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萧序要封其他女人为后。
他来冷宫,想让我服个软,迎接他的,只有我冰冷的尸体。
萧序莫名崩溃,做了很多疯批的事,还日日在我坟前泣血。
最后,他如愿重生到千年后。
二十一世纪,我和萧序是同学。
他依旧耀眼、出众。
他在找我。
可他不知道,我也带着记忆,重生了。
01
实验室很吵闹,因为萧序来了。
这个传奇学长,才大三,已经拿下各种比赛的头奖。
大家都围着他。
除了我。
我一边做实验,一边听他们的闲聊。
「学长,听说你一直没有女朋友,是真的吗?」
萧序「嗯」了声。
嗓音清冷疏离,拨动我脑海里的弦。
「那学长就从没对人动心过吗?」
此话一出,实验室静了。
都等着他的回答。
萧序比众人高出一头,初春的风,吹动他细碎的发梢。
「有过。
「讨厌她时,巴不得她赶紧消失。
「可她真消失了,我又花光所有力气找她。」
我慢条斯理地看实验,恍若未闻。
有人八卦:「那个人,是沈媛不?听说学长最近在追沈媛哦。」
萧序没答。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媛恰好此时推门进来,笑盈盈:「抱歉呀萧序,我来迟了。」
众人起哄。
我抬头看了一眼。
沈媛很美,公认的校花。
她那张脸让我很怀念。
——跟前世的我有七分像。
可她终究不是我。
不是大胥的最后一位公主,萧兰亭。
02
我长得跟以前完全不像,除了眼睛。
为了不让萧序注意到我,我每天都戴近视镜。
沈媛则恰恰相反。
她除了眼睛,哪哪都像我。
很久以前,萧序对我说:「殿下的眼睛真好看。」
我说:「那你多看几眼。」
萧序垂首跪拜:「卑职怎么配直视公主的眼睛。」
可是后来,他杀了我父皇,把皇宫变成血海。
我被当作人质,锁在深宫中。
哭瞎这双眼的时候,他只是说:「兰亭,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来电铃声拉回思绪。
我举着电话,从后门出去。
「兰亭啊,放假回不回家——」
我妈嗓门很大,我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去看萧序。
他背对着我,应该没听到。
很巧,这一世我的小名叫兰亭。
因为我爸酷爱书法,却实在写得不咋地,他偶像是王羲之,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
我说:「妈,我在学校,叫我大名。」
「有什么关系哦?别人又听不到。」
「万一呢?」
「好好好,谷雨同学,你五一回家不?」
前一世,我母妃死得早,父皇脾气古怪暴躁。
万幸现在,我生在普通家庭,有温柔可爱的父母。
跟妈妈打完电话。
我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道锐利的视线。
萧序不知何时来的,孑然站在三米之外。
「刚才——」
他漫不经心地启唇。
「你妈妈叫你什么?」
03
除了剪短了头发,萧序跟以前没有变化。
他体型修长清瘦,身子板却很扎实,清冷的右眼眸下面,坠了一颗淡红色的痣。
像一滴血泪。
当年,我就是被他的外表蛊惑,将他捡回公主府,最终引狼入室。
我垂下眼,回答:「谷雨,我叫谷雨。」
「电话里是这样叫的吗?」
「嗯。」
「我听着像另一个名字。」
我假装不懂:「学长是不是幻听了?我就叫谷雨,不信可以问其他人。」
萧序沉默下来。
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听错了。
我以为逃过一劫,镇定地从他身旁走过。
「可我听到兰亭了。」他突然说。
校园风云人物此刻在我面前低下头。
我没吭声。
沈媛这时候走了出来:「萧序,我有几个问题不懂,你能进来一下吗?」
她充满敌意地看看我。
又看看萧序,露出讨好的笑。
真想提醒她,这样就一点都不像我了。
堂堂公主,怎么可能会讨好别人。
哪怕当初被关入冷宫,直至死亡
,我也没向萧序低过头。
实验室里,萧序和沈媛并排坐一起,画面和谐,很般配。
我却很想笑。
假如萧序知道,沈媛并不是萧兰亭,而是千年前,他差点册封的那位假皇后——
他会是什么表情啊?
