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岁岁终相见

钟黎点头:「就是抬作平妻。」

难怪祖母方才带秦淮来我房里,原来是来打个照面。

「你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呢。不过应是两天后就能回来了。」

「这件事,让你哥去处理就好了。」我抚平她皱着的眉头,「你一个小姑娘,整日不想着如何去耍,为我担忧个什么?军营这边鱼龙混杂,你要是出去定要多带几个人,要是被欺负了,你哥哥不在,嫂嫂也会替你出头。」

钟黎乖乖称好,过了会儿又十分好奇地问我:「要是哥哥真娶了秦小姐呢?」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那黎黎就帮我削他一顿好不好?」

小姑娘笑得眼睛弯弯,点头如捣蒜:「好!谁都不能欺负嫂嫂,祖母不行,哥哥也不行!」

那天晚上我刚给哥哥妹妹喂完奶,两个小屁孩吃完后都吐了我一身奶。我弄干净后用手指挠他们短短的下巴,逗得他们咯咯笑。

青穗说我小孩子脾气。我歪头凑近对着妹妹:「嗯?有吗?」

妹妹笑出了一个鼻涕泡,打破在我脸上。青穗和屋子里的仆妇被逗笑。

我接过青穗递过来的帕子,还没擦呢,帐外就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我的心怦怦地跳,直起身来。

钟疏突然掀开帐布,大马金刀踏进来,一见到我就急急忙忙走过来。

青穗带着帐子里的人退出去。

钟疏站在我面前,一把拥住我。他身上还裹挟着西北大漠的寒凉。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他的脸很冰,我蹭蹭他。

「遂遂,」钟疏低语,「我来晚了。」

我躲开他凑过来的脸,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轻。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很怕,昨天我很怕就那么死了。」

钟疏有些手足无措,我把哥哥抱给他:「不抱抱他吗?」

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他的四肢僵硬得像是假的一样。哥哥本来睡着了,一下被硬邦邦的触感扰醒,一双眼珠子睨着看了一眼抱他的男人,骤然扯起嗓子大哭起来。

钟疏条件反射看我,好像四肢都不是他的了。

「看我做什么?」

「他哭了。」钟疏看着也要哭了。

「哭了就哄啊。」我又举起妹妹,「要不,试试这个?」

我被钟疏幽怨地瞪了一眼。

这一仗,钟秦两家拿下了驼铃关,消息传到长安城那边,朝廷号称派出八万大军,歼剿钟秦叛军。

大雍变天了。

秦家终是不放心,提出将秦淮嫁给钟疏,亲上加亲。

钟疏一口回绝,态度强硬。秦厉殊这只老狐狸却也不是好惹的,不肯退让半步。钟疏几次被叫去祖母那里,面色难看地回来。

秦淮来看过我几次,但来的时候绝口不提此事,只逗逗小孩子,同我唠些家常。每次她一来,钟黎就好像吞了炸药一样,面色不善地盯着她。有时秦淮想和她搭几句话,钟黎都低着头像是没听见一样。

钟家虽是家风宽泛,但有一条家训是摆在前头的:钟家郎年四十以上无子方纳。

是以钟家子弟这几日见了秦家人都没什么好脸色,还有好几个年轻的钟家郎跑来不动声色地安慰我。

后来这件事被压了下去。我不知道钟疏是用的什么方法,但他那晚回来的时候脸十分臭。我问他,他只叫我不用担心。

四、

钟疏这一场战打了三年多。打到后来,我的阿斛和翘翘已经会叽里呱啦说很多话了。

阿斛嗜睡,醒来时总是迷蒙着一双眼睛。他性懒,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有在钟疏面前才会释放天性。

和阿斛截然相反,翘翘从一睁眼就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我一直怀疑翘翘是把她哥哥的活力吃走了。她还在学话时就一整天都是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懂。后来会走路了就更是了不得,常常东跑西跳,把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到了后来,翘翘有时候会跑去和军营里其他奶娃子打架,打得昏天暗地的时候,阿斛总是坐在一旁打瞌睡。我说他应该看着妹妹,别总让她打架,女孩子这样总归不好。阿斛理直气壮,那就让妹妹变男孩子吧。要不阿娘把妹妹重新塞回肚子里,我想要个弟弟。

翘翘每次打了架,认错态度都极其诚恳。但从来都是表面功夫,不长记性。旁人一激她,她嗷得比谁都大声,一个箭步冲上去又滚在一起。

我和钟疏说过好几次,让他管管翘翘。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只是一味躺在床上睡,翘翘像小炮弹一样冲过去坐他腹上疯狂摇他,他被吵醒了也不恼,只是一脸无奈地笑。

翘翘谁都不怕,独独怕她哥哥。

许多次我说她都不听,阿斛一个眼神过去她就坐得板正了。她黏她哥哥,出门吃了什么都会给哥哥带一份。

我问她:「你哥哥对你也不好,怎得你这么贴着他?」

翘翘不管,嚷得比谁都大声:「哥哥最好!哥哥天下无敌第一棒!」

阿斛被吵醒,斜了妹妹一眼。翘翘立马在嘴边立了一根小指头,瞪大眼睛冲我「嘘」了一声。

许是因为和阿爹相处时间不长,两个孩子特别喜欢和阿爹一起,翘翘尤甚。睡觉要让钟疏睡中间,两个孩子睡在他两边,阿斛很是大方地把他身边的床位给我。钟疏很得意,总是忍不住冲我嘚瑟。

