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清词
我和顾清认识十年,在我及笄礼那日,圣上含笑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正想开口请他赐婚,我就看见十年后的我衣衫褴褛冲我摇头。
「不要,不要嫁给他!」
我浑身发冷,话到嘴边一转:
「臣女喜爱皇上的《寒秋图》已久,只求能让臣女临摹一次。」
皇上哈哈大笑,将那幅画赏赐与我,只有顾清,握着杯子的手发白,脸上说不上好看。
我喜欢顾清十年,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长姐说我这是一见倾心,那时我年幼,并不明白什么意思,顾清从小就鹤立鸡群,我见过的所有男子中,只有他一如既往地好看,尽管脾气差劲,可那张脸足以抵消他身上的所有缺点。
我出生世家,父亲争气,混了个吏部侍郎的位置坐,长姐在前年便嫁给安王爷的二子,也算安稳,如今我又及笄,家里也开始对我的婚事上心。
可我见过了顾清的神颜,那些凡夫俗子我怎会动心?事情就是那么巧,在我及笄前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在及笄那日请皇上赐婚,我如愿以偿,可嫁过去后,才是我痛苦的开始。
顾清同我一样,自幼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那女子比我温婉,比我乖巧,站在那里,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而我在家里的娇惯下,脾性自然要强,我为了那个人和顾清争吵多次,最后竟逼得顾清将她养在外面,成为外室!
我自是不肯,三天两头哭天喊地,甚至有时候还会去那个房子对那朵白莲怒骂讥讽,我将顾清给我的冷漠几近报复般发泄在她身上,后来他的第一个孩子就因为白莲不堪受我的侮辱气急攻心就这样没了,顾清怒不可遏,直接将我软禁在府,白莲顺势进府,掌了顾家的权,我就这样被放弃了。
直到最后,我独自一人居住,下人也被白莲一个个支走,甚至我的所有嫁妆全戴在了那女人身上,她代替了我,成为顾家新任主母。
顾清在外宣告我患上了不治之症,爹娘想要探望也被拒绝,最后,他直接将我送到了郊外的一个庄子里。
我死的那日,她戴上我娘亲给我打造的红宝石头面,抱着她新出生的孩子,笑意盈盈坐在贵妇中央,听着她们的祝贺之词。
我爱着的顾清,我最爱他那张完美的脸上笑容满面,志得意满。
是了,那日皇上下旨,他成为吏部尚书,他的前途,才刚刚开始。
我被这个噩梦惊醒,还没来得及细想,丫鬟已经进来替我梳洗,而我祖父曾在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教导过他几日,因此他特意给我祖父面子,来参加我的及笄礼。
皇上的承诺还犹如在耳,而他明黄色的龙袍晃得我一时眼晕,我死前的模样就这样出现在他身边,袖口发黄,头发散乱,甚至还能隐隐闻到些许臭味。
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回答,而我却浑身发抖,我向来注重外貌和服饰,若让我如此死去,那比杀了我还痛苦。
不,我不想如同蝼蚁般死去,我要成为祖母一般的人物,就算没有诰命封号,抱着钱死去也算好的,就算没有钱,身边有帅气孩子陪着也是极好的。
而不是像这般,烂如臭虫,甚至死后有没有棺材也是个问题。
因此我听到自己斩钉截铁道:「臣女喜爱皇上的《寒秋图》以久,只求能让臣女临摹一次。」
寒秋图是皇上喜爱的古玩之一,听说当时被六皇子碰了一下便罚他抄写四书五遍,我本就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因此也是胡乱一说,谁知皇上直接大手一挥,当真是给足了体面。
说完这些他便离开了,我这番及笄礼也算是震惊整个京都,这次之后,我的名字和画册开始在各个贵妇桌上流转,可娘亲却说,只挑自己喜欢的即可。
长姐也是,嫁给了自己喜爱之人,可我却不是很喜这个姐夫,没有其他原因,他很丑。
脸若圆盘,皮肤黝黑,但我不敢跟长姐说,她会揍我,长姐是个泼辣性子,骂人狠,揍人也狠。
此时她正拉着我往后花园走,她看我吞吐了半晌才问道:「为何不请旨赐婚?」
我耸肩:「不喜欢了。」
她手重重打在我肩膀,我没忍住「哎哟」了一声。
「活该!」她眼圈发红,偏偏嘴巴不饶我,「你要是后悔就不行了,没有皇上的赐婚,顾清那样的性子肯定不会娶你的。」
话是实话,可听着还是难受,我苦笑:「长姐,我不会的。」
她视线向后移了移:「你确定?」
我点头:「长姐,我想明白了,我如今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不能再随意接触外男了,顾清虽好,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变丑了。」
我无法解释今天的变故,但好歹家里人都知道我的颜控心性,果然长姐松了口气:「既然你觉得顾清丑了,那我到时候让娘亲多相看几家,相貌家境不打紧,品性好就行。」
我一听急急道:「那不行,相貌还是最重要的。」
长姐没好气用手指戳我额头:「行行行,知道了。」
我着急和长姐讨论,丝毫没看到身后假山处闪过一片月牙色的衣角,好不容易将长姐忽悠走,我靠着假山,长长叹口气。
尽管下定决心结束和顾清的关系,但心口还是隐隐疼痛,喉咙更是闷闷的,不想说话。
身后一阵脚步声,我叹口气:「初荷,我现在还不想去前厅,你告诉娘亲,说我不舒服。」
「徐家二小姐可真是肆意妄为。」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一愣,缓缓地转过头去,那人一身月牙色长衫,上面暗纹刺绣,显得愈发风华绝代,他皮相一向出色,如今暖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画着斑驳的印记,那双眼明明灭灭,薄唇勾起一抹笑容。
他这样的模样我却忍不住后退,以前从来以为他是真心冲我笑的,可是梦里的一切都告诉我,这样的他是最不耐的时候,他正在压抑怒火,梦里的他和现实的他重叠,我控制不住脚一歪,整个人往后倒去。
当满腔的水涌入鼻腔时,梦里死亡的气息开始萦绕,如同沾了水的白绫,将我的喉咙一圈圈拉紧,在慌乱中我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立刻死死缠住,语气微弱。
「救我……救命……」
等到我喘着粗气坐在岸上时,他也是一脸狼狈,我怒视着他,将他推倒:「谁让你进后院的!」
顾清第一次被我这样对待,一脸见鬼的表情:「是我救的你!」
我搂紧身上的衣衫,扭脸:「不需要。」
他咬了咬牙,还是过来拉了我的手:「没事吧。」
我不知为何红了眼,将他的手甩开:「不用你管!」
