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莫得感情的太后

今天是我64岁的寿辰,皇帝在宫中与民间大摆七日千人宴,以寓普天同庆,贺太后万寿无疆。

一时间我成了百姓口中大齐最尊贵的女人,虽然我本来就是。

其实我不爱铺张浪费的场合,但怎么我都是这桩盛举的主角,寿星本星,不露面不合适,所以我出席了皇帝在庆安殿招待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那一场。

宴既是个隆重的宴,出席就得盛装。这天清晨我揽镜,权当自己是个花瓶,任由妙岚往我脑袋上插一套九件的黄金累丝珍珠流苏凤簪。

同时我透过铜镜,看见六个宫女在我身后展开了一件目测有八米长、镶嵌无数珠宝的曳地外裳。

「头转回去,摆正,别笑得像个暴发户家的傻婆娘。」妙岚跟了我有几十年,私下无人时晓得我是个什么德行,怼我从来不留余地。

一声「太后起驾」,我搭着妙岚的手往我的凤鸾车边走,顶着沉重高耸的云髻,我僵硬地左右扭了扭头,发现除了妙岚,其余人怕踩了我的衣裳,都离我有八米远。我不免担忧,「大家都离哀家这么远,一会儿要是来了刺客想

劫持哀家,他们怕是不好救驾。」

「拉倒吧,太后。」妙岚道,「谁没事吃饱了撑的,会劫持一

个老太太。」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哀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妙岚看着我。

「哀家是个富可敌国的老太太。」我道。

妙岚一把把我掀上了鸾车。

1

庆安殿的奏乐响到高潮时,我——大齐最尊贵的女人(尊在其

次,贵是真的贵),踩点缓慢登场。

主要也是一身行头过于沉坠,想快都快不成。

皇帝下了丹陛,带头恭迎懿驾。

我叫一声「平身」,目光往人群中随意梭巡一眼,看见了位于

百官之首的闻照。

当然他也看见了我。隔着空气,隔着皇帝皇后皇子公主与数位

妃嫔的脑袋,他与我四目相对。他一身月白官服,身姿笔直,精神矍铄,眉眼间依稀存有年轻

时俊美无俦的风采。

只是他跟我一样,眼角不可避免地生了细密纹路,那是岁月予

他予我无言的磋磨。

我一时有些恍惚,忽然意识到他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原来我们是这样过了一辈子。

初遇见闻照时,我十六岁。

那天大雨如倾,我娘病得很重,我求遍了家里奴仆,让他们帮

我去请个大夫,但他们无人肯应。

于是我只好撒开我娘的手自己去,门房连把伞都不愿施舍给

我,说是不巧,公主今日想吃樊楼的全鱼宴,着人去买,伞都

给他们用光了。

我只能冒雨跑出去。

那已经是隆冬时节,我身上穿着的还是单薄秋衣,很快被大雨

湿透,遍体生寒。

雨迷了我的眼睛。

等我听到马车靠近时已然晚了,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人大力将我

从车轱辘底下拖了出来,我才没有被当场轧死。那是个孔武的小厮,长了张张飞的脸,嗓门也像,他拎着我如

拎小鸡崽子,嘹亮冲马车里喊道:「公子,人没事儿!」

我抬头,看到马车上挂了个「闻」字姓氏角牌。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金质玉相的脸,鼻高唇薄,星眸潋滟。

他亲自持了一把伞,下车撑在我头顶,开口,声音如人般温

文,他道:「姑娘,对不住,下人不长眼冲撞了姑娘,你没事

吧?需不需要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道:「有事。」

「不过看大夫就免了,」我正为筹不到我娘的医药费发愁,送

上门的肥肉不要白不要,「你能直接赔我银子吗?」

我说完,几乎立时听见了「小张」怒气的重哼。

这小公子却仍旧好脾气看着我,带着一点温笑,「姑娘想要多

少银子?」

我道:「一百两,现银。」

我说完,几乎又立时听见了「小张」怒气的重哼,两声。

「好说,」小公子道,「只是我出门匆忙,未带那么多现银,

这三十两你先拿着,剩下的姑娘改日若是有空,凭这枚玉佩到

我家去取,可以么?」

我接过他手中的钱袋和玉佩,「可。」「我知道,文渊阁大学士闻阁老家里嘛,」我着急,抢着打断他,一指角牌道,「京都的人哪个不知道闻家。」

我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你是不是叫闻照?」

他闻言笑了,细长眼尾上扬如月,煞是动人好看,「姑娘竟然认识我。」

闻大学士的孙子,十岁便被称为神童誉满京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最关键是,闻家后辈里就这么一个年龄段相当的人,实在是很好猜。