04
有一说一,我死后,灵魂飘在皇宫里。
目睹了很多事。
比如,萧序的真实身份。
他是前朝遗孤,全家皆死于我父皇之手。
成为我的驸马后,便一直计划替家人报仇。
他最后成功了,灭了萧氏全族,独独留下了我。
他还妄想跟我做夫妻。
可是,那帮老顽固不同意。
他刚夺权,龙椅坐得不稳,不敢贸然忤逆老臣的意思。
于是他想,先假意封沈清沅为后。
沈清沅是萧序麾下女将,随他一同谋反,对他忠心耿耿。
封她为后,可堵悠悠众口。
等形势稳住了,再还沈清沅自由,改立我为后。
可他不知道,沈清沅是真的爱他。
他想放人自由,也不看对方到底想不想走。
册封大典之前,萧序来到冷宫,想让我给他服个软。
可是,迎接他的,只有我的尸体。
萧序当即崩溃,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疯。
沈清沅没能当成皇后,便自荐枕席。
结果,差点被他当场掐死。
我看到那女将哭着求他。
「这么多年,陛下难道从未爱过我?」
萧序残忍极了:「从未。」
萧序后来一生未娶,还夜夜宿在我死去的地方,边哭边笑,疯极了。
「兰亭你看,今天我被人刺杀,都是报应啊……」
「兰亭,你见到我们的女儿了吗?」
「小玉桃死的时候,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她会不会不认我这个阿爹了?」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执念太过,变成疯魔。
萧序结束这荒唐一生后,带着记忆,来到现在。
而沈清沅,虽然什么都不记得,却也因为执念,变成了我的样子。
可惜,就差一双眼睛。
晚上我去食堂吃饭,又撞见他们。
我默默从他俩身旁走过。
沈媛正冲萧序撒娇。
就在这时,一个百米冲刺的同学从背后撞了我一下。
我一踉跄,摔在地上,眼镜掉了。
抬头。
萧序正站在我面前。
惊愕地看着我。
05
我抓起眼镜就要走。
萧序一把拽住我。
「兰亭。」
「兰什么亭,」我表现出不耐烦,「从刚才就兰亭兰亭的,这么喜欢《兰亭序》,那你回去抄写啊。」
「你的眼睛,很像兰亭。」
「什么鬼?听不懂。」我翻了个白眼,「学长,你女朋友在等你,我不想被人骂成小三,你自重!」
「沈媛不是我女朋友。」
「关我屁事。」
我继续往前走。
萧序不死心似的,再一次拉住我。
被我狠狠甩开。
「别碰我!!!」
萧序愣了。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抵触。
「神经病,你以为你是谁?所有女生都要喜欢你?你再缠着我,我报警说你骚扰!」
一股脑骂完,我转身就跑。
等回到宿舍,我几乎瘫软在地上。
差一点点,我就要露馅了。
萧序抓住我的时候,我浑身都在颤抖。
我想起了前一世,我们的初见。
萧序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用尽力气抓住我。
「求求你,救我。」
我看到他,整张脸苍白似雪,唯独眼下那颗红痣,昳丽夺目。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
我心软了。
那一年,我十四岁。
06
我是大胥唯一的公主,自小娇养深宫,不谙世事。
十四岁。
我把少年带回公主府。
他说他叫阿序,没有姓。
在大胥,奴隶都是没有姓的。
他脖子后的奴印,冻得发红,我找来一件高领的衣服,替他盖住。
从此后,阿序成了我的侍卫。
我爬树,他在下面接着我。
我逗狗,他要提防我被狗咬。
我被皇兄欺负,他也一副随时准备刀了皇兄的严肃模样。
因为奴籍,阿序很不合群。
因为奴籍,他出门就被世家公子们扔烂菜叶。
我一个个替他报
复回去。
父皇知道后,罚我跪宗祠。
阿序没睡,在门外陪我跪了一夜。
第二日,我一瘸一拐地见到他。
「阿序!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我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半碎的点心。
「桃花酥!我生辰这天,一定要吃桃花酥的,分你一半。」
「对,今日是我生辰,父皇一向不记得。」
十五岁。
生辰那天,恰是谷雨。
去寺庙祈福,却遇行刺。
侍卫们护送我避难,阿序殿后。
他受伤了,最后一个回府。
