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了自己在天帝的位子上坐了多久。
也许是几千年,也许又是几万年。
仓和,与天地共生的神仙,自有意识起便带着匡扶天下的重任,凛然众生,孤身坐在最高位,维持着四界的运行。
32
晨星交替,天界多了许多的神仙,或是凡人飞升,或是得了天机幻化,日复一日,天界变得热闹许多。
可这热闹之中,并不包括他。
千篇一律的法规,重复的日程,众仙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的尊敬与疏离,以及那些虚与委蛇。
万事万物逐渐在日常的消磨中,在他眼中成了冰冷的死物。
他也想过沉入北海长眠,再也不问世事,但他不能。
可是有一日,天界的屏障被人破了。
一个妖界的小狐妖偷偷溜进天界的桃林。
也许是刚化不久的原因,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露在外面,身子趴在桃树的枝干上,她抿着嘴伸手去够枝头的桃子。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夙汐。
她偷摘桃子的姿势很丑,衣袍在动作间被拱了上去,露出了棉白的,齿白的玉足光着。
这是天界从未出现过的失态。
可莫名,仓和没有嫌恶,亦没有施法将这闯入的小狐妖送回妖界。
他站在暗处看了一会,直到她即将要摘到桃子的时候,衣袍下的手指微微一勾,整棵桃树晃动。
于是小狐妖「啪唧」一声,摔在了树下的桃花堆中。
花瓣飞舞,花堆之中却没有了动静。
仓和皱了皱眉。
等了两三秒,他从暗处走了出来,走向花堆。
低眸就看到了躺在其中的小狐妖。
他伸手想要探探鼻息,可是这时,她却突然睁开了眼。
嫩藕般的手臂伸出,她拽住了他的衣角。
一瞬天旋地转,待到仓和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上多了只将自己按倒在地,龇牙咧嘴的小狐妖。
她的皮肤雪白,干净如莹白光亮的璞玉,脸颊上却多了几道泥痕,一头凌乱,随意垂落。
柔软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她冲他嚷道:「就是你在背后使坏让我摘不到桃子!」
指尖的金光萦绕,没想到小狐妖竟有如此厉害的。
明明被按倒在地,可看着那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眸,仓和突然笑了。
手指微勾,桃树上的桃子就出现在了一旁。
于是就见小狐妖乌黑的眼眸一亮,一个翻身就从他的身上滚了下去。
肉乎乎的小手拿起比拳头还大的桃子,小心装进了随身携带的袋子之中,全程还不忘脆生生地与他说一句:
「你用桃子贿赂我,那我就原谅你的使坏了!」
——贿赂。
仓和忍俊不禁,想来小狐妖虽修炼成形,说话的本事却没有养成。
他从地上起身。
堂堂天君,此时却坐在地上眯眼看着面前的小女孩认真装桃子,又在她装完桃子,笨拙捏法准备逃离时伸手抓住了她的后领。
「按照四界律法,妖界小妖闯入天界可是要受到惩罚的。」他慢条斯理地将小狐妖抓来与自己对视。
小狐妖愣了愣,明澈的眼眸中带着惊讶,她的模样纯真。
她问他:「你又是谁?」
他说,天帝。
可出乎意料,听到他的名讳,小狐妖并没有如那些神仙一样露出敬畏,退而三舍,只是一双耳朵软趴趴地耷拉。
她抿了抿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将桃子放在地上,向着他伸出了白花花的手掌:「那你惩罚我吧。」
她修炼成形不过几日,对于四界法则不甚了解,只是听长老提过几次四界不可随意乱行。
可她生性欢脱,不愿遵守死规定。
这次来到天界是因为在妖界听长老说,天界的桃子要比妖界好吃百倍,好奇心作祟,才悄悄寻了天界和妖界的交界处,施法破开潜入天界。
一路上她躲开了许多天界的神仙好不容易来到桃林,想着摘了桃子就回去,却没想到遇到了天帝,被捉住了。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惩罚是什么,便以为也是如她顽皮老打她手心的惩罚方式一样。
可她伸手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惩罚。
抬眼看,面前之人的眼中反而含着一抹浅浅笑意,问她偷偷溜进天界的原因,等她如实回答后就是一声笑。
清风徐徐吹来,他的墨发舒卷飘散,阳光洒入他的眼底,掩不住笑意。
许是无趣久了突然生了兴致,又也许是桃子的清香萦绕鼻尖。
仓和看了她许久,许久后对她说出了一个荒唐的惩罚。
他说:「那便罚你每日送来一颗妖界的桃子予我。」
……