闻照再近我一步,近到我在他清澈墨眸中能看见自己的狼狈,他道:「那敢问姑娘贵……」

「再见。」我抢过他的伞,拔腿就跑。

2

那天我领着大夫匆匆赶回家时终归晚了一步,我娘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当年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道:「阿蓉你长大了以后就找个普通人,怂点不要紧,穷点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一心爱他,他也一心爱你,你们两个茅茨青巷,温饱足以,朝朝暮暮安安稳稳过一生。」「千万莫要走我的老路,特别没劲。」

可是她似乎忘了,她认识我爹时,我爹也是默默无闻的百夫

长,芝麻小官摊上个无人敢领的剿匪差事。

我娘就是他要剿灭的匪头儿。

由于我娘过于强悍,跟随我爹的二十个小兵最后都吓跑了,丢

下我爹一个人战斗到底。

我爹被俘上山时当着我娘的面哭了,说自己活了十几二十年,

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就要身首异处,葬身匪手,怎么想都觉亏得

慌。

我娘左手端着一碗红烧肉,右手温柔给我爹揩泪,边笑边道:

「不如我当你的媳妇好不好?」

我娘是自愿被我爹招安的。

她从良以后跟我爹过了好一阵苦日子。

我爹说这样不行,大丈夫该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给妻儿家人

富足的生活。我娘说:「那你就去闯一闯,我陪着你。」

恰逢朝廷招兵,我爹就报了名。

跟我爹年岁久的老兵都知道,我爹身边永远不远不近跟着一位

喜穿红衣的女子,从中原毒林深漳,到大漠边疆。从我爹由一个无名小吏当上守备,都司,参将,总兵,到将

军,元帅。

那女子爽朗,干练,果敢,纵得烈马,喝得烧刀子,她还爱

笑,爱大笑。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我爹副将说的。

我印象中的我娘,从来都是宅门大院里的一位安静妇人,穿着

简素,话不多,也很少笑,倒是喜欢流连厨房,在我爹每个凯

旋之日,亲自给他做一碗红烧肉。

只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如厕,看见她独自在走廊喝酒,粗糙的

陶瓷坛子,里面酒气很冲。

她也是用小酒盅一盅一盅地喝,回过头来看见我,手指抵在唇

间「嘘」道:「别告诉你爹。」

我很想告诉她,爹已经很久没有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

但这话她是笑着说的,眼眸闪闪发亮,颊上两坨绯红。

我终于知道,我娘也可以如此鲜活。

于是我把话咽了回去。

可也只有那一回,第二天起来,我娘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缄默

恪守的妇人。

我甚至怀疑那晚在廊下对月喝酒的娘只是我做的一个梦。3

我两岁那年,我爹被封为英武侯,也就是那一年,太后给远宁

公主和我爹赐了婚,在明知道我爹已有家室的情况下。

据说远宁公主是一日看了我爹回朝时在马上的英姿,从而对我

爹一见钟情。

我躲在房门前听我娘和我爹吵架,吵了什么我大多听不懂,我

只记得我爹低声说了一句「含樱已经有了身孕」,屋里的声音

戛然而止。

含樱就是远宁公主的小字。

我娘打那起再没跟我爹说过一句话。

由于远宁是太后的独女,金枝玉叶,不可能纡尊降贵给别人做

妾,她甚至连做平妻都不能接受。

所以我娘好好一个正妻成了妾,从主屋搬到了别苑,我也从侯

府大小姐变成了人人可欺的庶出。

次年我妹苏芷韵出生,我爹又一次上了战场。

一去就是三五年,从此一次次离家离得频繁,很少回来。

他在家时我和我娘的日子还好些,他一旦不在,家里的仆从都

是看公主这个主母眼色行事。

公主原本想逼着我爹休了我娘,我娘也曾经要跟我爹和离,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不知道,他的一厢情愿造成了两个女人的悲剧,不,三个,我和苏芷韵各算半个。