吃饭也要让钟疏抱着,一口喂一个。就连钟疏要去解手,翘翘都要跟进去,洗澡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翘翘就不喜欢哥哥了,因为这时候哥哥总能理直气壮被阿爹抱在怀里。

而翘翘只能一脸神往地坐在我身边等他们,望眼欲穿地巴巴看着浴房,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又在念什么。

钟疏每次出征都不会告诉哥哥妹妹,总是在黎明时候偷偷爬起来,小心翼翼把战甲拿去外间穿。我为他穿戴,送他出门。回床上的时候,看到阿斛和翘翘睁着眼睛看门外。他们沉默地看我一眼,又打着呵欠别过脸睡过去。

我喉头一紧。

我一直没敢告诉钟疏。

有时候我觉得愧疚,我的一双小人儿在这个年纪就懂得了掩藏心思,不哭不闹。我宁愿他们揪着钟疏哭闹着不让他走,就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耍赖。

我不敢告诉他们,等爹爹打完仗就好了。

因为我怕做不到,他们会失望。

哥哥妹妹在钟疏出去时喜欢出去打猎。说是打猎,其实也就是追着几只小兔子跑,我叫了几个亲卫跟着,也就由他们去了。

钟黎跑进来告诉我翘翘摔断了腿时,我正在给妹妹缝一条火红的小裙子。

我看着她,脑中嗡嗡作响,只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

「翘翘怎么了?」

「翘翘摔断腿了!」

我的翘翘,才三岁多,平日里活蹦乱跳,恨不得化身蹿天猴,那时候躺在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无人色。

我进了营帐,阿斛扑过来抱住我的大腿,号啕大哭。我牵着他走到翘翘身旁,军医告诉我,翘翘年纪小,恢复得快,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好好休息。但具体如何,还不能下定论。

我抱着阿斛出营帐。秦淮被一个小兵扶着,她的额头上破了个洞,嘴唇发白。

我站到她跟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来的路上,钟黎告诉我,翘翘是和秦淮一起才出事的。据秦淮带出去打猎的秦家亲卫所说,秦淮和翘翘争抢同一只兔子,他们当时只远远看着,就看到翘翘突然朝秦淮叫了一声,发狠拾起地上一块石头冲着秦淮脸上扔过去。后来不知怎的,翘翘一个不稳就跌下了山坡。

秦淮咬着嘴唇:「表嫂嫂,翘翘还小,这事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同她抢兔子。我也没想到,她会因为一只兔子……」

她的哥哥赶来,扶住她,满脸阴鸷地瞪着我:「钟夫人,钟小小姐是摔断了腿,但我妹妹也被她划破了脸。她是小孩子,没有教养好,你这个做母亲的难道没有责任吗?现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妹妹冷脸,你又有什么资格责骂我秦家人?」

我只看着秦淮:「秦姑娘,你和钟翘说了什么?」

阿斛当时就在附近,他比那些秦家亲卫看得更清楚,在翘翘冲她扔石头之前,秦淮笑着跟她说了什么,翘翘听了浑身发

起抖来,这才冲她扔了石头。

阿斛挂在我腿上,满脸通红瞪着秦淮:「你跟翘翘说了什么?!」

秦淮脸上的血痂破开,血流了她满脸。她捂着脸哭起来:「我只是想让她把兔子让给我而已啊!我是不该同她争抢,但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她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表嫂嫂……」

我打断她:「你别叫我表嫂嫂!」我红着眼眶死死看着她,「我听了恶心!」

我的翘翘,爱闹爱捉弄人,但她从来只和亲近的人玩,从来也只是小打小闹,又怎会往人头上扔石子?

「翘翘是如何我心里明白得很!她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人。」

秦淮道:「那我又会无缘无故地说谎吗?说到底,她是你的女儿,你自然相信她!」

「难道我要相信你吗?!你也说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相信我的女儿,难不成我要相信你一个外人?」

「陈釉!」

祖母站在不远处冲我喝了一声。她的身后跟着钟家的长辈,俱是一脸凝重。

她年纪大了,脸上威严不减,走到我面前抬起手就对我扇下一巴掌。阿斛惊叫一声,推开祖母。

祖母满脸惊愕地看着冲着她咬牙切齿的阿斛,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这钟家的天是彻彻底底要反了!」

她先是向秦淮道了歉,转过身来喝道:「我早说过了,钟翘你管不好,那就我来管,你不听,现如今,好好的钟家女,整日出去疯玩,嘻嘻哈哈,没有正行。现在好了,还学会恶意伤人了!你身为她的母亲,不仅没有半分悔意,反而倒打一耙,将责任推到秦淮身上。阿斛也被你教坏了,小小年纪,不知孝道,不识礼数,现在竟敢推他的曾祖母?简直无法无天!」

围的人越来越多。我将阿斛抱在怀里,手脚冰凉,心反倒定了下来。

我看了祖母一眼,她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眼神?!」

钟黎站在我身边止不住地发颤,她似乎实在受不了了,猛地站出来:「祖母,你的心能不能再偏一点?!在指责嫂嫂之前能不能先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翘翘才是钟家人!她秦淮算什么?」

「好好好!你们都明是非,辨黑白。就我一个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婆头眼昏花!」她转过脸来看我,「明仪公主真是好本事啊!十几年的教养抵不过你三年的相处。我这个孙女,」她手指着钟黎,「从前再是听话不过,不过三年光景,就敢忤逆她的祖母了。」

