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程医生说他重生了》
「话说回来了,」妍妍边拍脸边看向我,「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去美术系旁听?」
我把垫在椅背上猫头靠枕抱在怀里,拽了拽猫耳朵,支吾了一会儿,才悄声道:「我想转专业……」
「嗯?」妍妍没听清,「转什么?」
「转,」我低咳了一声,稍微调高了声音,但其实也是轻飘飘的,「转专业……」
啪啪啪啪——啪!
妍妍拍脸的动作猛地停住,震惊地看向我:「你再说一遍!转什么!」
不等我开启复读机模式,妍妍整个人跳起来:「你疯了?!」
我无言沉默。
妍妍直直看向我,和机关枪一样输出:「你都大三了,还想转专业?转什么?美术系?怎么转?你过得了转专业考试吗?就算过得了,也得降级入系,从大三降到大一,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
大三降级到大一,这意味着我浪费了三年最宝贵的时间,也意味着我毕业的时候已经不再年少,更意味着我的学籍档案上永远有一个「降级」的盖章。
最关键的是……
我幽幽地说:「南大美术系招录的是艺术类考生,这些人从小培养,有美术基础,但我没有。」
妍妍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拖着椅子坐在我面前:「鱼儿……」
我摇摇头,说:「我小时候,也学过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高中前,算是……」
我想了想,想到一个词:「一桶水不满、半桶水乱晃的那种半吊子吧。」
我笑了笑:「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说我想,但想归想,做归做,我还没冲动到那个地步,尤其今天去旁听完插画课,更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水平了。」
我转身拿过素描本给她看:「你看我画的东西,线条不是线条,布局没有布局,这还只是线稿,如果上了色,这画可以直接取名叫《悲惨世界》了。」
放下素描本,我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一声长叹:「天赋不够,基础不行,年龄不小,冲动不敢,果断不能——我可太差劲了。」
不像程景曦,转了专业也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我终究只是个畏首畏尾、战战兢兢的普通人罢了。
相比于其他人,我仅有的优点大概是有自知之明。
程景曦说我很懂事,又说我这么懂事,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明白他的意思,过于柔顺……甚至柔顺到逆来顺受,必然是被扭曲成了这样的性格。
可我没觉得遭受过多么悲惨的扭曲。
说到底,身为孤儿,心怀感激要比满心怨怼更能活得轻松一些。
这个道理,在很早以前——在养父母找回他们被拐卖失踪了十多年的亲女儿时,我就明白了。
养父母曾经真心疼爱过我,在最应该得到纵宠的幼年时期,我也任性过,我也作闹过。
家境不过小康而已,养父母却送我去学钢琴、学舞蹈、学美术,竭尽所能地培养我。
在发现我对画画颇有天赋又很是喜欢后,更是破费不少请私教来专门教我。
即便后来找回了他们的亲生女儿,即便我知道原来我不是亲生的,即便他们切断了对我的培养花费,但依旧供我读了高中,上了大学。
他们的好,从来都是无可指摘。
我不但感恩,并且以后要加倍回报。
只是……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当我不被允许喊爸妈时,我的心态就逐渐发生了改变。
恩情中的恩大于了情。
我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敢去刺激养父母的亲生女儿,她比我更缺爱,她才是真正无辜但悲惨的孩子。
现在的我没办法报答养父母,唯一能做的,是不要给他们招惹麻烦,如他们所希望的,安静毕业,顺利工作,独立生活。
顺从一点吧。
顺从现在的一切,顺从随波逐流,顺从成为本应该成为的人。
于栩栩,你的挣扎叛逆将会给很多人带来麻烦困扰,你不能这么做——临睡前,我用这句话反反复复催眠自己。
但催眠的效果实在不佳。
那晚的梦,我梦到了程景曦家的客房。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房里,手指指了一下窗口,窗口处就多了桌子,手指指了一下屋顶,屋顶上就多了吊灯……
像仙女棒一样,我一点一点把那个房间变成了我希望的样子。
满室阳光,有风吹拂。
2
我想,每个人心底都会有一个「痴心妄想」。
譬如说,成为世界首富?
再譬如说,和自己喜欢的明星结婚?