「以后我是死是活都不需要你管。」刚才的水似乎没有退去,甚至让我不断颤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有力,「顾清,我们已经长大了,男女大防,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顾清猛地抬眼,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狠戾的表情,眼角猩红,就当我以为他会愤怒离开时,他却笑了。
「男女大防?」
他低低咀嚼这两个字,却让我汗毛直立,直到后背抵上假山,才有了可依靠的底气。
这里是徐府,他再嚣张也不可能对我动手。
「五年前我去右学,你每日坐着马车亲自将糕点送过来,那时候你怎么不在乎男女大防?」
我咽了咽口水。
「三年前去狩猎,你满山地跟着我跑,打到的猎物悉数给了我,那时候你怎么忘了男女大防?」
我手开始撑着假山,后脊背不知道是水还是汗。
「去年。」他每说一句便靠近一步,到了这句话,他已经离我就一步之遥,而我已经退无可退,他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入他的怀中,炽热的温度一下子让我失了思考,就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
「你还记得你在我府上喝醉了酒,就这样抓着我的手腕,死活要嫁给我,那时候怎么不提男女大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到最后的时候竟有一丝丝委屈的颤音,他死死盯着我的眼,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到。
我挣扎不开,只能低头道:「那时候年幼,你不该当真。」
「所以,那些都是你的玩笑?」
我很想说不是,可死亡时那种情形不断提醒我,此非良人,我冷下心:「对,只是玩笑。」
他抓着我的手腕收紧,我忍不住低叫出声,他才松开。
「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
「徐桑落!」他咬牙切齿唤我的名字,脸上的模样恨不得将我拆吃入腹,最后还是长长叹道,「这是最后一次。」
我点点头:「我知道,顾清,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你痴缠,日后咱们若是见面了,还可做点头之交。」
顾清的脸上泛起我看不懂的情绪,他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开口:「就因为我丑了?」
啊?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许正是我沉默的模样让他信以为真,他咬着牙:「徐桑落,当初是你硬生生凑上来的,如今你怎可反悔?」
十年前的顾清是个可爱的饭团子,脸圆鼓鼓的,唇色红艳,就好像年画上的胖娃娃,可偏偏他身长瘦弱,我一开始以为是哪里来的姐姐,死活要跟着他玩。
「姐姐,姐姐。」
用长姐的话来说,五岁的我简直就是个傻子,长姐在我这个年纪早已经学会看《女诫》,甚至还能将它撕了折纸玩,而我却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顾清从出生就被无相道士收为弟子,直到五岁后才被送回顾家,那时候皇上痴迷道家,顾家也没反对,只是顾清回来后神志有些混乱,过了一年后才渐渐清醒。
那时候的他模样乖巧,和长大后的毒蛇完全就是两副模样,那时候的我看上了他的皮相,揪着他的衣袖,死活只喊这两个字,倒是顾清一张小脸通红,半天才憋道:「我、我不是姐姐。」
我歪着头瞅了半晌,咬着手指笑:「妹妹,妹妹!」
顾清红了眼:「我不是妹妹!」
两人开始争论不休,我一怒之下直接咬上了他的手臂,结果就是两人都哭得大声,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草率相识。
长大后我没有一次不后悔过初见时自己的表现,若不是那时自己表现不好,顾清也不至于每次见我脸色都极差。
而自从他来过徐府后,我几乎三天两头哭闹着要见他,他身为男子,哪里能时时都喜欢身后跟着只会流鼻涕的小妹妹,因此很多时候都是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他则冷着脸。
白莲和他则是在一次赏花宴上认识的,听说那时候的顾清已经开始自己写诗,偏偏白莲对诗词也是掌握极佳,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这样互相看对了眼。
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哦,我正拉着长兄上树掏鸟蛋,娘亲说每日一个蛋对身体好,我就想着自己弄来的鸟蛋给顾清补身子。
我知道他对我并不喜欢,但听到他说的这句话,我还是难受得紧,十年之间,我竟一件事都没让他感到开心,至少在他心中,所有事情都是我求来的,是我硬要凑上去自讨没趣。
我垂首,再开口已经有了鼻音:「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小妹。」
长姐从月洞门过来,见到我俩浑身湿淋淋的吓了一跳,当下环顾四周,见没人看见才冷着脸对顾清道:「顾公子虽说和我小妹自幼相识,可也太不懂规矩了,来人,带顾公子下去更衣。」
说着将身上的狐裘披风强硬披在我身上,拉着我直接离开。
「我当他是个正人君子呢,湿了衣衫还敢在那里和你拉扯,你也是,脑子进水了?怎么还敢继续站在那,若是被人看见,你清白还要不要?」
说到这她才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会:「你和他这副样子是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勉强笑道:「还能怎么样,我不小心落水了呗。」
极致的悲伤让生龙活虎的我染上了风寒,几乎烧了两天,醒来后我对一切都短暂地丧失了兴趣,一个人闷在闺房里很少出门。
就连娘亲都没忍住开始过来试探我是否真的乖巧了。
「落落啊,听你兄长说最近狩猎是最好的时候,你要不要去瞧瞧?」
我正将手上的老虎图案绣上最后一笔,听闻笑出声:「娘亲,我出去时你老是骂我没个闺秀样,如今我在家了,您又撺掇我出去玩,您这是不想让您女儿好好的啊。」
娘亲冷哼一声:「你爱去不去。」
正好兄长徐长安在外面喊:「小妹,为兄最近新得了一批好马,快出来,咱们策马奔腾去!」
他挎着大步进来,拿起我手上的绣品很是不屑:「在这绣兔子有什么意思,快和为兄猎真正的兔子去,到时候还能吃兔肉,岂不快活!」
我一把抢过绣品,冲他道:「这不是兔子,是老虎!」
「……」
兄长丝毫不在意我绣的是什么,硬拉着我出去,但他没说错,那批马几乎都是上品,有一匹毛色柔顺,品相上佳,我爱不释手,当即跨上马背朝郊外跑去。
我肆意地抓着马绳,疾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突然醒悟,十年又如何,接下来我可是有二十年,三十年,这才是我的人生!
