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同我夫君和离。
他如今已中探花郎,怎会记得糟糠妻。
他要娶公主,纳小姐,当驸马,做贵婿,怎会记得绣花女。
1
豆黄在院子里狂叫,把铁链挣得哐哐响,我走出门去骂那傻狗:「你瞎叫什么李豆黄!」
这时门外有人高声问:「顾娘子在家吗?」
我说在呢,款着步子去开门。
门一开,我吓一跳。里里外外三层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噼里啪啦放鞭炮,比我成亲那日还热闹。
我叉着腰问:「这是做甚?」
人群里挤出个差爷,对着我满脸堆笑:「娘子有礼,娘子大喜,顾相公名题金龙榜,高中探花郎。这是娘子的福气,也是咱锦城的福气,知府老爷派我来同娘子贺喜!」
他「哐」一声敲一下锣。响声激得我心口跳,我捂着胸口问:「啥是探花郎?」
那差爷说:「状元榜眼探花郎,天下才子第一等。人说进士好进,探花难当。这探花郎,模样要好,学问要高,人还要风流年少,可不就是顾相公吗!」
我喜不自禁,模样好,学问高,人还风流年少,的确是我夫君。我又问:「那中了探花郎又怎样?」
他说:「朝中探花郎,暮登光明堂,顾相公往后就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做大官,做宰相,你就是那官家娘子了!」
我心口突突地蹦,我夫要做大官,做宰相,我就是那官家娘子了。
娘啊,碧桃也有这等的命,您在天之灵可瞑目。
我笑脸盈盈,喜不自禁,益发思念我夫君。想当初,我原本只想同他生个儿,我养儿,儿再养我,何曾想过这光景。
那年娘病重在床,娘问我说:「你没爹,没兄弟,娘死了你怎么办?」
我说:「娘死了我也死。」
娘含泪敲我的脑袋,骂我没出息。娘说:「姑娘大了要嫁人,你要嫁个老实人,疼你爱你不欺负你。」
我问娘:「什么是老实人?」
娘说:「卖猪肉的王三是老实人。」
我不说话。
娘又说:「打油的崔二是老实人。」
我还不说话。
娘生气,骂我死小蹄子,问我想找个什么人。
我说:「识文断字,生得白净。」
娘不说话,眼泪簌簌地淌,娘说:「找谁也不能找读书人。」
我问:「为甚?」
娘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我不服气,我说:「他们读的是圣贤书,肚子里面装仁义,怎就不是老实人?」
娘叹气,娘说:「读书人有什么好,肩不扛,手不能提,眼里只有风花雪月,哪有油盐柴米,心里只装圣贤书,哪还装得下你。」
我说:「无妨,他读书,我绣花,他管风花雪月,我管油盐柴米。」
娘说:「你绣残了手,熬坏了眼,他一遭飞黄腾达不要你,那时你待如何?」
我想一想说:「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我就借他生一个儿,我养大儿,儿再养我。」
娘问:「你挺着肚子如何生养?」
我说:「我就找个尼姑庵,给笔小小的香火钱,姑子们菩萨心肠,会给我容身之地,还会照顾我生产。」我又说,「娘就这么生的我。」
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巴掌啪啪往我身上落:「你要随娘,你不争气!」
娘哭我也哭。
娘只剩下一口气,从枕下摸出块帕子,帕里包着个银簪子,娘说:「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娘也管不到你。娘给你三间房,你找你的读书郎。」
娘拽着我手不肯松,她闭不上眼,咽不下气,她说:「你若活不下去,就去找张中堂。」
张中堂是京里的大官,他来锦城巡察,坐着八抬的轿子,后面跟着一串的侍卫,都骑着高头大马。我那时挤在巷子口看他的轿子和马,娘就把我拽出来,看什么看!回家!
张中堂在锦城,娘就把我拘在家,我憋得饭都吃不下。有人啪啪地拍门,娘头也不抬地继续绣花。
我去开了门,凶巴巴地官爷问,你叫什么名,你是哪里人?
我说,奴叫李碧桃,土生土长锦城人。
官爷又问我娘,问她哪里人。
我说,娘叫张秀娘,也是锦城人。
官爷又问,你家可有男人,都做什么营生?
