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见鹿

「你说我是什么?」我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的人。

「通房丫头。」

他生怕我听不清似的,字字清朗,声声掷地。

罢了,他指了指我,笑眯眯地重复:「你是通房丫头!」

「通房?通谁的房?」

他翻转手腕,又指了指自己,冲我挤了挤眼:「自然是本王的房。」

「本王……」我紧了紧身上的被子,默默念叨了一句,「你是……王爷?!」

「元元是吃酒吃傻了?」他凑过头来在我颈间嗅了嗅,「闻着倒没多少酒气。」

我瑟缩着往后退了退,裹紧身上的被子,屋里的暖炉烧得旺,还泛着香,我却汗毛竖立,冷汗涔涔。

我这是穿越了,穿成了九王爷景晏的通房丫头,元元。

这景晏是个笑面虎,谈笑间便能将人吞吃入腹,最是个不好摆弄的主,我也真是苦命得很。

他见我躲他,反倒欺身而上,从被子缝隙中伸手进来,捉了我的一只手腕,含着笑将酒气都渡进我耳里。

「元元躲什么?本王是不吃人的。」

我抽了两下手,非但抽不出,还险些挣落了被子,露出一片肩膀来。

他反倒是好整以暇,甚至颇为君子地为我将滑落的被子重新拉好。

我恼羞成怒,也不知哪里来的横胆,瞪着眼睛驳他:「王爷怎么不吃人?不过是吃法不同罢了!」

说完了,我才觉出这话里有些暧昧意思,容易叫人会错了意。

他听了反而松开了我,拍着掌大笑起来,笑足了,他点了点我的鼻尖,对我说:「元元,本王最喜欢你聪明。」

真喜欢,也不会仅是个通房了。

然而这话是能想不能说的,说了,便是十成十的蠢货。

「王爷明日还要早朝,还是……」

「春宵一刻值千金,本王早告过假了。」

他半道截住了我的话头。

「我前几日染了风寒,王爷不要渡了病气……」

「风寒?那更要出些汗,好得才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脖颈,我便如同被拎住了后颈的猫儿,再耍不出什么小把戏。

「王爷!王爷!」我慌不择言,连声音都变了调,「我……我身上来着,不吉利……」

我听出自己带了哭腔,身子只隔着一层被,贴在他胸口发抖。

「真的?」

他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嘴角的笑如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容不得我说半句假话。

「真的吗,元元?」

他的手无声地滑进被子里,摩挲我喉咙处脆弱的骨骼和血管:「元元,本王才刚夸过你聪明,你就拿本王当傻子吗?」

我终是被他给吓哭了。

「不是……不是……」

我摇头如拨浪鼓,抖得更厉害了,期期艾艾地流了一会儿泪,我抬起头来,委屈地看着他:「王爷,我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他听了我的话又笑,粗糙干燥的手掌抚过我的脸:「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王爷,这帝城之中谁不知道,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为您选好的佳人,将来是您的王妃。」

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的外孙女,因着受宠,性子毒辣得很,最是晴雨难测。

她对这九王爷一片痴心,倒是真的,曾有个婢女不过是在景晏面前多戴了一只绢花,便被晚芍下令,绑着青砖丢进了护城河。

「元元,你是怕本王,还是怕晚芍?」

「自然是都怕。」

他闻言轻笑一声:「你倒实在。」

「王爷……」我趁着这个空当,裹着被子跪到了床畔,讨好地抓了他一侧衣袂,低眉顺眼地求他,「王爷,您翻手为云覆手成雨,自然是要什么都成的,何况是女人的身子,只是……」

我强抑住颤抖的身子,仰面看他,哑着声音哀求:「只是,求您趁夜放我走吧。」

他看着我,只笑,不语,看得我毛骨悚然。

「王爷,落到晚芍郡主手上,元元没有命活的。」

他单手钳起我的脸,迫使我与他直视,脸上还是挂着笑:「放你走,可以。」

我深知他的为人,伏在地上静待他的后半句。

「只是,本王不声不响地放你走了,要如何与人交代呢?」

「王爷,这偌大的王府,没了区区一个通房,哪还需要什么交代?」

景晏轻哼一声,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区区一个通房的确不算什么,可我景晏的床上死了女人,若传出去,岂不是败坏了本王的名声?」

他根本就是不想放我走。

我死心地松开他的衣角,认命地靠在床沿流泪。

「元元,本王是人,不是鬼,你不必怕成这样。」景晏展开手,示意我给他宽衣,「你方才说,本王想要什么都成?」

我抬起空洞的

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着看我,面孔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苍白的皮肤配着森冷的声音,倒真像是鬼魅一般。

「问你话呢!」他的音色冰凉,如蛇吐芯子,却又蛊惑人心,像烈酒灼心,「要什么都成?」

我的心蓦地一沉,手指抓紧了身侧绸缎的被面,闭了眼睛,哆嗦着将锦被扯落。

屋子里不冷,空气挨着赤裸的皮肤,却像在扎人。

我闭着眼,听胸腔里如擂鼓一般的响动,血涌心跳,简直令我按捺不住地想吐。

等来的却是景晏的笑声,这笑声并不阴森,甚至有些悦耳。

他断断续续地笑了好一阵,笑声伴着脚步声向我靠近,停在离我极近的地方,轻薄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挨蹭我的身体。