我环视一周。秦家人同钟家年长的长辈神色或强硬,或愤然,或冷漠。钟黎浑身簌簌地抖,只几个钟家年轻的小辈站在我身后。

血液冲过四肢百骸,却不能为我带来任何暖意。我冷眼看着祖母:「所以,真相并不重要,是吗?秦淮究竟做了什么,我的翘翘受了怎样的伤,钟家与秦家都打算默不作声,是吗?我实在想不明白,钟相一生光明磊落,究竟是如何教养出这样的钟家人的?」

祖母抬手欲扇我,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祖母当年护我,我很是感激。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时候我怀着钟家的骨肉,所以祖母才愿乞怜我。而现如今,我站在钟秦两家联盟的对立面,祖母又打算如何处置我?」

「我们钟家庙小,供不起明仪公主这尊大佛!」

「好。这样一个腌臜地,我待久了,也嫌恶心。」我点头,牵着阿斛抬步往营帐走去。

钟秦两家的怒气一下被激了起来,纷纷扬扬将我包围。

祖母扣住阿斛的手腕,「阿斛你不能带走!他是我钟家的曾孙!」

阿斛挣着想要摆脱她的桎梏,她却越箍越紧。阿斛疼得号哭起来,我用力将祖母的手掰开,拍了拍阿斛的背安抚他。

「阿斛是你钟家曾孙,却也是我陈釉的儿子。」

「来人,将她拿下!」

祖母一声令下,即有士兵抱过阿斛,两人按住我的肩膀,朝我膝盖一踢。我身体一晃,膝盖狠狠撞向雪地。

阿斛惊叫着挣扎起来,像个小狼崽子一样狠命咬住制住他的那只手。

我看得心惊,忙叫道:「阿斛,松开。」

祖母走到我跟前来:「我是动不了你,此事等疏儿回来再定夺。但你作为钟家长孙媳,目无尊长,出言不逊,前朝教不了你礼法规矩,我来教!」

我被按在雪地里跪了不知道有多久,膝盖那块的雪融了又结,结了又化。一直到后来我身上盖了厚厚的积雪,浑身都在滴水。

那天我是怎么晕过去的我也没有半点记忆了,只觉得浑身像火烧一样,身体里的血在咕噜咕噜沸腾。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自我有记忆来,还从来没碰上那么大的雪。我记得我从前很爱堆雪人、打雪仗。但宫里头的宫女都不敢跟我放开了玩,是以大多数时候我是很寂寞的。这么一想,我突然拾起了被丢掉的我五六岁之前的记忆。

那时候有一个男孩子总是跑到宫里头,他比我大,比我还皮。宫里头谁都不敢惹我,就他老爱把毛毛虫放在我眼皮上。我怕得要死,

却强忍着不叫出来。因为叫出来就代表我怕了,我怕他说我胆小,就不愿意和我玩了。

我们打雪仗的时候他把雪放到我颈窝里头,看我冷得一个激灵就大笑着跑开。我气得团了一个比我手掌大两倍的雪球冲他掷过去,但我太高估自己,我只砸了自己满头满脸,他又笑着跑回来,把我拉起来,认命地帮我理净身上的雪渍。

他最后来的那日,我本以为只是稀疏平常的一日,他在走之前却同我说,他不会再来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要跟着祖父回去了。

我不懂,但我告诉他,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吧。我一个人在宫里头,好无聊。

我忘记他是怎么回我的了。

只记得那日春寒料峭,红墙顶上斜斜探了一枝青葱柳枝,黛瓦上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他穿着身大红色衣裳,被一个有些佝偻但仍是硬朗的人牵着走出宫门。那人走之前摸了摸我的头顶,叹息了一声,同我说,小殿下长这么大了,往后要好好的啊。

他们走了,麻雀还一直啾啾叫。

我一点不觉得烦人,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路数着回宫殿。

我记得,那日我走过的宫道上,停了十三只麻雀。

我醒来时候天旋地转,我摸到手边一只手臂:「谁在转啊?」

钟疏出现在我视线里头。他眼窝深陷,眼底下一片青黑。我被他扶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翘翘好了吗?」

钟疏的手一顿:「还没呢,不过好多了。」

我喝完了水,闭着眼睛躺回去。

一只手探过来,试了试我的额头。

「我好多了。」

那只手还停在我的额上不肯离开,渐渐发起颤来。我睁开眼睛,看见钟疏红着眼眶,眼中水光闪现:「遂遂,你别这样,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你这样,我很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走去哪?阿斛和翘翘都在这,我还能走去哪?」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我在雪地里跪了太久,身子落了病根。钟疏一直寸步不离照顾着我,也只有在我睡着的时候才会出门处理事务。

我第二日是被翘翘亲醒的。她像只小狗一样在我身上拱来拱去,我捏捏她的小鼻子,笑她怎么跟爹爹一样。

翘翘恢复得好,不能跑也不能跳看起来对她没有什么影响。我亲了亲她的眼皮子,好像她还是当年我襁褓里头的小娃娃。她笑嘻嘻地躲开,直嚷着痒。

我沉默地捋了捋她的刘海。然后告诉她,委屈便不必忍着。

翘翘怔怔地看着我,开始只是掉眼泪,后来便号啕大哭。她向来坚强,和别人打架打输了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翘翘一直不喜欢秦淮,是以见了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去将那只兔子抱起来就走,但后来那个人拦在她面前,笑得亲和。

她抽抽噎噎问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过来责骂她,分明是那个人骂了不好的话。

「她骂了娘亲,骂了哥哥,还说我是没有教养的小孩。她还说等爹爹登基,就会有好多好多的女人进我们的房子。我就会被扔到冷宫里,就像娘亲当年那样。是真的吗?娘亲为什么会被扔进冷宫?冷宫很冷吗……那翘翘抱抱娘亲……」

