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陨香魂·余年(赵宴篇番外)

1.

姨娘缠绵病榻数月,最终还是离开了。

我遵从她的遗愿,将她埋在了东侧的松林里,她的坟紧挨着柳爷的。

姨娘下葬那日,我守在她坟前许久。我娘去世以后,她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深知她待我好,也知道她活得并不如表面那般光鲜。在那个吃人不见骨头的青楼里,她将自己的心磨得比石头还硬。

我坐在坟前的黄土上,放眼望去,也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松林。凝香就在这林子的尽头,我却始终不敢过去看看她。

她不愿见我,我是知道的。

凝香临死前在我怀中,她念及青儿、念及茗烟、念及白淇,却怎么都不提我这个眼前人。其实我早就明白,从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起,她心里就没了我。

我一直以为是姨娘拆散了我与凝香,却在那一刻明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一步步将她推入了深渊。

我始终记得初见凝香的那日,她仰头跪在愤怒的姨娘面前,一张明艳的小脸倔强着,丝毫不肯屈服。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爹打我娘时,我也能像凝香一样反抗,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凝香是我心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却亲手毁掉了她活着的希望。

心扯得太痛,以至于我又无休止地咳嗽起来。桑若上前来为我捶背,眼中满是担忧:「爹,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桑若如今八岁,像极了他娘,更像凝香,可她比凝香幸福,她有她娘和我疼爱,更有两个哥哥保护,从小锦衣玉食,未受过半点委屈。

2.

我咳疾复发,在府内休养了半月。其间庆儿来报,说寻到了江南布商孙卿候。

「人在何处?」我问庆儿,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庆儿皱着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询问我的病情:「大夫如何说的,这病怎么看上去比上次严重了些。」

我摆手告诉庆儿无妨,让他回我的话。

庆儿脸上又露出些许不屑来,他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还喜欢将喜怒挂在脸上。他心疼茗烟,所以连孙卿候的名字都不肯叫:「那人还在镇江府上,近几年家里光景不太好,听闻茗烟还在等他,哭得几乎晕厥。」

庆儿冷笑了一声:「看似深情的人,还是要等他老娘走了,才肯动身回京。不过那老太太也时日无多了。」

我听了庆儿的话,隐约记起了这位孙先生的长相,虽是商人,却有一身读书人的弱骨柔肠,奈何茗烟喜欢,又奈何茗烟是凝香最放不下的人。

「她母亲寡居,独自一人抚养他不易,所以他听母亲的话,也在情理之中。」我想了想,又跟庆儿说:「听闻他终身未娶,也对得起茗烟的深情了。」想到这里,我心中又扯得生疼。

孙卿候错了,他还有后悔的机会,可我呢?

庆儿看着我这副样子,蹙着一双墨眉叹气:「斯人已逝……您……总要看开些。」

知道庆儿担心,我却无心安抚他,只对着窗外的满院桃花笑了笑:「若死了,这心疾也就好了。」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小儿的嬉闹声。

「屋子外面,是夙兴和桑若吗?」我问道。

「是。」提起他的儿子,庆儿脸上露出喜色。

我也笑了笑:「这俩孩子自小一起长大,是投缘的。」

「嗯,」庆儿也应着:「夙兴这孩子自小顽劣,却因桑若前几日说喜欢读书人,他就开始读起书来,还发誓要考个功名。」

庆儿说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这小子,谁的话也不听,就听桑若的。」

我听了庆儿的话,心里跟着欢喜起来:「若真如此,可要早早给二人订下亲事。」

庆儿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玩闹归玩闹,桑若是金枝小姐,夙兴这野小子哪能配得上。」

我叹了口气,斥责庆儿:「如今还在乎这些做什么,这俩孩子若真有情,你我还要拦着?将桑若交给谁,也不若交给夙兴让我放心。」

有一日我若真要走了,也想看着三个孩子都有了好的归宿。

庆儿走了没多久,白淇就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如今吃斋念佛,身子骨比之前更加消瘦。

「吃了林大夫的药,可感觉好些了?」白淇在我床边坐下,转着手中的念珠,看我的那双眼依旧温柔似水。

我强撑着从床上坐起,笑着安慰她:「好多了,过个一两日便能痊愈了。」

成亲十几年,我与白淇相敬如宾。孩子们都知道我与他娘感情好,也都知道在他娘之前,我是娶过亲的,那个被唤作凝香的娘娘,他们每年都要去祭拜。

看着白淇,我总会想凝香。我承诺她的太多,我说要给她一场像样的婚礼,我还说我要替她爹娘保护她……可是,这些承诺我都没有兑现。

胸腔里有股腥热涌了上来,我支走白淇,吐出了一口血。

3.