我见到他时,他很狼狈,身上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但他恍若不觉,只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
里面装着桃花酥。
「殿下,卑职来迟了。」
十六岁。
我隐约意识到了,父皇……是个暴君。
他杀了很多人,树敌无数。
我遇刺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一次,阿序重伤,太医说,醒不来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我扑在他身上哭嚎。
硬是把他嚎醒了。
他手忙脚乱地替我擦泪,动作慌张笨拙。
「殿下,别哭,别哭……您哭,卑职心里难受。」
那天,我亲了他一下。
少年愣半天,长睫掩住翻涌的情绪。
彼时我年纪尚小,未能看出他眼底的克制与挣扎。
那天,阿序对月发誓。
「殿下,我愿此生保护您,不死不休。」
「只有您。」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最后这三个字的深意。
十七岁。
阿序成了我的驸马。
父皇为他赐姓萧。
大婚日,萧序喝了酒。
红烛帐暖,他抱着我:「兰亭,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满心欢喜。
他眼下的红痣,越发像一滴泪。
「若你不是公主,该多好。」
「什么?」
我沉浸在幸福中,没听清,亦没深究。
一年后,我生了个女儿,取名小玉桃。
小玉桃身子骨很弱,我和萧序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那时,我毫不怀疑,我的女儿会健康长大。
就像我和阿序,会一直在一起。
可是,美梦终究要醒的。
萧序发动宫变的那一年,我的小玉桃病死了。
07
舍友给我发消息,说我和萧序上墙了。
有人把食堂一幕拍下来,发到网上。
包括我骂萧序的话。
「这女的是谁?好勇啊,校长都不敢这么骂萧大神,佩服佩服。」
「那是,校长还指着萧神拿奖呢。」
「打听到了,萧序同专业的学妹。要是别的专业还好,同专业得罪了萧序,啧啧,有点东西。」
「萧神挺在意面子的,这学妹完了。」
可是,我就是要得罪他啊。
让他厌恶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
比起我的痛苦,丢点面子算什么?
窗外开始下雨。
我又想起,小玉桃死的时候。
那日也是这般阴雨绵绵。
我抱着小玉桃的尸体去找萧序。
却亲眼目睹他手刃我父皇的画面。
那一刻,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沈清沅提醒他:「萧兰亭来了。殿下,斩草除根吗?」
萧序转过头来。
半张脸都是血迹。
他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我,杀意弥漫。
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认识这样的萧序。
阴冷,恐怖。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他?
那一天,宫里死了太多人。
萧序没杀我,但把我关了起来,重兵看守。
送饭的太监说,萧序是前朝遗孤。
他家人皆死于我父皇之手。
他所做一切,都是复仇罢了。
为这一天,他筹谋许久……
许久,是多久?
从娶我开始?
或是,雪地里求我救他那一刻开始?
萧家人死光了。
父皇、兄长、叔叔,一个没留。
我日夜痛哭,生生哭瞎了一双眼。
萧序登基后,才来看我。
太监告状,说我多次想要自尽。
萧序便命人收走宫内所有尖锐物品与长绫罗。
原来,只保护我,是这么个意思。
我颤抖着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答,只摸着我的瞎
眼:「兰亭,你会陪着我的,对吧?」
我笑了笑。
那便是我最后一次对他笑。
一开始,萧序每天都来看我。
可我不言不语,不笑不哭,像一具石雕,令他恼火。
后来,他来得越发少,从宫女口中得知,他准备立后。
立的不是别人,正是宫变时跟他出生入死的叛军女将沈清沅。
我枯坐在窗边。
谷雨又快到了。
今年,还能吃上桃花酥吗?
