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春和景明

他先开口问我的伤势好了么。

我说本姑娘身体硬朗着呐,早就好了。

要不是这里人多我就耍一套长臂拳给他看看,我现在好得不得了。

我问他,你来干啥

他拿着手上许愿用的竹签给我看,他说,我听说这寺里面算命先生的卦象比较灵验,来卜上一卦。

「算姻缘?」

「不,学业。」

「你还信这个?」

我冲他嘟嘴,这都是糊弄人的玩意。

他说我爹当年考试前到这里卜了一卦,签上说他会中进士,后来果然应验。

我问他那你抽的什么签,他摇摇头神情有些失落,只道是不太好。

我安慰他说你这京都出了名的才子,你要是考不上那皇榜上都没人了。

他笑了,借秦姑娘吉言。

自从上次,我从虎口中死里逃生以后,还没好好地谢过他。

我说我送你的十箱子黄金,你怎么一箱不留全给我退了回来。

听完我这番话后滕景春说,一来是秦姑娘的礼太重了,家父教诲不收重礼。二来是收了姑娘的黄金会有贿赂之嫌。

我听了差点没笑到旧伤复发,清官家的儿子啊,我说你怎么这么死板。

「就我们这两家的关系,朝堂上谁人不知。要是有人上奏给皇帝老儿说,秦牧家的姑娘跑去贿赂滕子京的儿子啦,他能笑到在地上打滚。」

我认真道,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既然你救了本姑娘的命,那这十箱子黄金就是本姑娘的身价,你难道觉得我不值这么多钱。

滕景春连忙否决。

他说秦家的千金小姐,别说十箱黄金,就是一百箱也是值得。

我说那你还磨蹭个什么劲,赶明个我让下人再给你送过去。

滕景春面露难色,实在是家训难违,而且姑娘这礼也着实是太重了。

我心里想,果然上梁正了下梁也不歪。这清官家的儿子就是一身正气,朝堂上要都是这种官,那皇帝老儿多省心。

我说不送点东西我心里总过意不去,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尤其是欠别人人情,人情的债最难还。

我看着他手里面拿的竹签,我说,要不然这样好了,你这次抽的签不好,那我重新抽个上上签送给你。

滕景春不再推脱。他说这样也好,秦姑娘给我破破

霉运。

我回去找到曾婉儿,拉着曾婉儿说我们去找算命的和尚求个签好不好。

曾婉儿疑惑地望着我,她说你什么时候信起了这个。

我说我是替别人求的,听说报恩寺里算的卦很灵验。

秦武说如果真灵验的话,我倒是想给自己算算姻缘。

曾婉儿听了秦武这话,改变了主意。忙说既然天色尚早,回府也是无趣,那不如且去瞧瞧罢。

我拉着曾婉儿找到庙里头算命的老和尚,来此处求签问卜的人很多,看来此处的卦定是灵验。

在队伍中排了好一会才轮到我们,我想今天要是抽不出来一个上上签,我把他摊子给砸了,找也找个上上签送给滕景春。

算命的老和尚年纪虽大,但精神矍铄。他问我们三个所卜何事。

秦武和曾婉儿都算了婚姻,我给滕景春算了学运。

我们拿着放签子的竹筒,一人摇出来一支。

抽完后,我拿着签子听老和尚啰里八嗦地讲解。

秦武签文的意思是他将会迎娶富贵之妻,我想难不成,还真能娶得了曾婉儿。

婉儿签文上的意思是能嫁得了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我想那秦武肯定没戏,婉儿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

最后终于轮到我了,老和尚拿到我的签子时说姑娘这个签好。

我探过身子忙问他,大师,此签何解。

「四个字。」

「哪四个字?」

「独占鳌头。」

听完和尚的话,我高兴极了。我的手气果然好啊,说抽上上签就来了一个上上签。

我心里想,还好是上上签,要不然你这摊子我就给你砸了。

解完签之后,我们给了和尚算命的钱。也是和尚算得好,我多赏了他二两银子。

转身欲走时,老和尚玄之又玄地说,不过姑娘,我后面还要送你一句话。

「什么话?」

「求签要心诚,心诚则灵。」

我去桃林处寻到滕景春,把竹签递到他的手中,他伸手接过竹签时我说你放心吧,这次我给你求了一个上上签。

滕景春拿到竹签笑着说,多谢秦姑娘一番美意。

我笑道,你别和我这般客气。

我刚过来寻滕景春时,瞥见他正在桃花树下,从树下摘了桃花放在自己带来的竹篮里。

我不知道,滕景春好端端的摘这桃花作甚,我便问他,你采这桃花用来做什么。

他说我娘会用初春的桃花做一种酒,叫作桃花酿。

每年春天的时候,他们家都会做这种酒,报恩寺的桃花在京都中开得最好,定是酿桃花酒上好的材料。

今早出门的时候,他娘还叮嘱他采些桃花回去。

好喝么,我问他。

「好喝,桃花酒色如同女儿两鬓胭脂红,入口稍苦,但后味绵柔甘甜。女儿家喝了还可以散寒养颜,舒筋活血。」

听他这么描述,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当真这么好喝?