我愈发兴奋,长兄都被我落在了后面,但乐极生悲,这个词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当我要出城门时,突然一个女子慢悠悠冲我走过来,我一惊,立刻抓住马绳,甚至大喊:「快走开!」
按道理若是她能立刻往旁边退去是不会有问题的,而且送到我这里的马都是训练有素的,从我勒绳到停下,她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可没有,她直接坐倒在地,整张小脸皱得紧紧的,似乎被吓坏了。
我立刻翻身下马,虽然内心对她这迟钝的反应有些气恼,可毕竟是我吓到了她,只能上前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她颤巍巍抬眼,如同大雨下被摧残的花朵,整个气质柔若无骨,可那张脸,却让我如遭雷劈,愣在当场。
那张脸!
梦里的记忆纷至沓来,那些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脸色都重合在了一起,几近将我压倒,不堪重负的我终是昏了过去,在最后,我看到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顾清将我抱住,那张造成我噩梦的柔弱脸上带着不遮掩的惊恐,还有长兄也毫无章法地在身后大喊大夫。
后面我便听不清了,我觉得好累,不只是这十年付出无所获,还是梦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我感受到顾清有力的臂膀。
可顾清,你的怀抱,从来就不属于我。
「徐桑落,用权势压人,真是好大的威风!我与曼曼只是年幼相识,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梦里的顾清双手背后,满脸不耐,他扶起跌在一旁的何曼曼:「你已经不止一次怀疑我和她的关系,既如此,曼曼,从今日起,你别在外面住着了,回顾府。」
顾清的眼神冷漠嫌恶,甚至还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徐桑落,如你所愿,今日起,曼曼就是我的二夫人,以后与你平起平坐。」
「不要!」
我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那种被背叛的心悸久久不愿离去,初荷见我醒来立刻急急忙忙往外去,很快娘亲长姐都进来了,我正欲开口,忽而看见顾清就长身直立站在门边,他低着头,依然遮不住紧抿的唇角。
我知道他在害怕。
害怕我将罪过加在他的曼曼身上。
尽管我准备和他分道扬镳,可我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让他如愿。
「走!」我冲他歇斯底里喊道,「你走!娘亲,让他走!」
也许是我突然的大吼大叫让他们后怕,长姐立刻走过去,难得软了嗓音:「顾清,求求你了,你现在先走吧,至于你说的事,我们会考虑的,但现在,你还是不要出现在我小妹面前了。」
顾清神色未变,只是手指紧握,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最后才恭敬行礼:「有劳长姐。」
他为什么换了称呼?为什么用梦里的称呼?
我涌起了深深的不安,抓着娘亲的手疯狂大喊:「他怎么叫长姐为长姐?他不是顾家人吗?娘亲,他唤错了,他唤错了!」
娘亲只是抱着我流泪,长姐在一旁犹豫:「小妹,你在大街上被他抱着回来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如今,你嫁他是最好的结果。」
我如遭雷击,冲着长姐哭喊:「长姐,我去落发,我去外祖家,我可以在佛堂里一辈子不出来,求求你们了,我不要嫁他!」
我不要死得那般凄惨,我还有好多私房钱没花呢,那可是我自年幼时背着她们一个子一个子攒起来的,我不要全部都进那个何曼曼口袋里!