不,这不重要。
我起身,穿上曾经最华丽的一套宫装。
侍女金蝉看到,眼泪盈眶。
「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平静地说:「金蝉,本宫要死了。」
金蝉带着哭腔:「殿下,您别自暴自弃,驸……陛下不想让您死,心里是有您的。」
「你错了。」
我摇摇头,「本宫活着,不是为了他,死亦不是。
「他后不后悔,本宫并不在意。」
金蝉:「那您……」
「本宫乃大胥公主。
「国在公主在,国破,公主去。这是本宫的宿命。
「将士们为大胥出生入死,我堂堂公主,岂能困于这深宫,丢尽国之尊严。」
我坐在殿中央的宝座上。
小时候,司仪官追在我屁股后面,求着我学学端庄。
现在,我终于学会了。
我坐得笔直,挺起一朝公主的脊梁。
「大胥公主萧兰亭,愿与国家和子民,同去同归!」
语罢,我用这天下最贵的一把珠钗,刺穿脖颈。
……
我还陷在回忆里。
舍友回来了。
她怪异地看我一眼:「你怎么这么淡定?」
我:「不就是上墙么,没必要激动。」
「不是,我不是说墙,比赛指导分组出来了,你没看吗?」
她有些讶异,又有点同情我。
「你被分到萧序手里了。」
08
我参加我们专业的一个全国赛。
为了让大家取得好成绩,系里安排一带一,让曾经拿过奖的学长学姐指导我们。
很不幸,我跟萧序一组。
舍友调侃:「别人做梦都想跟萧神一组,就你,愁眉苦脸。」
「你说你骂他干啥,这下好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报复你。」
是啊。
躲都躲不掉。
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萧序这种人,当众丢了面子,我不找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才在实验室碰见他。
他正在指导沈媛。
沈媛也参加比赛,算是我的竞争对手。
舍友义愤填膺,低声说:「谷雨,萧神怎么那样啊!就算不指导你,也不能指导别人啊!」
我干巴巴一笑:「没关系,我不介意。」
实验桌上,有个孤零零的笔记本。
我以为是哪个同学落下的,便随手翻开。
可是里面写满了《兰亭集序》。
或工整或潦草,除了《兰亭集序》,没别的。
从字迹可以看出主人的精神状态:大部分时间都很疯。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
我把本子扔到一边。
我嫌弃的动作,恰好被萧序看到。
这让我想起,我死后的一些事。
谷雨那日,他提着一盒桃花酥来冷宫,想让我服软。
却只看到我的尸体。
他瘫坐在冷宫里,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那夜风雨潇潇,所有桃花都落了。
第二日,宫人进来,只看到满墙满地的《兰亭集序》。
——宫内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被萧序抄满了《兰亭集序》。
还有数不清的宣纸,铺了一地。
萧序一夜白了头发。
他追封我为后,余生再未碰过任何女子。
他脾气变得古怪,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比如,他不知从哪找来我母族一个表弟。
本着「侄子像姑」的想法,萧序逼着他生孩子。
生了一个又一个。
终于,有一个孩子像我。
萧序收养了那个孩子,将其培养成下一代帝王。
再比如,我以前常去的观花楼,用现在的话说,京城地标性建筑。
萧序把人都赶走,一把火烧光了。
楼宇坍塌时,他站在火光外,疯疯癫癫地叫我名字。
还有,他在位时期,世间无人敢提《兰亭集序》。
提了要掉脑袋的。
我摇了摇头,不再回忆。
一直到实验结束,萧序都在沈媛身旁。
就这样平静了几日。
一天晚上,我跟舍友去喂猫。
学校里有不少流浪猪咪,嗷嗷待哺。
但今天多了个不速之客。
萧序也在。
他手指又细又长,很有耐心地撸猫。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搭理他,专心招呼我的崽。
舍友却想帮我化解矛盾。
「我和谷雨经常来喂猫,谷雨很喜欢猫咪,她很有爱心的!学长你看,尤其是那只三花咪咪,谷雨还给它取了名字——」
警钟狂响,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舍友说:
「叫小玉桃。」
09
萧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向我。
目光一错不错,如同夜晚的点星。
「小玉桃?」
他重复,声音滞涩。
舍友:「是啊,很可爱的名字对吧?谷雨说,小玉桃就像是她的女儿。」
「……女儿?」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
萧序把我舍友支开。
「你是兰亭。」他定定地注视我。
「又来了,我叫谷雨,节气谷雨,这名字很难记吗?」
