金,这活够费神的啊。
于是我坐下来开始认真地画,如果我中途没有被打断,三天完稿不是问题。
听说今晚画社有竞拍,来了不少人,于是画社老板将我安置在一间小屋,以免对我有打扰。
我独自在烛光里执笔勾勒,心里想着今晚又是哪个先生的作品能拍出高价。
这边我画得认真,谁知道院子里越来越吵,感觉像是炸了窝。
来买个画而已,怎么像是打起来了一样。
我有些起疑,搁下笔想出去看一眼,结果崔三百一把推开了房门。
一声巨响吓得我打了个哆嗦,崔三百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就往后院跑。
慌乱间我只来得及拿着钱袋,人被崔三百拽得七倒八歪。
奔跑间我回过头看向前厅,里头早已乱成一团,许多侍卫装扮的人在收拾那些买家。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合着是碰巧赶上正主来搜查了。
一般画这种图本,被画的正主是不知道的,知道了就证明是已经满大街传遍了,有的人不喜欢被人编排,于是便会收集情报,确定画作是从哪家画社流传出去的,再找打手或者是自己的家仆,来到画社里抓现行,收走买家画作,再给画社一些苦头吃。
最近这样的事情挺多的,画社里一时间人人自危,行事也极为隐蔽。
谁知道这种事竟然也让我赶上了,也不知道这间画社出的是哪位的图本,最好不要将火引到我身上,不然十张嘴也说不清。
这边崔三百还在拉着我跑,快到后门时,他猛然间调转了个方向,推着我
一把贴在了墙上。
我与崔三百靠着墙,鼻尖俱是一层冷汗。
我压着声音问他:「怎么了?」
「后门也有人。」崔三百咬了咬牙,抬头看了眼一人高的墙头,躬下身朝我说了声:「你翻过去。」
我懵了:「那你怎么办?」
「祖宗都什么时候了?」危急时刻,崔三百声音都变了,「画社没了还能起,画师没了你让我们喝风去啊!」
说罢,他用手示意了下他的后背:「上去!」
另一侧脚步声渐进。
我心一横,踩上他的背,借势翻上了墙头。
下一刻追击者便进了院子,崔三百拼死拦住人,却又无济于事,只得大叫:「快跑啊!」
我头都没敢回,一个翻身跃了过去,落地的时候摔了个跟头,又一骨碌爬起来,玩命地跑。
我在巷弄里穿梭了很久,直到身后的追赶声渐渐没了,我才闪进一条巷子口,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结果撞见一个男人路过。
我浑身的汗毛倒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在看到他手里的画册时,我绷紧的神经又松弛下来。
对方手里拿着的,是我出的一套图本。
「阁下也是买画的?」
我长舒了口气,重新靠在墙上,精疲力竭地冲他说了句。
对方却并没有回答我,我侧头打量了一眼那封面。
哦,是我几个月前画的四郎戏女图。
「兄台还挺有眼光。」我嘿嘿一笑,「我画了这么多,这幅是我最得意的……」
说到一半我就顿住了,大难不死之后太得意,怎么一张嘴还把自己身份给说出去了。
男人站在夜色下,那一身的锋芒刻意收敛,却还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气场,他先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图本,然后略一抬眼,看着我:「你画的啊……」
接着,巷口的另一侧有人过来,没过多久,一个侍卫装扮的男人从一侧现身,向他禀报:「大人,白马画社没有搜到人。」
男人「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方向:「把他捆了。」
我总算是明白了,眼前人就是抄画社的幕后元凶。
这哪得了?