我和我娘常常吃不饱,更别提冬天有炭,夏天有扇。

我娘的身体就是这样一日日拖垮的,她把丁点儿能吃的东西和仅有的薄被都让给了我。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她原本可以不管不顾离开侯府,另寻一方自在天地,未尝不能重新快活,又不是非要男人不可。

她是为了我,才忍下满心委屈,囿于内宅。

直到把自己耗死。

我用从闻照那里碰瓷来的钱,给她买了一副薄棺,她下葬那天早上,我收拾她的遗物,从箱底发现了一件保存得很仔细的红衣。

公主不许我娘的牌位进苏家祠堂,理由是妾没有资格在我爹百年之后跟我爹同列一席。

我没有同她争辩,因为我原本就没打算把我娘的牌位放在祠堂,不是我娘没有资格,而是我爹和整个苏家配不上她。

当初我爹被赐婚,我娘不同意,是苏家那帮所谓长辈,每天排着队来给我娘「讲道理」。

唯恐公主与太后迁怒苏家,保不住他们的荣华富贵。

一张张嘴脸我记得无比清楚。

4

我娘下葬的这天下午,我在城外山寺找了个废弃的佛龛,想将她的牌位放进去。

没想到在山脚下我又碰见了闻照。

雪后万物皑皑,他披一身青羽大氅,缓步迤行而来,停在我面前,问我要去哪。

目光触及我手中白绢盖着的牌位,低声说了句「节哀」。

他不解,「既是为亲属送行,姑娘你为何穿……穿这么一身……」

「红衣是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去世的是我娘,这是她生前最爱的衣裳,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没有机会再穿,我想我穿着送她最后一程,她应该会喜欢。」

他点了点头,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递给我一方染香的手帕,又说了一声「节哀」。

我给了寺庙中老方丈一些香火钱,拜托他看顾我娘,我会时不时过来的。

下得山来闻照还没走。他背对着我,揣着袖子活像个晒太阳的老头儿,在雪地里不住

跺脚。

我有那么一丝丝感动,「闻公子是在等我吗?」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边点头一边解大氅。

他将大氅披到我身上,「我想姑娘是一个人走路来的,冬日天

黑得早,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我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已让他

们去赶了,姑娘可愿随我等等,让我送你一程?」

迎着我的目光,他不知为何有些羞赧,急急解释道:「我、我

绝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我可以坐在车衡上,不与姑娘同车

的。」

他可真是个正人君子。

我感受着他残余在大氅上的体温,伤心又疲惫了一整日的身体

因为这一点温暖,重新有了力量。

我朝他伸出手去,「苏芷蓉,叫我小苏,芷蓉,仙女都行。」

苏这个姓在京都不多见,他轻轻「啊」了一声,露出惶然的神

色来,「姑娘是……」

「没错,苏梦寒是我爹。」

「可是,」他踌躇道,「侯爷夫人不是……不是公……」

「我娘是我爹的妾室,就是京都百姓茶余饭后传说的那个倒霉土匪头子,这么说公子可明白?」

他没想到我就这么堂皇自然地说了出来,震惊过后一脸歉意看着我,「对不起,那……」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先前见公子不是个内向的性格,怎么今日吞吞吐吐成这样,可不像个天才少年郎了。」

「公子应该听说过我,他们都说我娘是土匪我就是小土匪,全然没有那些高门小姐的矜持和做派,我既不单纯还做作,公子同我相处,大可自在些。」

他随我一笑,总算恢复几分世家公子的从容,「是啊,我也奇怪,平日都是我这般笑话旁人,没想到今日却被姑娘看了个笑话。」又道:「阿蓉这是真性情,不必妄自菲薄。」

他唤我阿蓉,除了我娘,从没有人这般唤过我。

我又举了举快要冻僵的手,晃荡着他的玉佩,「所以这个你到底还要不要了?」

他低头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我,「阿蓉若是喜欢,就当个见面礼收着吧,不用非得还的。」

「你这意思,欠我的那七十两是打算赖账,不准备给了?」我道。

他一愣。

大概有生之年没见过在亡母送葬当天还记挂着讨债的姑娘。

但我没有法子,我还得活下去,我娘走了,我在苏家的日子只会更难。

闻照无奈道:「阿蓉你可知,这块玉佩你若拿去典卖,七百两也卖得了。」

他真的好纯真,一定是喝牛奶长大的吧?

