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拐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只记得那天是上元节,我跟着丫鬟上街看灯,被人群冲散,落入了人贩子手中。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随人贩子辗转多处,六岁那年被卖进了沉香阁。
沉香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
日子久了,我被拐之前的记忆越发模糊,只记得我是个富家小姐,还记得我们家门口有两只大大的石狮子。
刚到沉香阁时,我年纪尚小,秦妈妈便让我跟着茗烟姐姐学琴。姐姐是沉香阁的花魁,不但相貌好,还弹得一手好琴,慕名而来的公子少爷每日都坐满了堂,只为一睹茗烟姐姐的芳容。
可在我的记忆中,姐姐总是怀抱着琵琶立于二楼扶梯处,俯瞰楼下众人,袅娜颔首致谢,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直到那位孙公子出现,姐姐的眼中才有了星辰,颊上才染了红晕。
孙公子第一次来,姐姐弃了琵琶,在堂中亭亭坐定,弹了一曲《出水莲》,琴声纯净飘逸,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那日的琴声,是我此生听过最好的琴声。
自此之后,孙公子便常常出现在姐姐房内,他品茗赋诗,姐姐抚琴为伴,常有悠扬之声自房中飘出,落至楼下宾客耳中,无不摇首叹息。
那段时日,京中的王孙贵胄甚为失落,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沉香阁的花魁茗烟,竟对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茶商动了心思。
春香说,那是姐姐最快乐的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时,我只六七岁,不解何意,便有姐姐笑说:「即是有君相伴,未来可期。」
然而,茗烟姐姐的未来却始终未等到她的孙公子归来。
姐姐终日低迷,不再抚琴。对镜贴花时,也只顾长声叹息,黯然垂泪,姐姐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自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逃离这情殇之地,哪怕寻不到父母,哪怕嫁与一山野村夫,也好过这 「斜倚薰笼坐到明,等不到归来处」。
(二)
赵宴来沉香阁那日,我第一次逃跑被抓。
我躲在桌子底下,想在客人离开时借机逃出去,结果被柳爷逮个正着,送到了秦妈妈处。
得知我要逃走,秦妈妈气得脸都青了,抬手就是一巴掌,只打得我耳朵轰鸣,眼前发黑,一头栽到了地上。
我摸着滚烫肿起的面颊,狠狠瞪着秦妈妈,等她将我打死。可她并没有将我打死,一来她还要指望我赚银子,二是她的亲外甥来了。
柳爷带着赵宴进门的那刻,她那只本应落在我脸上的高高举起的手转而抚上了赵宴干瘦的脸颊。平日里嚣张跋扈、脸黑心硬的秦妈妈,竟一把搂过赵宴失声痛哭起来。
托赵宴的福,我免遭了一顿荼毒,被关进了柴房。
柴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还有老鼠咬东西发出的窸窣声。我又冷又饿又怕,蜷缩在角落里流泪,不知道爹和娘在哪里,他们是不是还在寻我。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看到赵宴瘦瘦的影子同月光一起照了进来。
「你在吗?」赵宴稚嫩的声音响起。
看到有人进来,我连忙抹掉眼泪,瓮声瓮气地回他:「我在这儿。」
循着声音,赵宴发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我,转身关上柴房门,摸着黑走到我面前蹲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馒头给我:「吃吧,只有这个。」
我真的饿极了,接过馒头就啃,边啃边打量赵宴。他应该刚刚沐浴过,还换了衣裳,不似下午那般落魄邋遢,却依旧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但是眼睛却清亮有神,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星星一样好看。
见我吃得急,赵宴说:「吃慢点,只这一个。」
我呜咽着应声,他又问:「你几岁?」
「八岁。」我回答。
「那我与你同岁,你几月生?」
「拐我的人说,我穿的衣服角里缝着布条,那里面有我的生辰,八月十五。」我一边吃一边道。
沉默了半晌,赵宴才又说:「我五月,比你大,以后保护你。」
「好!」我开心道。
「姨娘为何打你?」赵宴问。
「因为我想逃走。」我回答。
「以后还逃吗?」赵宴问
我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唇齿不清地说:「逃!」
那夜,我跟赵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他告诉我他爹赌钱输掉了家里的田产,母亲生生饿死。因为没有银子,死后也不得其所,只能草草地在荒地里葬了。赵宴说,母亲待他最好,总有一天他会回去将母亲重新厚葬。
我也告诉他我记事起就被人贩子卖进了青楼,父母是谁一概不知,我最想做的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家人……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怀念那个初识时的夜晚,那时的他是他,我也还是我。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会做一个梦,梦里的赵宴瘦瘦小小,披着月光而来。
(三)
接下来的日子,我听了赵宴的话,不再轻易逃走。