「当真」

不行,我也要做。

我打发身边的侍从过来摘桃花,他们手忙脚乱的,笨得要死。

滕景春说,采花时需要注意,一定要采刚舒展的鲜嫩桃花,如果用已经开过几日的桃花,酿出来的酒味道极苦。

我吩咐小厮们,采花的时候仔细些。要是采回去酿出来的酒是苦的,我打断他们的腿。

我又央求滕景春把酿酒的手法告诉我。

他说这些采下来的桃花,需要经过少量盐水浸泡,去苦。再加酒曲,白糖,糯米。放入酒坛中盖上盖子。在坛中发酵,七天之后就可以喝了。

酿桃花酒,其实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酿的过程。

酿酒的过程就是整个春天的凋亡。

我听完之后,觉得极其有趣。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府,恨不得跃跃欲试。

我和滕景春说,如果我酿失败了,要向他讨几壶酒来喝。

滕景春一边摘桃花一边回我,此事好说。

我看着桃树下,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摘桃花时一丝不苟的神情。

以后他娶的姑娘,定会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六 桃花酒

我采了很多桃花回府,回到家后,我跟着后厨里会酿酒的师傅去做,我爹下早朝的时候,看到我在一旁瞎忙活。

他不解地看着满院子酒坛问我,我们家里的铁娘子,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小厨娘了。

我正在忙,懒得理他,我说你别在这里给我瞎捣乱。

他看着我把洗干净的桃花放入酒坛中,说你用这些桃花做什么东西。

我嘿嘿一笑,很神秘地说不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等我做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啦。

我爹捋一捋胡子说,你这丫头。

我一时腾不出手,对站在旁边的爹说,去,把那个舀子递给我

从盐水的浸泡,到加酒曲,再到发酵。每个酿酒的过程,都是我在亲自操作。我慢慢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我发现原来除了骑马射箭,还有更好玩的事。

我不由地在心中夸奖自己一番,看来我以后肯定也是一位贤妻良母。

每天清晨起来后,我就守着那小小的坛子,耳朵贴在坛壁上,听罐子里咕噜噜冒泡的声音。

秦武有时候跑到我家里来,看到我蹲在酒坛旁边,用我经常把他当作二傻子的表情看着我。

他问我咋啦,天天抱着罐子。

我说:你听。

「听什么?」

「趴在坛子上听。」

「还是啥都没有。」

「你有没有听到一种,春天凋亡的声音。」

秦武像看着痴呆患者一样望着我,他说绫仙姐,你是不是上次生病还没好,你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我踹了他一脚,我说去你的,你个莽夫懂什么,这叫生活情调。

秦武脸上写满了对我的赞叹。

绫仙姐姐你可真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啊。

我看着秦武说,你没事又跑我这里干嘛。秦武忸忸怩怩,我说你有啥事快点说,老娘我忙着呐。

秦武说,姐姐常和曾婉儿在一起,你知道她喜欢什么类型的公子哥吗。

我嗤地一笑,怎么,你小子碰壁了是吧。秦武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你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反正你这种类型的她是不喜欢。

那她喜欢哪种类型的。

我说,书生意气,温文尔雅你懂么?

秦武摇头,怎么着才叫温文尔雅?

我说,你要是不懂,你看看人家滕景春。

秦武不以为然,那都是些书呆子。

我说人家曾婉儿就喜欢这种,你要是追人家别聊什么遛鸟斗鸡,多聊聊诗词歌赋、人生理想。

秦武面露难色,我说腹中有诗气自华,没事你啊多读两本书。

我看他还在那里傻站着,我说我这个酒就要做好了,你要不要来尝尝。

秦武说,这是不是就是那个滕景春教你做的,我才不要尝。

说完,他扭头跑了出去。

第二日,是桃花酒发酵的第七天,我打开封盖,罐子里面飘出来一股酒香。

太子那天恰好过来,我让他到我的客厅里面稍坐,我有好东西给他尝尝。太子看我故作神秘,说你这是有什么好宝贝。

我说别急,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我跑到酒窖里,让下人们帮我把酿好的桃花酒搬上来,放到客厅里去。太子看到我弄了这么大一坛酒问我,这不是酒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说这是我前几日刚学的,用初春的桃花酿成的酒。

太子说,绫仙亲手做的酒,那可真是稀奇。

我拆开封盖对太子道,看好了,这可是刚拆封的,便宜你了。

我用酒勺从坛中舀了一勺,倒入酒壶中。看酒勺里面的酒色,果真如滕景春所说,红的如胭脂一般,我心里想这酒多半是酿成了。

太子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酒。

我给他斟了一杯酒道,我还没喝,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你先尝尝。

太子轻声问,你自己做的?

「嗯,」我点了点头。

「这颜色,没加鹤顶红吧。」

「加了,能毒死一匹马的量,你赶紧尝尝。」

太子举在半空中的手有些迟疑:这酒真能喝?