这些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但只要是埋在心里,不告诉别人,只偶尔偷偷想一下,应该也不算错。
我依旧喜欢画画——这是我的痴心妄想。
不用程景曦陪同,也不再和妍妍说转专业,我独自去旁听所有美术系的大课。
在绝对的柔顺讨好里,剥离出了一星半点的叛逆,竟然没有罪恶感。
我大概是被程景曦「带坏」了。
没有罪恶感,甚至还窃窃欢喜,果然是被带坏了。
两个系的课程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江晖不止一次要我去看他比赛,都被我婉拒了。
我本来是不擅长拒绝别人的。
……被带坏了,彻底带坏了。
不但学会了拒绝别人,而且还学会了抱怨。
「我真去不了,」图书馆的茶吧里,我握着手机,皱眉说,「我还有半本真题没背,下周就考试了。」
江晖不以为然:「比赛就小半天,占不了你多长时间。」
「你说得容易,」我捏着鼻梁骨说,「留给我的时间能有几个小半天?你比赛重要,我考试也重要啊……不说了,我得继续背题,你加油吧。」
挂断电话,我咬着笔尾,继续苦大仇深地和高数较劲。
程景曦给我倒了一杯茶:「先喝口水,再接着背。」
我接过茶杯灌了一口后,眼前一亮:「这是什么?」
「薄荷叶,金银花,柠檬片,黄冰糖一起煮,」程景曦悠悠道,「清心降火,强身健体。」
我托着下巴发愁,就这状态,别说喝了,就是从头淋到脚,该上火还是上火。
上火解决不了高数。
什么都解决不了高数。
高数就是我的一生之敌。
-
考试那天,程景曦一直送我到考场。
我哭丧着脸问他:「万一这次还是考不过怎么办?」
程景曦毫不犹豫回答:「那就立刻结婚。」
我:「……」
坐在考场里,试卷发下来时,我看了看前后题目,眼泪差点掉下来。
离开考场的时候,我耷拉着脑袋出的门。
程景曦没问我考得如何,只是默默递给我一个水瓶。
拧开后,是熟悉的香气。
薄荷叶,金银花,柠檬片,黄冰糖——清心降火。
寒风里,我坐在小径的休息椅上,一口气灌完了整壶降火茶。
「没关系,」程景曦说,「高数本来就很难。」
我无语地看向他:「为了安慰我,为难你了。」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高数难归难,但对于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来说,一连三年,年年挂科,也是独一份了吧!
「成绩还没出来,你先不要焦虑,」程景曦说,「过度焦虑容易引起内分泌失调,内分泌对乳腺有影……」
「停!」
我耳朵有点热,抬手在我和他中间摆了个「止」的手势,「这个不做过多讨论!」
不是我讳疾忌医,只是不想让程景曦说出来,容易羞耻感爆棚。
「好。」程景曦点头,一如既往地听话。
我放下手,一连叹气:「万一又挂了,就真的是连挂三年,奔着第四年去了……」
程景曦说过,上一辈,我是连挂四年。
目前看来,重蹈覆辙的进度已经跑到 90% 了。
程景曦没说话。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结婚了?」
「你希望结婚?」程景曦反问,反问完,自己点了点头,「我随时可以。」
诶!!!
我再度仰天长叹。
期末战线一旦拉开,就是数不完的考试和论文。
幸好我成绩好——除了高数外,通通高分全 A。
高数成绩可以查询的那天,我比当年查高考成绩都紧张。
学号输错了两遍。
在网页刷新前,我连忙扭过头,妄图逃避现实。
程景曦见我这种鸵鸟行为,干脆一手捂住我的眼睛。
我猝不及防,眼睫眨了眨。
他掌心温热,我心里有点慌,眼睛半抖半眨个不停。
睫毛刮着他的手心,上上下下,程景曦低着声道:「别乱动。」
哦!
我立刻闭上眼,但还是忍不住轻颤。
程景曦应该是点了查询,我听见鼠标的声音了。
「……怎么样?」我问。
3
程景曦沉吟了一下,说:「明年……我陪你一起上课,帮你画重点猜题。」
咚——
我一颗心狠狠摔进了冰水里。
拔凉拔凉的。
我把程景曦的手往下拉了拉,看向电脑屏幕。
五十七分。
五十七分。
为什么是五十七,老师您就差那三分吗?您就不能手稍微一抖,心稍微一软,多给我三分吗,就三分啊,一二三,三二一,一一得一,一三得三的三啊!