翘翘一抽一抽地睡了过去,她哭累了,小身板却还止不住地抽。

后来钟黎告诉我,钟疏回来那天知道了一切,什么也没说,提着剑直去了秦家营帐。十几个士兵都没拦住他,他最后挑断了秦淮的手筋。但事情还没完,他又去了钟家营帐,自去领了七十军棍。

钟疏回来的时候我叫他来床边脱衣裳。

他起先还不愿意,后来见我爬起来要来扒就干脆利落脱干净了。

他的背上伤痕累累,一片青紫,有些血痂甚至粘着衣服被一道撕下来了。

我握住他的手:「疼吗?」

他看着我。半晌,把脸埋进我的手心里,蹲在床榻边点点头,闷声闷气道:「疼,疼死了。」

我的手心渐渐湿了,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往下掉。

我挪过去拿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我知道,我吓着他了。

五、

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但钟家铁骑还是到了长安城下。

这最后一战,打了足足半月。

我数次望着深夜仍灯火通明的主帐,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安静下去。钟疏怕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到我,有时就睡在主帐那边。

后来我实在无事做,便写了信一封一封往他帐篷那边送。我有次让阿斛去送信,恰好撞上营帐里众将领正在商讨军情。

阿斛被钟疏抱着坐在主位上,钟疏在桌子底下偷偷展纸,他碰了碰阿斛的小手,用气音道:「念给阿爹听。」

阿斛十分苦恼地看了看,「春日……

什么,杏花吹两头。田间小路上……什么少年,如此风流?若能将身什么与,什么死到白头。纵被无情弃,也不……?」

他用小胖指头指了指那个「羞」字,「阿爹,这个字我认得但我忘了,怎读来着?」

钟疏瞄了一眼:「读作羞。再念再念。」

阿斛回来时同我抱怨,阿爹说他不好好识字,从今日起每天要写二十个大字。阿斛气得发誓往后再也不帮我送信了。

帐内一众人都被他逗乐了。

长安城破那日,我站在营帐前的那块高地上。翘翘被我抱在怀里,她好奇地望着那高耸的城楼,问我那是什么。

我说,那是我们以后的家。

长安城下将士高歌,铁骑浩浩荡荡踏入长安城。青穹上朝云漠漠,薄云衔雨。

那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我自宫门入,望见大雨冲桥,血水滚滚汇入地面。钟疏站在桥面上看我,他眼尾微红,眼底下一片血丝。

青穗扶我上桥,一直到钟疏扶住我,她才轻声退下。

「遂遂。」

我伸手抱住他。他战甲未卸,身上一股腥臭味。我捧住他的脸,轻轻贴上去。

我道:「都结束了。」

登基大典后,钟疏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他因封后之事同大臣吵了好几日。

钟疏欲立我为后,然朝臣上书言陈氏无德,未能担得起后位。宜广开六宫,选纳宫妃,择有德之女。

这一场僵持旷日持久,最终钟疏在御书房烧了折子,大发雷霆,直言不然让他们来坐这把龙椅。

朝臣哗啦啦跪了一地。

而就在封后大典三日后,太皇太后越过皇帝皇后,径直将秦家嫡女秦淮接到她的长栖宫,封作令妃。

太皇太后对前去理论的皇帝说,令妃不过一个名分,往后她会在长栖宫中侍奉她。

况且当年皇帝心狠,废了秦淮一双手,早断了她的姻缘。如今她入宫,也算是钟家的补偿。莫非皇帝要让秦家功臣失望?

当年皇帝不愿娶秦淮作平妻,今朝为天下之主,连一个名分也给不起?

钟疏最终还是没拗过祖母。

祖母对我积怨已久,我也不愿低声下气去讨好她。今日她要一个侍奉她的令妃,我也没有半点道理去驳斥她。

钟疏来我殿里时很是不安。祖母对他恩意深重,而他又不忍让我难过。他尽力想护好两边,却往往不能得偿所愿。

我往他碗里送了筷木耳,告诉他:「我只要阿斛和翘翘无事。」

他道:「这是自然。我会护好他们。」

回忆到这里便像断了线,再往下去,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睁开眼睛看见钟疏趴在桌子上,脑袋搁在一只胳膊上。他睡得不好,睡梦之中还紧紧蹙着眉。

殿外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轻声唤钟疏:「陛下,早朝时辰到了。」

钟疏站起来,却趔趄了一下,椅子「刺啦」一声划开。他就着这个姿势睡了一夜,腿早就麻了。

我又听到他的大太监同他说:「陛下放心,娘娘未醒。」

青穗在钟疏走后不久进来为我掩被,她背着身要退出去时,我同她说:「今日在那边放一个矮榻吧。」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青穗低声应了句是。

她走过来问我:「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我点点头:「好多了,一夜无梦。」

「一夜无梦,便好。」

早朝过后,阿斛来我殿里。他跑得满头大汗,倒与他在外头的储君模样大不相同。

我拉过他为他擦汗:「跑这么急做什么?」

他今年才八岁,但早早就接触朝政了。在外头他是小大人,在我这却还是个羞涩懵懂的孩童。

他沉默地任我用帕子为他擦汗,半晌开口道:「母后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昨夜睡得好,今日精神便好多了。」