从那之后的每天,仓和便能在天界看到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收到一颗来自妖界的桃子。
小狐妖每日出现的
地点和时间都不固定。
她很聪明,会躲开天界神仙。
又很贪玩,来的时候身上总会脏一块,有时候连耳朵上也挂上了灰。
于是这时仓和就会施了法咒,将二人与外界屏蔽开,拿一块布耐心地擦净她身上的灰尘,安静听她兴致勃勃地与他分享在四界探索的趣闻。
统领四界千万年,他竟没有发现原来这四界那么有趣。
可是后来,结果季结束了,桃树不再生出桃子,夙汐的惩罚也结束了。
仓和没有理由再留下她,四界互不相交,他身为四界之主却被困天界,他不能破了规矩,只当这些日子是浮梦一场。
直到一日,当他坐在桃林之中,百无聊赖地拂动手中琴弦时,却有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婉转的琴音戛然而止,鼻尖萦绕着小狐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他听到小狐妖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知道惩罚是骗人的,所以之前带给你的桃子都不是佳品。」
」
眼前的遮挡被缓慢拿开,仓和抬眸就看到熹微的光线穿透桃林,斑驳地倾洒在她的身侧。
她的背后是枯萎的桃树枝影,可她笑着,眉眼如花绽放。
便是万千生机。
……
此后千年,夙汐常常会去天界寻找仓和。
她会给他带去人界生产的奇异玩意,那些做工粗糙却别有生趣的物件。
也会躺在桃树下,伴随着天籁般的山鸟啼鸣,用清越动听的声线,给他念人界的话本子。
会将南疆的极光装入瓶中带给他,将北海极冰化的水酿了酒与他共饮,捡了西川的石头刻了画顽皮地换他的玉石。
也会每次来带一束从妖界随手采的鲜艳花朵递给他,只因为嫌他的寝殿,他的书房,他身边的一切都太过单调,毫无色彩……
那须臾数千年,他破了法例,让她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看着她从最初偷桃子的稚嫩小妖,长成明艳妩媚的少女,眉间生出一朵桃花模样的花钿,对着他巧笑嫣然。
也看着她逐渐明了世事,成了妖王,担起了身上的责任。
她来找他的次数变得少了。
他又变成了千万年前的模样,孤身一人坐在高位上。
死寂万年的一颗心重新开始跳动。
天帝无欲,但是那一刻,欲望却第一次在他的心底扎根。
他想将她留在身边。
可他不能。
她是妖王,他是天帝。
妖界不可无主,四界不可相交……太多的规矩横隔在二人之间。
他也知道,夙汐情丝未生,对他没有情爱之意。
于是他压下心下的欲望,只盼望着与她的相见。
可是后来,他在轮回境中窥探到了人界突生的一道气运。
这是一道极强极恶的。
透过轮回境,仓和看到它搅乱四界秩序,给他带去性命之忧的结局。
它是四界的劫,是仓和的劫,却也是天命的化身。
作为天帝,仓和不能,亦无法阻碍。
他,挥手熄灭镜上画面。
但他没想到,一日夙汐来找他的时候,轮回境自动开启。
画面的最初,男子是人界道派中一名带有仙格的道士,一袭白衣,在人界享有盛名,受尽万人敬仰。
可画面的最后却是一身墨色长袍浸满鲜血。
他成了仙,亦屠尽了四界。
他身上带着残忍的天命,一旦成仙是四界的劫难。
仓和是天帝,无法阻止天命的走向,但她却可以。
于是那一日,夙汐去了人界,破开了道派的屏障,找到了轮回镜中的道士。
此时的道士还是少年模样,独自端坐在狭小的寝殿读着手中的书籍,烛火摇曳,照亮他的面庞。
他身上的衣衫破旧,全然没有轮回境中光风霁月的模样,可是细看,又是眉眼清秀,身上清冷之感与狭小的寝殿、破旧的衣衫格格不入。
只要除了他,轮回境中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脑中掠过上百个的法诀,手中顺势捏了个杀招,夙汐躲在暗处,毫不犹豫地丢向了常渊。
却不想,他的身旁突然出现了一道屏障,攻击打在屏障上,一阵刺眼的白光乍现,攻击尽数消解,夙汐受了法力的反噬。
她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
巨大的动静,屏障中的道士没有丝毫反应。
夙汐突然意识到,他是天命之子,天命难改,她伤不了他。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抬起了头,目光投向她的方向。
夙汐一愣,就见他站起了身朝她走来。
情急之下,她现了原形,化身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又将自己其余八条尾巴藏了起来。
夜凉如水,一双微凉的手抱起了夙汐。