我道:「城中哪个当铺老板不是眼尖识货的主儿?何况这玉佩上头有你闻家的徽记,我一个孤女拿去典卖,不被抓起来才怪。」

「到时候就算他们认出我是英武侯之女,少不得也要问问玉佩的来历。」

「不管我怎么说,我俩可能都要被扣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给全京都的人吃瓜。我脸皮厚习惯了倒是没什么,连累了闻公子你就不好了。」

他一思忖,「怪我思虑不周了,但我今日出门实在没有带银子,不如还是先欠着?」

我点头,「不过我每日要加五分的利。」

他笑道:「行。」

「但是,」他道,「大冬天的,我京都百姓何来的瓜吃?不应季啊。」我:「……」

我道:「所谓『瓜』,就是风言风语、传闻的意思。」

他很是受教。

闻府的马车说话间就来了,他十分有数,没有将我直接送到门

口,选了个离侯府不远的拐角将我放下。

我在临下车前将大氅脱还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一路的想

法说出来。

我道:「闻公子,你人傻钱还多品行也不错,我能秘密跟你拜

个把子吗?」

他:「啊?」

那神情,好似我要跟他拜个天地一样。

那块玉佩我到底没还,也没去典卖,而是妥善将它藏了起来,

连同我娘那件红衣。

5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如既往,每日在苏芷韵母女淫威下狗苟蝇

营,直到我十八岁成人,由她们随便找户人家将我发落出去。

宅斗中的炮灰大都是这个下场。

没想到我娘去世半个月以后,边疆传来了我爹战死的消息。据说这一场仗明明是我强敌弱,肉眼可见的躺赢,但我爹不知

为何,疯了一样往敌人刀口上撞,拦都拦不住,铁了心要找死

似的。

人拖回大营时已经不行了。

听说他喊了一夜的「红衣」,在天明时断了气。

我娘的名字就叫红衣。

由于他在我成长过程中缺失得厉害,导致我对他的印象很薄

弱。

只记得他模样好看,我走在街上回头率高,还得谢他遗传得

好。

记得他胡子特别扎人,还尤其喜欢抱着小时候的我往他脸上

蹭,他喜欢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口中喊着「蓉蓉飞起来啦」

「蓉蓉飞起来啦」。

或者把我扛在他肩膀上满院子撒欢儿,跑累了就去院角葡萄架

下数葡萄。

公主来了以后嫌那架葡萄不美观,叫人拔了,栽了她喜欢的红

梅。

有一次我爹好不容易回来,神秘兮兮来到别苑,送给我一条造

型别致的项链,跟苏芷韵的一模一样。

他站在门口,将那条缀满各色宝石的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

「喜欢吗?」他把当中一块玉坠翻过来给我看,「上头刻了你的名字,蓉蓉,爹爹亲手刻上去的,妹妹那条没有哦。」

我歪头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难道他以为这样我就该窃喜,然后对他感恩戴德,天真问他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吗?

他看我没什么反应,不禁有些黯然,欲言又止了一阵,问我:「你阿娘最近还好吗?」

我拉着他的胳膊,「爹爹你何不进来自己去问问她,你进来呀。」

堂堂一条汉子,一国的将军,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三军统帅,迈不过一道浅浅的门槛,他道:「不了,爹爹走了,蓉蓉你不明白,爹爹不敢见你娘亲。」

所以他在我眼中从来不是英雄,他就是个怂包。

他只是我娘一个人眼中的英雄。

后来苏芷韵的项链被她玩丢了,找到我这里见了我那条,非说是我偷了她的。

又说我擅自在上头刻了名字,是故意恶心她,公主便以此为由将我和我娘又「教训」了一顿。

而那时我爹又不在家。

看,他自以为对我和我娘的那些好,到头来都是对我们的变相伤害。

他从来不知道而已。

他只感动了他自己。

我是该恨他的,可是为什么,在得知他死讯那一刻,伤心还是大过了痛快。

昭武三十一年腊月二十三,我十七岁生辰过去十一天,还有七天就是阖家团圆的年,我在这一个月里,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彻底成了一个孤儿。