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这悦耳的笑声背后,是一张冷漠阴鸷的脸。

「元元。」他的手指拨开我凌乱的头发,再划过我冰凉的脸,「本王没你想的那么缺女人。」

那日我睁开眼时,景晏早已离开,只留下赤身委坐在地上的我,和一句不咸不淡、不轻不重的话。

他说:「元元,你是本王的人,要听本王的话。」

他这话摆明了有弦外之音,只是我此时惊魂未定,尚没有闲心去琢磨。

我是穿越而来,自然知道元元的命运。

元元是通房丫头,是王府的丫鬟里地位最高的一个。

而我,只是府里最低微的婢子,跟在元元身边伺候,连景晏的样貌都不能得见。

元元是由景晏亲自选的通房,这夜之后,便做了妾。

三日后王府走水,元元葬身火海,连着我也命丧其中。

这事不消想,也知道是晚芍郡主的授意,可元元想不明白,死到临头还叫着王爷救她。

王爷哪里会救她,她不过是主子们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天意弄人,世事难料,如今,我竟成了元元。

景晏对我说,要听话。

除了听话,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

这里是王府,以景晏为天,想活下去,必定要依附于他。

景晏本没有妾,这些日子,却一次纳了三房妾室。

一房,是皇帝选的,地方进贡的舞女——绫宜。

一房,是太后选的,宫里养着的绣娘——织欢。

另一房,就是元元了。

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我醍醐灌顶,忽然想明白了他话中深意——绫宜是皇帝的人,皇帝忌惮他的势力;织欢是太后的人,太后厌恨他的母妃,只有我……

只有我是他的人!

只是,为何偏偏是我呢?

我想不明白。元元资质平平,更没什么才智勇谋,景晏选她做自己的心腹,实在没什么道理。

更何况,景晏曾听之任之,纵容晚芍将其活活烧死。

元元这颗棋子,景晏究竟想如何摆布?

他这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令人捉摸不透,实在是可怕得很。

夜巡的更夫又在敲小锣了,我仔细听了听,已是四更天。

我刚要起身,却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夜风伴雨,颇冷,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伸手去抓散落在身侧的被子。

景晏的眉细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他穿戴整齐,我却衣不蔽体,看着倒像是我在勾引他。

我将身子伏了下去:「王爷,四更了,元元伺候您更衣上朝。」

「不必了,本王告过假了。」他回手关了门,坐在榻子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去找身衣服穿上。」

「是……是……」我披着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回了自己的小卧。

所谓通房丫头,其实就是夜里头贴身伺候的丫鬟罢了,是因如此,我的卧房与景晏的相通,仅用两块软帐子隔开。

「元元,本王抬你做妾如何?」

景晏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系扣子,手上一紧,竟是将一颗盘扣硬生生扯了下来。

「王爷……」我只着了一件单衣,便挑开帐子走了出去,在景晏面前跪下,「王爷,元元不愿意,元元只想做通房。」

景晏挑了挑眉,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哼,玩味地看着我:「为何?做了侍妾,给你在别院挑一处别致的小阁,不好?」

我将身子伏得更低了:「还是通房方便伺候王爷。」

他轻笑:「你几时伺候过本王?」

「既然没有伺候过,就更没有做妾的名分了。」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竟有片刻的失语。

我额间泛汗,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少顷,他站了起来,迈了几步,在我面前站定。

他抬起一只脚,用一尘不染的鞋尖儿碰了碰我的右手:「手里拿的什么?」

「回王爷,拿的扣子。」

我摊开泛白渗汗的手掌,露出那颗被我扯下的盘扣。

他浅浅地笑了几声,道了句:「看出来,你是真怕了。」

我不敢搭茬。

景晏缓缓蹲下身子,与我对视,端着我的脸打量了一番,忽又含着笑,伏在了我耳畔。

「元元,你的确聪明,去别院并不安全……」他顿了顿,话中的笑意更浓了,「不过,本王的身边……就安全吗?」

至少一把火烧了王爷的卧房,晚芍还没这个胆子。

前狼后虎,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晏是伺机而动的毒蛇,晚芍却是逮谁咬谁的疯狗,当务之急,是躲过三日之后那一场大火!

「元元是王爷的人,自然是王爷在哪里,元元就在哪里。」

我深知景晏此人深不可测,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卖弄伎俩,是万万没有好下场的。

唯有小心行事,和盘托出,才是唯一活路。

「王爷。」我壮着胆子捉了他一只手,强迫自己与他对视,「王爷,元元听话,王爷要守,元元就是您的甲;王爷要杀,元元就是您的刀!」

不出我所料,景晏在我这一番话中眯起了眼睛,他森凉的音色慢慢悠悠,伴着眼神在我脸上游弋。

「元元,你刚刚这一番话,可是要犯死罪的。」

我强勾出一抹笑来,紧紧地盯着他:「王爷……难不成想过要放我活吗?」

若我没有猜错,打他选我的那一刻起,便在心中盘算着,何时杀我。

这枚子,是一枚弃子;这步棋,是一步死棋。

或许是夜里风凉,吹得我的满颅燥血也渐渐冷了下来,景晏的用意,我也越想越明白。

他问我,是不是他要什么都成,他想要的是我的命。

他纳了三房爱妾,晚芍必定会起杀心,可绫宜和织欢是动不得的,饶是郡主,也不敢跟皇帝、太后造次。

可我不同,我是笼中豢养的小雀,任人生杀予夺。

我申冤无道、雪恨无门,唯有于烈火中啼出一腔血,随着熙攘的人群践踏,干涸黯淡,不可辨认。

晚芍必定会杀我,是景晏将我送给她杀!