「放心吧,毒不死你。你要是死了你爹还不得让我给你陪葬啊,到时候忘川渡口我和你一块喝孟婆汤。」

「那我可就喝了。」

「赶紧的吧,啰里八嗦的,上刑台掉脑袋的都比你痛快。」

我看着太子端起来酒杯,一饮而尽,喝完后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好喝?我问。

太子忽然面露喜色,你别说绫仙这搏过虎的手,酿出来的酒却出人意料的好喝,不比皇宫里头那些宫廷玉液差。

我嘻嘻地笑了出来,那可不是,我就是个小神童啊。

太子端起酒壶,也替我斟了一杯,说你也快来尝一口。

我看着杯中鲜红的酒色,早就迫不及待想尝尝。我轻轻地抿了一口。

哇,好喝。甜甜的,一点也不苦。

当我正准备喝下一口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嘴巴发苦,那苦味比去年冬天喝的中药还苦。

呸,呸,呸。

我赶紧饮了一口茶,太子在一旁坏笑。

原来这小子刚才在骗我,我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李和明,你居然敢骗老娘。

说着我搬起来酒坛子就要砸,太子连忙伸手过来阻止。

他说,先苦后甜的酒多了,但这先甜后苦而且是出自绫仙之手的酒,天下可就此一坛,当是稀世珍宝。你要是不要,我就带

回宫里慢慢喝。

我说这玩意有什么好宝贝的,你要喜欢的话,我酒窖里还有两坛,你全拿了带回宫里去吧。

太子后来走的时候,果真喊了两个亲兵卫过来搬酒。

还特意嘱咐他们说带回去的时候仔细点,可别把这酒坛子给弄砸了。

太子走了,顺走了我极苦的桃花酿。酒没做成我气急败坏,把采回来的桃花全扔了。

后来有次我特意去了滕景春府上,我说你骗人,桃花酿一点不好喝。

滕景春说,兴许是姑娘酿的步骤出了差错,我母亲前几日刚酿了好几坛,秦姑娘可以先拿回去尝尝。

我跟着滕景春去了他家的地窖,看到路上有几个丫鬟端着汤药,我问他,你们家里还有病人啊。

滕景春说,我母亲自小身子骨就不大好,每天吃好几服药。

我想起来,之前听别人说过,滕子京为了他青梅竹马的妻子,曾经抵抗过皇帝。

我想,滕景春的母亲年轻时,一定生的漂亮。

滕府家的酒,果然和我自己酿的不一样。入口稍苦但后劲很甜,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喝上一杯。

我给我爹也倒上一杯,我爹第一次喝的时候问我这是哪里来的酒,真好喝。

我骗他说,就是前几日我自己酿的,我爹半信半疑地问,你有这个手艺。

我怒嗔道,怎么,不相信你自己的女儿,难道我只会舞刀弄棒啊。

我爹连忙否认,乐呵呵地笑道,那倒不是,我女儿变得如此温柔贤惠,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冲他一笑。

要是告诉他这是滕子京家的酒,我估计他当场要给我吐了出来。

他又喝了一口说,下次再多酿些。

我一想到我爹在喝滕子京家的酒,就暗自发笑。我说知道啦爹。

我们家的酒很快喝完了,没了我就去滕景春家要。

我说你让你娘再多酿些。

滕景春很惊讶地问,秦姑娘的酒怎么喝这么快,前些日子不是刚拿过一坛。

我说,你能按照一般的姑娘来推断我么。再说了,我来你家拿酒又不是不给你酒钱。

说着,我就把二两银子递到他的手里。

最近我很少见到他出门,我知道他应该是在准备今年的春闱。

我问他科考快到了,准备得怎么样。他说,要考的书籍都读完了,希望果真能如秦姑娘求签所言,博得一个好名次。

我说你小子肯定行,你不是京都小诗仙么。

滕景春说姑娘谬赞,诗仙之名不敢当。

我从滕家拿的第二坛酒越喝越少,春闱科举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在这个时候我爹跟着瞎忙了起来,我说科考每年都是礼部举办,你一个大将军这关你啥事,你跟着瞎忙活啥。

我爹说,什么叫作权倾朝野,春闱这么大的事情我都管不了的话,那还能叫作权倾朝野么。

我爹他总是这样,朝中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肯定要掺和一脚。

开考前一天夜里,我托人给滕景春送了一封信,信上只简单地写了四个字。

独占鳌头。

春闱很快过去,我不知道滕景春考得怎么样,去他家讨酒的时候我也没敢问。

但我相信凭他的才华,登科及第肯定不是问题。

日子又过了一坛酒,放榜那天。

皇榜贴的满城都是,我让手下人抄了一份送到府上。榜单那么长,我从头看到尾,就是没有我想看到的名字。

滕景春。

这怎么可能,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他考不到前三名,但也不至于名落孙山。

这时候我爹正从外面回来,他嘴上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

看到他这幅得意的模样,我立马就想到,滕景春落榜,肯定是我爹在背地里搞的鬼,我知道滕景春肯定也能想得到。

我爹进来后,我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和滕子京斗就算了,晚辈科考你都插一手,你怎么这么歹毒,好歹人家还救过你女儿一条命。我都想不到,你怎么这么狠,我说前几天你瞎忙活啥呐。」

我爹还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他说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说你别在我面前装,懂不懂你自己心知肚明。

「奸臣,奸臣,奸臣,大奸臣。」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奸臣。」

每次看到他我就忍不住开骂,谁让他这么坏,简直坏透了。

我出门见人,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是我爹。

我一连骂了他好几天,无时无刻不在骂他,一睁开眼睛就骂,吃饭的时候在骂,睡觉做梦时也在梦里面骂他。

我说。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吃饭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上早朝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跑出去祸害忠良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