他知道我说的睡得好是何意。

他在我这用了顿饭,临走之前同我说:「今日早朝父皇有些精神不济,太医说他染了风寒。」

我知道的。今早他要走前,我听他咳嗽了一声,紧接着忙捂住嘴跑出殿外,外头风凉,他又咳了好几声。

阿斛走了之后,我让青穗在那矮榻上加了床棉被。

我被幽禁在椒房殿中,唯一的乐趣就是逗一逗钟黎的那只猫。钟黎今年十六了,搬进了宫外的公主府,就把她的猫留给了我。

这猫懒,年纪大了就不耐烦躲我了。它肥了许多,但捉起老鼠来还是很迅猛。或许是想讨好我,每次捉完老鼠,都会把它咬死,放在我的床榻前。有一次,三日里,它送了九只老鼠,把青穗吓得够呛,连说这椒房殿中怎会有这么多的老鼠。

这猫没活多久,在一个冬夜里头突然没了踪影。

我坐在床上等她们寻来猫,过了一会儿青穗过来告诉我,那猫原来是被钟黎的人抱走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在她的侍奉下睡了。

其实我和她都明白,这谎言有够拙劣。钟黎从不会做这等莽撞之事。

我病了太久,有时候很清醒,有时候又很愿意旁人来骗骗我。

我听着钟疏的脚步声进来了。他替我掩好落下的被子,自去一旁的软榻。

椒房殿内其实并不冷,只是我的身子在那场雪夜中落了病根。旁人觉得恰到好处,我却冷到了骨髓里头,盖多少床被子都于事无补。

久而久之,我便默认了这椒房殿内的温度已然恰到好处了。

今夜那只猫走了,钟疏也发现了。他在殿里头走了一圈,又把我床榻下那猫留下的最后一只死老鼠拖了出来。

我说不难过,其实是假的。那猫虽不讨人喜欢,却是我为数不多的慰藉。它走了,我便觉得翘翘留给我的东西又少了一件。

翘翘从前,也爱逗那只猫。但那猫只对钟疏感兴趣,翘翘气得连钟疏也怨上了。后来钟疏要送她一只新的,被她很傲娇地拒绝了。

我当了中宫不到半年,前朝大臣又纷纷上奏,直言后宫妃位空缺,皇帝子嗣单薄,应大选宫妃,为皇家开枝散叶。钟疏起先态度很是强硬,后来实在被他们弄得没办法了,直接在朝堂上说,他此前在战场上伤了根本,无法延嗣。此后,他只有一儿一女。

满朝哗然。

朝臣自然多数不信,但皇帝都亲口这么说了,岂有驳回的道理?皇帝不顾及面子,大臣却还要照顾他的面子。这一下,让他们吃了个哑巴亏。

晚上钟疏回来和我邀功,一副干了大事的模样。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大太监急匆匆跑过来,说太皇太后请皇帝到长栖宫。

我已经习惯了。祖母这半年里,一直往她宫里送年轻貌美的世家女子,明面上说是侍奉,暗地里谁都看得明白,这是变着法为皇帝塞人。

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把钟疏叫去长栖宫。钟疏每次去了那里,就是埋头吃饭。回来以后常常和我抱怨,长栖宫脂粉味重,饭菜也都太清淡。

是以每次他被叫去,我都会嘱咐小厨房再炒一些辣菜,等他回来吃。

我还在殿里头等,翘翘的奶娘突然跑进来,慌慌张张同我说,翘翘不见了。

她伤好了之后和以前一样爱疯跑,爬墙爬树掏鸟窝,常常玩得不知时辰。

但这次,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未曾再出现。

宫里头的人都出动了,后宫灯火通明。

青穗搀着我,一遍一遍安抚我:兴许只是不小心睡过去了,会找到的。一定会的。

我手掌颤得握不住佛珠。

我在榻上又是枯坐了一夜,钟疏疯了一样将整个后宫翻过来找了一圈。

黎明时候,我隐隐听见啜泣声,抬头望去,是立在柱旁的一个宫女。她是跟着翘翘的奶娘过来的。

见我看过来,她颤抖着趴伏在地上:「娘娘……」

我心中一紧,厉声道:「哭什么?!」

「小公主……在冷宫的那口枯井里……」她抬头望我,眼底似是歉意,以及解脱。

解脱?

我的指甲紧紧嵌入手掌心中。

青穗扶着我站起来,御林军统领疾步走了进来。

「娘娘,御林军在冷宫中发现小公主。」

「那人呢?带回来啊!把她带回来!」

「皇上传唤末将来接娘娘。」他低着头,不与我对视。

我在冷宫生活了十年,冷宫门前从来冷清,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钟疏失魂落魄地坐在冷宫门前的石槛上,一见我几乎是踉跄着过来扶住我。

「翘翘呢……翘翘呢?皇帝你告诉我,翘翘呢?!」

「皇后!」祖母在一旁喝我,我只充耳未闻,紧紧盯着钟疏。

「……在里面。」

我甫一入冷宫,便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钟疏扶着我走了一个转角,我便看见一角白布。

「那是谁?」

「……翘翘。是翘翘……」钟疏已然哽咽。

阿斛扑过来抱住我的腰身,号啕大哭。

我按住他的头。

「揭开。」我听见自己冷静至极的声音。

「遂遂……」

「我说揭开!」

庭院里退得几乎没有人了,我的眼中只剩那一张白布,以及那白布下小小的起伏。

钟疏走过去,轻轻地揭开白布。

一截破碎的衣片,一身碎肉。小小的身体被划得支离破碎,一截手骨直接成了齑粉。而昨日里还粉嫩剔透的皮肤如今掺着凝固的血,混着青泥洼土,不成人样。

我抬头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上缠着一圈白布,白布染血,似乎能望到底下一双空洞洞的眼眶。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极快地掉了下来。我捂住阿斛的眼睛,弯下身干呕起来。

然而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几口酸水。

疏似乎扑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然而我什么都听不到,耳间轰鸣,脑海中仿佛一根弦撕裂着崩断了。

眼前一片白光闪现时,我仿佛看到了我爱美爱俏的小女儿在朝我张开双臂,尖叫着朝我跑过来。然而我却扑了个空。

我怎么会没有接住她呢?