秦妈妈从外面找了先生,教我赋诗作画下棋。赵宴帮忙给客人端茶水、上酒食,闲了就会跑上楼来跟我一起学。
他擅长琴棋,画也做得极好,连茗烟姐姐都夸他天资聪颖,他却不喜读书,说读书枯燥无味,迂腐至极。
如此过了七年,赵宴长成了一个挺拔结实的翩翩少年,我也亭亭玉立,成了沉香阁里新晋的花魁。
不同于茗烟姐姐的清贵可人,我生得妖娆,纵然不施粉黛,眉眼间也尽是娇媚。秦妈妈每每见了我都喜从心来,说只有我这副长相才配得起她沉香阁花魁的名号。
因我而来的宾客越来越多,我不得不像茗烟姐姐当年那般,立于扶梯处谢礼。台下一片喧嚷,有人大声吆喝:「凝香姑娘美艳动人,敢问妈妈打算藏到何时啊?」
秦妈妈脸上已经笑出了一朵花,却吊足了客人的胃口,徐徐说道:「不急不急,凝香姑娘年纪尚小,还请诸位大爷慢慢等,慢慢等。」
顿时,台下调笑声四起,我红了脸,心底下生出一阵厌恶。眼光不经意掠过,看到赵宴站在人群中央,正手持茶壶,呆呆地向我望来。
四目相对之际,不知为何我竟双眼一热,滚下泪来。
那日用过晚饭,我捧了本书在窗前读着,抬头看到赵宴正抱怀倚门而立。他不喜欢读书,因此也不让我读,有一次因为这个闹了起来,他竟一把将我最喜欢的诗集抢过去,撕了个粉碎。
长大之后的赵宴身高体长,面上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和善,剑眉星目鼻翼挺拔,英俊中透着一丝清冷。
长相变了,他脾气也没之前好,时常与我吵架置气,有时还借着身份来压我,令我跟他道歉。不过青楼里一有姐妹看不惯我、欺负我,赵宴还会像小时候一样给我撑腰。
鉴于这一点,我还是挺愿意让着他的,比如此刻,我立即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迎他。
见我起来,赵宴才踱步进屋,薄唇一抿在我身边站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仰头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赵宴平日里都是有话直说,如此犹犹豫豫的还是头一遭。见我挑眉望他,才气急败坏道:「我只问你,白日里哭什么?」
我想起白日里被调弄的一幕,心中不免一恸,委屈道:「你与我自小一同长大,难道不知我为何哭么?」
想到我被置于如此境地,还有他姨娘一份功劳,我便有些赌气。
不知是否生了气,赵宴的脸有些红,呼吸也重了起来,我怕惹恼了他,赶紧示好道:「赵宴,我若逃走,你会不会帮他们抓我回来。」
「不会!」赵宴想也没想道:「我与你一起逃!」少年的话由心而出,将我感动得不成样子。
原来我是幸运的,老天让我自幼离了父母,却又让我遇到了赵宴。
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但那一刻,我相信自小相伴的赵宴,会在余生中将我守护周全。
(四)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赵宴要带我逃走的事不知被谁透露给了秦妈妈。
我隐约中记得,有一日秦妈妈将赵宴叫进屋子里谈了许久。出来时,赵宴双眼微红,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闪躲:「凝香,你信我吗?」他问。
我点头说信。
赵宴有些不安,仿佛心中藏着什么秘密,面上有痛苦的神色。
「赵宴,」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是安慰他道:「这世上我只信你。」
听完我的话,过了许久,赵宴才又恢复平静,看着我郑重道:「凝香,你只需记得,我会替你的家人将你守护周全。」
赵宴眼中闪着光,说得极其认真,我对此深信不疑。
茗烟姐姐说,像赵宴这样的人,注定凉薄。我却是不信的。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阳光甚好,我坐在窗户前想未来——我和赵宴的未来。我们远远地逃去一个村庄,置一亩薄地,盖一间茅屋,他耕田我织布,傍晚时分他拥着我坐在屋前看风起云涌、看日薄西山、看霞光万道,余生便如此度过。
正想着,外面一阵嘈杂。新来的伙计小潘在我门口探头探脑,我问他有何事?小潘支支吾吾道:「凝香姐姐,外面出了大事了,你快去瞧瞧吧!」
小潘说的大事,就是赵宴上了青香的床。
我站在青香的房门口,看赵宴慌慌张张地边系扣子边下床,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赵小爷平日不都是进出凝香的房间吗?今日怎地上了青香的床?」有人嘻嘻笑着说。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我也能有这个福分,是不是啊姐妹们?」众人轻薄地起哄起来。
一群青楼女子围在门口咯咯笑着,格外刺耳。我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往上涌,一直涌到头顶:「够了!都给我闭嘴!」我红了眼骂道,脸一定狰狞极了。
正在整理衣服的赵宴吓得猛抬起头,他这才发现我已经站在了门口,脸色瞬间由红变青。
其他人见我俩这般光景,也都吓得不敢作声。
「赵宴,跟我走!」我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却见床榻里青香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故意拖长了音向我挑衅:「凝香妹妹,你这就不太好了吧,小爷身上又不是只烙了你一个人的印,我们姐妹沾不得?碰不得?他愿意上谁的床就上谁的,妹妹还管得着这个?」
我想走上前去,撕了青香那张嘴,再狠狠摔她一个耳刮子。
没想赵宴比我还快,转身一个反手将青香抽回了床上,恶狠狠道:「她不是让你们闭嘴么!」
见我转身走了,赵宴脚步慌乱着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我屋,赵宴识趣地关了门。我坐在床沿,他立在床前。我红着一双眼,似要将他吞了。