臣又贪污银子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压榨百姓啦。」

爹问我,你该不会是对滕家那小子有意思吧,孽缘啊。

我说你想啥呐爹,我就是觉得做人要知恩图报。他要是不救我,你还能看见你宝贝女儿啊。你年纪这么大了,不积阳德也就算了,好歹给自己留点阴德。

我越骂越凶,终于有一天,我爹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答应我,等到下次春闱考试的时候,不再从中作梗。

我这才停止了,对他使用奸臣这个称呼。

我揪着我爹的小胡子说,要说话算话啊,大奸臣。

「算话。」

「好的,奸臣爹爹。」

「把奸臣去掉」

「好的爹。」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听人说。

放皇榜那天,滕景春在京都的酒市里面喝了一整夜的酒。他从城东喝到城西,喝到最后一个酒坊关门。那一夜,在微醺的状态中他吟了很多的诗。

他晃晃悠悠地走在京都凄冷的街道上,冷冷的风吹着他单薄的青衫。

天上高悬一轮明月,夜凉如水。

他醉倒在城东的湖边,看着湖中心醉春楼夜夜笙歌的花船,看着空荡荡的酒壶,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

他指着天说:天子呼来不上船。

他又指了指自己:自称臣是酒中仙。

我后来去见过他一次。

我站在他家大门前,一个劲地和他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这事都怪我爹。

他对我还是那种春风般的微笑,他声音还是如此温柔,我听不出来一点责怪我的意思。

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过意不去。

他说这都是朝堂上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会怪我一个姑娘,我能懂些什么。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滕景春的救命之恩,我还是欠着他的。

我求的那个竹签根本没起作用。

后来,他拿出了我送他的竹签还给我。我知道我欠他的恩,这下子彻底没法还了。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欠人情。

他说,辜负了秦姑娘的一番美意。

我内心翻江倒海,滕景春的脾气为什么要这么好啊。你仇家的女儿就站在你面前,你就不能骂两句。我越想越讨厌我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就站在滕家门前,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后,滕景春开口说,天寒露重,秦姑娘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他关上了门,就任我站在他家门外。

我站在门外很长时间,长到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丫鬟拉拉我的袖口喊我,我才回过神来。丫鬟说,小姐别在门外傻站着了,天都这么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爹问我今天怎么没有桃花酿,我没有好脸色。

我说,没了,你以后都别想喝。

我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低着头扒饭,我这么大脾气他也不敢惹我。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来吃你最喜欢吃的菜。

我看着面前的饭菜没有一点胃口,我在想。

可能,我再也喝不到滕家的桃花酿了。

七 宫门旧事

庆历六年的春天,我又试着酿了几次酒。

直到京都里最后一朵桃花凋落才停了下来,可每次酿的都很苦,太子倒是恬不知耻拿走的一干二净。

就在这我酿酒的这段时光里,庆历六年的春天很快过完,这一年我十七岁。

我从来没想过,十七岁会成为我前半生的分水岭。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分水岭,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分水岭来得如此凶猛。

事先从来没有透露给我任何细节,命运打得我猝不及防,将我的人生啃食得一干二净。

夏天的时候,我开始变得百无聊赖起来,其实我每天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可以去和那些小姐们喝茶,去戏园子里听伶人唱戏,在王孙的宴会看才子们高谈阔论,去看京都热闹非凡的夜市,甚至缠着秦武带我去听歌姬唱曲。

但我就是忽然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乐趣。

这一年里,我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

人怎样活得才有意义。

我能想到我爹的人生意义就是权力,秦武的人生意义就是及时行乐,天下士子都是功名利禄,权贵小姐都是如意郎君。

每个人都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命运从来都不攥在自己手里。

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但牵动我命运的线还是很快就来了。

我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牵这根线的人,究竟是不是月老。

立夏的时候,白日渐长,天气也开始变得不冷不热。

宫里头下了圣旨,要召我入宫面见娘娘。我知道前几天曾婉儿和几个权贵的女儿都去过了,今儿个终于轮

到我。

哎,好吧。反正本姑娘也恰好无聊,见就见吧,谁让人家是皇后呐。

入宫前几日,太子跑过来见我。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他母亲喜欢什么类型的妆容,怎么回答她母后的问题才能令她满意,她的兴趣爱好。

我问他,你有没有告诉过别家的姑娘。

太子一脸真诚地对天发誓,从来没有。

我说,那你这就是让我作弊。

太子说,别家的姑娘我见都没见过,你给我当太子妃多好,知根知底。

我压根就不信他的鬼扯,我说丞相家的女儿你不是经常见么,你娶她多好。

太子说,她思想没你这般深邃。

听见没,啥叫涵养,啥叫气质,啥叫时代杰出女性。你读过的书和做过的事,都是你的人生底蕴。

我按捺住心中的欢喜,面不改色地问他,你就这么想让我给你当太子妃。

太子说,那自然是想的,这天底下也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做你秦绫仙的夫君。

我说,怎样,就因为你是这一国储君?