我趴在桌上,无声哀嚎。
大三上半学期,在我全科 A 优,唯独高数三度挂科中结束了。
寒假前,程景曦告诉我,他的导师教授,国内乳腺外科权威——之前我做检查时,那位医生口中藏不住心事的小老头,得到邀约要出国做学术研讨,点了他陪同前往。
这是好事。
程景曦中途转专业,却颇得导师青睐,一看就是要被重点培养。
临走前,程景曦特意问了我回家的车程,提出送我去车站。
我哪里能回家呢。
可也不想让他担心,就谎称有家人来接我,送我去车站就不用了,我倒是先送他去机场。
程景曦不同意,说我送他到机场后还要回学校,中间路途太远,而且他飞机是晚上飞,来回更是不方便。
我只能送他到校门口,在他拦下出租车时,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程景曦转头看我。
我低着头,小声说:「保持联系。」
「有时差。」程景曦声音中透着几分柔和。
「可以克服。」我抬起头看向他,「我们一起克服。」
程景曦笑了一下,雪莲开得明丽,他笑得也好看。
送走了程景曦,回到宿舍,妍妍也收拾好了巨大的行李箱。
「鱼儿,」妍妍担忧地望着我,「你真的要在年前回去吗?」
「对呀,」我故作轻松,「我得打工,学校宿舍最多只能住到年前三天,宿管阿姨也放假了,我不回去还能去哪?」
妍妍想了一下,说:「要是不想回去,你可以来找我。」
「不去,」我笑着眯起眼,「太贵。」
妍妍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岛城,越是冬天,机票越贵。
「我给你报销!」妍妍说。
「那就更不去了,」我郑重其事地说,「发票报账得交税,我还没到个税起征点。」
妍妍摸了摸我的头发,嘱咐我良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妍妍走后,江晖的电话打过来。
大学生网球大赛安排在了明年夏天,江晖要在寒假期间去外地集训。
「你今年过年还是不回家?」江晖问。
我不回家这件事,连妍妍都不知道,但江晖知道。
是很早以前,江晖借用我手机时,偶然发现的。
「嗯,」我拿着扫把,边扫地,边回应,「前段时间打过电话了,不回去。」
「是不回去,还是回不去?」江晖直接问,「你那个姐姐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不让你回去,你就真的不回去了?」
「盼姐没上过吊……」
「威胁要跳楼和上吊有分别吗?」
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我想起几年前闹得最严重那场。
大一那年寒假,我回去过年,盼姐不同意,不许我回家,见我回去后情绪失控,险些跳楼。
「不怪盼姐,」我继续扫地,轻声道,「盼姐有盼姐的不得已。」
「抑郁症?躁郁症?她这属于双 buff 开局,开局即巅峰,无敌闭环。」江晖冷哼。
我皱起眉,语气不善地呵斥:「江晖!」
盼姐的抑郁症和躁郁症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从小被拐卖,十多岁才寻回认亲,盼姐经历过什么,根本不是别人能想象到体会到的。
她极度缺乏安全感,对我这个顶替了她的养女,嫉妒和敌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未经她的苦,哪里明白她用尽全力也要维护自己的家庭和双亲不被外人占据的心。
养父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我不敢在盼姐面前叫养母妈妈,更不敢在节假日回家。
我因此受了委屈,可这委屈相比于他们从小到大的抚养,又变得微不足道。
「好啦,」江晖听出我不高兴来,敷衍道,「你自己要圣母,我能说什么……」
这不是圣母,这是人之常情。
我懒得反驳江晖,只能道:「还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和你说一声,我这次集训到年前结束,等我集训完来找你,好歹得陪你几天,不然你一个人多寂寞,多凄凉啊!」
江晖说完,又哼了一声:「程景曦陪他导师出国交流的新闻在公众号上轮播了三天,他追你追得那么积极,可关键时候还不是把前途看得最重要,还得是我知道心疼你,程景曦这人根本靠不住,你还是早点认清他的真面目吧,别到时候……」
江晖啰里啰嗦,我只能打断他:「你集你的训,不用来看我,我寒假要打工,过年也有了安排。」
江晖不肯放弃,一再强调,集训完就来看我。
我接连拒绝,直到手机发出了电量耗尽的警告,才挂断电话。
耳边没有了江晖的喋喋不休,我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眼寝室。
两人双寝,没了妍妍,空空荡荡的。
江晖说我会觉得寂寞凄惨,可我好像早就习惯了。
我涮干净拖把,撸起毛衣袖子,拖地时扫了一眼桌上的闹钟。
这个时间,程景曦应该快登机了吧……
从上大学开始,我就没再花过养父母的钱,自力更生打工人。
为了赚钱,我放弃去专业机构实习,改送外卖。
送外卖这活儿,干得越多赚得越多。
大一那年暑假,赶上了有史以来最热夏天,我挥汗如雨的同时狂赚两万。
自那以后,但凡寒暑假,我必要骑着小电驴满城跑。
可惜今年冬天不够冷啊。
早上洗漱后,我开了窗户往外看,轻轻吹了口气,白茫茫一团。
收拾好背包,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刚要出门,手机就响了。
程景曦的微信!