赵宴垂手立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我,完全没了方才的气场。
明明知道是错的,却为何要做?我委屈得开始掉泪。
赵宴慌了神,想上前抱我,我怎么可能让他碰我,推搡间他还未完全系好的外裳被我扯下来一点,随即露出了脖子上刺目的红印。
我的心立马倒抽了一下,几乎痛死过去,「赵宴,你要女人,我可以啊!我可以的,为什么要去碰她们!」我哽咽着说。
赵宴红着眼,在我面前蹲下,蛮横地握住我的手,声音颤抖道:「不是的,凝香,我昨夜分明在与柳爷喝酒,才三两杯下肚就感觉头晕目眩,我让小潘扶我回房,不知怎的今早却在青香的床上……。」
「我去找他们对质!」赵宴忽地想起什么,起身便走,到门口时正巧遇到推门而入的秦妈妈。
秦妈妈看了眼恼怒的赵宴,又看了眼伤心的我,拍手笑道:「听闻赵宴今日成了大人了,可喜可喜!没想到你喜欢青香啊,既然如此,我把她给了你可好?」
秦妈妈一副寻问赵宴的口气,眼睛却一直望向我。我看着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也忽地什么都明白了。
茗烟姐姐说:「秦妈妈怕赵宴真和你生了情,就在赵宴的酒里下了药,青楼里最是不缺这种药。兴许赵宴尝过了女人的滋味,你也就不那么特别了。」
我问茗烟姐姐:「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我和赵宴?」
「他们无情,便以为人人无情!他们无义,便要我们人人无义!凝香,找机会赶紧逃了罢!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伤心之地,早晚蹉跎了岁月,磨光了人性。」
(五)
我问赵宴何时带我逃走,赵宴说: 「凝香,你我身无分文,我们要逃去哪里?又怎能逃得了?」这是赵宴给我的回答。
他变卦了。
赵宴开始接管青楼生意的那日,柳爷进了我的房里,眯着双淫秽的眼,上来就撕我的衣裳,一张满是酒气的嘴凑近我的脸,肮脏不堪地说道:「小贱人,让你到处勾搭,看我今天不把你办踏实了!」
我只道柳爷醉了,便挣扎着躲开,试图吓他: 「柳爷,你若毁了我的初夜,妈妈定不饶你!」
没想到柳爷丝毫不惧,开始慢慢解自己的衣裳,一边解一边猥琐地笑:「现在才想起你妈妈的好?不想逃了?不想勾引他的心头肉了?」
柳爷打了个酒嗝,继续道:「没有你妈妈授意,谁敢动她的花魁,哈哈哈哈,我今天就替她好好调教调教你!」说完向我扑来。
「柳爷,你今日若敢对我怎样,赵宴非剥了你的皮不可!」我有些害怕了,搬出赵宴来吓他。赵宴对我有多好,整个沉香阁都知道,谁若敢动我一根头发,赵宴能上去剁他一根指头。
柳爷将我一把拽了回去,直接扯掉了我的外衣。我听到扣子崩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周围一片寂静,我真的恐惧起来。
「哼,还想赵宴!」柳爷冷冷地说:「你妈妈没有子嗣,赵宴就是咱沉香阁以后的主儿,孰轻孰重,他可从来比谁都拎得清楚。你若成了个残花败柳,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咱青楼里边,最多的就是这种女人,哈哈哈……」柳爷放肆地笑着,眼里闪着阴毒的光,一把又将我拽了过去。
我毫无还击之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摔到了床边的桌子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人生中又一次感觉到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就像被人贩子抓走那晚一样,无力到绝望的恐惧。只能一遍又一遍嘶喊着赵宴的名字,奢望着他能奇迹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等来赵宴,却在混乱中摸到了桌子上的剪刀。
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当柳爷再次扑上来的时候,我狠狠地抓起剪刀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柳爷的血瞬间喷薄而出,喷在我的脸上,腥臭黏稠,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隐约看到他捂着脖子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后,便不动了。
赵宴和秦妈妈闯进来的时候,我浑身是血地躲在桌子底下,抖成了一团。赵宴上来将我抱起,我尖叫着对他又踢又打,直到被他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才失声痛哭。
赵宴将我揽在怀里,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柳爷、和柳爷旁边一动不
动的秦妈妈,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不知道赵宴怎么同秦妈妈谈的,柳爷的尸体被偷偷处理了。青楼里少了个人,我们自己不追究,官府便从来不会在意。只是秦妈妈看我的眼神不再欣喜,而是充满了怨毒。
我夜夜做噩梦,要么梦到肮脏的柳爷向我扑来,要么梦到我满身是血地尖叫着,却怎么都找不到赵宴。
赵宴安慰我说没事,我哭着说:「赵宴,带我走吧,秦妈妈不会放过我的。」赵宴便不再说话,只安静地抱着我。
之后不久,有人卖进来一个被抄了家的千金小姐。那小姐生得冰清玉洁,当晚就被人点了,却吵着不肯接客,闹得整个二楼都沸沸扬扬。
有人叫来了赵宴,他上去就给了那小姐一巴掌,只打得她瘫软在地上没了反抗的力气,被人拎起来扔进了客人的房里。
我目睹了这一幕,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眼前全是赵宴小时候又瘦弱又温暖的模样。
我终于意识到赵宴不可能陪我逃走了。
我想起了茗烟姐姐的话,她说赵宴生性凉薄。她还说,待在这里久了,迟早会磨灭了人性。