我说,奴爹死得早,如今埋在土里,奴上下无兄弟,里外没男人,娘俩绣花做营生。
官爷拿着画像,将我仔仔细细端详,又探头将娘端详,最后仍不死心问,可曾认识李秋霜,眉州口音,生得貌美,性格泼辣,识水性,会打渔,年有三十六七。
我说,不曾识得此人。
我关上门同娘讲,秋霜这名儿比秀娘好听。娘说,闭嘴,死小蹄子。
邻家三姑六婆来串门,她们说,那张中堂,是个有情有义的郎,他挨家挨户敲门,要找一个打渔女,那是他的结发妻。
娘说,哎哟,比我那死鬼强。
张中堂没找到打渔女,坐着轿子回了京。
娘那以后就生了病。
娘把银簪子给我,躺在枕上喃喃语:「…呸,无情无义的死鬼…谁还会打渔,谁还会貌美…」
娘就闭上了眼。
我就没有了娘。
娘有了儿,不能再打渔,她丢下打渔的本事,又学会了绣艺。娘绣活了花,绣白了发,养大了儿,又把绣艺传给了儿。
我不想去找张中堂,我守着娘给的三间房,抱只奶狗叫豆黄,终日坐在院里绣花,绣荷包,绣腰带,绣手帕,养活我自己,养活李豆黄。
每月我要出门三次,把荷包送到书院街,腰带送到天仙桥,手帕送到水井坊。
这日我提着小篮出门去,走到书院街口,平白被人拦下。那人生得可恶,一笑还满口黄牙,他故作斯文地问我:「小娘子哪里去?」我忍着厌烦回答:「青天白日大路朝天,你管我去哪。」
他笑起一双眯眯眼:「哟,脾气挺大。」
我绕过他要走,却被他扯住了衣袖,他将我逼退到墙边,上上下下打量我,还要来摸我的手。
这混球。
我忍着气,咬着牙,盯准了他的裆。娘说那地方是男人的要害,你遇上混球就死命地踹。
我正要提脚死命地踹,一只脚先我一步将他踹飞。那混球趴在地上直吼:「哪个踹的爷爷!」一个好听的声音懒洋洋说:「你爷爷我。」
我抬头去看那位爷爷,他穿一身青衫,慢摇着折扇,俊眉朗目笑得懒散,浑身上下都好看。
我就只敢看一眼。
地上的混球爬起来说:「好你个顾邻,你给我等着!」
他说:「等着你什么?来给爷爷磕头?」
那混球气得满脸通红,哼哼唧唧逃走。
他这时才对了我笑,晃得我心乱跳,他问我说:「姑娘是否吓着?」
我低着头柔着声:「是有一些吓着。」
他说:「莫怕,姑娘欲往何处?我送姑娘一程。」
我说:「奴送荷包去绣铺,劳驾恩人相送。奴叫李碧桃,不知顾邻相公尊姓大名?」
他笑出了声,他说:「顾邻相公尊姓顾,大名邻,还有个表字叫有邻。」
我管你表字不表字,我嘴里叫他顾相公,心里叫他顾郎君。
他说送我去绣铺,我挽着篮子低着头,小着步子慢慢走,他跟在旁边背着手,同我一道慢慢走。
阳春三月里,燕子双双飞,地上两个影子连在一起,一个低着头,一个背着手。
我胸口像揣了只兔子,蹦哒得捂不住。
路上有熟人问:「碧桃,哪里找的俏郎君?」
我面红耳热地答着:「这是我的恩人相公,不是我的郎君。」偷瞟他神色,见他垂眸看路,嘴角微微笑。
送完了荷包,我该回家,在街口东望西瞧找不到路,他就问我:「姑娘家在何处?」
我心头有些欢喜有些羞,我说:「奴在万里桥西住,沿街一路粉桃花,桃花尽头是燕子巷,奴在巷里第三家。」
我有些期盼地看着他。他点头说巧,他说:「在下也住万里桥,沿河往东皆垂柳,柳下有巷名青衣,我就住在巷口。」
我默默在心头念一遍。
他问:「姑娘记下了?」
我点头:「记下了。」
他就笑。我这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不知羞。
他说:「既然都在万里桥,不如同行一路?」
我红着脸点头,随他慢慢走。还没走多久,就到了青衣巷,我该同他告别,脚却不肯走。
我立在他家巷口,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办。他看了看我,又看向桥对岸,他说:「对岸风景如斯,过桥看看桃花也好。」
我安下心来,又同他慢慢走,路怎么那么短,我听到豆黄在叫唤。
我有些莫明地黯然,指着家门对他道:「那里就是奴家,叫唤的是奴家的狗,它叫李豆黄,奴家就我俩。」
他点头微微笑,告辞转身要走,我心头一急叫住了他。
我说:「多谢相公相送,来而不往非礼也,奴送相公回家。」
他怔了怔,笑容一时亮了春色,淡了桃花,他问:「然后我再送姑娘回家吗?」
2
我大约生了病。我饭也吃不下,花也不想绣,镇日坐在巷口,看着隔河的柳。
我问豆黄:「他顾是哪个顾?邻是哪个邻?」豆黄也不知道,卧在我脚边舔我的手。
我暗暗一咬牙,去找三哥买肉,又去太白坊打酒。我剁肉切葱包好饺子,带上饺子和酒,出门沿河走。
我走过一路桃花,走过一河柳,走到青衣巷口,在门前停住脚,踟蹰不敢抬手。
我在他门前来回走,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无能,我又不是想男人,我是来还他人情!
我又抬手。
不行。
我数到一百再敲门。
我才数到九十九,背后嘎吱一声,站着我梦里的冤家。
我说:「顾相公,好巧。」
他站在自家门里点头:「嗯,好巧。」
我说:「奴见天色好,就出门随意走一走。」
他看着我臂间的食盒又点头:「嗯,很随意。」
我一下红透了脸,我咬住嘴,纠结了一瞬:「实际奴是专程来,答谢相公上回相救。」
他抱臂扬眉说:「客气。」
我说:「奴包了饺子,买了酒,还望相公不嫌弃。」
他说:「不嫌弃。」
他叫我进了门,我坐在他屋里。满屋都是书,满屋都是他的气息。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女人气。我不禁抿起了嘴,乐透了心。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饺子,就着小壶饮酒。
我壮着胆子问他话:「相公哪里人士?」
他说:「峨眉人士。」
我问:「峨眉距此多远?书信几日往返?」
他弯起嘴角说:「未曾修过书信,不知几日往返。」
我故作惊讶问:「堂上后宅不牵挂么?」
他绷不住笑意地说:「堂上早逝,后宅无人,年正十八,尚未娶亲。」
他又问我,「还有什么要打听?」
谁想要打听。
我只是还他人情。
他那以后常护着我出门,陪我送荷包,送腰带,送手帕,害我又承了许多情。我每每提着小篮去还他的情。
我坐在他小院里,看他看书,看他写字,看他将一片牛肉吃成了五口。
时光很好,岁月悠悠。我常看得失了神,看得他笑出了声。
卖手帕的春香姐姐将我拉住,朝门前的他努努嘴,问我说:「你何时攀上的顾相公?」
我说:「他是我恩人。」
春香姐冷笑:「恩人?你预备如何报这个恩?」
我脸有些红,我说:「不过平日里酒食侍奉。」
春香姐说:「别怪姐姐不提醒。这顾相公,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十里珠帘的梦中人,他如何看得上你一个绣花为生的孤女?你趁早醒醒神,莫到最后伤了心,还失了身。」
我被她话吓一跳,吓过之后脸更红。
他不曾伤我的心,也不曾要我的身。
那日我去还他的情,走过万里桥,远远见他在树下站着。
他背着手,挺直了背,一个姑娘拽着他衣袖,哭成梨花带雨。
那姑娘问:「顾郎,你为何不肯娶我?」
他拂了那姑娘拽袖的手说:「你是知府小姐,顾邻一介书生,不敢高攀,是我不配。」
知府小姐说:「我愿等你高中,那时你再娶我?」
他没有再说话。
我便转了身。
夜里我在灯下绣花,豆黄在一旁陪着我。我针穿得急,一下扎破了指头,疼得我眼泪流。
他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十里珠帘的梦中人,我只是个绣花为生的孤女,我拿什么同人比?