激动之下,我再一次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父亲严肃地冲我说明了此事,下月定亲,三月后嫁人,我才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没有哭闹,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初荷做事也愈发小心谨慎,甚至很多时间她都偷摸拿出我的私房钱盒子在我面前晃悠,试图唤醒我的守财想法。
等窗外的花枝开满了花,府里突然热闹起来,初荷在一旁小心开口:「小姐,顾家来下聘了。」
原来如此。
梦里的事情一直在折磨我,而现实所有人都不清楚为什么我对顾清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他来求见我数次,都被我阻拦在外。
娘亲更是数次在我耳边念叨,说顾清多重视这桩婚事,几乎将顾家好东西都加在聘礼中,甚至还在外面搜罗不少,都是挑最好的、我最喜欢的给。
我冷笑,在梦中,他后来为何曼曼做了更多的事,为她打破世俗扶为平妻,为她在三月寒霜引来无数蝴蝶,为她宁可贪污也要寻来最好的夜明珠。
他用同样的手段可以为任何女人做,可我不屑这样的廉价的付出。
可我万万没想到,顾清他竟胆大到半夜翻墙,他似乎还精心装扮过,一身石青色团花纹暗纹直襟更突出那张风华绝伦的脸,骚包得如同一只花孔雀,我忍不住走过去,才发现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熏香。
「你今日……」
顾清这人记仇得很,他冷哼一声:「我今日如何?」
「你为何熏香,这香臭得很。」
顾清脸色一下子变了,和他衣服颜色差不多,只见他沉沉呼吸了两下,才开口问道:「你身子如何?」
说起这个我满腔怒火:「当初我知道你是无意救我,但这件事并不能成为我嫁你的必须理由,你不必连夜赶来告诉我你的不愿,只要你当初拒绝,我自会和爹爹娘亲说清楚。」
「你在说什么……」
顾清拧着眉,第一次流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才小声呢喃:「我才不是为了求退婚才过来的。」
我没听清,正想继续问的时候就见他发狠道:「这桩婚事已经过了明路,你我已经没得选择,三月后,你就等着做顾家妇!」
说完又翻墙离开,我连发泄都没办法,恨恨在原地跺了几脚。
而墙外顾清小厮正跺着脚着急:「少爷,您说您打扮半天非要来顾府,若是被老爷夫人知晓那可不得了。」
顾清有些泄气,抓着小厮的衣领:「我问你,这香谁送来的?」
小厮错愕:「这不就是何姑娘自己调的?您的香如今向来都是何姑娘做的。」
顾清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疑惑道:「不是娘亲调的吗?谁叫你们让何曼曼给我制香的?」
小厮说不出话,顾清皱眉:「以后何曼曼的东西别送过来了,桑落不喜欢。」
「是。」
顾清走了几步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服,转身对着小厮,眼底闪过一丝不自信:「我今日是不是装扮不好?」
「没有啊。」小厮笑起来,「少爷的容貌可是一等一的,您不知道,就连徐小姐都常常看着您的脸失神呢。」
听到这话顾清摸了摸自己的脸,尾音微翘:「我就知道。」
很快就到了迎亲的日子,姐夫和长兄在我院落门口拦着顾清,初荷惯爱凑热闹,一直在我耳边说新姑爷多厉害,直接一招解决了大姑爷和少爷,还说他今日红袍加身,说不出的俊俏。
我本不屑一顾,但等晚上盖头掀开,我才觉得初荷的话有些保守了,他本就出色,艳丽的颜色更让他肤色白皙,一张脸红艳艳的,薄唇如同涂了脂粉,暖黄的蜡烛柔和了他的棱角,连带锐利的双眼都染上了春色。
他似乎有些紧张,两只手抓着秤杆和盖头手足无措,我还第一次见他如此急躁,没忍住笑出声,还是喜婆上前打着圆场才得以继续。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顾清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揉搓着袖口,磕磕巴巴道:「今日,今日,那个,我……」
顾清的表现着实有些拉胯,我板着脸:「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垂眸,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碧玉莲花簪,可惜做工太差,也不知是从哪个街边买来敷衍我的,我懒懒地接过,生硬地道了谢。
京都向来有新婚夫妇在洞房夜互交定情之物的习俗,我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上面是我随意之作,谁知顾清宝贝似的挂在腰间,还欣喜问我:「如何?」
荷包针脚粗糙,与他精心缝制的喜服丝毫不相配,可他却爱不释手,我不由将他和梦里的顾清相融合,那时的他只是冷着脸掀开我的盖头,随意放下一幅画卷便转身离开,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是路边一个不得志的书生所作。
画上的我柳眉倒竖,张牙舞爪,那时我还以为这是他的恶作剧,现在想来,那不过就是他内心的我,一个不懂礼数的妇人。
婚后顾清忙得很但每日都按时回来,甚至有时候还能陪我吃会午饭,我等了将近两个月,何曼曼的事情还是没有进展,我不理解,按梦里的时间线,这时候顾清开始找借口日日不愿归家,随后被我发现他将何曼曼藏在京都一处院落,我开始捉奸。
我看着坐在我面对安静进食的顾清,忍无可忍开口试探:「你最近是否有事想与我商讨?」
他慢条斯理地搅着手中的汤,缓缓开口。
来了来了!
我暗自雀跃,他要开始说公事繁忙无法陪我,何曼曼就要登场了,我们就能和离了。
「最近公事繁忙。」
我激动地点点头,尽量将自己欢喜的表情压制住。
「我将琐事都处理妥当,得了一个月的休沐,明日我们便出发去洛都,娘子记得好好整理一番。」
我一愣,洛都是我从小便想去的地方,听说那里繁华不输京都,甚至连男女都比别处貌美几分,但这件事我从未大张旗鼓和谁说过,只是年幼的时候和顾清提过一嘴,他怎么还能记得?
梦里的记忆还深刻印在脑海,可两个顾清却全然不同,我开始迷糊了,难不成那真的只是一个梦?