那夜子时,我顺着打结的床单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借着月光没命地奔跑,哪怕累得脚上磨出了血泡,哪怕双腿沉重地迈不开步子,我也要逃离这里,远远地逃离。
可是,我还是在黎明来临前被人抓了回去,抓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宴。
我被带到了秦妈妈面前,看到她狰狞愤怒的脸和握在手中的长鞭,我倔强地仰起头,准备承受接下来的一切。
没想到鞭子扬起时,赵宴冲上来护住了我,他用身体挡在我面前,鞭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背上,那张英俊的脸一时因疼痛变了形。
我痴痴地笑了,怎么都停不下来,直笑到肩膀不停地抖动,笑到眼里全是眼泪,笑到赵宴不再敢与我直视,转过头去离开。
回到沉香阁后,秦妈妈将我软禁了起来,命三个人轮番守着,她说:「我看你还怎么逃!」
整个沉香阁,只有茗烟姐姐会来看我。我倚在床头读书,她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抱着琵琶,玉指轻轻一拨,幽咽之声便飘扬而出,慢慢地钻入了我的耳中。
我和茗烟姐姐都知道,秦妈妈正在准备拍卖我的初夜,而初夜过后,我将在一个个不同的男人身下承欢,交易着这身皮肉。
「赵宴,这也是你想要的吗?」我在心里痴痴地问着:「你真的忍心吗?」
我当然得不到赵宴的回答,在我被软禁的日子里,他一次都没有出现。
我依旧没有等来赵宴,却等来了那个出高价给我赎身的人。
(六)
给我赎身的人姓周,名长苏,人如其名的谦谦公子。
他在一堆吵嚷的男人里缓缓起身,伸出三根手指,就在我以为他要出三百两时,却听他温润慵懒道:「三千两,我带走凝香姑娘,不知秦妈妈可舍得割爱?」
本以为此生无望,不曾想峰回路转。那日,周长苏如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了我黑暗绝望的世界。
周长苏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泼辣善妒,他怕将我接进府里受委屈,便另购了一处宅子来安置我。一时间,周公子钟情于一个烟花女子,并且用情至深的佳话便在京城传开。
我走的那天,茗烟姐姐哭得厉害,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心,她哭我的喜,也哭她的悲。在沉香阁近八年的时光里,真心待我好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我拉着茗烟姐姐的手难过了许久,最终却也只说了一句:「若有真心待姐姐好的,姐姐便不要再等了罢,一生苦短,该要珍爱的人是自己才对!」
茗烟姐姐含着泪,紧紧握住我的手:「妹妹的话我懂,可若相伴的不是那个人,终日厮守又有何用呢?」茗烟姐姐红着眼睛替我整了整衣领:「妹妹从来都活得通透,去找找家人,然后忘了这里,做个普通人吧。」
茗烟姐姐的话又让我想起赵宴,我环顾四周,送行的人中还是没有他的身影。
竟连最终的分别都懒得来了,情义果然轻贱至此。我苦笑了一声:「哪有天生的通透,只不过是无力地自持罢了。」我犹豫了一下,拔下了头上的兰花珠钗,放进茗烟姐姐手中:「请姐姐帮我将这钗子还他,告诉他,此生不必再见!」
我转身上了软轿,从小窗里再看了一眼沉香阁,心内五味杂陈,放下轿帘时,一滴泪从我眼角滑落。那个镂空的兰花珠钗,是赵宴亲手打制的,我曾爱若珍宝,从他给我插进发髻那天起,就从未离过我身。
往日的一幕幕自眼前闪过,我缓缓闭上眼睛,任眼泪恣意流淌:今日将旧物归还,只当你我情义两清,望君当自珍重,后会无期。
从此之后,凝香的世界再无赵宴。
(七)
周长苏购置的宅子在一条巷子深处,难得的安静。宅子并不算大,拾掇得井然有序,院子里有一棵丁香花树,花香能飘到很远的地方。房间里摆放着一架古琴,还有一排新购的书,都是我
喜欢的诗集。
周长苏还给我配了一个丫鬟,名叫青儿,十三四岁的年纪,古灵精怪的。另外还有一个管事的婆子张妈和他的男人,因为我自己住,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因此张妈和他男人只白天过来,晚上回他们自己的住处。
周长苏是晚上才来的,他穿着一件墨纹青色长衫,半束着发,一头青丝铺在肩上,朱红的唇,眉清目秀,竟比一般的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我有些拘谨,俯身作揖,周长苏上来一把将我扶住,温声说道:「你我以后即是夫妻,不必多礼。」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对周长苏说:「周公子用心了,妾不知几世修来如此福分,能得公子以情相待。」
周长苏看了我一眼,神色变了一变,转过身去对着窗子负手而立,慢慢说道:「千生百世,皆已注定,我与姑娘当有今日之缘分。」
周长苏逆着月光,消瘦的身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我默默走上前,立在他身边:「周公子今日救凝香于水火之中,此恩堪比再生父母,凝香此生无以为报,只愿留在公子身边,尽心侍奉。」说完,我便上前来帮周长苏宽衣。
没想到,周长苏却按住了我的手,沉默了半晌道:「此前姑娘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周某本不是好色之徒,更不会乘人之危。因此姑娘不必多虑,只需在此处安心住着,闲暇时肯陪我赋诗弹琴,消磨时光,周某便已知足。」
那夜,我与周长苏各盖一条被子,和衣而眠。
周长苏从事木材生意,经常东奔西走,但只要在京城,一般都会宿在我这里。他喜欢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听我弹琴,兴致来的时候,也会坐过来与我共谱一曲。我从未见过像周长苏一样的男子,似是无欲无求一般。
周长苏不在时,我多半时间都在看书,有时也会和青儿一起制胭脂,或者做香囊,好等周长苏回来时给他挂在腰间。我很少出门,也越来越不喜欢人多热闹之处。