他的瞳色
很淡,印着点点清冷月色,更显清冷。
里面倒映出了她的模样,夙汐看到自己的前爪上是一片猩红的血迹。
道士将她带回寝殿,为她疗伤。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伤口很快被包扎好,可从此夙汐却化身成为狐狸待在了道派之中。
待在他的身边,等待合适的时机,杀了他。
跟着他的那些日子,她躲在暗处试了百种方法,皆没有伤他半分,却看到了他在道派中的日子,了解了许多事。
原来他叫常渊。
原来此刻的仙格未被算出,他是孤儿,身份低微无权无势,是道派弟子日常欺辱的对象。
明明是人界有名的道派,其中的人却依旧显得丑恶、势利。
她看着他羸弱的身躯挑起道派之中最累最重的活,看着道派中的人对他的白眼与排挤,看着他承受无妄之灾,蜷缩着身子抱头躺在地上被门派弟子殴打,没有求饶没有求救,只是一声不吭地挨着打。
辱骂声不绝于耳,他的脸色惨白,十分虚弱,夙汐睁眼看着。
可看着看着,她的脑中闪现出了一个计谋。
凡有仙格者,不得触碰情爱,凡心一动,仙格不保。
她不能杀了他,但她可以引他动心,失去仙格,再不能成仙。
届时一介凡人又能在四界掀起什么波涛。
于是她从暗处,尖利的利齿咬穿了那些人的皮肉,鲜血溅了满地,原本趾高气扬者此时却为了逃命尽显狼狈之态。
她啐了两口血沫,转身看向常渊。
如她想的一样,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是垂从地上爬起,抹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半蹲着向她伸出了手:
「门派之中不得出现除人之外的生灵,你若被发现了就得遭受。」
夙汐愣了愣,愣过后就钻进了他的怀中,任他将自己带回了寝殿。
回到寝殿,常渊却没有将她放下,他的手握住了夙汐的脖颈。
他认出了她是妖,也知道这些日子她一直躲在暗处跟着他。
脖颈处的气力收紧,他的眸子漆黑,嗓音清冷问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可下一瞬,原本毛茸茸的触感变成了温软的肌肤,鼻尖猝不及防地沁入一阵桃花的甜香,常渊眸色一瞬凝滞。
雪白的狐狸变成了一位妙龄女子。
肤若凝脂,腰同细柳,红色薄纱裙覆在身上,更得妖艳。
夙汐化了人形。
「来报恩呀。」
一双桃花眼含着潋滟的笑意,朱唇微勾。
脑中不断出现人界画本子上的情节,夙汐第一次去勾引别人,心下有些慌张,面上却挂着笑,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们人界话本子上不是常有以身相许的戏码吗?几日前你救了我,我来报答你。」
不过是救治了伤腿又谈何以身相许?他的脸部绷紧,撇开视线,避开她的眼睛,低首问。
可是一双玉足出现在了视线中,她竟是赤着脚的。
「我被大妖追着,是你将我带回包扎才在它的血口下捡回一条命。」
谎话出口夙汐面不改色。
她弯了腰,一张如花的笑脸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眉心的桃花花钿显得撩人。
她说。
「我叫素瑶,我以身相许报答你好不好?」
……
常渊没答应。
可他是人,她是妖,他没办法阻止她,从此之后,夙汐果真如她所说一般,跟在常渊的身边做报恩所做之事。
天寒地冻,她呼哧呼哧给他拖来了满笼子的煤炭。
化身成形时煤炭沾了她的衣角,红变成灰的,她却不在意。
衣角拂过桌案,她施法点燃了炭火,回头问他要不要多添几块。
屋内暖意渐升,她转身百无聊赖地趴在他的对面,大胆看他。
书笺挡住了她的脸,可是很快,柔软的指腹触上红肿的寒疡。
书笺倒落,常渊下意识地快速收回手,就看见手上寒疡不见踪影,看见她笑眼弯弯对他说:
「你的手生得漂亮,不能落下疤痕。」
春意阑珊,她在无人问津的院中深处施法种了许多棵桃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轻风拂过,花瓣似雨,她一身红衣站在树下,转眼又折了枝桃花出现在他面前。
充满霉烂味的寝殿不再,他的鼻尖萦绕着桃花的淡香。
而一抬头,一朵绽放的桃花花钿便映入眼帘。
她常常来他的寝殿寻他,可道派中人欺辱他时,她也会及时从中作阻,暗中施法将那些苦重的累活做了,又施法给他们些惩戒。
于是明明被欺辱的是他,最后落得满身伤疤的却是那些人。
但她从不在他面前提这些,只是会笑意盈盈地坐在寝殿之中等着他的归来。
她会问他的喜好。
喜爱的吃食、颜色、物件……
他不回答,她便一日日、一件件地买来,狡黠地笑着,眯着眼睛观察他的反应。
……
夙汐未曾勾引过他人,亦不知要怎么做,那几年便学着那些话本子中的行为。
可常渊的反应却不似她预料中的那样。
他的情绪寡淡。