所以,我问他:「王爷……难不成想过要放我活吗?」

他眯着眼睛,嘲弄地扯了一下嘴角,钳住我下巴的手缓缓下移,如爱抚一般攀上了我细弱的脖颈。

他的手稍稍收紧,眼睛却一刻不缓地盯着我,锐利的目光像生出爪牙,探进我的眼底,几乎将我剖穿。

我咬紧打颤的牙齿,不许自己露出一丝恐惧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不是,王爷不是要我这样死。」

闻言,他果然放开了我。

他重新站起,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我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元元,你说本王想杀你,可本王为什么要杀你?」

「还没想明白。」

我伏下身去,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实说。

他却被我这回答给逗笑了,转身回到椅子上,舒服地坐下:「那就再好好想想吧。」

我轻轻抬头,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并未在看我。

「元元。」

他忽然叫了我一声,吓得我慌乱之中又低下头去:「是……是……」

他声音里带了点笑,不像之前那般阴森诡怖,却像是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兴奋。

「元元,你要几天才想得明白?」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回我的身上,挑眉笑望着我,「你要几天……才猜得中本王的心思?」

他心思缜密如丝,我哪敢夸口说要猜中?

他却似乎洞悉了我的踌躇,不轻不重地拿话推了我一把。

「元元,这是你的机会,知不知道?」

景晏说得没错,这是我的机会,让我活得久些,可这也是我的劫数,一着落错,满盘皆输。

「那就……五天。」

「三天。」

我不是能够跟他讨价还价的身份,于是顺承着答应下来:「好,就三天。」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话锋一转,似乎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最近风沙势猛,听说这护城河的水,也是又深,又浊。」

我却明白,他这是在掂量我,要是我不能陪他玩好这个游戏,护城河里那个戴花的女人,就是我的下场。

我深知不能在他面前装糊涂,于是攥紧了拳,壮着胆子答道:「是的,风沙势猛,尤其夜里,将满园的芍药都给打蔫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并不掩饰脸上的惊讶,看了我一会儿,他又笑起来:「你是胆子小呢,还是胆子大呢?」

我没有答话,恰好更夫敲了五更锣:「我去吩咐小厨,端些膳食上来。」

「不必了。」景晏却站起身来,往门口走,「本王去别处用膳,也好给你留些时间,想想正事。」

景晏走后,我回了小卧,才跌坐在床上

,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想起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混过了第一关。

我穿越而来,这之前尚能摸着石头过河,这之后却只能靠自己,再无石头可摸。

可我得活着,才不枉老天垂怜,给了我这一次机会。

景晏,景晏。

我咬着食指的骨节,在疼痛中一遍一遍用低哑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喉间发出困兽一般的嘶鸣。

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是景晏的敌人,也不能是他的玩物,我只能做他棋逢对手的伙伴,做他平分秋色的战友。

我对他不能有爱,也不能有恨,我必须时刻冷静,算计筹谋,与他一样,做一个掌局的局外人。

三天,我只有三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一遍地抽丝剥茧,试图看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然而却是徒劳,任我怎么想,也不明白一个小小的通房丫鬟,为何就非死不可。

一夜的无眠和与景晏的周旋已耗去我许多精力,盘根错节的故事如一团乱麻,叫我找不到任何头绪。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元元!」

我循声望去,是个丫头趴在窗棂上看我。

我认得她,她叫木婵,也是府里的大丫头,跟元元玩得最好。

「元元,快过来!」她又叫了我一声,「你怎么样?」

我强挤出一个笑来:「你这丫头,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来?」

「王爷出府去了,且要一阵子才回来呢!」她吐了吐舌,机灵得很,「你快告诉我,王爷是怎样的人?」

「王爷?」我敛了敛眼睛,答道,「我没敢细看。」

「瞧你那点出息!」木婵揶揄了我一句,又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呀!」

她拿帕子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指着我:「元元,你这领口缺了颗扣子,该不会……是王爷扯的吧?」

我心中一紧,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她:「别出去胡说!」

她不以为意地笑我:「瞧你,还害臊了!你这是攀上高枝了,姐妹们可都羡慕你呢!」

「是吗?」我心中忽然升腾起一抹异样来,低头笑了笑,轻声问,「你呢,木婵?你也羡慕我吗?」

「我?」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说,「咱们是姐妹,你好了,我自然也能好!」

「嗯……」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木婵,咱们是姐妹,我好了,你才能好。」

她愣了一下,旋即打了我的手背一下:「怎么了你!」

我笑了笑,轻轻放开了她,转身去屋里取了个东西出来,捏在她手里:「木婵,你记得,别人靠不住,你要靠我。」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我,没有去深究我的话,反而问:「这样好的面料,这是我能用的东西吗?」