我在书院门口碰到了他。
他同一群人一起,虽说都是读书人,他偏要发着光,叫人眼里根本瞧不见别人。
我转过身就跑。
他在后面喊我:「李碧桃!」
我听到起哄声,跑得更起劲。
突然手臂被人拽住,他狠狠地问:「你跑什么跑?」
我垂头不说话。
他又问:「你为何今日来送货?」他低头抓我的眼,神色有些危险,「你为何躲着我?」
我轻声说:「你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是十里珠帘的梦中人。」
他有些好笑地点头:「嗯,此言不虚。」他又低声问,「也是你的梦中人?」
我眼眶一热,不敢抬头看他,我说:「我只是一介绣花为生的孤女,知府的小姐都想嫁你,我拿什么同人家比?」
他沉默不语。
远远有人喊着:「有邻,别在温柔乡里磨蹭,先生还在等咱们!」
顿时起了一片笑声。
他有些燥地说:「我改日来找你,你早些回家去!」
我回到家里,从正午坐到日落,从日落坐到月升。月光照着我的窗,我突然心头亮堂堂。
不能嫁给他,那我就借他生一个儿,我养儿,儿再养我。
这一生就这么过。
我更了衣,抿了发,头上还戴了花。我像个吸人精气的妖精,踩着月华去他家。
他家院子黑洞洞的,他竟然不在家。
我愣了片刻,把心一横,在他门前台阶上坐下。
我既然来了,不等到他我就不回家。
月上中天他才回,看到台阶上的我,眼睛比月光还明亮。
他走近来拉我,我闻到他身上有些酒气,他生气地问我:「为何大晚上的坐这里?」
我说:「我在等你。」
他声音顿时放软:「等我做甚?」
我抬眸看他说:「我想找你借东西。」
他笑道:「借什么?」
我眼神坚定地说:「我想借你生一个儿。」
他眸子颤动,神色愕然:「借什么?」
我说:「我想借你生一个儿。」
他喉结滑动几下,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凶狠,他狠狠说:「不借!」
不借就不借,凶什么凶。
我忍着失落和伤心,抬脚就要回家。
他一把抓住我,冷冰冰问:「你去哪里,又找谁借去?」
我含泪说:「我回家去。」
他却抓紧我手不肯松,复杂地看了我片刻,「李碧桃,你还问谁借过?」
我说:「没问谁借过,你是头一个。」
他又生起了气,「我是头一个?」
他将我手攥得死紧,我有些怕,我点头说:「嗯,你是头一个。」
还不肯借我。
我心头很委屈。
他气得笑出声:「好得很呐,李碧桃。」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低头就吃上了我的嘴。他的气息像个笼子罩住了我,我吃到他嘴里的酒气,醉得晕晕乎乎。
他贴着我耳朵说:「你给我等着李碧桃,不准再找别人借去!」
等着就等着。
我等他好几日,不见他来,等到了媒婆。
媒婆站在门口说:「李家娘子大喜,有人托我来提亲~」
我一听就要关门。
媒婆把住门:「欸欸,娘子好歹听一听,是哪家公子来提亲。」
我说:「哪家我都不应,我要等一个人。」
豆黄伏低身子龇起了牙,媒婆吓得松了手,我趁机就阖上了门。
谁我都不稀罕,我就要等着他。
哼。
第二日又有人敲门。
我问:「谁呀!」
他说:「我。」
我连忙整了整衣裳,抿了抿头发,拉开了门。
他脸色不好,我喜色盈盈。
我问:「你怎么来了?」
可是应了我的请,借我生一个儿?