但很快我便有了答案,就在我们出发去洛都的路上,下人来禀,说是梨花胡同里的人生了病,询问顾清该如何处置。
我听了这个名字愣了,也没看见顾清满脸歉意地下了马车,我掀开车帘,呆呆地看着他紧锁着眉对那个下人吩咐着什么,我如同被人塞了眼耳,就只能看见他毫不掩饰的关心,等他上来后,我才开口:
「若那人实在病得重,你去吧。」
顾清以为我吃了味,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立刻冷笑:「那可不一定,你养在外面的女人,哪怕你过去站一站,她都能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我抽离被他握着的手:「若你忙不过来,不如就将她接到府上,省得你两头跑还辛苦。」
他果然冷下脸:「徐桑落!」
每次想教训我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叫我,可我如今也不是日日将他放在心上的徐桑落了,我自然不怕他是怎么看我的。
「怎么,我说错了?」
「梨花胡同里住的是谁,还需要我说吗!」
「顾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你若是想享受齐人之福,那你就要换个主母!」
我的话被猛然堵住,顾清的脸在我面前一下放大,嘴上传来柔软的触犯,我一下子脑袋空白,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就当我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顾清才退开,看着我涨红的脸顿时笑了,低声道:「呼吸啊,笨蛋。」
可我明明也看到了他耳间那一抹红。
「梨花胡同里住的人你也认识,就是何曼曼,她家之前犯事抄家,整个何家也只剩她一个女子,我原本想着替她在朝中物色一个好的婆家,可谁知我与你的婚事在今年就定下来了。」
我扭脸,阴阳怪气:「所以你觉得遗憾,她的好婆家被我占了。」
顾清叹了口气:「我如今真不知你脑袋里在想什么,我的心思都在婚事上,哪还有精力去管其他事?」
他的声音被外面马蹄声遮盖,我凑过去:「你说什么?」
顾清却一把搂过我占了便宜:「我说,日后这些内宅之事,还望娘子多多操心,何曼曼好歹也是咱们父亲们的同僚之女,加之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总希望她能和我们一样过得好些。」
我没有再挣扎,只是垂首红了眼。
顾清,若你在梦中时也能和我细细讲解这件事,我怎会胡思乱想,怎会被妒意涌上了心,做出那些连我都厌恶的事。
洛都之行很顺利,甚至我真的看到了那些俊俏的儿郎,可每次我跟着他们想进欢意楼时,顾清总是会黑着脸拉着我离开,我只能看看脸解馋。
等到我们回到京都后,秋叶也染上了枝头,可这段时间我也发现了顾清和婚前完全不同,他的体贴和梦里的简直天壤之别,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他在陪着我游玩,每次我无意间看过去,都能发现他的视线牢牢黏在我身上,晚上还会先来我这里询问我是否安寝才自己回房。
他这番动作将初荷收服得服服帖帖,将我的喜好和习惯卖得彻底,甚至还老是在我耳边姑爷长姑爷短地替他说好话。
哪怕我们出去逛街也不停。
「小姐,咱姑爷可真是太好了,一听说您要出门挑料子,立刻吩咐我早上不必叫你起床,就怕您睡得不够白天逛街不爽利。」
初荷的话很响,我还没开口,身边一个穿着素雅的女子没忍住呜咽出声,随后她转过来,那张脸上有着我很熟悉的柔弱。
又是何曼曼。
我当即甩下布料,谁知她直接来我面前行礼:「妹妹曼曼见过姐姐。」
初荷呵斥道:「你是谁家的闺秀?我家小姐在家排行最小,哪来的妹妹?」
她已经站在我面前,很多人都已经看了过来,我不想何曼曼在我离开后又做什么戏,只能站在原地道:「什么事?」
何曼曼挤了几滴泪:「听闻姐姐和顾郎自成婚后琴瑟和谐,妹妹在这里谢过姐姐照顾顾郎之情。」
听听,听听,这白莲向来喜欢用言语拨动我的心绪,若我不是早就经历了她的套路,我今日怕是要当众失态。
「顾郎是我的夫君,我们夫妻一体自然是琴瑟和谐。」我对着何曼曼笑道,「之前夫君还曾与我商讨给妹妹成亲之事,今日撞见也是碰巧,不如妹妹告诉我你是否有欢喜儿郎?」
何曼曼的泪水一下子冲下来,哀怨地看了我一眼疾步离开,我敏锐地看到她手腕处那殷红的玉镯,心口猛然一痛。
「小姐,你怎么了?」
我揉了揉心口摇头,这个玉镯看着眼熟得很,却没有头绪。
那日何曼曼不知回去说了什么,顾清不再踏入我的院中,直到皇上下旨去秋猎,他才在府门口等我。
他脸上有些苍白,见到我时眼底闪烁,但还是含笑将我送上马车。
正欲进去时,他猛地抓紧了我的手,我疑惑看去,他只是轻声道:「娘子小心些。」
除此之外他不再说话,而这次围猎他比以往愈发忙碌,每次回来都是匆匆洗把脸便离开,而我看着往来贵眷和侍卫,不知为何,心下总是跳得厉害。
「顾清,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我拉住正往外赶的顾清,但他只是对我安抚一笑:「别多想,你这几天乖一些,别到处跑。」
我还欲再问时,他骨节分明的手抹平我紧皱的双眉,不言一发转身离去。
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某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将士们的嘶吼声从山脚下不断蔓延,我们山腰上的女眷才被人告知一件事——
睿亲王谋逆了!
那晚的惊险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阴影,那种壮烈的血腥的死亡第一次真实地展现在我面前,那些将士浑身是血地冲上来,而我们身边几乎没有能用的人。
山下的人似乎是想用火将皇帝逼下来,但可苦了我们这些最外围的人,为了保命,这些人都不再端着官家夫人的面子,纷纷衣衫不整,哭泣的哭泣,疾跑的疾跑。
「不要下山!」
我的声音被那些尖锐掩盖,我挥舞着手臂尽可能想让她们冷静下来,下山的路必定是被叛军阻拦,这样跟送死有何区别?