我为什么没有接住她啊?

我的翘翘,十分臭美,每次起床前都要缠着我给她扎辫子,每次都要在衣柜里东挑西拣,一定要穿最好看的裙子。有一次钟疏给她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小辫,她尖叫着追着钟疏打。又缠了他整整一个上午,一定要他扎出一个最好看的。

我的小女儿,从来体体面面,也从未害过人,老天怎会如此眼瞎,教她落得如此一个面目全非的下场?!

我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我一动,钟疏便醒了,倒了一杯水喂到我嘴边。

我掀开他的手,嘶哑着问他:「翘翘呢?」

他眼眶红透了,颤着手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交到我手上。

「在这里了。」

我不敢打开,只是紧紧攥着。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翘翘才出生的时候,我记得是四斤五两。瘦瘦小小,怎么养了这么久,到头来反倒只剩了这几两骨血呢?!」

我看着钟疏,声音轻飘飘的。

钟疏低着头落泪,复而抬头捉住我的肩膀,颤着声同我说:「遂遂,遂遂,别这样,别这样。」

我的喉间似被紧紧扼住,喘不过气来。我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胃里翻江倒海,猛地吐出一口酸水,那酸水里还掺杂着血丝。

钟疏不顾他鞋面上的脏污,为我顺背。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

「你不是说会护好阿斛和翘翘吗?啊?皇帝!你就是这样护你的女儿?!我的翘翘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皇帝!我的翘翘呢?!你把她还给我啊!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争好不好?我只要我的一双儿女好好的,行不行啊?」

钟疏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箍得我透不过气。他将脸贴着我,哽咽着说:「是我无能。遂遂,是我无能。你打我,骂我!」他捉住我的手想去打他自己的脸,然而我的手软绵绵的。他看着我的眼睛,蓦然慌了,紧紧捧着我的脸,「遂遂,别这样看着我。遂遂!遂遂!你还有我!还有阿斛啊!别这样好不好!」

我的眼底漆黑一片,钟疏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将脸贴上来,生怕弄碎了一个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道:「遂遂,遂遂,你哭一哭,你哭一哭。」

然而我的眼底一片干涩,只是脑海中轰鸣不止,就如同一个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住钟疏这根稻草。然而于事无补,我陷入一片沼泽似的无际黑暗中,痛苦如同泥淖一般将我掩埋,敷住我的口鼻,就在我喘不过气的时候,后颈突然剧痛,紧接着我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要结束在这梦里了。

梦的最后我又梦见母妃坐在我的床榻边,嘴角的笑好似温柔浮动的水流。我浑身累极了,半眯着眼睛看见她走出去,又牵着一个小女孩回来。

我看不清那女孩的面容,只闻到她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奶香味。她短胳膊短腿的,笨拙地爬上我的榻,钻进我的被子里,四肢紧紧缠着我。

我的心软成一摊泥,抚摸着她软软的发。

我突然觉得很累,浑身都动不了的累。我拉了拉母妃的手:「母妃,我好累啊。」

母妃弯过身,从我怀里抱起小女孩,亲了亲我的脸,「那就睡吧,睡一会儿。」

「好。」我的眼皮子耷拉下来,「我就睡一会儿。母妃,你要记得叫我。」

我意识迷糊之时,看见一团影影绰绰的光影,背着我走出去。

我内心突然一阵恐慌,罩得我喘不过气。

于是我勉力爬起来,追出去。

屋外停了辆青布马车,母妃扶着女孩上了马车。

我提起裙摆追过去,额上的汗珠细细密密冒出来,凝成一大颗悬在我的睫毛,欲落不落。

马车就在不远处,仿佛触手可及,我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幸好。幸好。

我甩了甩头,却恰好把汗珠甩进眼珠里。

眼睛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就好像一滴辣油滴了进去,血丝犹如蜘蛛网般迅速弥漫开来。

我透过迷蒙的视线,看见那顶马车远在千里之外。

顾不得迅速红肿的眼睛,我像疯了一样追着马车跑。

「母妃!翘翘!停下!停下!」

快停下来啊!

我还没上车呢!

她们去哪?到底去哪?!

巨大的恐慌笼罩着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蓦地,身边的气流波动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马车在我眼前发出一声轰鸣,毫无征兆地炸开了!