「王爷赏的,你藏好就是。」我捏紧了她的手,压低声音对她说,「等过几年,你二十五岁出府去了,可以给自己换些嫁妆。」

「好!那我收下!」她又冲我笑,扯了一会儿闲,跟我说她要给别院准备午饭,就先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隔了一会儿,关了窗,倒在床上小憩。迷迷糊糊的,还发了梦,梦里光怪陆离,又是水,又是火,实在难受极了。

晚些时候,景晏回来了,带着少许的酒气。

他挥退了房里其他下人,单单使唤我:「元元,给本王倒杯水来。」

我依言倒了水,他又展开手:「元元,宽衣。」

我只得挪到他身侧去,默默地为他盥洗更衣。

「元元,你来闻闻,本王的身上可有脂粉味?」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打算,只得装模作样地嗅了嗅他的袍子,还真是有一点香。

他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粉盒来:「送你。」

我并未推辞,接过这一盒脂粉,甚至打开闻了闻:「这味道倒真罕见,多谢王爷,元元很喜欢。」

他轻笑一声:「喜欢就好。对了……」

他话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可在屋里收拾出了一个水蓝色的荷包?」

「没有。」我顿了顿,又补道,「许是收拾得不仔细,待明日再看看。」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哼笑:「好,若是找到了,记得告诉本王。对了……那荷包上,绣的是一株芍药。」

「元元记住了。」我望了一眼天色,起身关了窗,顺便灭了几盏灯,只留下他床侧的一盏,「明日还要早朝,王爷休息吧。」

景晏今日倒没有为难我,我无事地退到小卧,许是白天睡了一会儿,此时并没多少困意。

我屏息,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软帐之外的动静。

良久,听见景晏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元元。」

不待我应答,他又问:「想

明白了吗?」

「还没有。」我答。

「有头绪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敢说。」

帐子外果然传来他低低的笑声。

「元元,你还有两天。」

是啊,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想,我还有两天。

「啊——」

说不清什么时候,我从梦魇中惊醒,四周还是漆黑一片,像一团浓雾裹挟着我。风声鹤唳,犹如鬼泣,碎沙拍打在窗上,发出如厉鬼挠门一般瘆人的声音。

身上湿黏一片,头发也被汗浸得打绺,黏在脸上。

景晏那侧的小灯倒是先燃了起来。

「元元,你做什么?」

透过帐子看去,他的剪影立在那里,正在看我。

我惊魂未定,胸口起伏,生硬地答道:「王爷恕罪,元元发了梦魇。」

「过来。」

我心中一紧,却又不敢不从,只得挑了帐子,走到景晏的面前。

待我到他面前站定,才发现他枕下露出半截刀柄,看来我刚才这一声喊,竟是让他在睡梦中去摸枕下的刀。

「过来。」

他似乎不满我站定的位置,依然是重复这一句。

我又往前磨蹭了两步。

他不耐烦了,单手扯了我过去,我没有防备,也不敢防备,只得僵着身体在他怀里坐下。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很沉稳,贴着我的背,鼻息却有些灼热,在我耳畔低声说:「元元,你这么个喊法,外头的人会以为本王把你拆了。」

这话实在露骨,可我如今的身份,却没有反驳的立场。

他察觉到我的僵硬,又发出了那样讥诮又低缓的笑声:「你梦到什么?」

「梦到护城河,水又深,又浊。」我深呼一口气,如实相告。

他还是笑:「听你这意思,倒是本王吓着了你?」

我不答话,以退为进。

「那就在这里睡吧。」

他却半步都不容我退,像拎猫一般将我塞进了被窝。

夜深灯灭,身旁的鼻息渐渐平缓下来。

原来我总听元元说,主子们的床那样宽、那样软,可此刻我却觉得这样的狭窄逼仄,稍稍一动,就会碰到景晏的身体或四肢。

我尽可能将自己蜷成一个小团,不与他接触。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或许是我三番五次乱动,扰人清梦,景晏真的有些愠怒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声说:「元元……想让王爷睡得舒服些。」

景晏闻言忽然笑出声来,跟之前都不一样,他这次笑得有些轻佻。

「你想让本王舒服,是吗?」

此情此景,这话真是叫他说得变了味。

我心一横,索性伸直了胳膊腿,闭着眼睛像死鱼一般平躺:「王爷说是,我还能说不是吗?」

我能感觉得到,景晏的目光灼灼,想在我脸上找到我的破绽。

我怕,可我绝不能够让他看出来,否则他会靠这档子事拿捏我一辈子!

他的手顺着我的腰线缓缓上移,勾住我小衣的带子,将拉不拉,像猫玩弄老鼠一样戏弄着我。

良久,我才听到他含着笑伏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不错,元元,你有长进。」

我听了这话,也闭着眼,摸索着伏上了他的耳朵。

「王爷,这下……是真让您吓着了,我……我内急。」

景晏半真半假地笑了我几句,便放我走了,我也正好借故出来吹吹风。

其实我心里知道,景晏并不相信我的说辞,他一定知道我捡走了那个荷包。可他却未必知道,那个荷包早已不在我的手上。

就连现在,我对他说我内急,他也一定猜到,这是一句假话。

如今,我在夜风里猜忌着他,他也一定在房中猜忌着我。

此刻,我唯一能利用的东西,就是他的好奇。

我是被他丢进丛林的小兔,而他想看一看,兔子被逼急了,是不是真的有胆子咬人。

我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视野中却还是一片混沌的黑,离天亮还远着。

「元元?」远处,木婵挑了灯笼,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确定是我,才走上前来,「你怎么出来了?」