太子正色道:不,是因为我知道你那些谨小慎微的想法,我想让你活得更洒脱一些。你如果成了我的王妃,我不会让你再当谁政治的附属品,包括我。

我知道,太子很了解我,就像我很了解他一样。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能看透我内心深处所有细微的想法,我在他眼前就像脉络分明的秋叶,他能看懂我所有的纹理。

当然他在我眼中也是一样。

我知道太子其实和我是一样的脾气,他从来就不喜欢这太子的身份,不能随便说话也不能随意做事。

他羡慕我天不怕地不怕,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他不能。毕竟他是一国的储君,说话做事,都要有一国储君的样子。

他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外人眼中太子做事得体,说话有分寸。

但在我面前他会卸掉自己太子的身份,说话时态度可以吊儿郎当,有时候还有点假不正经。

太子会给我幸福么,我想肯定会的。

天底下除了我父亲,真正对我好的可能只有太子了。小时候在皇宫里,无论闯了多大祸他都敢在皇帝面前替我开脱。

他明明在皇帝面前,害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我说我现在这个脾气,就和你有很大的关系。要不是你小时候宠着我,我现在能被惯成这个暴脾气?

第二天早上,李妈一早就起来给我洗漱打扮。

吃过早饭后我和我爹一块去了皇宫,他去朝堂上议政,我去后宫里见各位贵妃娘娘们。一路上爹对我叮嘱再三,进了宫说话做事要拿捏点分寸。说得我有点不耐烦,我说,我这又不是第一次见皇后。

进了宫,我爹去了早朝,太监领着我去了后宫。

路上我给那个老太监塞了点票子,毕竟是秦将军家的女儿嘛,我对老太监挑了挑眉头,这点规矩我都懂。

老太监一个劲地摆手,说他受我爹恩惠已经太多了,何况我打小就在宫里长大,自家人还说什么客气话。我想谁和你是自家人啊,我家里面可没人少了一条腿。

我说公公,你要是不收家父可是要责罚我不懂规矩的。

老太监又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最后把银票塞在怀里。收下银票的时候,嘴都快笑歪了。秦家人出手,那肯定阔绰。

走在路上,我看着雕栏玉砌与高大的朱红色宫墙,富丽堂皇的宫殿看起来很有威严,一切东西还都是我小时候的模样。

但我知道,这宫里头早就已经物是人非。在这表面祥和的外表下,后宫波诡云谲的阴谋轮番上演。

太监领着我进了皇后的寝宫,我看到在皇后身边还坐着几位娘娘,这几位娘娘我面生得很,小时候我从来没见过。我这才刚出去几年啊,皇帝除了这皇后没换,其他贵妃都快换了一遍,太子以后肯定和他爹一个德行。

要是这样那我哪能够忍得了,去他的老娘不嫁了。

我进了寝宫内,和诸位娘娘一一问好。

皇后娘娘见到我,连忙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旁边。我知道前几位来的姑娘,应该都没有我这么有场面。

我小时候在宫里头就爱和太子一块玩,那会总喜欢跑到皇后寝宫里吃糕点。我当时年纪小也不懂事,就是觉得皇后寝宫里的糕点,比其他娘娘宫里头的好吃。

一来二熟,所以皇后娘娘见了我总是格外亲切。

她抿着嘴笑道,许多年没见,你都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在她的印象中,还以为我还是个黄毛小丫头,没想到现在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虽然我爹给我安排婚姻的时候,我总喜欢说自己年纪还小。但我知道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在一般人家早就到了该结婚的年纪。

其他的娘娘都像看稀奇珍宝一样看着我,我在心里犯了嘀咕,她们看啥呢这是?是今天李妈给我打扮得漂亮,还是我真就长得这么讨人喜欢?

娘娘

们后来开口说,听说这就是去年在围猎时杀死老虎的姑娘。

嗨,一听有人说我的传奇事迹,那我可就来了劲。我添油加醋地乱讲了一通,那些傻老娘们哪能听过这个。

她们脸上的表情和我说的故事一样精彩纷呈。我真有说书这个天赋,讲了好一会,我喝了口水。

「哎,秦姑娘别停,再来一段。」

娘娘们都对我赞不绝口,这姑娘真不错啊。

只有一个娘娘一脸鄙视,尖酸刻薄地看着我说,入宫当娘娘又不是上山打虎,要这么孔武有力干吗,要的是性格敦厚贤淑,我看昨日来的丞相家的女儿曾婉儿就不错。这傻老娘们一开口,我就知道绝对是曾婉儿家给她塞了银子。

后来皇后问我,知道以后怎么服侍太子么。

我当时脑子里面不知道想的啥。

服侍?观音坐莲,女上男下?