转眼到了中秋节,这天也是我十六岁的生辰。周长苏去了营州,托人送了一床生漆老杉木古琴回来。附信说这是他寻了几个月才得到的一把好琴,要等月末回来让我弹给他听。我试弹了一首曲子,琴音洪亮悠扬,婉而动听,我喜欢得爱不释手。
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我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在偌大的院子里嬉戏奔跑,有个高大的男人上前将我抱着举过头顶,用胡须蹭了蹭我粉嫩的脸颊,笑着说:「我若儿可要慢慢长大,这样爹爹就可以一直抱在怀里了。」
我在男人的怀里咯咯笑着,小小明亮的眼睛仰望着他的脸。
我醒来时,月光洒在窗子上,皎白一片。
夜如此安静,也如此美好。
(八)
一日,我正坐在床头看书,听闻有人叩门,便让张妈去开,谁想进来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约莫二十岁的样子,绾着凌云发鬟,眉眼间透着不善。该女子一句话不说,径直走进院子。我赶忙迎了出去,作揖道:「妾身见过夫人。」
女子自下而上将我打量了一番,才冷声道:「起来吧,你倒是聪明,一猜便知我是谁。」
「妾早就听说周夫人天生貌美,气质不凡,因此今日一见便知是您。」我恭敬地说道。
周夫人冷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青楼出来的女子果然不一般,伶牙俐齿、巧言善媚,别说周长苏,连我见了都喜欢。」
来人正是周长苏的原配妻子于氏,出生于京城大户,自小娇生惯养,行事有些跋扈。
我听了于氏的话并不恼怒,只是不解她的来意,心中有些忐忑,只好将她请进屋里。
青儿上了茶就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于氏二人,氛围有些尴尬。于氏端起茶闻了一下,道:「上好的铁观音,看来周长苏果真待你不薄。」
这茶确实是周长苏带来的,我却不敢承认,喏喏道:「姐姐误解了,这茶本是故人所赠,平日里并不舍得喝,今日姐姐来了,才让丫鬟沏了一壶。」
「故人?」于氏扯高了嗓子轻蔑地笑了一下:「周长苏可知妹妹都有什么故人?」
我明白于氏话里的意思,瞬间涨红了脸,在这些大家闺秀眼中,我青楼花魁的身份永远都不清不白。
「还有!」于氏啜了口茶,又厉声道:「你本不配与我姐妹相称,即便是因了周长苏,我勉强叫你一声妹妹,可你也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姐姐教训的是。」我垂着眼睑慢慢答道:「妹妹青楼出身,只愿尽心侍奉周公子,其他别无所求,不敢有丝毫僭越。」
「明白就好!」于氏将茶杯狠狠放回桌上,想了想又说:「再过几日,周长苏便会从营州回来,我见妹妹年纪尚小,身子骨也弱,恐有伺候不周全之处,妹妹就不要强留他在此处了。」
「妾身明白。」
听罢,于氏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打量了一番,走到周长苏前些日送我的那床古琴前,用手轻拨了一下,脸色立马变得难看,愤怒地瞪着我说:「凭你是什
么货色,也配?」
我喏喏地俯下了身,垂着头并不言语。
于氏生了会儿闷气,见没处发泄,便带着人拂袖而去了。
我坐在床前发呆,青儿走进来,一脸的委屈:「姑娘别往心里去,周公子不喜欢她,她也只好来拿姑娘出气。」
听到青儿的安慰,我只好笑笑,又想起了什么,便问她:「青儿,你是京城人士吗?」
青儿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她这个,愣了一下,接着回答我说:「是呢,姑娘。我爹是郊区的佃农,去岁大旱闹了饥荒,家中颗粒无收,没办法才让我出来伺候人。那日恰巧遇到了周公子,他便将我雇了来伺候姑娘。」
我听了青儿的回答,忙问她:「那你可知这京城有哪户人家,家门口有两只大石狮的?」
青儿歪着头想了想,说:「要说大石狮,许多富贵人家都有,不知道姑娘问的是哪家?」
我沉默了一会,青儿说得很对,一般的大户人家都会在门口雕刻两只石狮镇宅,我若凭这个条件去寻我的亲人,恐怕犹如大海捞针。更何况人贩子当年带我辗转多处,我究竟是不是京城人士还不得而知。于是只好泄了气,对青儿说:「没事,我随便问一下,你若有时间帮我打听打听就好。」
「是,姑娘。」青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我从不将青儿和张妈他们当下人来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会想着他们,并不经常吩咐他们做事,只当朋友来待。没想到,这反而让他们对我更加敬重了我几分,平日里尽职尽责,待我发自内心。
(九)
周长苏从营州回来住了两三日,我便想着法子催他回周府。催的次数多了,周长苏也起了疑,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问:「你这几日怎么了,如何总将我往外处推?是我哪里做得不妥吗?」
周长苏总是这样柔声细语,哪怕我做错了什么,他也不恼,只是留我在原处思考,等我想明白了跟他道歉,他也不难为我,只是揉揉我的头发,淡淡地跟我说:「下次可不许了。」
周长苏从来不愠不怒,也很少笑,永远寡淡着一张脸,举止得体优雅。总让我有种他宠我却又不肯跟我过于亲近的感觉。
此时,见周长苏问我,我只好如实回答:「这天下,没有哪个女子是不思念夫君的,你不在时,我日思夜寐,想必周夫人也是如此,同为女人,我不想她太辛苦。」
周长苏看了我一会,依旧平淡着张脸问我:「她来找你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怯怯地看着他的脸,半央求道:「你还是回去看看吧,过两日再回来,好吗?」
周长苏却并不理会我的话,继续问道:「她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赶紧回答:「周夫人是来看过我,她只是关心我的生活,是我自己觉得她苦,想让你回去住几日的。」我想了想,继续说道:「长苏,我能有今日已经很知足了,我有时候觉得这样的幸福来得太多太快,太不真实,不真实得让我惶恐。因此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了任何人,也不敢奢望更多。」