每次前去,他在意的只有手中的书笺。
别人对他坏,他没有情绪起伏,只会白白受着,别人对他好,他亦是如此。
夙汐在四界穿梭百年,未曾见到如此之人,宛若顽石。
直到一日,她去找他,看到道派之中来了许多老态龙钟的白须老者,他们围绕在一起,脸上尽是震惊与欣喜。
最中间站着的,是垂着眼没有任何表情的常渊。
他身上的袍子不再破旧,换成了得体整洁的白袍。
道派中人算出了常渊的仙格,他的仙格还在。
她愣了愣。
她知道引得常渊动心很难,可在长时间单向付出的成果尽成空后,难免会陷入茫然。
在常渊最终飞升成仙前,她能否成功,究竟有没有能力逆转天命。
于是那一日,夙汐并未去找常渊,她回了妖界,将自己关在寝殿中许多日。
直到许多日后夭夭来寻她。
夭夭是她幼时救下的树妖,从此便认她做了主人。
夙汐没有将轮回境上的命数告诉他,只是问他,该如何去勾引凡人。
夭夭以为是她想要去人界寻乐,他想了几秒,几秒后说——
美人救英雄。
33
于是一日,常渊出行时,夭夭现出了原形,守在了途经的道路之上。
他的原形很可怖,周身是金绿色的妖气,无数巨大的枝蔓从背后生出,裹挟着凡人渺小的身躯。他们没有料到妖的出现,亦无法抵抗,只能四散逃跑。
逃不掉的便一个一个被卷携起送入树妖的口中,尸骨无存。
在枝蔓即将触碰上常渊的时候,夙汐出现了。
按照计划,一场「激烈」的斗争后,她「救」下了常渊。
可是一道伤口也出现在了手臂上,痛楚逐渐蔓延。
夙汐伸手捂住了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流下,她苍白着一张脸皱眉想起夭夭在逃跑前的密语,他说这是苦肉计。
夙汐在心中暗骂夭夭自作主张,身子不可控制地因为失血过多
晃了晃。
这一晃,她被揽入了一个怀抱。
常渊抱住了她。
头发被整齐束起戴着和田玉冠,一袭白色长袍显得华贵清冷。
他已不是过去的模样,越来越接近轮回境中的模样。
夙汐愣了愣,来自命数的压迫感让她有些不能喘息。
就在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了布料撕裂的声音,白袍被撕裂一角,常渊毫不犹豫地拿着那一块给她的伤口包扎。
血流被止住。
双目相对,他的目光沉沉,罩在她的身上。
夙汐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包扎伤口。
却又想到了夭夭说的苦肉计。
于是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她扮得可怜,说她耗尽了,说她伤口疼,让他背着自己去到最近的客栈。
长久的沉默,常渊看着她,点漆的眼眸没有波动。
在夙汐以为不会成功时,常渊动了。
他倾身将她抱起,手臂托着腿弯,她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顺势枕在胸膛之上。
抬眼看他,便看到他避开她的眼睛,只是将视线放在面前的道路上。
垂着眼眸,声音清冷不带情感,他说:
「背你会压到你的伤口。」
……
常渊抱着她来到了最近的客栈。
他不知人界的伤药对她有无效果,却还是为她寻了。
敲了门得了应允,推门而入时,他的呼吸凝滞了。
月明如水,晚间的气雾萦绕,如置仙境。
少女坐在床上靠在窗边,火红的衣衫半散落,凝脂般的肌肤显露大半,在银色月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墨色的长发松松挽着,配饰未戴却更添几分媚。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这是美人计。
常渊转身想离开,木门却被夙汐施法关上了。
下一秒,法术附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拉床边。
她虚虚捋了几下衣服,露出了白日受的伤,葱白的手指指了指常渊手中的药膏。
她抬头,弯着眼睛笑着让他帮自己上药。
他不应。
她起了身,双臂攀上脖颈,在他耳边装着可怜。
他一动不动,气息却乱了几分。
起作用了。
她凑得更近,身躯绵软,滚烫的气息相交,尽显缠绵。
终于,他动了。
夙汐自觉拉开了距离,她看着常渊取了药膏,用掌心温热,最终没有看她,垂着眼眸将手掌的药膏涂在纱布上覆着她的伤口。
膏药带着体温的温热,纱布的粗糙感惹得伤口有几分痒。
常渊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
周遭陷入一片寂静,他们的距离极近。
夙汐一抬眸,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如玉般白皙光滑的肌肤。