「你就是兰亭,只有兰亭知道小玉桃。」
「神经,这名字是随便取的,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以后你叫小玉桃,我给猫猫换个名字。」
萧序抿唇,而后释怀般道:「你只是不记得了。」
我懒得跟他掰扯,转身回宿舍。
萧序就跟在我身后,喝多了似的,一直傻笑。
直到女生宿舍楼下。
「你想跟我到什么时候?」
「看着你上楼。」
「沈媛知道你这样吗?」
萧序正色道:「我没跟沈媛谈恋爱,也没有任何超出普通朋友的接触,几次去实验室,都是她约的我,下次,不,今晚,一会儿我就跟她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因为我跟萧序的矛盾闹上了墙,大家都知道。
这会儿已经有不少同学看我们了。
萧序用着不小的音量,一字一顿回答我:
「我要追你。」
10
萧序真的开始追我。
每天微信早安晚安,被我一键拉黑。
他就换个微信来加我。
我上早课,他会带着早饭出现在教学楼门口。
图书馆里,我让他离我远点。
他就在我身后的桌子坐下。
久而久之,学校里都在揣测我们的关系。
萧序每晚都去喂猫,重点关照小玉桃。
别猫吃粮,小玉桃吃肉。
他摸着小玉桃日渐圆润的后背:「乖,明天想吃什么肉?牛肉?鸭肉?阿爹一早就去买,买最新鲜的。」
对了,小玉桃死的时候,他去宫变了。
最后也没听到小玉桃再叫一声爹。
活该。
尽管我很冷漠,但萧序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于是我想了个办法。
比赛结束后,我主动跟他搭话。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当然可以。」
「去操场上裸奔。」
萧序愕然地看我一眼。
「怎么?不愿意?就这还说喜欢我?赶紧放弃吧。」
但是当天傍晚,一组照片在墙上刷屏了。
夕阳下,萧序只穿着短裤,在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比起他裸奔的原因,大家更在意的是——
他满身疤痕。
看着照片,我手心浸出汗意。
我知道这些疤。
我见过。
一部分是曾经保护我受下的。
还有一部分,是在我死后。
萧序怕自己忘记,一发疯就自残,每在皮肤上划一刀,就叫一遍我的名字。
但,萧序不是转生吗?
为什么身上还会有旧伤?
只有一个答案。
我是转生,他不是。
他带着回忆与悔恨,活到了现在。
11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原谅萧序。
父皇有错,他不是个好皇帝。
可他毕竟曾是我的父亲。
还有哥哥弟弟,叔叔伯伯,我大胥的将领们。
灭族之恨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我依然不理睬萧序。
上选修历史时,萧序坐在我身后。
今天刚好讲到大胥。
老师说,我父皇是个昏君,还很残暴。
相对的,萧序是明君,治国有方。
说到这儿,同学都回头看着萧序。
跟历史名人重名,都会有这样的待遇。
但他们不知道,他就是历史本尊。
紧接着,老师突然讲到我。
「至于萧兰亭,腐朽王权下诞生的小公主,据说胥帝很宠爱她,把她惯得十分娇奢,最后国破时,她畏罪自杀……」
「不。」
萧序突然站了起来,打断老师的话。
「您说错了,萧兰亭是堂堂正正的公主。」
老师颇有些尴尬:「权威史书都是这么写的。」
「那些学者也错了。」
他语速不快,却又稳又沉。
「萧兰亭死的时候,着一品宫装,面朝东方,端正如松。
「死了许久,脊梁也没有弯下。
「她维持了胥国最后的体面。」
萧序垂眸看我,轻声:「她是为国赴死。」
老师打趣:「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
「对,我亲眼所见。」
哄堂大笑。
可萧序没有笑。
在吵闹声中,他定定的,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
「她是真公主。」
12
下了课,我一反常态的沉默。
萧序跟在我身后,说了什么,我都无心听。
我作为公主死去后,身边的侍女也没有苟活。
她们随我一同赴死。
尤其是金蝉。
她跟我时间最长,同我一起长大,我一生起起伏伏,她都无怨无悔,寸步不离。
「最近认识了两个老朋友。」
萧序见我不搭理他,蓦地转开话题。
「认识新朋友,重逢老朋友,你语文不好?」
萧序笑笑:「确实是老朋友,第一次见,但我知道他们的过去。」
「你要不要去看看脑科?」
「你难道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好奇你病了多久?」
萧序一点也不生气:「也是,你应该不记得金蝉和王振了。」
「金蝉?王振?」
我立刻停步,睁大双眼。
「他们在哪?过得好吗?」
王振就是我那个被当成种公的倒霉弟弟。
可紧接着,我突然意识到,不对!
我露馅了!
只有萧兰亭认识他们俩!
二十一世纪的谷雨,怎么会认识?