我发挥出最快手速,脱手套摘帽子解围巾,连大衣都扯开了——然后发现,是语音不是视频诶!
4
气喘吁吁地赶在语音结束前,接通了电话。
「程——」我喘了一口气,伪装平静却藏不住兴奋,「程师兄!」
程景曦轻轻地「嗯」了一声,问道:「在忙?」
「没有啊,」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刚起床,洗漱完,你呢,你到了吗?」
「到了,在机场,在等取行李。」程景曦说。
「你吃过早饭了吗?」我先是这么问,又想起别的事来,「你那边还是晚上吧?飞机上吃过了吗?」
「飞机上吃过了。」
「吃了什么?」
「鱼排,沙拉,餐包……」程景曦闲聊似的说,「都是简餐,不太好吃,我想你做的菜。」
我坐在椅子上,抠了抠桌角,抿嘴着说:「我就给你做了那么一回早餐。」
「不止一回,」程景曦说,「以前,你经常给我做饭。」
程景曦这么说,我下意识接了句:「以后我也——」
听筒里传来机场广播的声音,我及时收声,继续抠桌角:「……你现在饿吗?」
程景曦没被我绕过去,他压低了声音,轻轻说:「以后我会去学做菜,就算你说不需要,可我觉得我需要——我需要多一项技能,让你过得更幸福些。」
抠桌角的手直接捂住了半边脸颊,我在椅子上前前后后晃了好几下,才压下已经快翘飞了的嘴角。
「我这么说,是不是很……」程景曦想了想,找到了正确形容词,「土?」
我实在忍不住,笑着说:「你真的不适合说这种土味情话,甜尬甜尬的。」
「你觉得甜?」程景曦问。
「有一点啦……」
「那我以后常说,」程景曦微冷的声线平静无波,「我能接受尬,你能接受甜,这属于双向奔赴。」
双向奔赴不是这么用的!
很想反驳,又觉得乱用网络热词的程景曦有点反差萌。
还是不反驳了。
我和程景曦又聊了一会,没什么正经内容,但就是能说上很久,直到程景曦取到行李,要陪导师去酒店,才不舍地挂断了语音。
我长吁一口气,伸了伸懒腰,顺道扫了一眼闹钟。
大惊失色。
怎么都这个点了?!
慌慌忙忙地把「装备」穿好,大步跑出了宿舍。
大学城附近的外卖点被一个南大学长承包,寒暑假不少像我一样来打工的学生,只要肯吃苦,学长都会给机会。
我来报到时,已经有些晚了,和学长再三道歉后,签了短期合同。
裹紧大衣,穿好马甲,戴上安全头盔,开了软件后台。
赚钱去!