看到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处筛下一片阴影。
看到那一双浅淡的眼眸,缀着月色的微光,透着苍冷的琉璃之感。
像是沉溺深海又像是云山雾罩。
那一刻,夙汐记起来了在人界话本上看到的诗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般想着,她向前倾了身子。
下一刻,药膏罐子掉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巨大的声响在屋内回响。
双唇相触,她亲了常渊。
他的唇微凉,如他一般,像是沾上不食人界烟火的薄雾。
点漆的眼眸一瞬凝滞,常渊下意识地想要起身。
可是手腕被抓住了。
夙汐也愣了愣。
又很快反应过来。
白皙的肌肤泛出了粉晕,她轻笑着将脸埋入脖子中。
美人计调转了个方向,竟被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细密的气息喷洒在颈间引起阵阵麻感,常渊听到她的声音闷闷响起,带着笑意:
「道长,这一回是我救了你,那你用以身相许来报答我,好不好?」
……
第二日常渊按照原定的计划,踏上游历之路。
一路的目的地许多,坎坷辗转,他身边的随从跑跑死的死,不剩一人,于是夙汐凑了上去,自发担起了护送的责任。
即使前一日的晚间,在她说完那句话后常渊逃不得,便闭上了黑眸,不再看着面前的旖旎。
他用这种沉默又充满冷意的方式拒绝了她。
那时的夙汐瞧着面前之人在月辉之下澄净的脸庞,像是落入凡尘的神仙。
可很快面前出现的又是妖界毁灭,生灵涂炭的模样。
天界的神坛上,有一排长长的阶梯,她记得仓和说过那是飞升成神的路。
那如今,她偏要将常渊拉下神坛。
但她不知,常渊离去后,曾久久站立在院子之中。
手上的青筋凸起,点漆的眼瞳看不清情绪,他撑在水池边上,脸上是未干的水珠,滴淌着向下流去。
狐妖撩人,他还是受到了蛊惑。
这些日子,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道中长老算出了他身上的仙格。
他成了道派之中的首席大弟子。
无数人出现在他身边。
那些羡慕、嫉妒是害怕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下子受到了万人敬仰,身旁凑过来了很多人。
期望中的事情,他做到了。
想象中的欣喜持续很短,那些虚伪的脸庞,盲拥戴,他垂眼看着,只觉乏味。
直到她的再一次出现。
他受到了她的蛊惑。
无论他的身份如何,她都与过去一样。
而莫名地,似乎只有她的出现,他的情绪才能有起伏。
……
再一次相见后,夙汐重新开启了过去的「做客」之旅。
仙格被算出,常渊成了门派大弟子,成了万众瞩目下的存在。
她却不怕。
仍然躲在道派各处,时不时地在无人之时,跳出来给他惊喜。
又会化身为普通白狐的模样,敛去妖气,蹭上他的小腿,任他抱起自己。
到了寝殿,就如往常一般,常渊坐在寝殿之中看着手中书卷,夙汐坐在一旁。
不像过去时不时捣鼓出什么新意,引他注意,她改变策略,安安静静地坐着,过一会便给常渊递上吃食和茶水。
如她在人界买的话本一样,换个风格做个贤良的女子。
门派大弟子需要下山游历人间,修行己道的同时惩恶扬善,彰显门派正气。
于是她常会在常渊出门游历时跟上,跟着他去往各个地方。
他们一起看过小镇的月。
一起行过人界街市,感受人界繁华。
一起被卷入凡间尘世,在人界行善。
夙汐会帮助凡人解决烦扰,不眨眼地解决那些偷偷溜出在人界作恶的妖魔鬼怪。
可每每解决完了,常渊看过来的时候,又会做出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拉拉他的衣角表明自己和那些作恶的不一样,表明自己的清白。
一起走过山川湖海,坐观云海听松涛。
一起见过日升月落。
明明知道满天繁星是天界宫殿化身,她却仍然会指着天际,给他讲凡
人编撰的,那些浪漫的传说。
一起破除障碍,走出险境。
看到道派之争,看到人性之恶,看到权力之下的虚妄,又看到繁华之后的孤寂……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们相伴。
逐渐地,常渊的目光也能穿越人群,准确找到那一抹红色。
过去的他身份低微,被困道派,不曾有资格感受人界繁华。
如今身份有了转变。
引他入世的,是一只娇俏的狐妖。
……
后来,皇帝知道了仙格的存在,下旨召见常渊。
前往皇城的漫漫长路夙汐也跟去了,然而在她意料之外的,这一路过得艰险。
过去只是零星的妖魔鬼怪钻了漏洞来到人间,这一次却有无数来自魔界的恶灵逃出魔界。
他们在人界横行,甚至在白日拦在路上将每一个来路人骨入腹。
莫非魔界到人界的边界破了?