碎片混着赤色炸开,将天晕出一片诡异的光。黑沉沉的天逼近拉下,紫电劈开腐朽沉闷,冲着我的头顶直面而下。

「怎么会呢……」我嘶哑着嗓子。

痛苦犹如附骨之疽,顺着我的脊骨一寸一寸爬上来一直到我细嫩的颈上,张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拍手狂笑。

嗤笑着我的无能为力,不自量力。

这梦又倒着做了一遍。最后的最后,我看见了自己。一个戴着精致的小金铃,穿着火红裙裾,满眼笑意,不知愁滋味的少女。

我睁眼,望见钟疏的头顶。不过几天的光景,他已然生出了几根白发。

我的指尖颤了颤,轻轻搭上他的脸:「皇帝,天亮了吗?」

钟疏将我的手送到嘴边轻轻吻了吻,嘶着声告诉我:「遂遂,天亮了。」

六、

那个跟着奶娘来的宫女被捉来御前。她很是抗拒,咬紧牙关,只说是她杀死了小公主。

她说小公主娇蛮,一个不顺气就打杀宫人。她被折磨过好几次,心中积怨,昏了头就做出这样的事。

她的话自然没人信。然而三日后,她在牢中留下绝笔自尽。青穗告诉我,那个宫女是被翘翘从辛者库要来的。她会扎风筝,会编草兔子,还会养蛐蛐,翘翘很喜欢她。她还说,这个宫女在宫外头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和一个弟弟。就在昨日,被上门讨债的债主打死在家里了。

我沉默不语。这样的腌臜事,从前我在宫里头看多了。深宫里头,每一块砖下面埋的都是含冤者未散的骨肉。

那天晚上,钟疏抱着阿斛来椒房殿,一直沉默不语,就坐在桌旁。

我知道他已经查出些什么了,也明白他在顾虑些什么。

秦淮当年被废了双手,成为全长安的笑柄。她本就是个睚眦必较的人,此事怎可能轻轻松松揭过?

然而秦家势大,却大不过皇家。往常她不敢动手,是忌惮皇家。而今朝不仅做了,还下得如此毒手,不可能只是仗着秦家的势。

一直到夜深了,钟疏抱着熟睡的阿斛入了侧殿,他出来时有些不安。

我异常平静地请求他:「明日能否撤去长栖宫的护卫?」

他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将腰牌搁在桌上,便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殿外那条尽头一片晦涩的宫道空荡荡的,半分人气也没有。

这就是深宫,这就是皇家。

我不怪他。翘翘没了,他不比我好受。他只是将一个父亲的痛苦全部咀嚼下咽,转过头来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来宽慰我。

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只是我陈釉的丈夫,阿斛和翘翘的父亲。在此之前他是钟家长孙,是祖母最疼爱的孩子,而如今他又是帝王,是天下之主,会顾虑重重,也会束缚重重。

但我不一样。

我可以只是翘翘和阿斛的娘亲。

一个可以提刀的娘亲。

天还未破晓,我便出了殿门。

宫里头静得像是死了一般,我能清晰地听见一滴水坠到了地面,溅出极小的水花。

长栖宫殿门守着的护卫被我遣散,宫女太监也被我带来的禁军打昏带走。

秦淮就住在偏殿。我将她手脚捆住,塞了嘴巴,拖进祖母的房间里。

祖母年纪大了,眠浅,门开的声音一下将她吵醒。

「出去。」

我倒了一杯水,将我怀中的药包取出。

「狗奴才,哀家说出去!」她坐起来,「怎么是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我当着她的面将药粉倒进去,摇匀了,递到她跟前。

「你想给哀家喝什么?你这是谋逆!」

她不喝,我便硬灌进去。

「来人!快来人救驾!」

我将昏睡过去的秦淮绑在桌上,又提着茶壶浇头盖脸泼了过去。

她醒来时并不害怕,反倒是看着我笑得东倒西歪,眼中尽是癫狂至极的笑意。

「很高兴?」我抽出一把利刃,拿帕子擦拭刀身。

她笑出了眼泪:「陈釉,你不敢的。」

「我有什么不敢?」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不提秦家,今日你敢伤我,来日我百倍奉还。哦对,你还有个儿子。」

「秦淮!」祖母浑身乏力靠在坐垫上,厉喝一声。

「哈哈哈哈,祖母心善,不忍动曾孙,好好好,我便不动。」

她笑吟吟看我:「你以为你动得了我?你敢动我,明日你身上的凤袍凤冠可就得卸下了。到时候等着你的,就是冷宫了。

「你别不信。当年表哥不肯娶我,让步将一部分权力抵给我们秦家,才有当时的钟秦联盟。你以为,他这个皇帝当得是真的顺风顺水?

「我碍于钟秦两家的情面不发作,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哈哈,是你的好祖母默许的。她还在其中顺水推舟了一把。哈哈哈,皇家啊,

谁在其中搅了浑水,谁又知道呢。」

我看向祖母,十分漠然:「翘翘到底哪里得罪了太皇太后?」

「得罪我?她自然没有得罪我。得罪我的是你,明仪公主!流着你的血脉,流着前朝陈帝的血脉,便是她的原罪。」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然而这时候眼底骤然迸发出恶狠狠的光芒,「我的丈夫一生为陈朝奔走,陈帝昏庸无道,识人不清,放任奸佞毁我钟家,致我钟家潦倒归乡。」她笑了起来,「这也便算了。你可知晓我钟家当年为何要反?」

「你父皇,置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当年南方降了天灾,数十城出现瘟疫,民不聊生。我的小儿子,年仅十二,被官府的人捉去,被抽尽了浑身的血去给那个染了瘟疫的太守治病!」

「你身上流着前朝的血,将病灾带到我钟家。疏儿、黎儿从前对我这个祖母敬重有加,可自从你来了钟家,黎儿顶撞我,疏儿不听我的劝。现如今,连伤了根基这样的谎话都编得出来!明仪公主真是好本事啊,给我疏儿究竟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不动钟翘,不让他明白子嗣单薄对皇家意味着什么,我钟家早晚会毁在他的手里!」

「子嗣?我的翘翘和阿斛只是子嗣?他们是我的命!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里的提线木偶!」