果然,萧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眸中情绪翻涌,剧烈如山崩海啸。
静默片刻,他说:
「你……记得。」
13
是,我记得,都记得。
破罐子破摔了。
我向萧序摊牌。
「我都记得,那又如何?我就是不想见到你,这辈子都不想跟你有瓜葛。」
萧序震了好一会儿。
他仔仔细细地看我,要把我看透似的。
「原来这就是惩罚。」
我:「什么?」
萧序:「我死时,获得一个奖励和一个惩罚。
「因推翻腐朽王朝,结束连年征战,我可以来到有你的时代。
「但我发动宫变,害死很多无辜的人,也同时要面临惩罚。
「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惩罚是什么。
「今天,我终于懂了。惩罚是——你也记得。」
我沉默。
这惩罚很好。
我不会因为失忆就原谅萧序。
「所以金蝉和王振在哪?」
「他们过得很好,下次带你见。」
「一言为定。」
我拔腿继续往前走。
「兰亭,」萧序拉住我,眼下痣像一颗泪珠,「一切都结束了,老朋友们也回来了。这里没有战争,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可能。」
我后退一步,「萧序,你当年有多恨我父皇,我现在就有多恨你。
「我不报复你,因为现在这个社会杀人犯法,我不想把这一生和现在的父母都搭进去。」
春风吹红少年的眼睛。
他还想哀求我,被我坚定地打断。
「萧序,我只想好好地、平静地渡过这一生——
「而这一生,注定与你无关。」
14
萧序受了打击。
再见时,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仍然出没在我周围,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靠过来。
大部分时候,他站在后面,默默护送我。
很像以前。
他还是个护卫时,就是这样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比赛结果出来,我如愿拿下一等奖。
系里要搞一场庆祝会。
班长提议,搞
成汉服趴。
庆祝会当天,舍友硬是给我套上她新买的汉服。
照镜子时,我几乎愣住。
这套衣服,跟我以前穿的有点像。
我这张脸,明明一点都不像前世。
可化上全妆,我又成了那个人。
——那个明艳爱笑的小公主。
庆祝会办得很成功。
散场时,我还沉浸在获奖的喜悦中。
舍友感叹:「谷雨,你穿这身衣服,真的很像古人。」
「有么?」
「有!你的气质怎么说呢,很像公主哎。」
我笑一笑。
她拉我去校园人工湖拍照。
恰好是傍晚,湖面铺满碎金。
我坐在湖畔秋千上,跟着春风,一起一荡。
宽大衣袖随风起舞,火烧云在裙摆烧了一层金边。
旁边忽然传来动静。
萧序不知何时来了,手里东西掉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我。
许久没回神。
15
「兰亭。」
「殿下。」
他呢喃两声。
仿佛漫过千年,跨越累累尸骨与仇恨。
我今天心情格外地好。
于是看着他,翘起唇角。
这是我当公主时,最常露出的笑容。
绣花鞋不合脚,秋千飞起,被我踢出去一只,落在湖里。
萧序突然跟疯了似的,冲进湖中。
他捡起鞋子,小心地护在怀中。
这个画面跟记忆中重合了。
曾经的某一天,也是这样的火烧云。
我荡着秋千,看落花飘零水中。
我指着湖面,任性道:「阿序,本宫喜欢那朵花。」
他便一头扎进湖中。
将花献给我。
如同今日——
他浑身湿透,单膝跪在我面前,替我穿上鞋子。
「殿下。」
他的手在颤抖。
「殿下。」
声音也在抖。
「卑职来迟了。」
萧序落下泪来。
16
舍友拍下这一幕,在网上红了。
评论区都在说,像是公主和他的侍卫。
谁说不是呢?