他有些无奈道:「我找你说事。」
我放了他进门,他在院中站着,看我种的花,又看我养的鱼,看看李豆黄,又看看我晾晒的衣。
那竿上晾着我的肚兜,粉嘟嘟,绣着莲花和鲤鱼。
他脸有些红。
我想,站着做甚,有什么事不能床上说。
我将他往屋里带,他坐在椅上咳了咳,「你说的事,我想了想,可以。」
我喜出望外,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他又咳一咳,「不是现在。」
也是,日头这么大,到底不合宜。
我点点头,「夜里你再来。」
他脸皮红透,咬牙切齿,「李碧桃,你这个妖精,你为何把媒婆赶出门?」
我很委屈,我说:「明明是你让我等。」
他吞纳一番怒气,终于平静下来。
「要借可以,让媒婆进门,说媒,定亲,花轿过门。洞房之夜,随你借!」
他说完就撩袍起身,拂袖而去。
哟,好大的脾气。
3
我穿上红嫁衣,带上李豆黄,抱着娘的灵位,锁上了三间房。我坐在花轿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轿子摇摇晃晃,抬我出燕子巷,抬过了万里桥。桥西早谢了桃花,桥东柳丝还长。
我心儿怦怦地跳,像在做梦一样。
他挑了盖头来看我,我看到红衣的他,眉目如画,是叫我失魂落魄的冤家,是我朝思暮想的郎。
我唤:「顾郎。」
他挑眉问:「什么?」
我这才觉得不妥,我又唤:「夫君。」
他这才含笑同我并肩坐。
是了,从此我李碧桃,就是顾娘子,就是顾李氏,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他把玩我一只手,玩得我脸红心跳,他低声说:「来,同为夫说说,你想如何借?」
我像船儿荡在浪尖,只听到豆黄在院子里叫,只听到他一声声唤着桃儿。
我在心里骂那傻狗,叫什么叫,这是你爹。
新婚第三天,顾李氏搬出了绣筐,整理着针线。
我夫他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要读圣贤书,考功名路。哪能叫他为柴米油盐耽误了功夫。
我得操持着这个家,经忧起两人一狗的生计。
我夫他卷一本书踱到我面前,「你在做什么?」
我说:「现时不同往日,我得多绣些货,早些给人送去。」
我夫他脸色一沉,有些无语,他说:「李碧桃,你想养着为夫?」
我奇奇怪怪看他一眼,小模小样的小气,我不养你,我养谁去?
他抿紧嘴,像在生气,他问我:「成亲日我给你的钥匙呢?」
我说:「在呢,荷包里。」
他说:「你就不去开了箱子翻检翻检?」
这两日里里外外地拾掇,哪有功夫去翻检,我抿好线穿好了针,我说:「哪有功夫翻检。」
他叫我放下针线,拉我手起身,带我往内室去。立在大箱子前,下巴一指,叫我现在就翻检。
我打开大箱子,又取出里头的小箱子。
他叫我打开。
我就打开。
一打开我就愣了神。
我问:「这是啥?」
他说:「银票。」
我又问:「这是啥?」
他说:「地契。」
余下的我都认识,明晃晃的真金白银。
他看着傻愣愣的我,伸手将我抱住,他说:「为夫娶了你,你就不必再顾虑生计,从此有为夫养你,护你。」
我挣脱他怀抱,东张西顾。
他蹙眉问:「找什么?」
我说:「我我我得找个地方藏钥匙。」
我闲得浑身不利索。
我夫他说:「手生你就替为夫纳鞋做衣,闲你就陪为夫坐着看书。」
我陪我夫坐着,我纳鞋底,他看书。
我夫看书时,人就沉静威严,这时就离我挺远。我探头盯着他手上的书,密密麻麻的字,和我互不相识。
他转头来看我笑。
我问:「这是什么字?」
他说:「其。」
我又问:「这又是什么字?」
他说:「尔。」
我问:「这句怎么读的?」
他说:「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我说:「好听。」
他笑起来,伸手抽走我的鞋底,拉我到膝上坐着,「为夫教你写字。」
我捏着笔杆,每根手指都不利索,他手掌又大又有力,带我稳稳地握着。
我被他带着写出个字。
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李。碧桃之李。」
他又带我写碧桃,又写了两个字。
他说:「猜猜这是什么?」
我说:「顾邻。」
他在我身后笑道:「桃儿聪明,这是你夫的名。」
他又另抽一张纸,这回写得多,我已识得自己的名,识得我夫的名。
他指着上面说:「这是在,这是家。」
我连起来轻轻读:「碧桃在邻家。」
我夫他柔情款款道:「嗯,碧桃在邻家。」
夫君在家窝了十几日,每日读书写字,还要教我写字,我成天鬼画符。
我坐在他桌边唤他:「夫君。」
他翻着书,淡着脸,鼻子里出音:「嗯?」
我说:「我想绣花。」
他有些凶地说:「画也得把今日的功课画完。」
我只好又低头画符,画得我手酸。
娘,碧桃命苦,碧桃遇人不淑。
我夫他终于要出门,他在院子里解开豆黄的链子说:「走,豆黄,今日跟爹出门。」
豆黄乐得原地转圈,大蓬尾巴不停地摇。
我问:「你哪里去?」
他说:「为夫出门访友。」
我说:「你访友就访友,为何带上狗?」
他牵着豆黄,在院子里委屈地站着,「李碧桃,为夫如此标志个郎君孤身出门,你就不担心?」
我白眼翻上天,青天白日,有啥好担心,难道还有人抢他个大男人不成。
但是看他那副神情,我说:「那你小心。」
他还不走,杵在原地,垮着脸,牵着狗。
我又对豆黄说:「豆黄,护好你爹,别叫人抢了。」