「折腾了半宿,王爷这会儿才睡下。」我说,「你今晚值夜?」

「嗯,同人换了。」她拿胳膊碰了碰我,低声说,「我刚刚……听见你在里边喊了。」

「嗯……」我不置可否,只含混地答,「当主子的,都不知道心疼人。」

她不承想我会说得这样直白,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我与她更是无话,站了一会儿,就跟她道别,回房去了。

进屋时,景晏背对着我,灯还没灭。我试探着回了自己的小卧,他并没说什么,过一会儿就吹了灯。

我算准了,刚刚和木婵说话的

地方就在他的窗下,他一定是听到了。

我想要他帮我一把,可不知道,他会不会接我这一茬。

翌日,四更天,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叫景晏起床上朝。

他却摆了摆手:「不去了。」

我怔了一下,又问:「今天也不去了?」

「不去。」他看着我,依旧是一脸戏谑的笑意,「折腾了半宿,怎么去?你这当丫鬟的也不懂得心疼人。」

他这话噎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他听清了我昨夜的谈话吗?

那精明如斯,他又是否猜出了我这么做的用意呢?

「王爷,我斗胆猜猜……」我沉了一口气,轻声问,「明日您也不上朝,是吗?」

他瞥了我一眼,要笑不笑:「不上。」

「今晚,您还是谁的房里都不去,是吗?」

他不再掩饰脸上的笑意,转过头来专心致志地打量我的表情:「不去。」

我点点头,又问了最后一句:「明日,您白天不在府里,是吗?」

「不在。」他拂了拂袖子,手指轻轻地叩击在桌案上,「元元,本王不喜欢兜圈子。」

「元元不跟您兜圈子。」我敛起眼睛,低头笑了笑,「王爷,元元想明白了。」

景晏不说话,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我。

「王爷掉的那个荷包,若无意外,明天就能找到。」我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等明天贵客登门,就能找到。」

「好啊,那本王等着。」他笑意不减,我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危险。

「王爷。」我已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跪在他脚边,「若明日贵客来了,我没猜错,您能……」

我牙齿发颤,双手发抖,压低声音哀求他:「您能救我一命吗?」

他俯视着我,还像第一夜似的,不语,只笑,看得我毛骨悚然。

他眼中分明有话,可那双眼太深,我竟看不明白,这句话是救,还是不救。

短短两天,我不敢说摸清了景晏的脾气秉性。我只知道,他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走每一步都是运筹帷幄,绝不为旁人所动。

他是否会帮我,我说不准。

说他不会帮,可他有些行为实在怪异。

可若说他会帮,他看我的眼神却又那么森冷。

那个绣着芍药的荷包,分明是他故意遗落给我的,我捡到时便仔细瞧过,面料上乘,绝对是宫里的东西,绣工却说不上有多么好。再加上上头绣的是一朵芍药,我几乎确定,这是晚芍郡主赠予他的信物。

可它却出现在了我的房里,静静地躺在我床边十分醒目的位置。

木婵认得荷包的面料,可她不认得上面的图案吗?她一定是认得的。

那她是想不出个中的曲折?不,她也一定想得出。

可这么烫手的东西,她竟敢收,还要藏在自己手里几年之久?我并不信。

她不对劲。

不对劲的还不止是她。

景晏连着三日不去上朝,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乃至皇帝,都必有微词。

细究起来,这三日,景晏冷落了两房爱妾,却迷上了一个通房。

这样私密又不成体统的风流韵事,王孙贵族最是喜欢,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便会传到晚芍郡主的耳朵里。

景晏并不介意,他巴不得这故事传得再离谱些,故事里的他越荒唐,故事外的他才越安全。

而晚芍盛怒之下,难免犯蠢,要么上门来兴师问罪,要么,就是像之前一样,妒忌杀人。

她越是愤怒,越是不顾,景晏才越能揪出王府中的异己,排除更多旁人的耳目。

而这通房的丫头是活是死,是元元还是木婵,对于景晏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一切尚是我的猜测,可光是猜测,已令我恐惧万分,因为即便我猜的都对,以我的身份,也依旧束手无策。

所以景晏才会那样看我,那样嘲弄又兴奋,那样轻蔑又期待。

他在玩弄我,可我说了,我要活下去,就不会做他的玩物。

第二日,景晏一天都在书房,到了晚上才回来,依旧是挥退了下人,只留下我。

他没再问我关于三日之限的任何问题,甚至是旁敲侧击的提醒,都没有。

唯有第三日晨,他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最近大鱼大肉,吃得人身上发腻,吩咐小厨房,今天备些清淡的小炒,不等晚上了,日落前就备好吧。」

我愣了一下,旋即答道:「是。」

或许是我没藏住脸上的笑意,景晏本要走,却又折回来,对我补了一句:「元元,你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我怎能不喜!听景晏这意思,应当是日落前就回来了,且他一回来,就会来找我!