崔三百不能白给我当垫背的啊……
我一口恶气横在胸前,忽然暴起,想趁对方不注意,冲出巷口。
结果被对方一把薅住后衣领,男人仅仅用了一只手,便生生将我摁趴在地。
地上粗粝的沙石摩挲着我的脸,硌得我这个疼,呼吸都有些困难。
对方摁住我的时候有些困惑:「女人?」
等他确认无疑,后颈上的手力道稍褪。
这一下简直要了我半条老命,我哆嗦着向对方求饶:「阁下饶命。」
然后我感觉我的双手被他别在身后,而后手腕上力道一紧,也不知道这人是拿了什么东西捆的我,还怪勒的。
耳畔只听对方吩咐属下:「我带人先回,你们看好画社,等我回令。」
我宋霈打死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我料到了对方是大人物的手下,但没想到这个大人物是我四哥宋之晏。
当时我正被那位阁下提着穿过回廊,朝着凉亭里走,隔着老远,我就看清了宋之晏的那张脸。
以前还在宫里的时候,我和我娘不受待见,日子过得落魄,宋之晏的母亲岚妃倒是对我们很照顾。宋之晏大我五岁,却是我孩提时唯一的玩伴。我出宫后,就再也没见过他,而在我进了青云观的第五年,宋之晏被送去了西洲最负盛名的中阳学宫求学。
身在草野,消息不灵,宋之晏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多久,我一概不知。
我这个害怕啊,就不肯走了,屁股直往来时的路拱:「大哥你放过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画了。」
对方跟聋了一样,拉住我的肩膀,接着拖。
我垂死挣扎,百般求饶,干脆一下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对方原本冷淡的脸色开始失去了耐心,伸手提起我的手臂,就想往肩上过。
实在是力量悬殊,我没办法,只好将名头搬出来:「我是公主宋霈,宋之晏的妹妹!你快放开我!」
对方终于不动了,我以为对方信了,谁知下一刻眼前一花,直接大头朝下被他扛起来。
「若他真是你哥,有什么不敢见的?」
「你要是画了你哥的图本去卖,你敢让他知道!?」我急得声音都尖了,又连忙软下来,「壮士,只要你别让我见宋之晏,咱俩什么都好商量,行不行?」
对方也没再和我搭话,迈着长腿往凉亭走,到了地方将我丢在了地上。
趁着他还没开口,我一把贴上宋之晏的大腿,仰着头大喊了一声「哥哥」。
一别多年,宋之晏的目光中出现片刻迷离,又重新清明。
他试探着问:「宋霈?」
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
算落了地,赶紧点头。
宋之晏又看向我身后的人:「荀旷兄,这是怎么回事?」
我紧张地打量了一眼荀旷,正好与荀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走过来伸手替我解开了绳子。荀旷说得不紧不慢:「在白马画社找杀手的时候,正巧撞见了她在卖画。」
说着,将别在腰后的画册拿了出来。
我冷汗直冒,一个反扑想去拦住他的手,荀旷仿佛料到我会这么干,伸出手一把抵住我的脑门,将拿着画册的手举高。
那本四郎戏女图就明晃晃地亮在了宋之晏的眼皮底下。
我听见荀旷微沉的声音:「还与你颇有关系。」
宋之晏将图本拿在手上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被羞耻感烧死了,那里面画的是他宋之晏如何俘获美人芳心,等他看完,估计就要气死了吧。
结果宋之晏却拿着画册捧腹大笑:「你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宋之晏笑得令我心慌,我涨红了脸,矢口否认:「不是我画的!你侍卫他瞎编!这是构陷!」
「这可不是我侍卫,他是我师兄。」宋之晏笑着走过去,揽住荀旷的肩膀,「这可是我问我老师们求来帮忙的,事情结束了,还要回去接管学宫的。」
宋之晏将画册还给了我,我这忐忑不安的心情才渐渐平复。
不过这画册我也不敢要,宋之晏也没强求,伸手将画搁在了石桌上。
二人没有避开我,在亭中说起了正事。
原来二人不是去画社砸场,而是去追凶。
他们说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个月前,城中一富商之子夜间当街被杀毁尸,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而宋之晏求学归来刚满三个月,这是他在朝廷当值的第一个案子。