豆黄汪汪应下,他才眉开眼笑,「为夫就在望江亭,天黑之前准回来,你若想我,就来找我。」
我忙不完的正事,哪有功夫想他。我说:「好。」他才牵了豆黄出门。
我没想到还真有人抢他,还明目张胆地登门来抢。
我送走他们父子,拾掇了屋里屋外,又找了剪刀裁冬衣。
正把布料扯撑,啪啪有人拍门。
我问:「谁呀?」
门外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问:「顾相公可在家?」
我拉开门,见到个小丫头,抬着副小下巴,我说:「我家相公出门访友,此刻不在家。」
那丫头凶巴巴瞪我一眼,闪开身子,露出后面娇娇柔柔的知府小姐。
知府小姐淡淡将我看着,「你就是李碧桃。」
我答:「我就是顾李氏,小姐找我夫君何事?」
小姐眼眶登时一红,她银牙暗咬地问我:「你凭什么嫁他!」
我说:「我想找他生个儿,他就叫人来提亲,哪有什么凭什么。」
小姐说:「你不要脸!」
我无语。这就不要脸了?更不要脸的事天天做。我就不理她,转身做我的事去,门也开着,她爱进就进,爱走就走。
小姐在我门前哭,我就在院子里裁衣。他那身型我也摸熟,肩宽几许,腿长几何,我拿手比一比,长宽差不离。
小姐就盯着我裁衣,盯一会儿又哭,我心有些发软,我说:「小姐也别杵着,天黑他才回来,你要等就进来等。」
她就进来等,坐在我院子里,眼睛四处转,看看开着门的他的书房,看看竿子上晾着的他的衣,她就又哭。
我叹气说:「我夫也不顶顶好,他有时待人粗鲁,脾气也不大好。」
小姐说:「你懂什么!」
我又不想理她,惦记着我的夫,还说我懂什么。
我将裁好的衣料收进屋,看看日头,便去他书房捡一张废纸,引火烧饭。
小姐瞪大了眼:「你拿他的字烧火?」
我说:「篓里多的是,不烧火做什么?」
小姐说:「你知不知外面多少人重金求他一副字?」
求就求呗,他手又没残。我绣一张手帕,外面也是多少人求呢。
小姐气鼓鼓站起身,终于带着那眼睛长到头顶的丫头,夺门而去。
天将黑时,他牵了豆黄回来。
我还没质问他,他倒先沉着个脸。
他沉着脸撩袍往椅上一坐,问:「我脾气不好?」
哟,这还见着面了。
我盯一眼夹着尾巴躲在墙角的李豆黄。难道你脾气还好,脸一黑,狗都怕。
我将碗筷摆上桌,他说:「先回话。」
我说:「你爱吃就吃,不吃就上知府家吃去。」
他才有些讪讪地说:「我只是在桥头碰见了她,我都没同她说话。」
呵,没说话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盯了我片刻,带着笑音儿说:「我不喜欢她,一丁点都不喜欢,桃儿,我心里只有你。」
真是没脸没皮的冤家。
我说:「快去洗手,饭菜都凉了。」
他嬉皮笑脸凑过来问:「我何时待你粗鲁过?」
我瞪他一眼问:「我叫你轻些时,你可曾轻过?」
他想了想,咳一咳说:「不曾。」
我又问:「我叫你停时,你可曾停过?」
他红了脸热了耳,说:「不曾。」
我叉着腰问:「你这不是粗鲁是什么?难道我还冤枉你了!」
他觍着脸说:「为夫错了,是为夫粗鲁,为夫今晚就改。」
夜里我背身躺着,他就死皮赖脸来磨,「桃儿,你不检查为夫改的成效么?」
有个屁的成效。
他汗津津将我搂在怀里,懒洋洋躺在枕上时,才有几分柔情,他说:「往后不许随意开门,我不放心。」
我夫他每日事多,他要去书院文会,还常有人请,他就时常出门。
我替他换上新裁的冬衣,妥妥贴贴,是个俏郎君。
他握着我手在胸口攥着,亲亲嘴,又磨磨脸,软软说:「你怎么总不闲着?」
娘也没教过我闲。
我说:「我哪里不闲,闲得我手生。」
他说:「你可以像别家的小姐娘子一样,出门赏赏花,听听戏,买些胭脂水粉。」
我说:「妇人家家抛头露面的,终归不大好。」
他想一想说:「也是,你这模样,我也不放心。为夫改日陪你去。」
他次日就带我出门听戏。一路上有人唤他顾相公,又唤我顾娘子。他就笑了答:「陪娘子出门听戏。」
到了茶楼碰到几个书生,凑过来行礼叫他顾兄,又叫我嫂夫人,那些人笑他说:「顾兄如今都不与我等聚会,原来是要陪着嫂夫人。」
还有人说:「早先顾兄还说不到琼林不娶亲,如今见到嫂夫人,才知顾兄因何背弃前言,急不可耐。」
他们围着他打趣,我羞得脸通红,他就对他们笑骂道,滚。牵着我手上楼,人人都盯过来瞧,我挣了两三次挣不开手,他低声问:「你逃什么逃?」
真是不害臊。
我随我夫坐在雅座听戏。
那戏文唱的都是才子佳人,戏里的才子配的佳人,不是小姐,就是名妓,没有绣花女。
我心头有些失落。
回家后他问我:「为何闷闷不乐?」
我说:「没什么。往后不去听戏了,我也不爱听戏。」
他看了我片刻,低头来亲我。
过些时候,他又拉我去听戏。
他说:「这可是为夫主笔,你果然不去?」
我不知我夫还有这本事,只好随了他去。
他指着那茶楼招牌上的字说:「戏名《万里桥西》,公子叫林故,佳人叫娇梨。」
他笑得有些得意,叫我心都有些悬起。
娇梨是个绣花女,绣好了荷包,出门送货,半道被人调戏。林家公子仗义出手,打跑了无赖,救下了娇梨。
我看那台上的娇梨,怯生生,娇滴滴,红霞满脸,粉面含春,对着林家公子盈盈道:「不知林故公子尊姓大名?」
台下哄笑一片。
我羞得抬不起头,悄悄拧他手臂,「你怎把这些写进去!」
4
我同他成亲快一年,还没怀上个儿。我生气,不许他再用那羊肠小衣。
他搂着我说:「你如今满打满算才十七,我娘十八岁生我还难产。女子生子如过鬼门关,我想要你年长健壮些再生子。」