6

上元节刚过,太后不舍得女儿吃苦,迫不及待召远宁公主和苏芷韵回宫住。

这算开年以后我听到的唯一好消息,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着。

盘算了一夜如何在这两只走了以后,合理把侯府和我爹留下的遗产变卖了,该做买卖做买卖,该隐姓埋名隐姓埋名,早日奔小康。

我要看看我娘呆过的山,我娘趟过的河,海阔凭我跃,天高任我飞。

我前所未有地开始盼望快点长大成人。

如果非要带上一个同伙……同伴,闻照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去。

我甚至都想给自己出本书,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侯门庶女的逆袭之路》。

万万没想到我高兴早了。

远宁公主为了彰显她主母的慈悲,在外人面前把自身形象朝「伟光正」靠拢,以「留我一个孤女在府中怕我难以为继」为由,让我跟着她母女俩一同进宫。

我:「?」

≠¥№‰βɡ¥#RÊÌÆ我还逆袭个屁。

6

就这么,我被带进了宫。

期间没一个人来问过我是否愿意。

太后和公主一样不待见我,原想将我随便安置了,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但苏芷韵一句姐妹大过天,就把我留在了她的偏殿。

她扯着太后的袖子撒娇,「皇祖母,姐姐从小同我形影不离,照顾我照顾惯了,若是将她与我分开,她会哭死的。」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稚嫩的脸庞巧笑倩兮,「你说是不是呀姐姐?」

伺候就伺候,美化成什么照顾,我皮笑肉不笑,「是啊妹妹,我现在就想哭了。」

我抱着我一小包行李跟着苏芷韵她们一大帮人到绛雪轩安置,晚间梳洗时,她坐在床上褪了鞋子赤着脚,歪头看着我。

我道:「别说了,咱都懂。」接过小宫女手中的洗脚盆。

我蹲在她脚边时,她居高临下对我讲:「苏芷蓉,你最好弄清楚自己位置,你只配做我的脚底泥,明日去学宫,你若是还像在侯府那般招摇,看我怎么治你。」

太后特意去跟当今圣上说,让苏芷韵去圣上为各贵族子弟创办的学宫一同听课,无非是看苏芷韵已有十五岁,再过几年就要选婿,想着提前替她先张罗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我属于沾了「伟光正」的光。

7

学宫位于承明殿,次日我同苏芷韵一块去报到,由于苏芷韵临行前觉得自己妆容不妥,非要重新画过,画完了还要重选衣服首饰,我俩不出意外地去迟了。

到时教习先生已经持卷开课,我俩不出意外地引来众人瞩目。或许这就是苏芷韵想要的结果,咱也不知道,反正她迎着齐刷

刷的注视娇羞低头一笑,寻着个平时与她要好的贵族小姐身旁

的空位子,聘婷坐下了。

她后头就坐着闻照。

闻照看我进来时,还高兴朝我点头致过意。

室内座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寻摸半晌,好不容易看到教室最

后头角落靠墙处有个空位,于是赶忙过去,对堵在空位旁的少

年道:「这位兄台,麻烦你让让。」

此言一出,在场大半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不过我当时没有注意,只陷在没有座位的窘迫中,毕竟先生被

我和苏芷韵中断,我不坐下,他也没办法继续讲课。

少年——我将来同桌的他,一身简便玄色绸衣看不出身份,倒

是有个削瘦的肩膀和一头黑长秀发,他背对着我好似在看窗

外,走神走得理所当然。

我又叫了两声,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不由感到惋惜,怪不得人人都有同桌独他没有,歧视残疾还

真是不分时代,「好端端一个人,竟是个聋哑的。」

我这句话说完,在场另一半人也朝我看了过来。

那少年亦回头,冷冷看着我,「你说什么?」我看清他的面容,心下一震。

他长得真是不赖,只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豹子一样,令人

望之生畏,不敢与他对视。

我道:「原来你能听见啊,那麻烦你让让,我要进去坐。」

全班人都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他猛地站了起来,站起来我才发现他比我高出一个头,在逼仄