宋之晏多方查找线索,确定了凶手是礼部尚书唐百渊之子——唐拂。
之前唐拂因在西街购买奴婢一事与富商之子发生争执,怀恨在心,于是买凶杀人。
事情败露,唐百渊为了保住儿子,想尽门路毁灭证据,如今证据所剩无几。
宋之晏唯独保下了一张杀手曾经与唐拂联系过的字条。
字条的纸张用纸奇特,是极为珍贵的水纹纸。
荀旷多方打探,查出坊间有这种纸的唯有两处,一处是空林书舍,另一处便是我所在的白马画社。
只要能找到凶手,指认唐拂,案子就结了。
空林书舍他们之前去搜过但是并没有找到杀手,于是就有了今夜画社的那一出,当时荀旷本是站在房梁上,看见我从白马画社的方向而来,以为我是杀手。
捋出了个大概,我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之前所说的水纹纸上。
「四哥。」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能帮上忙,「那个水纹纸现在还在你手上吗?」
宋之晏察觉到我有话要说,于是将那水纹纸的字条拿给了我。
水纹纸这东西我还是了解的,这种纸质地紧实,不易晕墨,且不易被虫子蛀蚀,所以格外受欢迎。
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我借过那字条,仔细研究了纸面,水波纹宽大,材质细腻,成色白亮。
「这不是那两家的东西。」我认真端详完,抬头看着宋之晏,「能做这种纸的,只有红叶寺,不过他们做纸通常不用来出售,只是用来抄佛经,你们找的人……兴许我认识。」
我曾经为了求纸作画,找过红叶寺的做纸师傅黄三。
可是那人十分虔诚,做纸只为供僧侣抄写佛经,纸张从不外流。
没承想,这样一个人也能与凶杀案扯上关系。
我说完,宋之晏与荀旷脸色一凝。
宋之晏希望我现在就带他们去,「不是我不想去,眼下半夜三更,哪家寺院会给你开门呢?」
荀旷却告诉我:「这你不需要管,若能进去,你能不能找出人?」
「能倒是能。」我摊了摊手,「可你进不去不都是白搭吗?」
荀旷看了宋之晏一眼,宋之晏又接过话来,好生相劝;「妹妹,这案子很重要,还望妹妹帮帮忙。」
帮倒是能帮,可也不能白帮,我这么晚还不回去,被青云观的道姑们知道了是要挨罚的。
「那你得答应我,送我回青云观,而且跟观里的道姑们说清楚。」
见宋之晏信誓旦旦地答应,我才与荀旷前去。
荀旷牵了匹马给我,可是我并不会骑,对方本就冷漠的脸上,隐现不耐。也不知道荀旷这人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从遇见这人开始,就从没见过他一张笑脸。
不会骑马又不是我的错,青云观还没富裕到出门能骑马的地步。
我本是想说几句的,谁知荀旷在马上躬身一捞,将我提上了自己的马。我坐在他身后,惊魂未定地勾住他的腰背,随着一声呼和,那匹黑马冲进了夜色。等到人到红叶寺,我整个人被颠得有些昏,马上又被荀旷提着衣领飞上墙头,跃进院中。
「你下次有大动作前,能提前知会一声吗?」我两脚沾地,声音发飘,「我可是公主啊,你能不能给点面子。」
荀旷并未理会我,凝神打量了一下四周:「黄三住在哪里?」
罢了,跟这人说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我深吸了口气,带着他朝着黄三的居所前行。
红叶寺的僧人们早已入睡了,寺院里不见灯火,我需要集中精力才能看清脚下的路,而荀旷走在身边,步履轻盈灵活,丝毫没有受到光线的影响。
我带着他来到寺院深处,那里藏着一处破败的屋棚,我曾经亲自在这门前苦等一天,并未等到黄三一句应允。
屋棚内有烛光,黄三似乎并未睡下。
我伸手想要开门,却被荀旷拦住,他让我后退,自己打开了门。
屋内陈设拥挤,就是工作间里放了一张床,桌台上昏黄的烛台照不全屋内的光景,角落里的黑暗处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走进去,屋子里堆满了造纸的材料与工具,还有层层叠叠的水纹纸堆砌在木架上。
却并没有发现人迹。
荀旷眉头紧锁,唇线抿直,绷紧的姿态渐松,四处走动翻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不愿招惹他,于是站在原地四下打量,角落里,一张陈旧的香火案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许是第六感作祟,我总觉得那个被破布遮盖的香案桌之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决定走过去看看。