旁边有个娘娘小声告诉我,这个服侍不是那个服侍的意思。

皇后笑了,说这姑娘懂得些技巧倒也不差。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想我昨天好好的不睡觉,看什么古典文学。

中午将近,皇后娘娘留我在宫里头吃了顿饭,我已经很多年没在皇后这里吃过饭了,她还是和之前一样朴素检点。

用完午膳,太子过来向皇后问安。他说绫仙已经很久没来皇宫了,我想带她出去转转。皇后歪躺在卧榻上,声音慵懒道,你们去吧,我也乏了暂且休息一会。

我和太子去了小时候我住过的院子,当年有个照顾我的娘娘叫作惠妃。听说后来投了井,就在我出宫的第二年。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

我打小便没有母亲,是惠妃娘娘一手抚养我长大。

虽说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待却我极好。惠妃娘娘说话时的声音总是很轻,语速很缓慢。

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柔贤惠。

她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总是吃不够。我很喜欢这个娘娘,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喜欢她。

她刺的一手好绣,每天早起她都会坐在窗前绣山、绣水、绣虫鱼草木。

苏绣的底布是她的整个世界,坐在绣花架子前,她能绣出江南的粉墙黛瓦、秦川的八百里山河。

她告诉我,她本来是苏州一个绣庄里的绣娘,当年皇帝在江南选秀的时候,好巧不巧她被选入宫来。

因受到皇帝的垂爱,封了贵妃。在他们家里看来,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在我六岁那年,惠妃娘娘有了身孕。

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搂着我问,仙儿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我说我想要个弟弟,惠妃娘娘笑着问我,你为什么想要个弟弟?

我回她说要是有个弟弟的话,长大了就能保护娘娘。

惠妃娘娘夸我懂事,不过她说:「我倒是想给你生个妹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惠妃娘娘说:「生个儿子有什么好啊,长大后还要和别的皇子争来斗去的,我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家里面也没有权势,倒不如生个女儿安稳些。」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日子一长,她的小腹渐渐鼓了起来,我很好奇地问,娘娘的肚子怎么了。

惠妃娘娘说我傻,她说因为里面怀了小宝宝,我问她那我以前也是从这里面长出来的?

惠妃娘娘说仙儿以前也是从肚子里出来的,然后她拿着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面,她说你来摸摸看。

在怀孕差不多五个月的时候,惠妃娘娘放下了刺绣,她开始出去到处走动,她说太医说了多走动走动对孩子有好处。

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夜间睡觉的时候肚子开始发痛。

豆大的汗珠挂在她的额头上,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我吓得赶紧跑了出去,喊醒睡在外面的嬷嬷。

嬷嬷们进来看到惠妃娘娘这个样子,连忙去了太医院里请来御医。

我站在宫殿里面,看宫内人来人往。太监们在门外掌了灯,太医不多时便背着药箱来了,到惠妃床前把了脉,把完脉后一个劲地摇头。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说完惠妃娘娘突然开始号啕大哭,声音越来越大。

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说话时都轻声细语。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这么撕心裂肺,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她,总和这件事情混在一起。

再后来皇帝也来了,他看见我还站在寝宫里面,赶紧让宫女把我扯了出去。

宫女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另外一个娘娘那里去。

去的路上我问那个宫女,我说惠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宫女叹了一口气说,惠妃娘娘这是流产了,我便问她流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宫女说,流产的意思就是宝宝没了。

宫女说完话,我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惠妃娘娘那么喜欢小孩的一个人,她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宝宝

宫女蹲下来给我擦干眼泪,她说别哭了,惠妃娘娘以后还会怀上宝宝的。

后来惠妃娘娘再也没有怀孕,太医们把过脉之后,说惠妃娘娘再也不能生育了。

这件事情后来惠妃娘娘和皇帝闹了好一阵子,她跑到御书房发疯似地说她上午出去的时候,在另外一个娘娘那里喝过一盏茶。

她说是那位娘娘给她下了堕胎药,皇帝问遍了宫里的太监宫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惠妃娘娘去了那里,更别说是喝了一盏茶。

惠妃娘娘怎么闹都没办法,她找不到一点证据。

后来惠妃娘娘死了心,情绪也慢慢地恢复了,但皇帝来她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窗前绣山、绣水、绣虫鱼草木。

只是眼神里没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越来越空洞。

惠妃娘娘以前不停地刺绣,是因为她喜欢这个东西,后来她还是不停地刺绣,是因为除了这个东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惠妃娘娘当年是被冷落的妃子,我当年是被关押在宫里的人质。她被人冷落,我也没人喜欢。

那些皇子们总是和我过不去,有事没事总故意找我的茬。

尤其是带头的二皇子,他总是带着一群小弟们跑到我跟前说我爹是个奸臣,说他手握重兵,要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早就起兵造了反。

他们说的这些我都能忍,直到后来有一次,二皇子恶狠狠地对我说。

「你是一个傻丫头,养你的惠妃娘娘是一个疯婆子。疯婆子养傻丫头,怪不得你们两个是一家人,哈哈哈。」

他说什么我都能忍,但是说惠妃娘娘就不行。

我握紧拳头上去打他,一拳锤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呼呼地冒了出来。二皇子嘴巴上虽然凶,但动起手来不行。我是嘴巴上虽然不说,但动起手比谁都厉害。

他有个姐姐高阳公主,比我们都年长两岁。她过来一把拉着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能随便打人。

我说你自己听听你弟弟说的什么话,高阳公主就是喜欢护犊子。

她拦在我面前说,他不听话父皇母后自会教训。

我绕到她身后,追着二皇子打。一边打一边说,那我今天就替你妈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把二皇子扑倒在地,坐到他的身子上,抡起拳头就打,一边打一边说:「这一拳是替你爹打的,这一拳是替你妈打的。」

我总是受人欺负,和她一样,在宫里头都不被人喜欢。

她对我很好,可能是我的处境让她想起自己,也可能我就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从小以来我对宫里面的生活,就抱有很大的抵触心理。在这里,我看到过太多尔虞我诈、人情冷暖。