的桌椅间与我距离相近,特别有压迫感。

我怕他要打我。

就见他挪出一步,给我让开了。

我听见远处的先生明显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枯燥无聊的讲课时间,我对「之乎者也」完全不感

兴趣,但我尽量听,人,尤其是女人,在这个时代没什么都不

能没有文化。

那少年,我的同桌,我没来之前他原本是对着我座位的方向看

窗外,我来之后占了他的视野。

他明显不愿意正过身来看旁边别的同学,但又不能一直看我,

于是他选择了趴下睡觉。

即便如此,先生都没有来管他。根据我的经验,嚣张成这样的,要么是学霸,不学也能考第一

那种不是人的人,要么就是学渣,无可救药,被家长和夫子同

时弃疗了。

我猜他是后头那一个,原因是我无意瞄了一眼他的课本,没有

哪个学霸把字写得像鬼画符似的潦草,而且他还在课本上画小

王八。

很久以后我不得不拍拍人事不省的他,「兄台。」

他动了动,枕着胳膊扭头看我,睡眼惺忪。

我道:「放学了,我要出去。」

他环顾教室一圈,发现人已经走光了。

他开口,「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我半个时辰前就叫了啊,你睡得太香,怪谁?」

别人都有小厮书童给收拾文具书本,他却跟我一样自己收拾,

不过我是卑微,他可能是勤快吧。

他边收拾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道:「下次记得大点声

儿。」

我:「……」

我道:「你还打算继续睡觉?」

我本意是叫他稍微学点儿,能来这里的孩子除了我非富即贵,都有家产或者爵位要继承,有点文化不吃亏。

但这样的叛逆少年应该都不听劝,得哄着说,于是我道:「我喜欢你的眼睛,这么好看的眼睛你老闭着它不让看怪可惜的。」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这个理由扯淡,孰料少年被定住了一般,也不高冷了,愣愣看着我。

半晌,提着书箱大步流星走了。

我也不知他这是几个意思。

这时一只手轻柔按在我肩膀上,回过头来是闻照。

多日不见他仍是帅得发光,我两眼一亮,顺手从书箱里掏出一个小算盘。

「先别说话,我算算你欠我多少利息了。」

闻照踉跄一下坐在我面前,有些无奈看着我,「你……随手带着算盘的?」

我低头狂算,无暇理他,点点头,「不行吗?四九三十六……」

「……行。」

「阿蓉,你近来还好吗?初来乍到这宫里,可还习惯?」我道:「一七得七……凑合吧。」

「明日我和先生说说,让你同我坐到一处,不要挨着九皇子坐

了。」

「我都行,四八三十二……诶?为什么?」我抬头看着闻照。

同时心想,原来我同桌是个皇子。

不知道皇子有钱吗?对奔小康感兴趣吗?愿不愿意投资白手起

家的侯门庶女?