寒暑假拼命送外卖,平时花销又节约,几年下来我也存了些钱,支撑我到毕业不成问题。
但考虑到毕业后的生活,就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不能一辈子住在学校宿舍。
毕业后,失去了做学生的特权,就意味着失去了食堂物美价廉的饭菜,失去了一学期不到八百的宿舍费,以后要自己租房子,柴米油盐,水电燃气,哪一样的开支都不容小觑。
还要考虑每个月返给养父母一些。
钱虽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至少有钱能让人心安。
白天勤勤恳恳跑外卖,晚上卡紧时间回宿舍。
南方的冬天多雨少雪,湿冷阴沉,穿多少层衣服都不觉得暖。
非得开了水阀,热水淋下,才能慢慢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在流动,四肢常常冻到没有知觉。
我躺在床上,半张脸埋进被窝,给程景曦发一句晚安,结束一天辛劳。
和程景曦的语音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
作为导师唯一带出国的学生,除了是看重栽培外,也得担起这份优待带来的责任。
生活上要照顾年迈的导师,工作上要准备各种资料,还要陪同参与,记录整理,忙前忙后,人形陀螺。
程景曦再清冷的声音,我也能听出沙哑疲惫。
与他相比,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能听出程景曦的累,程景曦也能听出我的累。
没办法,只能在谎话的基础上继续说谎,告诉他我找了寒假兼职,也在工作。
只要撒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去圆,这话真真没说错。
快过年的时候,宿管阿姨提前通知,需要在年前三天搬离宿舍。
我订了一个在过年期间营业的民宿,还很有仪式感地拆了被套枕套床单洗干净,换了全新的。
我正在床上热火朝天地换新床单,手机在桌上响个不停。
可床单只剩最后一个角没铺平了啊!上上下下床铺很累啊!就再十秒!十秒搞定!
我强忍着下床接电话的冲动,迅速铺好床单,摆好枕头,又把歪着身子的大滚墩摆正。
弄好后,扯着扶手下床,最后还剩三阶,我干脆跳下来。
一把抓过手机,甚至没仔细看,手比脑子快就按了接听。
然后……
我看见了程景曦的脸。
程景曦也看见了我——以及我身后,妍妍的书桌和床铺。
心跳像是在瞬间停了,我慌忙挪开镜头,没考虑到方向,背景再度换成了宿舍门板。
南大所有宿舍的门板都是一样,上面钉着一块铁板,铁板上长长一溜儿的《宿舍守则》。
这件事曾被津津乐道,说南大百年老校,难得校风开放,唯独宿舍的规矩是「铁一般」地硬。
我又想把视角转到其他地方。
程景曦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哪?」
我:「……」攥紧了手机。
「你在学校宿舍。」
等不到我的回答,程景曦的声音又冷沉了几度:「你没回家。」
我:「……」默默低下头,心虚难过。
对程景曦说谎被当面拆穿,明明有家不能回,还要装作倦鸟归巢。
程景曦说,那句「为了你」是自以为是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程景曦说得没错,即便我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让他放心。
没有想恶意欺瞒,但事实就是,见他愈发冷下的眼神,我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不说话,程景曦也不说话。
我们就这样相互看着——我不太敢和他对视,只间歇性地扫他一眼,见他眼底的冷意不减,又立刻低头。
5
过了好一会儿,程景曦才又开口。
「过年回去吗?」他沉着声问。
我摇摇头,轻轻地「嗯」,是否认的二声。
「一直住宿舍?」程景曦继续问。
我还是摇头,小声说:「年前三天得搬走。」
「搬去哪?」
「我订了民宿。」
稍微壮起了一点胆子,补充道:「那家民宿,我订过两年,很安全,也不贵……」
我干巴巴地收声。
程景曦脸色更冷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无言。
直到我手机都握得滚烫,程景曦才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虽然依旧愠怒,语气却平缓下来:「我知道了。」
我硬着头皮想道歉:「对不……」
程景曦没等我道完歉,只说了两个字。
「等我。」
程景曦这次出国归期不定,国外没有农历新年,研讨会后还有参观名校的活动。
之前也问过他,他说要等年后,临近开学前回来。
按照程景曦的性格,这句「等我」,或许会让他提前回来。
我心里乱糟糟的,思维也乱糟糟的,说出口的话同样乱。
「可你不是跟导师一起……可以提前回来吗?」