我在宫里头,一待就是七年。

流年中的四季轮回交替,但整个皇宫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剩下冬天。

幸好在冬天里还会有阳光,而太子恰恰就是那枚太阳。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被人欺负正蹲在墙根边上哭,太子歪着小脑袋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我抬起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刺眼的太阳。我说那些皇子们欺负我,还说我爹是奸臣。

他带着毛毡帽子,侧过了头遮住刺眼的太阳,我终于能看清楚他的脸,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你爹是谁?他问。

「我爹是当朝的镇国大将军秦牧。」

太子说秦将军正在为国家效力,他家女儿怎么能在这受欺负,以后谁惹你,你告诉我,我可以保护你。

我问他,你能有这么大本事?

他挺直了腰杆,拍拍胸脯,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摇了摇头。

「我可是当今太子,李和明。」

再然后,每个上来惹我的皇子都吃了我的拳头。那些小皇子被我按在地上揍,从揍一个到揍俩,从揍两个到揍四个。

我把他们从御花园里头揍到储秀宫,要不是后宫不让出去,我能把他揍到皇帝老儿的金銮殿。

皇子们哭着去找娘娘们告状,我就跑过去找太子。

太子问我,今天又揍了几个。

我掰手指头数了数,仨。

「比昨天多揍了俩。」

我低头说,那怎么办。

太子安慰我说,我既然开口要替你撑腰,自然是金口玉言。皇帝要是喊你,我和你一块去,什么事情我替你扛着。

我七上八下的心立马就安定了下来,它待在心房里面恢复了它该有的频率。

我想,小孩子打架嘛,多大点事,他皇帝老儿虽然凶,但总不至于砍我头吧。

御书房里头,娘娘在皇帝跟前告状。

我顶看不起她的,多大人了还小肚鸡肠。再说了,有什么事女人不能老是指望男人出面摆平,有时候也要靠自己的拳头。

皇帝很凶,他发脾气的

时候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我也不敢。

我低着头,去瞅太子。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发抖,想到这儿我就不由自主地傻乐了起来。

皇帝的训斥一般持续半个时辰,就会放我们走,跑出去的时候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有一次,皇帝单独把我留了下来。我很害怕,太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帝走到我跟前,紧绷的脸缓和了下来。

他说现在这里没外人,朕求你个事,下次动手的时候咱能不能轻点,你看看那二皇子被你揍的,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我还记得当年出宫那天,宫女拉着我的手,把我交给我爹。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我对他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他蹲下来把我小小的身体拥进他的怀里。

他说仙儿,我们终于可以回家啦。

我心想这就是我位极人臣、镇守庆国的爹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威严。

太子从皇后宫里头跑了出来,他问我能不能不要走。乳母告诉他,仙儿这是要回自己家。

太子说那以后我就把你娶回来,我嘟囔着小嘴说我可没想着要回来。

太子说,你要是走了这宫里头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说等我做了皇帝就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你要是不喜欢这皇宫我就给它砸了。

他说你永远都会是自由的鸟而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转身就要走,因为我不想听他再说下去。我怕听多了,我的心就软了下来。

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看他,我知道他在后面哭了,我听到他的乳母说太子是王储,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流眼泪。

你看吧,我说过,他就是个爱哭鬼。

我感觉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爹把我抱了起来。那天皇宫里的风很大,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分别虽然很苦,但这都是人生里的一部分。

我从回忆里抽出身来,日沉西山。我告诉太子我该回去了,他问起来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出宫那一天他说过的话,我说我早就已经忘了。

他说你记不记得不重要,我只要你知道我说过的话都是金口玉言。

我知道,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做得到。

皇宫里的琉璃瓦反射着太阳最后的余光,我看着对面的太子,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已经不是那个带着毛毡帽的小孩子了,他早就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他在百官面前像他父亲一样威严,他处理事务干脆果断,大臣都说他会是一代明君,我在众人面前也不得不叫他太子殿下。

只有私底下他才把摆着的架子去掉,我也敢直呼他的名字李和明。

我心里想,其实有太子的皇宫里,好像也没这么可怕。

八 代笔先生书洞

入夏不久,便是黄梅时节。

我从宫里头回来没几日,天气就开始变得阴沉不定。

水汽笼罩着整个京都。我总在这个时候充满浪漫的想象,觉得京都像是一座漂浮在水中的城池。

我很喜欢黄梅时节的雨,如织的喜欢,倾盆的也喜欢。人们忙完春种,在这时候有难得的清闲,夜间闲敲棋子,饭后赌书泼茶。

但我爹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忙得焦头烂额,因为江淮一带在这个时候经常发涝灾。

洪浪滔滔,百姓流离失所。

听说有个叫颍州府的地方,已经死了两万多人。

折子每天成捆成捆地递到皇宫里去,圣上开始下令赈灾抗洪。皇仓里调了好几仓库粮食,又拨了许多银子,下放到官府救灾。

爹每天晚上在书房里忖度着如何贪污纳贿、陷害忠良,每当他喜上眉梢时,我就知道指不定哪个人又要倒了大霉。

夜深了,我去书房里喊他早点睡觉。

我说你就不能给咱家积点阴德,你这样的贪官污吏早晚要遭报应的。

爹说你看看史书里头,自古忠良才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爹这话听着虽然有点别扭,但道理却似乎不假。我无从反驳,奸臣都有一套奸臣的说辞。

我说那你良心上就能过得去?