抑或说,救我。

他走时是大清早,午后,贵客就来了。

来人衣着华贵

,气质骄纵,一脸的恨意,应当就是晚芍。

跟在她身后的,果然是木婵。

我没猜错,她这次是真气着了,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说来也对,她一定想要看看这个传闻中把景晏迷得昏头转向的丫头长什么样子。

晚芍前脚刚踏进门槛,身后两个婆子就关了门,一边一个,像逮牲口一般将我按在地上。

「你就是那个贱婢?」晚芍从鼻间冷哼一声,不可一世地看着我,「你可知我是谁?」

一想到我与元元便是命丧其手,心中便升腾起一股火来,烧得我心肝儿发颤。

我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装作怯懦的样子:「奴婢……奴婢不知道。」

「贱婢,本郡主就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皇上的外甥女,晚芍郡主!」

「是……」我的后脑被人按住,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倒让我清醒了不少,「郡主息怒,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事?」

她再发出一声冷哼,咬着牙,阴恻恻地问我:「你可知道两年前,这王府里有个跟你一样的贱婢,是怎么死的?」

她伸出手,手上挂着一枚水蓝色的荷包:「这个,你可认得?本郡主一针一线,真心实意,王爷竟给了你这么个贱婢!」

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喊道:「奴婢认得!奴婢认得!这是王爷遗失的东西,王爷还说,这是郡主您赠予的,叫奴婢务必找到!可奴婢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为此,王爷还责罚了奴婢!」

「你撒谎!」还不等晚芍说话,木婵先沉不住气,喊了起来,「你明明说这是王爷给你的,你才给了我!」

「木婵,枉我同你姐妹一场,你怎能这样血口喷人?」我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挣脱了婆子,哆嗦着指她,「你撒谎也要打个草稿!若真是王爷赏赐的,我又岂敢随意送人?你也不看看这上乘的面料,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饶是我敢送你,你也敢要?分明是你偷的!」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木婵显然慌了,口齿不清地冲着我喊叫,「前天夜里,我都听见你喊了!喊得那样大声,还说王爷不心疼你,你也不嫌害臊!」

「郡主,晚芍郡主,不是的。」我简直泣不成声,口中却都是编好的说辞,「是王爷看奴婢没有找到您的荷包,责罚了奴婢,奴婢是说了一句气话,可绝不是木婵所说的那样啊……」

「你……你!元元!你这杀千刀的丫头!」木婵是气急了,她扑通一声跪在晚芍的面前,抓着她的腿,红着眼睛发狠,「晚芍郡主,奴婢亲眼看见王爷扯烂了这丫头一件衣裳,郡主,是奴婢亲眼所见啊!」

晚芍倒还真让她拱起火来,再度恨恨地看向我:「贱婢,你还真伶牙俐齿,这次又想了什么说辞?」

「子虚乌有的事情,奴婢无从辩驳。」我卸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那里,无力地说,「木婵,她是恨毒了我,才要这样污蔑我,编出如此恶毒的瞎话来。」

我往前跪爬了两步:「郡主,奴婢是王爷的通房,不假。可不瞒您说,王爷对奴婢并不中意,奴婢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若不信,您身边也带着婆子,拉奴婢去验身就是。」

木婵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晚芍的眼中也有了变化,她们似乎都不相信我能有这样的底气。

事实上,这也是我最后的一步棋了。

破釜沉舟,釜底抽薪,若晚芍还是铁了心要杀我,我依旧逃不过。

「你个贱婢,还敢诈我?」晚芍讥笑一声,示意我身后两个凶悍的婆子,「给咱们这位元元姑娘松松绑,拖进去,看看她到底是块完璧,还是烂瓦!」

跟在晚芍身边的婢女小声提醒:「郡主,这要是王爷问责起来,未免不好收场。」

晚芍扬了扬脖子,瞥了那婢女一眼:「怎么,你还怕王爷会为了这么个贱人同我撕破脸吗?」

得了她这句话,两个婆子便像得了圣旨,一人拽住我的一条胳膊,拖死狗一般将我拖进了小卧。

我像案板上的鱼肉,被粗暴地剖开,连带着自尊也被撕裂,我几乎咬碎牙齿,指甲狠狠地抠进皮肉,才不至于在这些人面前发疯,或是咬舌自尽。

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被抽走了半条命,才被两个婆子拿碎布一裹,像扔纸人一般扔在了地上。

此刻,我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木然地看着婆子冲着晚芍微微摇头,而晚芍咬紧了牙,回头一巴掌将木婵打得趴在地上。

「贱人,你敢欺骗本郡主!」

我贴在地上,看着木婵同我一样,像死狗一样趴着,她的眼中全都是恨,死死地盯着我。

她还在挨打,而我裹在这些破布里,身上撕裂一般地疼。

从这里刚好能看到一点窗外,太阳依旧挂在天上,景晏呢?

景晏真会回来吗?