我夫可怜,生下来就没娘。我抱着他,心头怜得掐得出水。我现在有他,没有儿也无妨。
八月桂子香时,他去应试秋闱,中了个解元郎,我还不知这解元有何了不得的,家里的门槛就被踏破了,知府老爷都登了门。
左邻右里都来恭贺我,我也没觉得他有何不同,正经时像个神,不正经时像个猴。
知府设宴,要宴请他这个解元,半夜里头才有人送他回来,喝得个醉醺醺,一身酒气中,带着一丝香气。我当即就沉了心。
他还浑然不知,缠磨着要我抱。
我沉着脸替他解衣,洗脸,把他弄到床上躺下。解衣裳时他睁开了眼,笑嘻嘻唤桃儿,才乖乖地伸开手臂。
哟,还认得人。
我拿着他换下的衣裳,仔仔细细嗅了嗅,又香又甜。
哼,也不知是哪路妖精。
我坐在床上不眠,通宵都亮着灯,将他那张祸害脸仔仔细细地看。也不知是他勾引的人家,还是人家勾引的他。
次日他一醒就嚷着说渴。
我给他端了茶过去,他咕咚喝完之后来看我,浑身打了一激灵。
他问:「为夫昨夜可是做错了什么?」
我说:「没有,你昨夜对得很。」
他问:「可是怪为夫回来得太晚?」
我说:「你回来得很早,天都还未明。」
他从床上下来,抓耳捞腮,「桃儿你莫气,我下回一定早些回来。」
我说:「无妨,随你何时回来,墙我给你留着。」
他一噎,偏着头思索。
一整日,他像条尾巴似地跟着我转。
我给豆黄拌饭,他背着手严肃说:「豆黄,你少吃些,把你娘都累瘦了。」豆黄呜呜地叫唤,被他盯得不敢下口。
我切菜,他在一旁说:「娘子,刀重不重,要不为夫来切?」我「啪」一声把刀剁上了案板,他浑身一抖,退后三步,躲到厨房门口。
我扫地,他装模作样洒了几滴水在地上,说:「为夫明白了,为夫该替你找个丫鬟。」他又一副心疼神色,「是为夫考虑不周,累着我娘子了。」
我洗衣,他就蹲在一旁看着,他说:「娘子洗刷时,大有行云流水之美,令为夫心生敬慕之意。娘子之洗衣,仿若嫦娥奔月之姿,洛神惊鸿之态…」他看到一旁丢在盆外的衣裳,「娘子,为夫这件衣裳因何为娘子所弃?」
我冷笑道:「我不敢洗,怕你不舍得。」
他拎起那件衣裳,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最后放到鼻下嗅了嗅,微微一怔,脸色一变。
他苦笑道:「娘子,你听我解释。」
我听他解释。
他说,鹿鸣宴上,请了有名的官伎,那官伎给他敬酒,同他联诗,那场合他不好扫兴,便浅浅周旋了一二。
他说:「那女子香得闷人,许是不小心沾染的香气。」
我闲闲地用杯盖拂了拂茶叶说:「大老爷断案也知道,口说无凭。」
他说:「我有证人,娘子容等。」
他快步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带回个人。
是他同窗挚友赵景升。
他说:「娘子也知景升秉性纯善,从无妄言,他可替为夫作证。」他对着赵景升使了使眼色,赵景升便对我一揖道,「嫂夫人容禀。」
赵景升说:「昨夜鹿鸣之宴,女校书柳容亦受邀在席。柳姑娘素日仰慕顾兄高才,屡屡向顾兄投青,但顾兄凛然待之,不回一顾。」
他在旁使劲点头。
赵景升又说:「她敬酒,顾兄只浅尝一口。她筹诗,顾兄只浅和一首。她公然说愿委身为妾,顾兄当场就断然拒绝…」
我听到他咳嗽。
赵景升莫明地看他一眼,继续道:「…她赠顾兄一方香帕,顾兄推…推拒不成,转手就给了愚弟…」
我听他喉咙都快咳破,赵景升也满头是汗,最后道:「总之!顾兄当时坚贞之姿,令愚弟现在想起,还是不禁肃然起敬。」
我淡然问:「那香帕呢?」
赵景升忙不迭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了我,我轻轻嗅了嗅,香气宜人。
我微笑问他:「看绣工也是个佳人,夫君为何不纳?」
赵景升正色说:「顾兄,愚弟想起家中尚有要事。」
他客气地说:「滚。」
赵景升飞快地离开了我家。
他坐在椅上笑了唤我:「娘子…」
我也笑着。
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将我洗衣的搓板往地上一丢,潇洒地跪了下去。
我看了一眼,没理。
傍晚时分,有人敲我的门,他还直挺挺跪在院子里,我想了想,径直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清秀婢女,举止斯文,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傲慢,她说:「敢问顾公子可在家中?」
我说:「在。」
她说:「我家姑娘昨夜与公子筹对相得,时才赏花,诗兴大发,立笔成诗一首,遣我送与公子。」
我说:「哦,他跪着,你给我。」
那丫头脸色一变,往院子里望了望,脸上红红白白一阵,不敢将手中纸笺递给我。
我说:「给我。」
那丫头吓一跳,怯生生地给了我,便速速离去了。
我闻了闻那粉色的纸笺,香得挺熟。
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念。」
他说:「狗屁不通,不念也罢。」
我说:「念。」
他立马念道:「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恭喜顾相公高中。」
我气得发笑,「这是安好了枕席,要恭喜你高中呢。」
他无辜地说:「为夫没有招惹她,是她陷害我…」
还没招惹,喝人家酒,对人家诗,还收人家香帕,惹得一身妖气还敢回家!