爹说到了他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我问他你这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还和我扯身不由己?

爹告诉我,朝廷里的大臣都是一群站在跷跷板上的人,只有站在你这头的多才有倾斜跷跷板的能力,有些事情你要不去做,站在你这头的人就会跑到对面去。

我说你别和我瞎扯什么歪道理来扭曲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亏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我现在虽然根不正但我苗红。

说着说着我就慷慨激昂起来,我站在我爹面前大臂一挥,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

试看未来的寰宇,那必将插满儒家大同社会的赤旗。

热血直涌我脑门,顿时觉得荡胸生层云。

我估计我爹现在已经被我热烈的激情所打动,准备痛改前非做个天下为公、一心为民的清官。

我低头一看,他居然在打瞌睡,我气不打一处来踹了他一脚。

滚回去睡觉。

我伯伯家的两个小孩,一个叫秦文,一个叫秦武

我虽然不叫秦文武,但我却文武双全。我平日里不只是舞刀弄棒,我还喜欢看书。

武我就不说了,这文也是满腹才学,学贯中西,西学为用中学为体。

我又犯了成语接龙的毛病,这只能怪我掩盖不住的才华。

黄梅时节的雨一天都不断,浓墨般的乌云压低了天空,一到傍晚便风雨欲来。京都到处都是水,我平日里射箭的院子里也积满了水坑。

夏季的漫漫长夜,无事可做。

我就跑到城北代笔先生书洞里看书,我的书都是从那儿淘来的,书洞里有很多好书,还有很多奇书。我平日里无事,就喜欢往那里跑。

书洞坐落在城北郊外的一座山里,入口极窄。内部豁然开朗,有个半亩大的圆形洞口,建造师依照山体构造,将头顶的圆形天洞做成了天井,周围的石壁被开凿建了三四层的高楼。

他们说这是上个朝代翰林学府的大夫所建,此处文风昌盛,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落魄的穷酸书生也能来此免费看书。

代笔先生书洞结账处的对面是个大厅,此厅唤作知乎厅,入门两旁一副桦木刻字的对联。

上联。知之为知之。下联。不知为不知。

横批。是知也。

也的后面还刻了一个问号,提醒广大学子勤学好问。

知乎厅里面总是坐满了人,那地方贤聚雅汇。士子文人们总是点一壶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喝。他们喜欢一边看书品茶,一边坐而论道。

有人议论朝政,有人附庸风雅,有人写诗赋词,有人把妹约炮。

我还挺喜欢看他们高谈阔论的样子。

但我每次去都会有好几个人缠着要给我写诗,谁让本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浑身上下散发高贵的气质,又带着人间烟火。媚而不骚,骚而不失风骨,刚中带柔,柔中带刚。

我和这些缠着我的人说我不是文艺女青年,你们想泡我就别用这一招了。

我来问三个问题,你们要是能答得出来,我今晚就陪你共度春宵。

下面一帮臭男人瞪得眼睛发直,敢问姑娘是哪三个问题?

我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人群中闪出一人。

「阿弥陀佛,贫僧乃邻国净土寺的和尚,从东土大唐而来,要往西天取经而去。」

我说大师你就别跟着瞎搅和,破色戒了。

「贫僧可以还俗。」

我说你还是赶紧取经去吧,路上最好带只猴子带头猪。

下面一群人想破了脑袋,答案也千奇百怪。

姑娘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似乎另有深意。简简单单的三问之中,竟然包含了对人生意义的终极拷问。

「元芳兄你怎么看?」

「我以为………」

旁边有个脸黑的汉子嘿嘿一笑打断别人的说话:俺是西凉独立军副将李赟垅,俺从他娘的肚胎里来,回她娘的黄土中去。

一个人摇着羽毛扇不屑:粗鄙之语。

下面人的辩论很快演变成争吵。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你……诸葛村夫,只会摇舌鼓唇。」

「安敢在此饶舌,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讲,对不住,非凡哥!」

「你们不要再打啦!!」

「加油,奥利给!!!!」

……。

代笔先生书洞的知乎厅里总是这样,充斥着吵闹与欢笑。这可比待在家里有趣得多,在家里一个人多闷。

这里面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我看着下面一帮人争吵,好好想吧!能想出来你们就能开宗立派了。

在代笔先生书洞里,有好几次我来的时候看到过滕景春。他很少在知乎厅里面参与别人的讨论,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在书架里头找书。

偶尔会和一些文人出题作诗,每次他和别人就诗才一较高下的时候,眼中的温柔总会少了几分。

多的是几分放纵不羁,像他笔下的字,大开大合,也像他写出来的诗,天马行空。

有些时候我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出,那夜落榜时的颓废。

我很想告诉他,就算一时间被埋没,也没有关系,要相信自己的才华。

就算别人都说你写的文章很烂,就算你写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人看,就算有些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辈现在压在你头上,就算现在没有任何人关注你。

但是没关系。你也要持续发光,漫漫长夜里就算没人看到,也总能温暖自己。

不过我只能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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