她回了妖界,却发现妖界的边界没有被打破,仍然无恙。
于是每一日晚间,她都会悄悄离开客栈,将埋伏在道路上的魑魅魍魉尽数引出,寻找边界被破的原因。
通过无数尸体提供的消息拼凑,夙汐得知魔尊垂死,魔界出现了一个怪物,它本身为魔气所化,却在近期迅速膨大,大量吸收魔气,于是维持魔界与人界的法力变弱,边界变薄,大量魔物闯入人界。
魔界大乱,定会殃及妖界。
眼下,常渊又是一大隐患。
夙汐沉默地将眼前信息的魔物杀尽。
却没有发现,在她清除魔物的时候,她的身后跟着常渊。
常渊看着她施法与魔物相抗。
看着魔物的鲜血喷溅染红了她的半身衣裙。
他没有看到夙汐逼问魔物时的场景。
他只知道,她会每日出去为他铲除魔物。
会施法除尽了身上的污秽来见他。
会在白日装作若无其事模样,带着他感受人界的欢喜与热闹。
……
许多日后,他们到了皇城。
夙汐化作了道士模样跟在常渊的身后跨入皇宫。
人界的皇宫没有天宫华丽,却一样的规则森严,布满沉沉的死气。
夙汐并不喜欢这里。
本以为皇帝召唤常渊,是为了见见这一代有仙骨的、万里挑一的道士。
却不想,迎接他们的,是布好
的法阵,无数仙风道骨的道士排排而立,围在法阵边上。
法阵的另一头是负手而立的皇帝。
在诡谲的深宫,夙汐和常渊轻瞧了帝王心。
他想要借着法阵将常渊的仙格转移到自己身上。
可仙格又岂是人界寻常法阵可以更改的?
阵法唯一的作用只是给常渊施加肉身之苦。
掌心之中逐渐生出金光,在夙汐想要施法的时候,常渊后退一步,捉住了她的手腕,用身子挡住了她:
「皇帝请来的道士多是资历颇深、道法高强者,若你施法暴露了妖的身份,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素瑶,我不需你的庇护。」
那一刻,夙汐愣了,她听得出常渊说的是真心话。
他知道仙格无法轻易更改,也知道自己会受肉身之苦。
但他不愿让她施法帮助自己摆脱苦厄。
法阵持续了半个时辰。
一结束,夙汐便挣开束缚跑上前扶起了满脸苍白的常渊,他的身上尽是被刀刃划开放血的伤口。
仙格如预料一般,没有被夺去。
他也如预料一般受尽折磨。
明明做的是正确之事,可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她仍然觉得心颤。
皇帝震怒,又忌惮常渊,只能以皇宫内最高的礼数礼待他们。
那几日,他们待在皇宫之中。
常渊本以为夙汐会被皇宫的奇珍异宝所吸引,会喜于皇宫精致的吃食。
却没想到,她只是终日待在他的身边,无比安静。
终于有一天,皇帝示好送来了南疆的新奇玩物,她仍然不在意。
常渊问了她原因。
她如往常一般,趴在桌案上,手中执着毛笔在画本上画着什么,随口答道。
「你身上带着伤,若我出去,你便是孤身一人,显得孤独。
「我来过人界许多次,人界的欢乐,珍奇的物件大多见过,所以更想带着你一同感受。」
说到这里,她收了笔,像是对自己的画作很满意,浮现了笑容。
「再说了,皇帝对你那么坏,我才不稀罕去看他送来的东西。」
画本翻了个面朝向他。
素白的宣纸上,常渊的模样被水墨勾勒。
夙汐笑着,拿着画本靠近他,眨眨眼睛看着他:
「我还是更愿意给心上人画像。」
……
夙汐和常渊在皇宫中待了几日,等到离去时,皇帝依旧不甘心。
他是人界的帝王,却已是垂死的年纪,所以迫切地抓住一切机会想要得到仙格,获取永生。
法阵加强后,再一次地被布下。
这一次,夙汐真正有些恼。
她化成了原身,隐去了八条尾巴,装作人界最寻常不过的白狐,穿越人群闯入了阵法之中。
阵法出乎意料的厉害。
她忍着体内的不适,继续穿越在阵法与人群之中,阻止阵法的生效,引得道士纷纷上前要将她赶走。
就在场面混乱时,她制造的生效了。
早在前几日,夙汐就料到了皇帝的野心,来此提前造了幻境。
如今,幻境起效,所有人都跌入她编造的噩梦之中。
皇帝和道士一时被困住了。
动静又引来了大批侍卫。
白狐窜入人群之中,用利牙开辟了一条逃生的道路。
雪白的毛发上沾满凡人的鲜血,化身为人形后,身上亦是。
鲜血滴答往下流,夙汐擦尽了手上的鲜血握住了他的手。
手腕翻转,传输生效,她转头看着常渊笑得狡黠:
「你不愿让我暴露身份,我却也不愿你受苦。
「他们打不过我,我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人言可畏,我怕的,是你因为与妖相伴受尽非议。」
所以她没有直接施法,而是化身成皇宫中驯养的白狐的模样,特意设了幻境只为给他铺设后路。