我一口气说了许多,周长苏认真听着,最后叹了口气:「凝香,你值得拥有这些。」他忽然有些难过:「我确实给不了你更多,所以我会更小心地呵护你,尽量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这是周长苏第一次跟我说情话。同住的半年多时间,我们都是同床而不共枕,他的行为举止堪称正人君子,从未有半点逾越。我本就感念他的尊重,今日听了他的话,心中又多了些五味杂陈,因此默默地落下泪来。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愧疚。
见我如此,周长苏便拉了我的手握在掌中:「既然你有顾虑,我就回去住上几日。其实我并不厌烦于氏,只是在她面前,总不如在你这里自在。」
周长苏说完,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小厮回了周府。
周长苏走后,我坐在琴旁思躇良久,抬指弹了首《胡笳吟》: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琴音细微悠长,像谁在低语,又像是谁的心绪。
我有些烦闷,只弹到一半便弃了琴走到院子里,此刻皓月当空,万物皆静。我远远望着墙外挂在老枝上那轮清冷的明月,心中愈发悲伤。
夜风吹起了我的发丝,有些许微凉,我轻拢了拢衣裳转身进屋,独自轻叹了一声,在这撩人的秋夜里莫名的悲伤。
(十)
转眼入了冬,周长苏又去了很远的地方,年后才能回来。他待我太好,临走前怕于氏过来找我麻烦,嘱托了许多事情,又留下了足够的银子,才放心启程。
周长苏给了我新生,给了我安宁,也给了我无尽的温柔。而我,除了弹几首曲子,制几个香囊,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我常常因此忧虑,总觉得欠了周长苏许多。
过了年便是上元节,我让青儿雇了马车,带着她去庙里诵经祈福。
正月十五庙里的香客比较多,我们捡
了人少的地方行走,尽量不与旁人接触。没想到从庙堂里出来时竟被一个和尚拦住。只见那和尚双手合拢,放于胸前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
我闻言转过身来,这个和尚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容自若、慈眉善目,便停下来问:「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和尚又念了句「阿弥陀佛」,说道:「贫僧法号净虚,今日与施主有一面之缘,有些话当讲与施主听,不知可否。」
「大师请讲。」我慢慢道。
「施主此生必有情债缠身,恐难遂心愿。」和尚说。
「不知大师可有破解之法?」我问。
「不得,」和尚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请施主切不可纠缠,当断则断。」
「多谢大师指点。」我微微颔首,示意青儿给银子,继续道:「添些香火,还请大师笑纳。说完便带着青儿转身离去。
出了寺庙,刚与青儿登上马车,就听她噘嘴嘟囔道:「那和尚一派胡言,姑娘如何信他?」
我笑了笑,问青儿:「你怎知他胡说?」
「姑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咱家院子都很少去,哪来的情债缠身?不是信口开河是什么?」青儿愤愤道:「真是委屈了我们的银子了。」
我让青儿说地笑了起来:「那你怎知我信了他?」
「既不信,姑娘干吗给银子,既给了银子,就是信了。」
我听青儿说的有些道理,这小姑娘只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慧得很,便有意逗她道:「既然不信和尚说的,那我们为何还要来诵经求佛?我刚刚可看你一脸虔诚,求佛祖保佑你爹娘和哥哥呢。」
青儿羞红了脸,反驳道:「我只说不信那和尚,又没说不信佛祖。」接着又扑闪着大眼睛,煞有介事地说:「我娘说了,诚心向佛,佛祖可是会显灵的。」
我看着这丫头笑了笑,人心向佛,佛佑众生,那人世间的疾苦又自何而来呢?一切也都不过是自我慰藉罢了。
我正想着,马车突然顿了一下,停了下来。青儿掀了帘子询问,赶马车的大叔慌忙下来解释:「前面围了许多人,堵住了去路,我去看看便来。」
我和青儿等了些时候,仍不见车夫回来,青儿便嘟囔着也下了车去查看,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青儿前脚刚走,就见一人掀了车帘弯身而入。此人身材修长,穿了一件白色紧身长衫,腰间束着玉带,英俊的脸刚棱有力,一双剑眉微蹙,漆黑明亮的双眸无波无澜,鼻翼挺拔,薄唇微抿。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与我一年未见的赵宴。
赵宴径直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一双墨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周身全是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我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原处,红了眼圈。
见我如此光景,赵宴嗤笑了一声,嘲讽道:「如今想见凝香姑娘一面,着实不易,我可是大费了一番周折。」
我没有想过能再见赵宴,更没想过再见时我们会说什么,但却绝不是这样的话。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眼泪就流了下来,见赵宴眼神闪躲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痛了一下。一时竟有些恍惚,周边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我在哪儿?现实还是梦境。