果然才子不是招惹小姐,就是招惹名妓。
我走回屋里,隔窗看着他。
月亮升起来,秋夜清冷,他还跪着,豆黄都看累了,爬在地上盯他跪着。
我走到他身后问:「跪得舒服么?」
他说:「想着娘子消气,跪着就舒服。」
我叹气说:「我困了,你起来。」
他才站起来,揉着膝盖嘶气。
躺在床上时,我才知他根本没跪安逸,大半夜地一双手不消停,东掐西捏,浑身乱蹭。
我咬牙切齿道:「顾邻,你往后若敢负我,我一定离你而去。」
他亲得铺天盖地,「不敢不敢,为夫死也不会负你。」
5
我早该知道,枕上之言哪可轻信。
他去年腊月离家,走之前千般不舍,拉着我手去敲左邻右里的门,「在下即将赴京,拙荆年少,还望时时照拂,顾邻归来时,定当感恩不尽。」
如今又到腊月,他高中探花的消息传来已过半年,却不见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
邻里看我的眼神,也从羡慕转为了可怜。
当时顾解元月夜跪搓板的事传遍全城,人人都说我是悍妇,但人人都说我有福。
如今人人背后指点,说我夫如今高中探花郎,乱花迷了眼,怎会记得我这糟糠妻,怎会记得我这绣花女。
我每日闭门插户,不管流言,只安分等着他回来。到时听他怎么说,说得过去就睡床,说不过去就跪搓板。
可他总不回来。
赵景升年底回乡拜父母,我到合江亭去找他。我笑着问:「景升可有我夫的消息,我听闻他中了探花郎,可是公务繁忙,至今没有回乡。」
赵景升目光闪躲,吞吞吐吐。
他说:「嫂夫人,有些事,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继续笑着说:「请讲。」
他说,我夫到了京城,春闱中了会元,殿试也该第一名。但皇上说他年纪轻轻三元及第,恐增了少年轻狂之气,硬生生将状元爷降为了探花郎。
但这一降,不减他名声,反增他锐气。骑马游街时,状元年长,榜眼质朴,整个队伍里数他招摇。一圈下来,满身落花,风流无限。
那时京中几位中堂抢他做女婿,小姐们更是香巾绣囊成筐地送。后来琼林宴上,公主窥帘,要召他做驸马,才扼制了朝中抢婿之风。
那公主乃中宫嫡出之女,身份尊贵,自小娇纵。皇上召他去问,他说,他家中有妻。皇上说,不过一介绣花女,爱卿需谨慎考虑。
他考虑了数日,跟皇上回话:「李氏一年无出,臣早有休弃之意。只是如今刚中第就停妻再娶,臣虽无妨,恐伤了公主清誉。不若再待一年,臣定休妻。」
我听得浑身发抖,是谁说我年少不宜有孕,又丢了满地的肠衣。如今说我一年无出,要逼我下堂去。
赵景升越说越为难,他说:「嫂夫人,或是纸醉金迷乱人眼,他不出数月,风流之名就传遍了京城。他既是内定的驸马,又与中堂小姐夹缠不清,公主生气,皇上还找他训斥了数回。他不改禀性,有时还流连烟花之地。」
他同情地看着我说:「碧桃姑娘,我不齿他行径,早不与他往来。离京之时,我也去找过他,问他可有消息要我带给你。他当时醉在温柔乡里,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在家中坐了数日。
娘,悔不听娘言语,儿落得如今田地。我原想借他生一个儿,我养儿,儿再养我。如今,儿没借到,还落得个休弃。
我跟豆黄说:「豆黄,你如今又只有娘,我们过桥回家去。」
豆黄对着我呜呜咽咽地摇着尾,拿脸蹭我的手,还想来舔我的脸。
我擦干净泪,去他书房坐下。
我磨了墨,提了笔,写下夫君二字,歪歪扭扭奇丑无比。果然他不握着我的手,我就还是鬼画符。
我将纸揉团丢掉,整衣出门去。
我走到巷口赛神仙算命的小摊,叫他替我写信。
我说,他写。
我说:「夫君,听说你中了探花郎,还要娶公主纳小姐。」
赛神仙停笔看我。
我说:「你怎么停了,你继续写。」
塞神仙继续写。
我继续说:「我原想借你生个儿,如今成亲一两年,半个孩儿也没有,我有些亏。我觉得你大约没种,那咱们就和离。你莫耽误我,我也不耽误你。」
赛神仙呛了口口水说:「就这么直写?可要我替娘子润润色。」
我问:「润色加钱吗?」
他说:「不加。」
我说:「那你润吧。」
我坐在小凳上等赛神仙润色。
背后有人咬牙切齿,「谁没种?你要跟谁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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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去,那死鬼冤家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串人,一派的大官气。
他下了马朝我走来,一把抽走赛神仙的信,将我拉起来,冷冷道:「愣着做甚,回家!」
我被他拽回了家,他身后一溜的人就挤在院门口。
他关了院门,将我拖回屋里。
我心头很是委屈。
我说:「你高中探花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我一介绣花女,哪里配得上,既然配不上,我们就和离。」
我说:「你风流名声满京城,公主想嫁你,小姐想嫁你,你还流连烟花地,你前途无量,我不耽误你,干脆和离。」
我说:「我一年无出,你早想休妻,等这一年,不过维护你那公主的清誉,我也不用你等,我们现在就和离。」
我同他说这些,他一点不认真听。
他去院里看豆黄,还摸了豆黄的头,又打了水,洗脸洗手。
最后才走进门来,闭门插窗,解带宽衣。
他解着腰带,脱着衣裳,一步步朝我走来。
脸上阴沉的神色,吓得我连连后退。