离得越近我越笃定,于是我伸手想去揭开那破桌布。
谁知下一刻,一道黑影夹着劲风,掀开桌布,猛然朝着我的方向冲了过来。
我大骇,惊叫声悉数堵在了喉间,根本来不及躲开。
电光火石间,一记巨大的力道,拉住我的腰带往后一带,紧接着我被用力护住,调了一个方向。
荀旷不知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不对的,他将我整个人护在怀里,我的头被死死摁进他的胸口,鼻息间是他衣襟间极淡的熏香。
我被他抱在怀里只是极短的一瞬,接着荀旷立刻松开我,折身抽出腰间佩刀,追着黑影冲出门外。
荀旷对待黄三的手法,跟那天晚上对待我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程度。
黄三没有逃开荀旷的追击,他想要翻墙而逃,却被荀旷抓住了脚踝拽倒在地。黄三像条毒蛇般弹起上身,一把寒芒四射的短刀,沾着血红,朝着荀旷挥来。
荀旷没有躲闪,迎着那短刀欺身向前,伸手拗断了对方的胳膊。
黄三的惨叫响彻红叶寺。
荀旷并没有放过他,脚下一抬,朝着黄三的胫骨又是一记重踢,「咔」的一声脆响,黄三的眼泪、口水流淌了一脸,极力挣扎着。
我看着黄三生不如死的模样,一股寒意流向四肢百骸,连手指都在哆嗦。如果那天晚上荀旷稍微使使劲,没准自己这辈子就再也下不来床了。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红叶寺的僧人,住持在僧人的簇拥下,披着外衣赶过来,见到地上被断了手脚的黄三脸色大变,询问荀旷是何人。
荀旷将刀收入鞘中,掏出块令牌:「左翊卫荀旷,前来缉拿凶犯。」
说话间,后赶过来的左翊卫也已经到了寺庙,腿脚快的已经来到了屋棚前。荀旷见有人来,冲着来人交代几句,转身便要走出院子。
我连忙跑了几步前去追他,他走得太快,天色又黑,以防追丢,我连忙抓住他的手臂,荀旷的手臂却忽然间绷紧。
黑暗里,对方发出一声几不可查的闷哼。
荀旷回过身:「有事?」
我忽觉不对,摊开手掌心,掌心裹着一层潮湿粘腻的血。
「你受伤了?」我摊开手给他看,也不知道他伤在哪里,只好四处打量,「行不行啊?伤哪里了啊?我帮你看一下……」
我本是好心,感觉荀旷是伤在了腰背,想伸手查看,却又被对方用手抵开。
「我自己能处理。」
他越过我想要走,又被我一把拉住。
「我都没有计较你当街摔我,你怎么还别扭起来了,诚然我是个画图本的,可我又不是个变态,你这么防着我做什么?再说了,四哥说要你亲自送我回青云观跟道姑们解释,你不送我难道想抗命?」
荀旷侧目:「我不是你哥的护卫。」
「可你现在不还是左翊卫吗?」
他终是被我说服了。
我带着他去找和尚们要了些伤药与干净的布条,随便找了个屋檐底下,将东西一摊帮他上药。
荀旷将脱掉上衣的那一刻,我还是被吓到了。
那并不是一副富家子弟的身躯,皮肤带着被风霜与烈日洗礼过的麦色,似乎是常年习武,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皮肤上横亘着暗色的瘢痕,纵横交错。
「你这是干什么了,把自己祸害成这样啊……」
感慨间,我的视线下
移,落到他腰背处的一道血口。
虽不致命,但是黄三的力道迅猛,割得颇深。我看着那伤,回忆起之前荀旷将我护在怀里,大概也明白了。
这刀多是因为我挨的。
我忽然对荀况心生愧疚,包扎的时候都带着些小心,毕竟人家也是用命相护了,之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
「谢谢你啊,你要不替我挡,今天挨刀的就是我了。」
我帮他包完,递衣服的时候道了声谢,荀旷接过衣服套上,脸上依旧像一潭死水:「你挨了这刀,今晚就回不去了。」
他穿完回过身:「走吧。」
荀旷送我回来时,青云观已经炸了锅。
见我许久未回,已经有人准备出门去寻我,幸亏我当时让宋之晏派人送我,不然解释不清又要被罚抄经,又要耽误我做生意。
荀旷与道姑们说清楚缘由,道明身份,道姑们将信将疑地拿过那令牌看了一眼,才化解了一场灾难。
宋之晏求学归来,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恐怕也不只是为了查案子。
我除了身上淌点皇家血脉,再也没有什么优势,所以并未想从宋之晏那里得到些什么,毕竟也不是皇帝身边的掌上明珠,也没什么地方能够帮到人家。
谁知宋之晏次日便派人来青云观寻我,说邀请我去他府上玩儿。
不知道宋之晏是哪根筋搭错了,我没权没势,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没意义啊。