程景曦只是看着我,重复了一遍:「等我。」
隔着屏幕,我看向他,魂游天外一般地嗫嚅着:「你这么做……会出问题的……」
程景曦摇了摇头,第三次重复。
「等我。」
他让我等他,说了三遍,来来回回。
我心里还有一堆话想问,你提前回来怎么和导师交代,会不会对自己的前途造成影响……
可这些话,在程景曦一遍又一遍的「等我」中,忽然变得说不出口了。
比我聪明,比我成熟的程景曦,也比我更能预料到冲动的后果。
但他要回来,还让我等他。
我的背后不是空荡荡的,始终有一个人这般在意着我,把我放在了他的所有一切之前。
程景曦……
你可真是,真是——
我放弃似的泄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
我等你。
6
和程景曦视频后,我就在猜他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出现。
或许明天一早,或许明天傍晚……
却都没有。
非但没有,就连克服了时差的语音通话也从那天开始断了。
越近年下外卖的活越是多。
早出晚归,守着手机,但程景曦连一通消息都没发给我。
要我等他,自己却消失不见。
我躺在床上,黑暗中按亮了屏幕,又关闭,过了一会,再按亮,再关闭……
反复好几次后,终于还是在聊天框里敲了几行字。
我问他在做什么,问他忙不忙,问他那边的食物还是一如既往地难吃吗,最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没有那三句等我,我就不会贪心期盼。
可我的期盼对程景曦来说,并不是好事——真把他盼回来了,他的损失会远大于我能得到的。
甚至于,我能得到什么呢?
程景曦为了我冲动行事,程景曦为了我义无反顾,程景曦为了我鲁莽抉择,我能得到什么?
大概……可能……
只是一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分量感,被人在意胜逾一切的重要感。
在我如无根浮萍的孤寂人生中,也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程景曦和来自他的全部的爱重。
再需要,再渴求,也改变不了这只是一种看不见抓不住的感觉罢了。
我在悄悄窃窃地盼望着他回来,同时,又挣扎惊慌地希望他不要这样做。
我的内心是这么阴暗,我是这么一个虚伪的人吗……
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删掉了聊天框里的话。
关掉手机,我翻了个身,颓然地将半张脸埋进了枕头里。
年前七天,我打扫了一遍宿舍。
年前六天,我把妍妍养在阳台的花搬了回来。
年前五天,我摘掉了床帘,整齐叠好。
年前四天,我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
今年气候异常,圣诞节那天才下了一场雪,之后就一直没有要下雪的迹象,快到过年了,天倒是阴沉得厉害。
风刮得也大。
一整个晚上,我睡睡醒醒,断断续续,不知道是因为风声喧闹,还是心中不安。
早上醒来时昏昏沉沉的。
锁上阳台的门,把椅子推回桌下,关掉浴室水阀……环顾了一圈后,我拉着行李箱的拉杆,背上包,离开宿舍。
宿管阿姨在楼下登记,我签好字,提前给阿姨拜年,说了年后见。
再背上包时,我挺了挺腰杆,迈着大步走向门外。
站在台阶上,冷风迎面吹来,我搓了搓手 ,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应该又要下雪了。
下雪好,千万别下雨,下雨路上湿滑,送外卖也不安全……
拉好肩上的包,我拽着行李箱上的把手,费力地拎起来,一节一节台阶往下走。
全部目光都落在台阶上,身体被行李箱的重量扯得重心不稳。
寒风萧瑟,卷着枯败落叶,一脚踩上去,碎裂的酥脆声磨过耳道。
大片大片的梧桐枯叶飘到脚下,顾不得是踩还是不踩,只想尽快走完台阶。
下一脚踩在枯叶上时,手里的重量忽然一轻。
扶手上,蓦地多了五根手指……熟悉的,竹节似的手指。
我心跳一窒,控制不住地抬头,视线顺着手指往上看。
7
那漂亮得像艺术品似的手,能轻而易举提起行李箱,拎在身侧的同时朝我伸出另一只手。
我呆呆地看向程景曦,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本来就应该出现的程景曦。
「回家了。」
他的声音低哑,目光却笔直坦荡。
有那么一瞬间,只有一瞬间——心里的那个「我」,我认为的阴暗又虚伪的我,并不存在了。
那个「我」,不是人,是一道影像。
这影像的背后,是我无法对别人诉诸于口的委屈、不安、彷徨、渴求、疲惫、落寞……
我没有父母,自出生起就注定要失去别人能轻而易举得到的爱。
我的养父母,他们找到了亲生女儿,就战战兢兢地不敢再爱我。
不是我弄丢了他们的女儿,盼姐的经历是凄惨的,可她的凄惨并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要我承受再被抛弃的苦?