「你儿子的命是命!那翘翘难道不是你的曾孙女吗?你又为何要让她去得如此不堪?」

「哈哈哈哈,为什么?来来来,你该来问我,都是我做的。」秦淮在我身后笑了出来,眼底是偏执的癫狂,「你看看我的手。看啊!若不是她,表哥怎会下此狠手。他应该明白,挑断手筋对一个习武之人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我自小生在西北,过惯了艰苦的日子。我本以为,秦家进了长安城,我就能享受荣华富贵。可我得到的是什么?满长安的耻笑!表哥当年亲自断了我的后路!那我为何要给他女儿留活路呢?」

她激动得手在抖,「我本来也不想这么狠的。是你的小公主,她和你这个贱人简直一模一样!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不过一个亡国奴,整日里摆着臭架子,你看不起谁!」

她本就是西北荒漠出来的,在她十几年的少女时期,身旁都是皮糙肉厚的兵痞,从长安来的表哥就好比谪仙,爹爹告诉她,他将是她未来的丈夫时,她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可后来表哥是怎么对她的。手废了便废了,长安贵女私底下对她的编派和冷嘲热讽,才是彻彻底底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兴奋起来,「你知道她死前是如何求我的吗?她让我放过她,说她害怕,要找哥哥、阿娘,还有爹爹。我第一刀割下去的时候,她浑身颤得不成样子,满地打滚,两三个人都没能按住她。这怎么够呢?我在她身上整整划了三十刀,这三十刀才勉强解了我心头之恨。」

她已然癫狂,神志不清,又哭又笑。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把将刀插进她的腹部。我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畜牲。」

她惊叫起来,慌乱看着我:「你敢?!」

我又是一刀划开她的手臂,「你这不是看到了吗?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往她嘴里塞了几颗麻胡桃,「我本想将你凌迟,可惜我手艺不好。这样,你割了翘翘三十刀,我只要你还二十刀。」

「再是,」我回头望了祖母一眼,她眼中尽是惊惧,「你便再替她挨上十五刀吧。」

秦淮死在第十五刀,然而我未停手,面色不改一直到割完。

祖母昏了过去,浑身都是冷汗。

满屋子的血腥味,赤红的血汇成一股,往外流去。

我去偏殿换了身干净衣裳,孤身回到了椒房殿。青穗看到我,担忧地迎上来。她一定闻到我满身的血腥味了,我的手指抬了抬,「我好累啊青穗,我太累了。」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扶上榻,为我掩了掩被子。我闭上眼睛之前抓住她的手,「翘翘会怕我吗?」

她顺了顺我耳边的鬓发,「不会的。娘娘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觉睡得极安稳,我什么也没梦到。

我一睁眼,看到钟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又瘦了,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转过脸不去看他,盯着帐顶:「打算如何处置我?」

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开口:「秦家摆出两个选择。」

「一是让秦家嫡次女进宫,扶养阿斛。」

「不可能!」我深吸了一口气,「第二个,直接说第二个。」

钟疏道:「第二,废中宫,选秀女。」

殿内悄无声息,一直到窗外一声鸟啼我才惊醒。我道:「第二个,我选第二个。我不可能将阿斛交到秦家人手里。」

「那你怎么办?」

我扯出笑意,那笑容很是僵硬,「什么怎么办?中宫之位,废了就废了。」

钟疏这次又是沉默了很久,他抓住我的手:「那我呢?遂遂,那我怎么办啊?」

他好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异乡

人,茫茫然抓着我。

我想反握住他,然而还未动就猛地惊醒。我的翘翘,死在这座深不见底的皇宫。她的父亲是帝王,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帝王。

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当初那条裂缝出现的时候,我们心照不宣地将它揭过。少年夫妻不易,更何况是皇家的夫妻。那时候我还没明白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纠葛,钟家、前朝、天下,一切都在将我们越拉越远。

如今,每一次我看他,都好像在看一个深渊。

一个会吃人的深渊。

后宫大选,长安城的贵女一个个搬入各殿,冰冷的后宫开始有了人味。

前朝后宫都在押皇帝会先召哪个宫的嫔妃侍寝。却没想到,半月过去了,皇帝一直宿在自己的寝宫。每日上完朝,就是批奏章,一直批到凌晨才歇下。

我知道这是钟疏无声的反抗。他这个皇帝当得越是勤勉,前朝就越难有非议之声。

他有时批完了奏章就会偷偷潜来我殿中,我有时睡了,有时还醒着。后来只有等他来了我才能渐渐入睡,他没来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

但我不敢告诉他。事实上,我们已经半月未曾好好地坐在一起了。他瘦了许多,我知道他承受着极大的压力。秦家在朝中势大,几欲一手遮天。若非钟疏在前运作,我又怎会好端端待在椒房殿?

他每次来,我都知道。但我只装作睡熟了。有一次他在窗边坐了很久,忍不住过来蹲下握住我的手,哑声道:「遂遂,我想喝你做的番茄汤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我的厨艺很差,每次烧出来的番茄汤都很酸,但钟疏总能一滴不剩地喝完,面不改色地夸赞。头一回,我还以为我是做菜的料,半信半疑端起来喝了一口,还没细品就一口喷了出来。

实在是酸,酸里头还夹杂着一股怪味道。

后来只要钟疏惹我不高兴,我就做番茄汤。但他次次甘之如饴。

阿斛生辰是在椒房殿里过的。

他熬到亥时,终于忍不住在我怀里哈欠连连。我问他,将来他想不想像他阿爹那样,当一个皇帝。

他抿着嘴想了很久,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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