耳边犹是木婵撕心裂肺的求饶与喊叫,喊了几声,声音便弱下去,只剩下血在喉头含混的呼噜声。

我木然地低着头,不理会残破的木婵,也不理会凶悍的婆子。

晚芍在看着我,像饿了三天的野狗,盯着一只受了伤的幼兔。

铛——

金属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我抬了抬眼皮,是晚芍扔来了一把匕首。

「贱婢,你为了活命倒真费了不少心思。」她往前迈了几步,将那把匕首踢向我,又说,「可你这张小脸,实在是叫本郡主放心不下。」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我的脸不能毁,脸若毁了,我在景晏手中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我缓缓地往前爬了一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了那把匕首,拔了刀鞘,余下刀刃在手里。

锋利的刀刃贴在我滚烫的脸上,我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奴婢明白,奴婢不给郡主添麻烦,不给郡主添麻烦……」

我用尽全力,手腕却依旧哆嗦,不知我能拖延多少时间,不知晚芍能有多大耐心。

四周静得出奇,仿佛只剩我粗重的喘息。

「芍儿,你要将本王的府邸掀翻吗?」

这声音依旧含笑,景晏不疾不徐,不慌不忙,闲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跨了进来。

我手中的匕首却应声落了地。

好险!好险!

晚芍一愣,攥了攥拳头,却又不得不暂且搁下我,回头冲着景晏作礼:「王爷。」

景晏轻笑,自始至终未曾扫过我一眼,他看着晚芍,意味深长地说:「芍儿,本王竟不知道你要来,若是知道,今日一定不走。」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凭听者自己琢磨。晚芍是疯子,可不是傻子,听了景晏的话,倒是先服了软。

「是芍儿没有规矩了。」

「欸,本王可没有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又说,「你不来找本王,本王也正有事找你。」

景晏不等她问,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你送本王的那个荷包不知落到了哪里,本王房里的丫头最是个笨手笨脚的,找也找不到,本王早教训了她一番。」

这话与我的说辞不谋而合,看来他终是帮了我。

可晚芍也不傻,她未必听不出,这话是说与她听。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丢了倒也无妨。」她瞧了一眼地上被打得半死的木婵,对景晏说,「缘是这丫头手脚不干净,竟盯上您的东西,芍儿才叫她长长记性。」

她拿出那个荷包,双手递上:「如今,物归原主。」

这三言两语,倒是将自己择了个干干净净,可景晏是何许人也,自然是半个字也不会信。

他笑眯眯地接过,系在自己的腰间,顺着晚芍的话头,意有所指地说:「原来是这大胆的丫头,本王竟不知道,芍儿,你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晚芍一惊,还欲说什么,景晏却先她一步,抢着说:「这两个婆子看着面熟,也是本府的老人了,手脚麻利,人嘛……也老实得很,既然芍儿用着顺手,就带走吧。」

晚芍让他架在了当场,只得硬着头皮反问:「王爷,您怀疑我在您府里安插眼线?」

若不是我此刻实在无力,保不齐真会笑出声来——这蠢货全然不是景晏的对手。

果然,景晏喟叹了一声,装着语重心长:「芍儿,你这话说得令人伤心,本王是心疼你身旁没有体己的人,知不知道?」

晚芍这会儿怕是已经气没了脑子,咬着牙,骑虎难下,只得置气:「好……好……既是王爷一片好意,那芍儿就收下。」

景晏笑意更深,几乎是得寸进尺:「这个半死不活的,待会儿就找块破席子卷了吧,没用的东西,本王这主子当得不长眼,让芍儿你笑话。」

这话简直是摆明了骂她没长脑子,若景晏不是王爷,这会儿怕是已经被她一刀捅了。

「这个半死不活的,我不管。」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景晏,忽然又转头看着角落中的我,「那个半死不活的,我要带走!」

「不成。」景晏慢悠悠地驳她,「这个,本王用顺了手。」

晚芍急了,怒不择言:「胡说!我已命人给她验过身子!」

「晚芍。」景晏声音不大,甚至很轻,听起来却更加瘆人,他一步步走向晚芍,紧盯着她,笑说,「晚芍,你想要的东西,本王高兴了才能给你,你可不要作孽,自己把它弄没了。」

晚芍喜欢景晏这个人,晚芍的家族也喜欢景晏这个王爷。所以晚芍才不敢在他面前胡来。

不胡来,她早晚是九王妃,可她若胡来,触了景晏的逆鳞,景晏还真就能铁了心,不娶她。

晚芍走了,走也走得盛气凌人,虽是不情不愿,还带着两个婆子。

木婵只吊着最后一口气,口鼻中冒着血沫。

景晏迈过她,走到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只是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我想了很多,我在想,若他是我的丈夫,此刻我就能扑进他怀中痛哭一场;若他是我的竹马,我也能诉说一番心中的委屈……

哪怕,哪怕他只是我的情人,我至

少能耍耍性子,向他讨些好处。

可他是王爷,而我只是他有名无实的通房。

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冲他笑一笑,嘶哑着声音对他说:「王爷,送走了贵客,找到了荷包,您这步棋走得妙,是我接得不够好。」

若我没有看错,他脸上确实闪过了一瞬的错愕。

他褪下袍子,弯下身将我包了起来,轻轻拍抚我的后背:「不说这些,元元,现在不说这些。」

我知道,这是他仅能给我的片刻温柔,百无一用是温柔。

可我却必须陪着他,把这温情的戏码演下去,让这闹剧有个像样的收场,再等他敲响下一出的锣。

我攥紧他的衣袖,任凭身体在他怀中发抖,牵着他的手去触摸我身上新鲜灼热的伤痕,轻声对他说:「王爷,我从未觉得如此羞耻,从未觉得如此屈辱。」

「是我求您救我。」我将头靠在他胸膛上,继续说,「可到了这会儿,我又在想,活着是不是真比死了好。」

景晏由我靠着,半晌才说:「元元,本王的确是低看了你。」

听来如此薄情的一句话,可我已心满意足了——虚情自然只能换来假意,景晏这么聪明的人,绝非我三言两语能够对付。

我恢复了一些体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木婵还在地上伏着,时不时地痉挛,四肢扭曲成极怪异的姿势,想来是已被打断了。