时间过了许久许久,我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说好了此生不必再见么!」我极力控制着狂跳不止的心,试图让说出口的话没有丝毫颤抖:「你今日找我何事?」
赵宴习惯地紧抿着唇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他将头扭过去看了看窗外,转过脸来时眼圈已经微红:「过得好吗?」他问,声音有些哽咽。
我的心紧紧揪成了一团,生疼生疼:「赵宴,你这是要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过得好与不好又与你何干!」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滴在我的衣襟上,浸湿了一片。「既然当初将事情做绝,今日就不必做出懊悔的样子来,这一年的时间,我早已将你忘得一干二净,请不要再来招惹我!」
「你走吧!」我故意将话说绝。
「好!」赵宴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看到了便满足了,你保重!」赵宴说完,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了下去。
我听着他脚步声逐渐远去,终于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十一)
是夜,我又梦到自己浑身是血想去寻找赵宴,却怎么都动弹不得,想要开口喊赵宴的名字,却如何都发不出声来。那种绝望的感觉再次袭来,令我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冻得连心脏都在哆嗦。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赵宴成了我的心结。
当初的信任变成了失望,爱也变成了恨。我却始终不肯接受这样的结局,八年的相守,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那些相互慰藉的温柔早已融进了我的灵魂,怎样都割舍不掉。
我没办法再自欺欺人地说已经忘了赵宴,忘了过往所有的一切。我开始疯狂地思念他,思念他坚毅的轮廓、紧抿的唇和只有看我时眼中才会有的星辰;思念他逆着月光推开柴房的门走进我的世界;思念他惹怒我后慌乱的眼神;思念他在我怯懦的时候那生涩
又温暖的怀抱;思念他毫不犹豫地说出:「我跟你一起逃!」
茗烟姐姐说的对:「如若相伴的不是那个人,终日厮守又有何用?」赵宴负了我,我却入了魔。
我开始吃不好、睡不好,我甚至想,若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不再惹赵宴分毫,他不让我读书我就不读,他不让我逃我就不逃,一切都如他的意,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变了?
我不再读书弹琴,终于卧在房中,精神不济、日渐消瘦。原本好好的身子,一下子就病得不成样子。
张妈几乎请遍了十里以内的所有大夫,却仍看不出个究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日不如一日,偷偷抹着眼泪。
纵是华佗再世,恐怕也医不了心病吧?
茗烟姐姐曾经说我活得通透,到头来我却是最糊涂的那个,心如明镜却始终不得解脱,我有时候看着周长苏送我的那把古琴默默地想,就这样死去吧,死了就都解脱了,赵宴、我、周长苏还有周夫人,我们或许都能各自重获新生。
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感觉赵宴坐在我的床边,满眼心疼地看着我。我高兴地伸出手,赵宴乖乖地倾身向前,黑色如墨的发丝从他肩上滑落,触到我的脸颊时竟有一丝痒,我的手指触碰在他的脸上,竟也能感觉到他皮肤的冰凉。一切都如此真实。
「你终于来了,赵宴。」我笑着说,手被他拿过去握在了手心里,好暖。
我想,我应该是快要死了,才会出现幻觉。于是我贪婪地看着他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想将他刻进脑海里,黄泉路上也不能忘记:「真好,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
赵宴温柔地替我抹去眼角滑落的泪,低头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凝香,如果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人世间做不成夫妻,我们去阴间做一对鬼夫妻,可好?」
「好。」我虚弱地点点头,满足地看着赵宴笑:「也只有在幻想里,才能见到你不负我,肯为了我一意孤行。」
赵宴深深皱起了眉,他说:「凝香,你可知我也入过鬼门关?从我给我娘迁完坟回到沉香阁,听闻你被人赎走了起,一病就是三个月。」
「凝香,你可知你那句『此生不必再见』有多残忍?如果不是这句话,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寻回来。」
「凝香,你以为我不想跟你一走了之吗?可我如果不答应留下,又怎能换你杀了柳爷后的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变得无情狠戾,不去拦下沉香阁的事务,又如何在日后护你周全?」
「我怕你知道我做的这些后伤心难过,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过多解释。我答应姨娘所有的条件,想着将我娘重新安葬,了却了最后这个心愿,便回来娶你,到时候所有的误解化开,我们就能好好在一起。」
「只可惜事与愿违,姨娘骗了我,而我终究是负了你、失了你!」