一番话说得流畅,不知是做戏做久了熟练还是什么。
出乎意料,听了她的话,常渊没有什么反应。
真是石头。
夙汐忍不住在心底叹了气。
却并没有发现,握着手指僵了僵,在她转头后,常渊始终注视着她。
他的眉眼微沉,眼眸却有些失神。
一毫一厘的情绪未经遮掩跳脱出。
……
皇宫一事后,夙汐慢慢发现常渊似乎变了些,沾了些人界的烟火气。
露出笑意的时间变多了,虽然是淡淡的,却依旧很好看。
在她凑近时也不再后退,目光不躲不避看着她,安静等着她开口。
在她刻意使坏时会配合她、她。
甚至偶尔还会借着巧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在发现时,听他用清冷的嗓音说着最为正经的话语。
背过身去后,眼底又藏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千古不化的寒冰却在此时陡然有了一丝温度。
在回程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一间香火鼎盛的寺庙,供品放了满桌,前来拜祭之人皆说他的灵验,夙汐却发现了怪异之处。
她感受到了仙法的气息。
四界法律森严,神仙不可下界干扰人界,更不可为了香火供应,使用仙法帮助凡人实现愿望,这是除去仙籍的大忌。
那个神仙破戒了。
夙汐本不愿掺和,但在一日晚间,神仙闯入他们暂住的客栈。
他察觉了夙汐的身份,知道她发现了自己违背天规之事。
为保留仙籍,他潜入她的寝殿,白光化为利刃,他毫不犹豫地冲着被子之下隆起的身影刺下。
谁料这一刺刺了空。
再反应过来后,身上却缠上红绫不得动弹。
夙汐出现在了身后,面上毫无表情,手中动作却狠厉。
神仙得了人界的供奉灵力本身就高,又下了死手,那是一场激烈的斗争,从寝殿到院子,他在来之前施法迷晕了所有人,除了常渊。
他本也想将他除了。
却不想最终折在了二者的手上。
长刃刺入腹部,汩汩鲜血往外冒,在他将注意力都放在夙汐身上时,被赶来的常渊刺了一刀。
凡人伤不了神仙,可眼前之人竟带着仙格!
还未反应,刀刃生生被拔出,又是冷着面孔,狠狠几下。
夙汐也愣了,她没想到常渊会出现,没想到他会帮她弑神。
一个翻身她将红绫捆在神仙身上,又是几道法术,神仙彻底断了气息,化为了一个泛着光的灵球,这是他的记忆之球,神仙殒身后便只留下记忆之球,供奉在仙殿之中。
通过记忆之球,他们看到了神仙的一生。
看着他努力修炼飞升成仙;
看着他成仙后的喜悦激动;
看着他长久修炼后灵力不得提升,喜悦激动逐渐被漫长的生命与修炼,被无趣的天界生活消磨;
看着他偷跑出了天界,来到人界,找到灵力快速提升的方式,走上不归路……
可恨、可悲又可叹。
后来,又一次出门,再见到这座寺庙时已是残破的模样,丰富的供品变成了缠绕的丝网,寺庙中的木桌木椅尽数被拿走,只剩空壳。
这是违反天命的惩罚。
愿望不能被实现,拜庙之人反而厄
运缠身。
于是信徒散尽,余躲雨的流浪汉。
那个晚上,夙汐和常渊并肩坐在溪流之旁。
月凉如水,溪声潺潺,夙汐手边是喝尽了的酒袋,她久违地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问他:
「常渊,你真的想要成仙吗?」
沉默良久,常渊点了头。
刚一点头,夙汐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紧紧抱住。
她喝酒了,喝醉了。
醉意似乎从她身上蔓延开来。
她的身上带桃花香混着酒香又一次萦绕在他的鼻尖。
「为什么?」夙汐将脸埋进了他的脖颈之间,他听见夙汐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许多人成仙都是为了名利,为了永生,为了享乐,那你呢?常渊,你是因为什么?」
可面对这个问题,常渊沉默了。
便看到她半天没得到回应,抬起了头。
「你也看到了,天界没那么好,你成了仙便见不到我了。
「你想要名利我可以帮你,你想要永生我可以给你我能在你身边,让你永远开心……
「所以常渊,喜欢上我,不要成仙了好不好。」
清清冷冷的月光下,她的脸颊因为醉酒有些绯红,脸上却布满悲伤。
常渊低下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夙汐流下眼泪。
因为自己要成仙而流泪。
为什么?