只不过是曾经罢了。
照片红遍全校后,沈媛找到我。
「谷雨,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
「我怎么了?」
「你居然让萧序下跪!你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吗?这让他以后把面子往哪放?」
她虽然长着我的脸,但义愤填膺的样子,和过去的沈清沅无异。
某种程度上,我并不讨厌她。
她忠心护主,是个好下属。
我说:「我没让他下跪,而且,萧序自己没当回事,你急什么?」
「你不懂!我从一入校就把学长当做偶像,他是我崇拜的人啊!可你在做什么?一次次地戏弄他!」
我沉默。
沈媛是真的急了,脸都气红了。
「他不喜欢我,我认!但请你不要糟蹋学长对你的心意!」
「沈清沅——」
「我叫沈媛!」
「你要不要看看,这个世界其实比以前更有趣?」
「你说什么?」沈媛没听懂。
「我很佩服你,如此忠诚,但你已经不是他的部下了,你是你自己。」
「等等,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不管她,继续说:「你很优秀,以前打仗厉害,现在学业也不错,为什么要把自己束缚在他身上呢?你自己也可以发光啊。
「沈清沅,你自由了!去做自己吧!」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道咒语。
她没再纠正我名字。
因为她哭了。
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她就是想哭。
「奇怪,我为什么要哭?可是我……控制不住啊……」
路过的同学纷纷看她。
我知道沈媛好面子,我就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住。
沈媛走后,我才看到萧序。
他貌似到了很久,都看到了。
他说:「沈媛的脸很像你,一开始我差点认错。」
我点头:「理解。」
但不在意。
「今天起,沈媛应该会彻底放弃我。」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
「萧序,你看,执念到最后,都会释怀的。」
17
沈媛释怀了。
她不再苦恋萧序,她笑容变多了,身边也有了其他追求者。
她请我吃饭,意外地发现,我们有不少共
同语言。
我俩约好,下次比赛,一起组队出个更好的作品。
但萧序没有释怀。
一整个学期,他都在我身旁。
升上大二后,有男生追我。
我答应了对方的约会请求。
我和那个男生一起吃饭,萧序只身坐在餐厅角落里。
约会结束后,男生把我送到宿舍楼下。
萧序亦站在不远处的树阴里。
男生走后,我才跟他说话:「跟了一晚上,你就这么有耐心?」
萧序一脸落寞,痣红如血。
「兰亭,你开心吗?」
「开心。」
「开心就好。只要你开心,我不会打扰你,我只保护你。」
我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直到我回了宿舍,拉上窗帘,他还站在楼下。
满身寂寥。
寒假时,沈媛张罗大家一起旅游。
我要去,萧序也去。
他大四了,这个疯子,为了能留校多陪我一年,故意挂科。
要知道,他是闭眼都能拿奖学金的实力。
老师也大跌眼镜,但耐不住他执着。
我们一行人坐高铁去外省。
第一天晚上,喝了点酒。
我不胜酒力,很快就醉醺醺。
沈媛他们还要去逛夜市,最后,只能由萧序送我回酒店。
我走得很慢。
于是萧序蹲下来:「我背你。」
我口齿不清:「背本宫,是你的荣幸。」
「没错,请殿下恩赐。」萧序笑了笑。
他看起来很瘦,但背却很结实。
想起初见时,我以为他是个营养不良的瘦猴。
后来发现,常年混迹野外,萧序其实精壮得很。
我太熟悉他的后脑勺与后背了。
以前他这样,不知背过我多少次。
「兰亭,」萧序开口,「我并非一开始就打算骗你的,雪地里向你求救那一刻,我真的只是想求救。」
「哦……」
「我醒来后,发现被仇人的女儿救了,心情很复杂,所以起先沉默寡言,不愿同你说话……但是……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醒来后,你提着裙摆,笑着问我饿不饿,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很痛苦,也很挣扎,我总在深夜里冥想,这世上有没有双全之法,能让我替父报仇,又不辜负你呢?」
萧序苦笑。
但是没有啊。
有些事,注定无法完美。
「对不起,兰亭……我负了你和小玉桃。」
醉意愈发地浓。
我打着酒嗝说:「今年谷雨,本宫就二十了。」
「要好好庆祝一下么?」
「当然要。父皇会送我什么礼物呢?还有皇兄,我前几日抓了条虫子,把他吓哭了,他觉得很没面子,应是不会送我礼物了吧……」
萧序身子一颤。
我又说:「听闻御膳房在准备桃花酥了。」
我抹了把口水:「好久没吃了。」
「会有的。」萧序轻声说,「殿下,会有桃花酥的。」
我砸了咂嘴,突然想起,他是我最讨厌的萧序。
又想骂他了。
但是,罢了,本宫醉了。
我趴在肩头,沉沉睡去。
18
美梦总是短暂的。
酒醒后,我回忆自己说的话,有些不自在。
我和萧序不再是能聊家常的关系。
果然,喝酒误事。
我干脆假装自己断片了。
旅游最后一日,我们一行人住在一间民宿中。
我是半夜被晃醒的。
外面很吵。
「地震了!地震了!」
房子在晃。
头一次感受地震,恐惧浮上我心头。
同学们乱做一团。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喊:「快跑!」
我们在一楼,还有救!