「凝香,你可知自那之后,这世上便再无赵宴。那个只为你温柔,爱你、护你的赵宴,你不需要了,便也不必存在了。」
(十二)
清晨我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原来是一个梦。我怅然地看着窗外,耳边有清脆的鸟鸣,鼻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稀疏的阳光洒进屋里,柔柔软软地铺了一地。
我想着梦中赵宴的话,竟一下子释然了。原来,我只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让自己相信:赵宴亦不肯撒手放开这段感情,他只是逼不得已,并非薄情。
那日早晨,我破天荒地吃了一碗粥,青儿高兴得快要哭了。
下午周长苏匆匆赶了回来,风尘仆仆。看到我后心痛得眉心皱成了一片:「我才离开数月,怎就这般光景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周长苏慌慌张张的模样,话语间都带着焦虑,心中一暖,笑了出来:「你回来了,我便好了。」
周长苏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一剂药下去,我心境更清明起来,病便去了多半。
又过了些日子,周长苏见我好得差不多了,要带我出去散心,说京城刚开了一家「醉霄楼」,里面的酒食好吃极了,天天宾客爆满。周长苏这趟回来,比之前开朗了许多,我也不想扫他的兴,便换了衣裳,带着青儿随他出了门。
我们到得比较早,周长苏在二楼挑了一间靠着窗户、视野开阔的包厢。「说来真是有愧于你,」周长苏道:「你跟了我一年多,这还是头一遭带你出来。」
「不会,」听到周长苏这样说,我连忙回他:「我本性喜静,并不愿意出来走动。」
周长苏淡淡地说:「你倒是善解人意,我常年在外不能时刻相伴,你也不哭不闹,这么个爱玩的年纪,天天待在家里,也不抱怨。」说着轻叹了一声:「这次你生病,着实给我提了个醒,一直以来,是我怠慢、委屈了你。」
我摇摇头,看着周长苏说:「凝香真的很知足,从未觉得委屈。你给了我新生,这比什么都重要。」
周长苏押了口酒,轻笑了一下,便不再说什么。
只谈话间这会儿功夫,外面就已经坐满了人
,看来这家店果然生意红火。我正想着,忽然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从一楼上来,往人群中扫了一眼,便看向我们,径直走了过来:「哎呀!周老板,周老板!救星呐!」
周长苏正在独自饮茶,听到声音抬眼一看,便礼貌地起身相迎,客气道:「吴老板,好巧。」
「我今日约了贵义钱庄那位爷在此谈点事情,被琐事耽搁了一下,只晚来了一步,你看看,这就坐满了。」这位吴老板朝四周指了指,随即朝周长苏抱拳,懊恼道:「实在有重要事情要商议,正不知如何是好,就看到了周老板,这……不知可否同坐一桌?」
周长苏被吴老板这个不情之请弄得有些为难,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便明白他是怕我会不自在,于是赶紧上前一步,看着周长苏道:「既然在此相遇了,也是缘分,不如就让吴老板一起吧?」
吴老板愣了一下,打量了我半天,突然一拍大腿道:「哎呀,这就是周老板去岁在沉香阁里赎的凝香姑娘吧,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随即朝我作揖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听到沉香阁三个字,我和周长苏心里都有些不快,周长苏笑了笑没有接话:「既然如此,吴老板请坐。」随即又转头看向青儿,道:「青儿,上茶。」
青儿过来倒了茶,又叫小二添置了两副碗筷,便退到一边等候侍奉了。吴老板坐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周长苏:「今日吴某着实唐突了,扰了周老板清净,实属无奈之举,今日这顿我请,我请哈……」说完,自己饮了口茶。
周长苏笑着说不妨,又命人去多加了几个菜,上了壶酒。酒菜刚端上来,吴老板约的人也就到了,这人却是赵宴。
没想到又见了赵宴,看到吴老板朝他招手,他愣了一下向我们走过来时,我的心又突突跳了两下。虽然经历了这场病魔,我已经释然了许多,但是这么快又相见,我还是有些局促。
见到赵宴过来,一行人起身寒暄了一下,便请赵宴落座。赵宴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停,说了声请,便坐了下来。
席间周长苏和赵宴话都不多,我坐在一旁只低着头静静喝茶,也不说话,只有吴老板一人侃侃而谈,不停地敬酒。酒过三巡,吴老板脸上有了红晕,拖着长腔看向赵宴道:「听闻赵小爷今日又扩了钱庄,不知那笔银子,可否借与吴某使上个把月?」
赵宴抬头看了吴老板一眼,沉声道:「赵某做的就是借贷的生意,吴老板作何这般客气,改日到庄子上来,办了手续借便是了。」
听了赵宴的话,那吴老板低声下气道:「想必赵小爷近日对吴家的事有所耳闻,实在是……实在是举步维艰,还请宽限宽限,那利息……」
赵宴听毕,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挑眉道:「吴家的事情,赵某确实有所耳闻。谁家都有个遇到难事的时候,既然吴老板开了尊口,赵某断不能见死不救,今日破例免去五息,吴老板觉得可还行?」
那吴老板听了连连点头,连忙举起酒杯敬道:「听闻赵小爷行事果断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吴某多谢今日相救之恩。」
赵宴不接话,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只是,吴老板也知道赵某做的是小本生意,现如今吴家的状况,不知用何物作为抵押?」
吴老板一听,怔了怔,似狠下心来道:「我吴家虽落败,还有药材铺子在,如若到时候本金利息不能按时还上,这铺子就是赵爷的了!」说完一仰脖将酒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