他捉住我往床上一丢,我还没扳动两下,他就压住我腿,制住我手。
他利索扯散我裙带,平静说:「叫大声些,好叫外头的人听。」
我只好咬紧了唇不出声。
他说:「李碧桃,你如今真能耐,我在京中绞尽脑汁周旋脱身,你要同我和离?」
「我马不停蹄回来接你赴任,让你做官夫人,让人伺候你,你要同我和离?」
「你不是要生儿吗,生,我管你十七还是十八,八十都给我生!」
他将赵景升请回家。
他置酒设席,请景升上座,景升横眉冷对问:「顾大人这是何意?」
他对着景升三长揖:「一谢景升打骂之恩;二谢景升替我妻发声之恩;三谢景升遇难不弃之恩。」
我听得满腹不解,景升也面露狐疑。
他微微笑,缓缓道。
他说皇上口提他妻,便是暗有要挟之意,他无奈之下,假提休妻,乃是缓兵之计。他又故作浮浪,让公主厌弃。
他说景升与他十年寒窗共读,知根知底情同手足,又秉性纯良胸无城府,骗过了景升才骗得了别人,景升却毫不知情,将他当街痛骂,说他狼心狗肺薄情寡义,说他一朝腾达忘了糟糠之妻。
他委屈对我道:「景升骂得狠,情急之下还伸手打我,打得我眼肿头青。」
景升红了脸:「我哪知你是计,那后来御史谏举你暗通名妓,害你被当庭杖责还失宠丢官,可也是计?」
他一派云淡风轻,温柔看我道:「桃儿,再替为夫斟一杯。」
我就替他斟一杯。
他举着杯一饮而尽,笑得有些得意:「自然是计,公主因此生恨,再不缠我成亲。我失宠丢官,宅中一时冷清,只有这傻景升,冷着脸上门,替我请医疗伤,替我四处求情。」
景升悻悻道:「你这苦肉计够狠。」
我红了眼,心头又气又恨,我伸手拧他手臂,却疼得使不上力。
他握了我手说:「桃儿,别急。为夫虽说使了苦肉计,好歹能够脱身。我怕公主生悔,带着伤也要流连风尘,真真好不艰辛。」
他可怜生生。
我红着眼说:「呸,活该。」
景升又问:「我离京之后,你又如何脱的身?」
他垂眸笑道:「江南水患民祸,朝中无谋无策,我上书自陈条例,趁机求得外放,才能回得家来,才能来接我妻。」
景升竖着进门,横着出去,喝得醉醺醺,拉着我夫的手含糊不清:「顾…顾兄,愚弟误会于你,愚弟给你赔罪…」
我夫说:「你是该赔罪,你走时我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你为何将京中之事告诉我妻,她如今同我赌气,还要同我和离。」
景升醉得神志不清,对着我歪歪斜斜拱手作揖:「嫂夫人…」
我夫挥手叫人将他扛了出去。
我夫在书房坐着醒酒,我端着茶汤进去,将他深深一看说:「你把衣裳脱了。」
他两眼放光:「桃儿这么急…」
我静静站着,看他三下两下脱了衣,他挑着眉问我:「在这书房里?」
我点头:「在这书房里,你转过身去。」
他转过身去,我这才仔细看清。
我夫他满背的伤痕,我昨日竟然毫不知情。
我咬着唇不哭出声,伸手抚他伤问:「痛不痛?」
他说:「痛得很。」
我又问:「你可怪我不信你?」
他说:「怪,也不怪。」他委屈巴巴,「桃儿,你好狠的心,为夫晚回一步,只怕再见不到你人。」
我替他拢上衣,伸手环住他腰,将脸贴上他的背。
我问:「你在京中可曾见过张中堂。」
他一怔,说:「自然见过,他也是我蜀州人,桃儿何出此问?」
我说:「他就是你妻生身之人。」
我夫转过身来,满脸震惊。
我将身世讲与他听。
我说,他当年入京赴试,娘却有了身孕。他半年没有消息,娘心头担忧,挺着肚子来锦城打听,听闻他中了状元爷,又娶了相府女,娘一听就寒了心。娘想入京去找他,想着他十年寒窗的艰辛,怕为着夫妻之恨,毁了他大好前程,娘便躲着生下我,此生不见负心人。
我夫良久不语,盯着我失神。
夜半我醒过来,见他背着一窗月光将我看。
我抚着胸口问:「你发什么神?」
他声音哽咽低沉,他说:「桃儿,我只是后怕得紧。」
7
转眼又是一年春,顾李氏喜上眉梢,要随我夫去上任。
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绯红袍,前簇后拥,左围右绕。俏生生一个官老爷,拱手辞别锦州故人,带我登上那东吴万里船,去那二分明月的扬州城。
转过身,他偏头看我问:「为夫就这么好看,叫你眼睛都舍不得转?」
我啐他说:「你哪里就好看!」
他含笑说:「顾夫人,如今你是官府人,怎还如此不沉稳?」
我在他手背上一拧,呸,才当了两天狗官,就嫌弃为妻不沉稳。
日照江水平,船如天上行。
这还是我头一回出远门,我心头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在舱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做针线,时时拨开帘子看。
我看那江水如鳞,看那两岸山青,看不尽来往船如梭,看不够落日千帆影。
我想去船头看,又怕叫丫鬟婆子看见,丢了做夫人的颜面。
我放下帘子看我夫,他卷着书,低眉垂目,气度安闲。
豆黄就趴在他脚边,耷拉着眼皮,轻摇着尾巴,没一丝慌乱。
连豆黄都比我沉稳,我低头绣花,心上走神。
突然听到我夫问:「怎么突然不看了?」
我低声道:「看来看去,没什么好看,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我夫笑着说:「什么世面不世面,当年太白乘舟去江陵,还曾诗说轻舟已过万重山,想来一路没少看。」
太白我知道,太白斗酒诗百篇,那是大才子,大诗仙,他坐船也爱到处看?
我怔怔问我夫:「真的?」
他起身来拉我:「为夫何曾诓过你,走,我们去船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