可我还是去了。
宋之晏在他府邸中请我吃饭,我去的时候,顺便在厅堂中张望了一眼。
「看什么?」宋之晏荀着我的视线回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荀旷有事,不在这里。」
我舒了口气坐下来,全被宋之晏看在了眼里。
「你就那么怕荀旷?」
「你是没被他掐过脖。」我伸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刚想吃又放下,将我的心声与宋之晏分享,「四哥,你平时跟荀旷在一起,就没有一种……生活变灰了的感觉吗?」
宋之晏笑着说不至于,也夹了一筷子菜。
然后笑着笑着,脸上也垮了。
「你看!是不是!」我将筷子放下,与他深度探讨,「就像背着什么血海深仇一样,天天寡着张脸,像个夜叉似的。」
「血海深仇倒不至于,有心事倒是真的。」
宋之晏似乎来了兴致,与我说起些关于荀旷的往事。
荀旷比他早两年入学宫,算是个奇人,深受老师们与学官的认可,是学宫中最有力的学官继承者。
可是,宋之晏的同期之中,又冒出一个后起之秀,叫李惹。
李惹这人,脑子里的想法与常人不太一样,个性阴晴不定,他可能站在你面前对你笑着,可内心却在琢磨着怎么弄死你。
就是这么一个人,通过背地里拉拢学生,最后竟成为荀旷学官继承的最大竞争对手。
竞争吧,倒也没什么,要是比武艺、智谋、文笔,荀旷未必会输。
可是,就在宋之晏即将离开学宫回国的一个月前,老学官被李惹杀了。
那是个湿淋淋的春夜,刚下完一场靡靡细雨,地面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李惹提刀站在老学官居所的房檐上,仰头大笑,笑声在静谧的黑夜里,格外瘆人。
闻声而至的学生们看到,屋子门扉敞开,老学官仰面躺在地上没了动作,肚腹已是一片鲜红。
荀旷到的时候,李惹早就跑了,还打伤了几个学生,宋之晏看着荀旷步履虚浮地走过去,汹涌的情绪被平静的脸色掩盖,唯有一双眼睛里带着悲愤,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
一个月后,荀旷与自己的老师告别。宋之晏回国前收到了自己亲信的密信,说宰相周鸿浦最近找了个从中阳学宫来的杀手,叫李惹。
宋之晏顿时就想到了荀旷。
他这次回国,希望能铸造一个全新的宋国。
但是还需要一些有力的帮手。
……
我耐心听他说完,托着腮「哦」了一声:「这不还是你找来的护卫吗?」
「我倒是想让人家当我护卫,可是人家没有那个心啊……」
我从那感慨声里,听出几分酸味。
但我总感觉,荀旷那种人不像是拿钱就能请得动的,能让荀旷前来保护宋之晏,多半是那个李惹。
听完荀旷的八卦,我脑子里灵光乍现。
我很想去找一趟崔三百。
后来宋之晏跟我说什么「以后没钱可以找我,不要再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类的规劝统统被我当耳旁风。
吃完饭我就与宋之晏挥手告别,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崔三百。
刚入行时,崔三百曾很明确地告诉过我,如果遇到正主找上门的情况,短时间内牙郎与画手绝不能见面,以防被一锅端掉。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之后,崔三百有没有出事。
去之前我买了些东西,轻车熟路地找到
了崔三百的住处,手掌猛拍院门。
等了一会儿,院中有沉滞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拉开了门。
崔三百让人打得那叫一个惨,一张脸上什么颜色都有,一只眼皮肿得像是泡发的馒头,腿都被人打断了一条,全靠拐杖撑着。
我看着他的模样一阵心疼,但是也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被打得挺惨的,但至少老命尚存。
我扶着崔三百走进院里,崔三百指挥我去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家的丝瓜地边上,我将我的点子说了出来。
宋之晏回国了,他的图本我是肯定不敢再出了,不过今天听了荀旷的故事,让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把荀旷和李惹画成相爱相杀的虐恋情深故事图本,会不会大卖?