我蹲下身去,看着她问:「木婵,你说,活着真就比死了好?」

她的手指动了动,费力地指着我,口中喷出乌黑的血沫:「元元,姐妹一场,你害我……你害我……」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先把我卖了。」我笑了笑,轻声说,「木婵,我曾希望是我看错了你,可到最后,是你看错了我。」

木婵竟笑了,露出猩红的牙齿,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我都是下人,怎么你就那样好命,要当主子?」

好命?

我差点笑出声来,回头看了景晏一眼,发现他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那样含着笑、发着狠、敛着眉、冷着眼的一张脸。

「木婵,你当真觉得我好命?」我就这样看着她,幽幽地问,「你可知道溺水而死,烈火焚烧,都是什么滋味儿?」

许是被我的话恫吓,又许是被我的表情吓着,木婵用满是血污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发癫一般地求我:「元元,是我糊涂了,我不分好赖,你饶我一次……你饶我一次……」

「木婵……」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动了动疼痛的身体,「若今日你成了事,换作我趴在这,你会不会饶我一次?」

木婵愣了一刻,松开手,挤出一个凄然的笑来。下一秒,她便如同一个破烂的木偶,人起身落,撞死在了我的面前。

湿黏温热的东西从她脸下流淌出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红的是妒忌,白的是愚蠢。

她瞪着那双有些凸出的眼睛,不瞑目,似乎在看着我。

仿佛有一双手抓住我的五脏六腑不断翻腾,我两眼一黑,终于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呕到满脸泪痕,身子发颤,却仍觉得淤堵,恨不得一刀捅下去才能痛快。

「元元!」是景晏揽紧了我的身子,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元元!看着本王!看着我!」

真奇怪,我耳边是他的声音,眼中是他的面孔,周遭是他的体温,却仍觉得他远。

「元元!回过神!」

这是我一生中在景晏面前为数不多的一次崩溃。

我无声地屈起身子,如虾米一般蜷着,终于沉默地呕出了一口乌黑的血来,大部分都喷到了景晏的衣服上,有一些甚至沾到了他的手上。

「不碍事,不要紧,元元……」他就用那只沾了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的后背、脸颊和头发,「你哭出来,你哭出来……」

可我哭不出来,我只觉得累。

不过两炷香的工夫,屋里便恢复了原样,下人们各个面无表情,将四处收拾得一丝不苟,全无一点痕迹可循。

既麻利,又麻木。

景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顺便拿掉了那个绣着芍药的荷包。

至今,我想起那个荷包,仍想苦笑——当日若我拾到不报,搁在自己手里,有朝一日让晚芍知道了,一准儿活不成。可若我拾到后告诉景晏,他也可以顺水推舟叫我留下,到时候我就是想送出去,都没了机会。

要不是木婵邀功心切,任我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景晏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炙烤。

我清洗了身上,又特意拿凉水撩了一把脸,身上还有几处隐隐作痛,可与狼同寝,实在容不得我矫情。

待我回屋时,景晏已在小桌前坐下,侍女摆好了桌子,正是他点名要的清淡小炒。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我会意地走到他身边,问:「王爷,给您烫壶酒来?」

下人们眼色极快,不多时便端上酒来,识趣地退下了。

我与景晏心似明镜,两人都不去提白天的事

,却似乎在暗处较着一股劲,所谓心怀鬼胎,大抵就是如此。

「元元,坐下喝一杯吧。」

我为景晏斟了一杯酒,他却食指一动,将这杯酒推给了我。

喝酒误事,我心中是明白的。

「喝了才好睡,要不你今夜……怕是又要梦魇。」他还似从前一样,拿话不轻不重地推我,「元元,你还要本王端起杯来敬你吗?」

听了这话,我算是让他逼到了头,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坐,元元,陪本王说说话吧。」景晏将我的空杯移到自己面前,轻轻一点,示意我为他斟酒。

「元元去给您换个新杯子。」

「不必。」他却截住我,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怎么,你还在杯子上下毒了不成?」

我闻言定在原处,咬着牙半晌才回过神,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头看着他:「王爷,您这话是铁了心要害死我。」

我看出来了,景晏并不喜欢软柿子,也并不喜欢硬骨头。他只喜欢聪明人,适时进退,服从他又挑衅他,给他找些乐子。

我必须要做这个人。

景晏果然笑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委屈:「元元,本王对你哪里不好,你怎么就认准了本王要杀你?」

我也不去管什么新杯子旧杯子,走回他身边,拽出椅子坐下,为他斟满面前的酒杯。

「王爷,喝酒误事,您别贪杯。」

他慢悠悠地饮尽了杯中的酒,不等我,自顾自又倒了一杯:「元元,你是想说喝酒误事,还是想说喝酒乱性?」

我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拄着半张脸看着他:「我如今这副样子,王爷也吃得下吗?」

我劈手夺过酒壶,掀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喘着粗气:「王爷还真是好胃口!」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