没有人想过,我也是个被丢弃过的人。
我主动又被动地理解所有人,接受所有现实,又挣扎在这样的现实里苟活。
不给别人添麻烦,卑怯地讨好一切。
这样就够了吧。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家,没有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人来说,这样就很够了吧。
那些细小的、细微的,被我死死压在心底的哭喊,通通是错的,是我阴暗,是我虚伪,不该这么想。
多像一面镜子。
镜子前,是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于栩栩;镜子后,是压抑到极限的于栩栩。
现在镜子碎了,影像消失了。
我就这么无措地站在程景曦面前,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听他说回家的话。
眼泪掉下时,我恍惚了一下。
我好像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了。
-
我被程景曦带回了他家。
这房子我来过也住过,推开门一眼望过去,依旧熟悉。
程景曦把我的行李箱送进主卧。
我整个人缩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抱枕,眼圈红彤彤直愣愣的,不知道是哭傻了还是哭呆了。
我哭了一路。
没哭出声,只是掉眼泪。
程景曦也不阻止,把一包纸巾递给我,就专心开车了。
哭到后面,我浑身没了力气,抽抽噎噎靠在椅背上,勉强止住眼泪。
脸上忽然一寒,我抽了口气。
程景曦拿着纱布冰包,按在我眼睛上:「凉吗?」
我默默点头。
「忍一会,」程景曦说,「已经肿了,不冰敷会肿得更厉害。」
我哽咽着小声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希望我不回来?」程景曦问。
我小幅度地摇摇头。
「那是希望我回来?」程景曦嘴角扬了扬。
我迟疑地、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程景曦语气愉悦道:「你难得说这种实话。」
「说实话不好吗,」我低声嘟囔,「我以后想在你面前一直说实话……」
这天地之间,这世界之大,除了我,还有程景曦。
我想对他骄纵,也想对他任性。
不会很多,只一点,就一点,一点就够了,很够了。
「想通了?」程景曦换了一只眼睛按。
「想通了,」我仰头,抽鼻子的同时,坚定道,「我晚上要吃西红柿炒鸡蛋!」
程景曦勾唇:「我出国这么久,冰箱里没有食材了。」
「那我也要吃西红柿炒鸡蛋!」我不依不饶,「我今天一定要吃到西红柿炒鸡蛋!」
程景曦放下冰袋,捧着我的脸,往左扭着看了看,又往右扭着看了看,满意地表示肿得很对称后,拉起我的手:「走,去超市。」
楼下不远处是大型商超,程景曦推了一辆车,顺着拥挤的人群进了超市。
「怎么这么多人?」我踮着脚,一眼望过去,人比货多。
「还有三天过年,买年货的人多,」程景曦站在货架前,问,「开心果还是榛子?瓜子吃吗?花生要不要?」
「买这些做什么?」我说,「买西红柿和鸡蛋就行了。」
「别人过年,我们不过?」程景曦伸手拿了好几袋干果,「来都来了,一次性买全。」
大约是受到超市氛围的感染,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和程景曦居然也像模像样地买了一堆瓜子果脯,程景曦还拿了一个不算小的玻璃果盘。
「不要这个,」我把那个果盘放进去,指向旁边那个,「买这个,塑料的,便宜两百多。」
程景曦瞥了一眼被我指着的果盘,给了一个关键字:「丑。」
又要伸手去拿他看中的玻璃果盘。
「哪有丑?」我不服气,「明明挺好看,又便宜又耐用,还防摔呢,你那个玻璃的那么贵,万一掉在地上,几百块就没了!」
「买这个。」程景曦举着透明厚重的玻璃果盘。
「买这个!」我誓死捍卫塑料果盘的尊严。
程景曦半靠在货架上,姿态闲适地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果盘:「买这个。」
我单手叉腰,一手抓着塑料果盘:「买这个!」
程景曦眸低温软,却分毫不让。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时,一旁响起别人的声音:「干脆都买,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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