「图本这玩意儿,还是姑娘们买得多,不知道男人之间的爱情,她们能不能接受得了。」我有点发愁地嘬牙花子,「而且,不知道那种冷漠寡言的人物,受不受市场欢迎啊……」
在这种事情上,崔三百比我看得通透,他支棱着断腿,皱着脸冲我比了个手势:「少想什么受众市场立意,你把纸铺开,墨灌满,就是画!你画它就完事儿了!你一个画手,想那么多干什么?想能出图吗?啊?」
我把长长的画纸制成折页状,将荀旷与李惹的纠葛编成开头,出了一册,然后将画交给了崔三百。
崔三百打开看了一遍,也觉得挺有意思,让我回观里等消息,他看看有没有哪家画社看上。
五天以后,崔三百拄着拐来到青云观寻我,脸上难掩喜色。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宋霈,发了……我们发了!」
崔三百说那本册子转手给了东宇画社,挂了两天便被一位小姐高价买走,之后便总有人来问,是否有第二册。
东宇画社嗅到了金钱的味道,于是前来找崔三百,重金买下所有画作,可以预收。
崔三百兴奋地乱颤:「如果之前你画四郎只是小有名气,那我有预感,你接下来这个画作,一定会大火啊!」
我被这消息震惊得回不过神,东宇画社平日里只会拍卖王城里最红画师的手笔,被东宇画社预收,我简直不敢想。
崔三百已经开始畅想未来,要求我一定要为自己起一个艺名,绝不能再像当时画四郎的时候那样在画册上写佚名。
半个月后我又画了第二册,并在画册的角落里写下了我的名字。
斋斋生。
结果画册刚一出,就又被人高价买走,崔三百拿了银钱,嘴都咧到了耳根,多日前挨的暴揍也不再那么痛了。
可是关于我所知晓的,荀旷与李惹的那些故事,我已经画完了,接下来故事的走向,只能靠我自己编。
我并未见过李惹,在我的画册里,我将他画成里一个正邪难辨的妖冶少年,据崔三百说,李惹这个人物倒是很受姑娘们追捧。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要在生活中寻找根源,李惹我找不到,荀旷还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那些日子我日日去宋之晏府上,朝堂上政务繁忙,宋之晏时常不在府宅,见我来得频繁,索性给了我一块府宅的牌子,以免我被守卫拦住。
我经常会偷偷询问下人荀旷的下落,时间久了就发现,如果荀旷在宋之晏府上,只有两个地方去得最勤,一个是府宅中的军备处,一个是案牍室。
今日我去案牍室寻了一圈,没见到人,于是便去了军备处。
我靠着拱门,露出半只眼睛,果然见到了荀旷的身影。
对方正站在宽阔的院里,替宋之晏训练侍卫,不过看样子他对侍卫的素质不是很满意,地上的几个侍卫不知道是在训练什么项目,挺得溜直,并排趴伏在地上,脸上早是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画人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我举目四望,盯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树。
那是棵老槐树,枝叶粗壮,长得又高,只要我翻到树杈上,就能从树荫间看见院里的光景。
我心间一喜,将挂在身上的画筒往背后拨了拨,来到树下手脚并用地爬上树,骑在一个还算稳当的树杈上,拿出纸笔开始画。
院子里,地上的几个侍卫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最终都像死鱼一样趴在地上。
荀旷手里握着根两指粗、一臂长的小棍,棍尾处坠着绳扣,他走到地上装死的几个人身边,挥动着小棍挨个把人抽起来,甩得那绳扣都在来回飞腾。
地上的侍卫们哀号着重新摆好姿势。
我在树上看得连连咋舌,眼神落在纸上,尽力还原荀旷冷酷无情的暴虐时刻。
画到一半我一抬眼,发现院子里只剩下咬牙苦撑的侍卫,荀旷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狐疑着打量了一阵,边边角角都没放过,并没看见人。
跑这么快的吗?一个低头人就没了?
我放下笔,搓搓眼睛,然后重新看向院里,就听身后一声:「画什么呢?」
我浑身像是上了弦似地紧绷起来,赫然拧过身,荀旷就
蹲在我身后,目光落在我的画纸上,
这一个拧身便失了重心,整个人朝树下栽去。
我闭上眼心一横,行吧,摔就摔吧,只不过要护住右手,不然可就坏菜了,画社还等着要图呢。
可我并没有等来落地的那刻,却被一只手勾住了腰。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荀旷蹲在树杈上探身勾住我,既没有拉我上去,却也没有松开。
像是看戏一样等着。
我觉得他是在涮我:「救还是不救,给我一记痛快成吗?」
「将那画给我。」
「要我的画得交钱。」
腰上的手猛地一松,我心间瞬时揪紧,立马就认了怂:「给给给!给还不行吗?」
荀旷手臂用力,将我探出去的身子勾了回来,将我往后推了下,靠在树干上,伸手拿过了我怀里护着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