是的,我还没有放弃我的「逆袭」之路。

闻照顿了顿,抿唇低头,为自己在背后说人坏话感到不好意

思,「你没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异于常人吗?」

从闻照温婉的说辞中我才得知,九皇子名叫萧绎,与我同岁,

拿的是妖孽皇子剧本。

萧绎的生母是云嫔,因生他难产死了,他出生那晚,大齐京都

迎来了一场罕见的风暴,就有人预言说此子不祥,结果萧绎生

下来果然有一双异瞳。

理所当然的,他被视为妖孽,从小就被所有人忌惮。

难怪我主动跟他同桌时,大家那般惊讶。

我问闻照:「他是否性情乖戾脾气古怪不合群?」

闻照道:「正是,所以不正愈发鉴证了他是个……妖孽。」

我冷笑道:「我若是天长日久受人白眼,冷遇,排挤,菲薄,性情乖戾脾气古怪不合群都算个好的,喜欢随手杀人也说不定。」

他叹息一声,无话可说,「人人皆如此,非你我能改之,旁人如何我也管不着,总之你不能同他在一处,我担心你受欺负。」

他这话说的,真是又无情又令我感动。

我审视他,「闻哥哥,为何你不管旁人,非要管我,我是你什么人呐?」

闻照是红着脸走的。

我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连钱都忘了要,调戏老实人,其乐无穷。

只是笑声底下掩盖了多少心动,只有我自己知晓。

8

知道了萧绎的身世,我再看他就多了几分同情,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人人有责。

一日先生让临帖,我主动与萧绎道:「九殿下,可否借墨条一用?」他瞄一眼我手边,不冷不淡道:「你自己不是有吗?」

我淡定将我的墨条往窗外一投,「现下没有了,借我吧。」

萧绎:「……」

我不等他开口,抢过他的墨条,过了阵,我将我自己的砚台推

到我和他中间,随意道:「不小心墨磨多了,倒了浪费,九殿

下若不嫌弃,跟我共用一个吧。」

他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味低着头。

他道:「管好你自己,我不需要施舍。」

说完,众目睽睽,他就这么大大方方走了出去,公然翘课。

我叹一口气,目光下移,看到了他藏在课桌脚边碎成两半的砚

台。

从早上他一开书箱我就看见了,不知道何故,他的砚台碎了,

从他惊讶过后又习以为常的神情,我相信不是他自己弄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感慨关爱青少年心理健康,还需再接再砺。

一连几天临帖课,萧绎不是纸被不知名污渍染得不能用就是笔

都被掰断了。

他一再忍了,沉默着离去。但一次两次先生也不能总是装瞎,课堂秩序还是要维护的,先

生拦住又一次要翘课的萧绎,「九殿下,回去坐好。」

萧绎沉着脸,看得出在极力忍耐,「我没有笔,临不了帖,在

此干看着无益。」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周围几个同学的窃笑。

我忍无可忍站了起来,拿砚台当了板砖,往桌上一拍,墨汁四

溅,我怒道:「还有完没完了!背后使这下作伎俩幼不幼稚,

有种出来单挑!」

我抬腿上桌俯瞰众人,气势横扫千秋:

「我苏芷蓉在京都是什么人你们去打听打听,今天我就把话撂

这,以后你们他妈的谁要是再敢欺负萧绎就是欺负我,我能打

到你们妈都不认识信不信,不服尽管来战!」

我说完,课堂之内鸦雀无声。

我前面那个起先笑得最欢、被墨水溅了一身的小胖子苦着脸快

要哭了出来。

萧绎本来已经不顾先生阻拦走到了门口,此刻也转身看着我,

眼中写满我看不懂的情愫。

我永远记得这一刻,因为这是我一生中极为难得的高光时刻,

我觉得我站在那里,就是披荆斩棘胜利归来的英雄。

我不觉得我出头有错。我捍卫了一个青少年正常学习的权利。

——先生罚我跪在偏殿孔夫子像前反思,并要打我手板时,我

如是说。

先生手拿戒尺,笑容可掬,「好的,苏小姐勇气可嘉。」

先生道:「伸出手来。」

先生走了以后我捂着手心不知跪了多久,忽然左边落了一个黑

色身影。

萧绎目视前方并不看我,「此事因我而起,受罚算我一份。」

「……」

他道:「我也把砚台摔了。」

我刚要说话,右边又落了个白色身影。

我和萧绎,我们俩齐齐看着闻照。

闻照:「什么也别说,我是好孩子,过来陪着跪他们不舍得,

一会儿就把我们放了,若是放任你们两个,恐怕得在这跪到地

老天荒。」

我感激看着他,「你也把砚台摔了?」

闻照深吸一口气,「我把先生的砚台摔了。」打心眼里敬佩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在我俩的注目礼中,闻照一脸的大义凛然转为惊慌失措,他后知后觉问我俩:「那个……我是不是过分了?」

我俩点头。

闻照:「……」

我还以为我自己要与孔夫子瞪眼瞪到死,没想到这么快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念及此我不免激动满腔,亢奋不已,将萧绎与闻照的手分别一拉,欣然道:「经此一事我们仨也算共患难过了,我好开心,我们结拜好不好?!」

他俩看二傻子一样看着我。

先生不知是忘了我们,还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借以整治课堂秩序,总之我睡了一觉醒过来,看见萧绎和闻照仍旧笔直跪在我两侧,再看门外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我揉着膝盖站起来,「靠,不跪了,这里一没有人看着二没有摄像头,咱们跪给谁看啊。」

萧绎惊异看着我,闻照已然是见怪不怪了,笑着对萧绎道:「时不时吐一两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守规矩,这才是她。」萧绎闻言,回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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