一时间,奔跑声和哭喊混在一起,场面彻底失控。
我舍友摔了一跤。
萧序说:「别管!快走!不然一个都走不掉!」
可这一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想救她。
公主的本能在作祟。
舍友也摔倒的样子,跟曾经苦难中的大胥子民,那样地像。
我没能保护好子民,我想保护她。
我把她拉起来,并将她推了出去。
就在这一刻,墙面塌了。
我出不去了。
只有我,困在了里面。
慌乱之中,一个身影去而复返。
萧序伸手敏捷,向我奔来。
19
但已经来不及了。
民宿建筑质量不行,天花板开始塌陷。
「别过来!」
我试图阻止他,但萧序根本不听。
他冲进来,抱住我,一声闷哼——
天花板硬生生落在他背上!
我倒吸一口气,世界变得漆黑。
我们被埋在废墟里了。
但我没受一点伤。
因为萧序,始终把我圈在怀里。
吊灯……我看到吊灯……戳进他的后背,渗出好多血。
如果不是他在顶着,这些东西早就把我砸死了。
我慌了:「萧序,你傻不傻?为什么还要跑回来?」
「卑职……卑职……」他说话变得费力,「卑职要保护殿下,不死不休。」
「胡闹!我宁可死在这里……」
血越流越多,我急得哭了,「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欠你!你给我撑住!你欠我的还没还完,出去了慢慢清算,现在绝对不许死!」
萧序扯了扯嘴角。
他没答应。
他居然,没答应。
「萧序!本宫命令你活着,你听到了吗?你不得违抗本宫的旨意!」
「殿下,别哭,」萧序抬手,轻抚过我的脸,「殿下,你哭,卑职心里难受。」
可我的眼泪像不要钱那样。
我确实恨他。
但我也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萧序,萧序,你别睡,你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阿序,你看看我啊……」
这个称呼,终于令他动了动。
萧序失血太多,唇色已经苍白。
「兰亭。
「为夫……为夫……真的很爱你。」
他似乎想笑一下,安抚我,可他笑不出来了。
「又可以许愿了。」
萧序每一次濒死,都能得到一个奖励。
上一次,他许愿活到我转生的时代。
「那你快许,我们一起活下去!」
「生死只能逆转一次,兰亭,不能太贪心。」
我泣不成声,萧序极慢地擦着我的泪。
「这个愿望,就送给你吧。
「我要你,一直记得我。」
他闭了闭眼,又说,「不,还是忘了吧。」
「兰亭,忘了我,去过好你的这一生——
「与我无关的,这一生。」
废墟轰然坍塌,彻底压住他。
可直到死,他都没有垮下脊梁。
他躬身屈膝,为我撑出一片天地,那姿势,像是最后的跪拜。
他兑现了承诺。
护我,不死不休。
20
谷雨这天,是我的二十岁生日。
外卖员打电话,让我去校门口取东西。
收件人是兰亭,我的小名,爸妈寄来的吗?
我跑到校门口,发现告示牌前聚了一群人。
在看讣告。
我们系死了个学长,叫萧序。
他在地震中保护了同学,自己却不治身亡。
老师们很惋惜,因为萧学长很优秀,本有着大好的前途。
我看着讣告里那张照片。
很帅的一张脸,尤其是右眼下坠着一颗小痣。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颗痣应该是红色的。
像血泪。
学长目光疏离而桀骜,像是瞧不起这个世界。
又像在做最后的道别——
洒脱地挥挥手,说「爷去重开啦」,这种感觉。
学长……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我跟他不熟,不太了解。
但他遭遇地震的那次旅行,我本来也要报名的。
我甚至觉得,自己都坐在高铁上了,还跟同学们一起喝了酒。
幻觉,绝对是幻觉。
我还查了表白墙,发现这位学长根本没有上过墙。
这不合理。
这种大神,应该是墙的常客。
不过,这都不重要。
我又不认识他。
我收回目光,继续往校门口走。
外卖是店家专送,对方核对名字:「你是兰亭?你学生证咋是谷雨?」
「兰亭是我的小名。」
「哦,两个月前就有客户在我们店下单了这个,你签收一下。」
真是奇怪。
两个月前,还放着寒假呢。
下单日期恰好就是地震的前两天。
下单人:阿序。
谁啊?
我拆着外包装,天空忽然打了道雷。
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
这一声,应是今年最后的春雷了。
我忽然想起周董的《兰亭序》,哼唱起来。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包装拆完。
我怔住了。
——是一盒桃花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