可没有人听,火光下,我被人推倒在地,膝盖的疼痛不及心中的焦急,我第一次如此渴望顾清的出现,哪怕他最后会背叛我。
可是为了十年的情分,我还是希望他能来瞧瞧我。
「傻子。」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福,顾清满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他那双眼中依旧是灼灼的柔软,如同那个成婚的夜晚,在燃了一夜的龙凤烛下,笑吟吟地拿着我的荷包问我:
「如何?娘子。」
是了,我才想起来,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唤过称呼了,只是那声娘子缱绻旖旎,我竟没有在意。
忘却了所有事情,我跌撞着投入他的怀抱,放声大哭。
他紧紧搂住我,声音如同天籁:「别怕,别怕。」
局势紧张,我们无法详谈,我只记得顾清那时用手抓着我的手腕,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入我手中,眼神坚定。
「记住,谁要是动你,拿这把刀狠狠刺过去。」
「不要怕,我在。」
火光中,我双眼含泪抓着他的衣袖:「那你呢?你为什么身上都是血?」
他闪过一丝不自然,但还是揉揉我的发:「都是别人的,我会武你忘了吗?」
是了,被他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来,顾清自幼学武,只是他如今为了顾家才钻研官场,成为文官。
我欲再问,山下的官兵似乎等不及了,厮杀声越来越近。
「快走,皇上他们已经离开,我们也得想办法走。」
「那我长姐呢?我爹娘呢?」
长姐身为皇家人,必定也是极危险的,爹娘身子不好,必定也无法安全。
顾清拉着我往树林深处跑:「你放心,长姐已经跟随皇家军队离开,至于爹娘我在几日前就让他们先行归家支援,只要援军一到,我们必会无恙。」
他转头冲我一笑,风华绝代的脸被鲜血浸染,浑身狼狈,可我并不嫌弃,反而抓紧他的手:「多谢。」
冷风穿过丛林在我耳边刮过,那些横斜的枝蔓更让我们寸步难行,但顾清拿着长剑不断在前面劈出一条道路,可他不敢过于明显,我仔细听寻附近的声音,竟没发现他已经用腿脚推开那些枝叶。
直到我们来到一处安静的空地,溪水在我们旁边潺潺而过,四周都是高耸的山脉,地形的独特让人无法轻易近身,我们才虚弱地停下来。
我从四处找了点树枝,自顾自点燃,想唤顾清过来取暖,才发现他浑身冒汗,已经陷入昏迷。
「顾清?」
我摇着他的身子,用手覆上去,整个人烫得不行,我连忙拿出手帕浸湿,整理下才发现他腿上皆是细小的伤口,想来是刚才探路所致。
空中盘旋着几只鸟儿,寂寥的山谷让我忍住哭声,顾清如今这个模样,若是声音引来追兵,我们才是真正断了死路。
可越帮他整理,我眼眶愈红,最后还是没忍住抽噎出声,明明胳膊处已经被划伤,可他还是义无反顾过来找我,衣衫上的那些血,他自己的也占几分。
我一边替他擦洗,一边心痛难忍:「若梦里是真,顾清你又为何要对我如此之好?」
可顾清没有回答我,他拧着眉,焦虑不已,额头一直都在冒着细细的汗。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清晨,初荷的声音唤醒了我,她带着顾府和徐家府兵一脸欣喜地看着我,最后大哭道:「小姐,幸好姑爷留了记号,要不然奴婢真的要吓死了。」
回到家我在父亲和公婆的讲述中才知道,原来睿亲王的谋反早有预谋,顾清自知顾家徐家无法置身事外,尤其是徐家已与安亲王联姻,必须想办法将这件事与我们两家摘干净。
在我以为他是气恼我对何曼曼的态度才不来找我时,他正在为压制谋反奔波忙碌,甚至在去狩猎的时候也没好好睡过一觉,在睿亲王拔刀欲刺时,他上前用胳膊挡下,明明他可以跟着皇上的队伍一起离开,可他却跟长姐说:
「长姐,我不能离开,落落还在,我得护着她安全。」
我看着床上还昏迷的顾清,差点哭得背过气去。
这个傻子!
顾清就是个傻子!
他伤口感染,好几天都昏昏沉沉地睡着,甚至皇上都唤了太医来顾府给他诊治,几日之后,他才幽幽转醒,可眼神却不如以往清亮,飘荡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雾气,深不可测。
我下意识后退,这样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梦中的顾清,就是如此看着我,冷漠地下达让我幽禁院中的命令。
但下一瞬,他眼中的深沉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我的多虑,他冲我挥挥手:「落落,过来。」
我犹豫再三,还是坐到床边,他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才吃力笑道:「还好,你无事。」
他醒来后变得极其怪异,每每照顾他时,那对视线总是牢牢地黏在我身上,但每次转过身瞧他,顾清又坦然地对上我的视线,如此几番后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只能随他去了。
他这次算是伤筋动骨,过了两个月才堪堪痊愈,这两个月他如同没了骨头般,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脾气也变大了,丝毫不愿下人近身,有时候还常常敞开着衣领,见我察觉了才将衣服合上。
我总觉得他在勾引我。
但没有证据,我也无法确定,好不容易熬到他病好了,每日正常上朝,我才从忙碌中抽空休息了一下。
在天气彻底转凉的那一日,我在回娘家的路上再次碰到了何曼曼,她满身脏污,直接将我拦下,用尽力气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被她打得有些发懵,就听见她疾声厉叫:「徐桑落,你这个贱人!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让我怒不可遏,我同样回敬了她,她被我扇倒在地,整张脸惊讶紧张。
我蹲下身,抓着她的衣领:「何曼曼,不管你是什么命,你都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这次我就放过你,再有下次我一定拉你去见官!」
何曼曼恶毒地对我冷笑:「徐桑落,你少说这种话,若不是你,顾清如何会将我赶出来!」
我讶异:「他竟将你赶出来了?」