常渊不发一言,却抬起了手,手指蜷曲,指节泛白,他轻轻擦干净了她的泪水。
这是他第一次自发地了越界的举动。
他没有拒绝,没有答应。
细碎的光芒在他眸子里显得清冷。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很沉,说了一句:
「素瑶,你醉了。」
……
常渊将夙汐抱回了寝殿,门被关上的瞬间,夙汐睁开了眼睛。
眼底的醉意,脸上的情绪一扫而过,换上的是无尽的漆黑。
魔界与妖界的边界终于还是破了,在他们坐在河畔饮酒之时。
大量魔物闯入,她不能再待在人界。
而常渊,他的仙格还在,成神的日子快到了。
她能想到的、该做的,她都做了,她耗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多,可是神坛仍然稳固,她不能杀了他,没能他。
如今近忧在前,她不能再顾忌远虑。
大不了,等到常渊成了神,再做打算。
于是从那天起,夙汐不再前往人界,待在妖界,与长老一起处理魔物的祸患。
魔界大乱,魔物猖獗,夙汐隐隐觉得在常渊成仙之前,四界的秩序将被打破。
于是魔物除尽后,她钻了边界的漏洞,去了一趟魔界,便看见了一片荒芜,大地泛起裂痕。
三界者进入魔界,难免落得魔气入体,可如今如魔物所说一般,她感觉到了天地间的魔气暗流涌动,齐齐涌向了某一处地方。
她隐去身影跟着了。
魔气所涌之地是一片黏稠的昏暗,汇聚着形成了一个圆球,夙汐看不清形态,可当她准备上前时,身后传来响动。
魔尊来了。
这是他的地盘,夙汐处于劣势,若是被发现则是一场恶战。
传输快速捏出,她离了魔界。
魔物被除,妖界却有了变数,不知何处修炼的妖布了局,要夺妖王之位。
又是一番争斗,最终妖物拖着半死的残躯逃了。
而夙汐也待在妖界,处理后续的残留问题,重新整顿妖界。
直到许久之后,她算了算日子,恍然惊觉常渊成仙的日子已到。
犹豫再三,她隐去妖气去了天界。
可在她去寻和想要套取信息时,却从仙娥们的闲谈中得知天界近期未有飞升者。
夙汐愣了。
常渊没有成仙。
为什么?
于是那一天夙汐没有再去见仓和,而是改道回了人界。
她追踪到了常渊的气息,却发现他被困在另一个道派之中。
寝殿之中的酒壶了满地,常渊端坐在桌案之后,面色透着诡异的。
木门被推开,一位有着妖娆之姿的女子走入,含情脉脉走向了他。
常渊未成仙,却在此处被下了药,将行欢好之事?
夙汐不知怎的有些气恼,一时没有动作。
她想看看常渊的反应。
她看着女子走向常渊,看着女子双手触上常渊肩膀,声音娇俏,带着魅惑。
下一瞬,在女子想要进一步动作时,寒光一闪,常渊将身上的佩剑取出,毫不犹豫地划向面前之人。
凝脂般的肌肤落了血痕,女子尖叫着后退一步跌落在地上。
血腥、残忍,这不是夙汐印象中的常渊,她皱了皱眉。
就看到常渊屏着气息,站
起身,居高临下地将滴落血液的刀刃横在她的身前,冰冷黑瞳看过去。
「滚出去!」他声音沙哑道。
怒意澎湃,女子吓得颤了颤身子,很快站起身慌张跑出了寝殿。
寝殿再次恢复寂静。
常渊的呼吸声却更沉重,伸手扶住了桌子的一角,脸上绯红更重。
人界的药效竟是如此强大。
不知为何,一个念头在夙汐的心中生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