三个月后,我的病已经痊愈,茗烟日思夜念的人也到了

京城,我和庆儿陪茗烟去接他,茗烟却在轿中不肯下来,直到孙卿候在轿门外跪下,说:「茗烟,这些年委屈了你。自此再无人将你我分开。」

茗烟掀开骄帘,眼中的思念变作了泪。二人执手相望,有诉不完的愁肠。我带着庆儿转身离去,若凝香能看到这一幕,不知得有多开心。

回去的路上经过周府,周夫人仍旧守在门口,见到马车便上前张望一番,口中喃喃念着她的长苏。

哪怕让自己癫狂,也不肯放下执念。凝香曾说周夫人错付了人,现如今我才懂得,错与不错只是外人的断定,她至死不渝地爱了一场,怎么会认为自己是错的。

我的马在周夫人面前停住,就听她问我:「赵爷,你可知长苏何时回来?」

「快了!」我回道,在她绽放的笑里抽马而去。

凝香啊凝香,幸亏走的人是你,否则,我怎么忍心留你在这世上,体味这人间的疾苦呢?

刚回到府上,桑若就提着裙裾急急跑来,不悦地撅着张小嘴:「爹,我们的风筝挂在围墙那颗树上了,爹快去帮我取来。」

「我来吧。」庆儿说完撩了一下长衫,随桑若去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庆儿攀上墙三两下便取下了风筝,在几个孩子崇拜的眼神中洋洋自得。我问庆儿:「这一身功夫无了用武之地,遗憾吗?」

庆儿一边拍打衣服上占的灰土,一边回我:「还有用的,可以逗孩子们玩乐。」他说完一把将桑若抱了起来,举过头顶转了个圈:「是不是啊,桑若。」

桑若开心的咯咯笑着,拍着小手回道:「是了,庆叔顶厉害呢。」

庆儿在桑若的笑声里转头看我,眼神灼灼:「爷,跟着你做正经生意,咱不亏。」

我笑着转身回了里屋,留他们在围墙处疯闹,身后传来庆儿逗孩子们的笑声。

如今,生意也都做得问心无悔了,凝香善良,不知她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了会不会欣慰。

3.

又过了几年光景,树仁已经成亲,娶了他中意的小姐。树礼和桑若也都定了亲事。唯独白淇,我答应凝香好生照顾她,却并不能解她心中的苦。有些事情,我终究还是做不到。

又值桃花盛开的季节。

我想起有一年,凝香制了桃花酿埋在农舍的树下,便骑马去了城郊。

这里,自凝香走了我就再没来过,只托了一对老夫妇来照料。

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老翁在树底下挖酒,远处日薄西山,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突然就想起年少时凝香对我说过的话,她倚在窗户前的椅子上,一脸明媚:「赵宴,等逃出去了我们就找个小小的村落,置几亩薄地,你耕田,我织布。」

我笑着看她。「好。」我说。

凝香,你的话我记在了心里。这处房屋就是我不久后置办的,屋后的那片桃林也是我找人植的。我曾幻想着能携着你的手,在这院子里看四季的变化,看沧海桑田,然后一起白头。

那天我没有回城,夜里就睡在凝香曾睡过的那张床上,回想多年前的一日,我赖着不肯走,就在这床上将凝香紧紧拥在怀里。那日,我睡得极安稳。

那日,我还以为我们来日方长。

第二日中午,老翁开了那壶桃花酿,酒香四溢。

老翁说:「这酒得有十年了吧?」

「是啊。」我回道。

凝香,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近二十年。可我,真的不想再等了。

回城之后我又病了,那只镂空的兰花簪子,是我跟着师傅学了半月,亲手为凝香打制的。初时,凝香爱若珍宝。末了,她却连戴都不肯戴它。

庆儿进来看我,带着满脸愁容,他刚要开口我便制止了:「你知道我这病的由来,便不要劝了。能撑下这些年,已经不易了。」

庆儿红了眼眶,我却释然地笑了。

回忆这一生,我本该自始至终都做个恶人的,我在沉香阁里学会了薄情与狠戾,也在那里遇到了凝香,她让我在本性与温情之间徘徊,我却还是选错了路。

凝香临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赵宴,愿我们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我捂着胸口,咳得喘不上气,守在床边的白淇和孩子们都已泣不成声,我拉着白淇的手,努力平复着气息:「好好活下去,来世,也不要再遇到我了。」

恍惚间,我真的看到那年的凝香,她穿着红色的绣花袄,扎着双丫鬟,朝我笑了笑,转身跑了出去。

那年,凝香只有十岁。

我追上去,拉起凝香的手:「走吧,我带你逃出这里」。

□有莱

&nbsp

-盐 神 阁小说网 为您提供更多的 免费内容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