「徐桑落,我这次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我得不到顾清,我便毁了他。」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上面已经红色遍布,如同血液一般缓缓流淌,只是裂了一个细缝,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见我视线看去,得意地覆上玉镯:「徐桑落,我总能赢你的,这一次我一定会让你痛不欲生,比上一次还要惨烈!」
浑身的狼狈丝毫没有掩盖她的野心,甚至脸色已经扭曲,她收拢手臂上的玉镯,径直离开。
我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莫名地烦躁。
这一次顾清倒来得快,我才刚喝口水他就踏进来,在我对面坐下。
「你无事吧。」
我摇摇头。
窗户半开,我看见了些许雪子落下,不禁说道:「瞧,初雪了。」
顾清也顺着我视线看去,含笑道:「是啊,下雪了,你最爱的梅花也要开了。」
也许是环境过于安逸,我第一次有了倾诉的想法:「其实我不爱梅花。」
顾清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迎着他的视线道:「因为你送了我第一件礼物就是梅花。」
他的眼瞬间沉沉地盯着我,唇线紧抿。
「那日我就觉得,这少年真好看啊,把这梅林都衬托得如此好看,从此,我每次看见梅花,就能想起那年你给我摘了一枝梅枝,风华灼灼的模样。」
我没有撒谎,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一年,我闹着想要盛开的梅花,可惜个子矮摘不到,顾清被我闹得没法,只能帮我摘下。
他明明可以随意摘一朵敷衍我,可他没有,他细细地观察了才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给我,我还记得他说的话:
「你既如此爱梅,将这花放入瓶中,这样你可以看好几日的梅花了。」
那时候他年岁也不大,尽管已经有了绝佳的皮囊,可那颗细腻善意的心才让我真正心动。
还没等我从回忆中脱身,顾清将我一把拉入怀中,长叹:「你可真是磨人。」
不同于顾家的闲适,朝堂上已经隐隐有了硝烟,长姐每次来看我时都愁眉不展,她冲我勉强笑道:「也就是顾清,将你捧在手上,外面那些腌臜事竟没让你知晓。」
我不解地看着她。
长姐没有多说,只是每次离开前都反复叮嘱:「记住,没事不要出去,最近也不要回家,顾清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自从那次狩猎后,长姐对顾清的态度简直就是言听计从,但我从下人的口中包括顾清这段时间的忙碌中隐约得知——
这天,是要变了。
睿亲王的谋反让本就身体不好的皇上气急攻心,这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道士开始开坛作法,皇上的身子竟也好了一些,顾清回来告诉我,今晚神女下凡,皇上下旨四品以上的官员家眷都要进宫迎接。
我将腰带给顾清系上,觉得有些荒唐。
「这次又是从哪里来的神棍?言官竟也不上书斥责?」
顾清张开手,任由我上下给他装扮,神色也不太好看:「那有什么办法,皇上执意将他养在宫中,听说这个道士仗着皇帝的宠爱闹下了不少事,连我们吏部最近都得到了不少状子。」
皇上已然年老,如今更是一心扑在长生上,这对朝廷来说不是一个稳定的信号。
晚宴上,道士一身道袍,说话之间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直到他将神女进献上来,何曼曼身穿一身白色长裙,发间零星几朵花瓣,她比我之前见到的还要瘦上几分,但更显得柔弱无骨,我几近震惊地看向顾清,他也咬着牙强忍没有失态。
「我好不容易保住的何家血脉,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顾清一回来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我知道他在气什么,何曼曼父亲怎么说与顾家也有几分交情,而她自小便是以才女自居,如今以色侍人,不仅打了顾清的脸,更是让她向来以文人自居的父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落落,我其实不想照顾何曼曼的。」顾清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此时眼神涣散,「可我顾家受了何家恩情,在何叔受罪下狱后,我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何曼曼,当初我与何叔伯是如何用尽心血让她免受充妓之苦,如今她却做此等屈辱之事,若是事发,我如何向何叔伯交代!」
他是真的气极了,声音都扬了几分:「当年我以为她同何叔一般有文人风骨,是真心将她当作妹妹看待,还再三考虑她的婚嫁之事。」
他捂着我的脸,声线极其痛苦:「可是她怎么能把主意放在你身上?她怎么可以挑拨我们两个?」
「顾清,你说什么?」
他低低唤了一声我的名字,随后便毫无章法地吻上来。
「落落,落落。」
一声一声,如同雨点般落在脸上,如同捧着珍宝,我被这突然的温柔迷了眼,加上灯光昏黄,他棱角分明的脸就紧紧贴在我脸上,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迟到的成婚夜终是发生了。
直到天堪堪亮的时候顾清才肯放过我,迷迷糊糊间我睡了过去,隐约听见精力极佳的顾清在我耳边不断呢喃:「娘子。」
一声声唤得我脑袋疼,但又累得说不出话,只能挥手让他闭嘴,随后我就感觉到身后热热的,思绪一沉彻底睡了过去。
有了一次就会有很多次,在顾清不知魇足下,才半年,我就被诊出了喜脉,顾清更是高兴疯了,给府上所有家仆多发了三月的工钱,每日都早早归家,一眼不错地盯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梦里的情绪传染了我,我看着日渐变大的肚子,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谁知五个月后,皇上驾崩,五皇子即位,那个搅弄朝堂的道士被赐死,正在这时,神女是罪臣之女的身份也被揭露,在她死之前,她传了最后一次命令,要求我进宫。
我挺着大肚子缓缓踏入她的宫殿。
尽管她已经落魄,但满院的奢华还是在告诉众人,她曾经有多受宠。
我抚着肚子,朝她行了礼,她如今不光是神女,还是陛下的贤妃,礼不可废。
何曼曼满身珠翠,比我见过她的任何时候都要华贵,但还是遮不住脸上的憔悴,她高昂着脑袋,冲我笑道:「你满意了?」
我摸着肚子:「娘娘的意思我不明白。」
「少装蒜,我以神女身份入宫,为何会落到如今的下场,难道你不清楚?」
「臣妇自然清楚。」我带着浅浅笑意,「娘娘自诩来给先帝长生,但没多久先帝驾鹤西去,作为孝子的皇上,又如何不想将你除之而后快?」
「娘娘,您走得最差的一步棋,就是走得太快了。」
何曼曼已经被仇恨扭曲,她进宫以后谗言不断,已经有不少臣子被除掉,就连皇子都瑟瑟发抖,生怕哪天被这两人盯上,成为先帝长生的棋子。
可她也忘了,皇家的游戏,不是深闺宅院,她面对的对手,不是我这种妇人,而是皇位继承人,是前朝的臣子。
「你该感谢你父亲,做事温和,替你寻了后路,可你没有领悟他的苦心,将自己作上了死路。」
「你以为你在宫中听到的消息是谁给你的?你以为为何在先帝走后你罪臣之女的身份会被揭穿?何曼曼,不是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定定地看着她开始醒悟的脸庞,冷声道:「何曼曼,你最不该的,就是动我长姐。」
她所做的一切我不是不清楚,我徐家向来不喜欢主动招惹,但并不代表事情发生我们会坐以待毙,她想将长姐作为祭品,就算我坐得住,我那姐夫必定也会出手。
皇帝是否因病死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任皇子是否担得起这片江山,因此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下,皇帝驾崩,皇子即位,所有人都安全了。
而她入宫后,宫里的消息便源源不断送到我的耳中,她性子张扬,得到皇帝的追捧更是飘飘然,而我将怀孕的消息透过宫人的消息告诉她,果不其然她开始疯狂报复和我们有关的臣子,但她在前朝根基不稳,此举无疑在和所有人作对。
先帝没有留给她足够的时间稳定朝堂,我再让长姐将她身份一捅,事情水到渠成。
何曼曼得知真相后没有歇斯底里,反而森然一笑,她手上的镯子砸在地上的时候声音清脆,但奇怪的是,那镯子碎裂之后那道红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很普通的镯子。
「徐桑落,我们下一世,再接着斗!」
她的面容消瘦,眼眶大而深陷,那双眼透出的森冷让我不寒而栗,但肚子里孩子的动作又让我回过神,我没有理会她这句话的深意。
她不明白,就算真有转世,那个人也不会再是我,我们的恩怨,这一世才算数。
我走出宫廷的时候,阳光渐渐下沉,我看见顾清站在马车旁,见我无恙才松了一口气,我红着眼将他抱住。
「对不起。」
顾清只是安抚地将我抱紧:「结束了,落落,我和你保证,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你知道?」
「是,而且我也知道你回来了。如今道士已经被我控制,我让他解除了镯子中的符咒,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来世。」他在我嘴角落下一吻,「我也得感谢这一次的顾清,若不是他心智坚定,我怕是来不及。」
何曼曼的话音犹在耳。
「徐桑落,你现在有了他的孩子又如何?上一世他可是满心眼都是我,是他帮我将你弄死,这一次你们俩同样不会有好下场的!」
「就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我就能拥有全部的他了!」
「但这次我的办法竟然没用了,没关系,我催眠了皇上,既然顾清喜欢不上我,那我就当皇后,当女皇!等我拥有权势,我就可以将他召进宫,我可以让他成为我的皇夫,让他享受至高的权力!」
何曼曼眼底的绝望不似作假:「我才是最适合顾清的人,当初我与他初见,他眼中的欣赏不似作假,可偏偏你,是你一日到晚不要脸地黏着他,告诉你,他根本就不爱你,就因为你脸皮厚,他没办法!」
她的话颠来倒去,却让我不寒而栗,她到底是疯魔了,顾清明明就是一个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什么要去操控他?
「可顾清,你喜欢的不是何曼曼吗?」
他将我抱紧:「落落,可能你不知道,我早已心悦于你。」
霞光照满大地,顾清搂着怀里的女子,似乎看到了七年前她满身泥土,但手上的花绚烂如霞,小小的她灿烂一笑。
「顾清哥哥,你看,这花和你一样好看。」
他一开始确实讨厌徐桑落,他明明有其他优点,可徐桑落喜欢的竟是他的皮相,将他视为炫耀的战利品,可每次她的视线移向其他男人,他更加不喜,因此他不断打扮想吸引她的注意力,理智却又在不断鄙夷这种行为。
在这种矛盾中他开始对徐桑落忽冷忽热,才会让何曼曼乘虚而入,但还好,所有事情都来得及,他们之间还有机会。
3.
当晚我又回到了那个梦,梦里更加详细,原来何曼曼手上的玉镯才是我悲剧的来源,她上一世对顾清执念颇深,最后用手段在道士那里求来一个玉镯,只要玉镯中的红不消失,她的世界也不会消失,甚至因为手镯紧贴她的皮肤,可以帮她催眠任何一个她想催眠的人。
甚至还可以一直重复,直到她满足。
何曼曼拿到手镯后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道士,随后衣衫褴褛来到顾清面前,用他的心软成功留了下来,事情就如同之前一样,她用手镯成功让顾清对我产生厌烦,直到我死亡的消息被下人传给顾清。
一切都变了,他哄孩子的动作一顿,随后便昏倒在地,醒来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他几乎将何曼曼掐死,整个人陷入癫狂。
没过几日孩子被他送给千里之外的顾家祖宅,过继给了别人,何曼曼找他对峙被灌下慢性毒药,没有几月,何曼曼如同我一般狼狈离世。
等这些事都结束后,他来到我的院子,坐在我死前常常坐着的梅花树下,毫不犹豫自刎而死。
前世就这样草草结束,我看到顾清脖颈间肆意的鲜红,竟没有一点快感。
我们俩在前世错过了太多,他被人操控,所做的一切带来的后果和痛苦不比我少,甚至很多时候他不知道,所以在得知真相后才几近崩溃。
醒来后我还是提不起精神,顾清正在清理孩子的衣物,我见他遮掩不住的期待,忍不住问道:「顾清,若你娶了旁人,也会这样期待吗?」
「不会,落落。」
「当初我中了计,上天可怜我让我重来,这一次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我潸然泪下。
很快到了临盆之日,我顺利生下了一个孩子,他顺利继承了顾清的所有优点,估计以后也是迷倒不少女子的少年。
顾清更是从我发动开始就不曾离开,直到孩子出来,他才眼眶通红。
我笑他的失态,突然瞥见梳妆台上,一个白瓶中,粉桃正盛。
看来,初春已经来了。
备案号:YXX1AK1NBdTe1oALQUJg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