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拿下

拿下

阿南浅笑道:「这鞋上的图案是费了功夫的,瞧,这一朵朵的云,好像被风吹着,飘啊飘,飘向四方。虽说,雨没有绣在上头,但却能让人感受到雨随时会来。」

孔良低头看着脚上的鞋。他是听了阿南说的这番话,才瞧出那些云朵的精巧来。此时,竟觉得自己踩在云雨之上了。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阿南的声音很轻,又带着几许无奈。孔良不知道她的无奈是因何而起。现时的宫中,在大多数人眼里,是风平浪静的。

「阿良——」阿南的话音一转,「初五那晚,芷荷一定跟你说了会子话,是不是?」

「是,黄昏那会子,风大,娘娘您叮嘱过,祥妃娘娘生产之时,要守着雁鸣馆,离不得。芷荷递给微臣一条护膝,说天亮了,戴上那个,以免得老寒腿。」

阿南抬头:「又是做鞋,又是做护膝,阿良,你就没往别处想吗?」孔良愣了愣,道:「芷荷是雁鸣馆的掌事宫女,素来忠心、得力。不管是对诜皇子,还是对灵雁,都一片赤诚。微臣与灵雁一母同胞。想来,芷荷也把微臣当作了自己人。」

「这么简单吗?」阿南笑笑。孔良道:「娘娘您怎么与华章说一样的话?微臣本以为,您与寻常妇人不同,不会动辄往此处想。芷荷是个甚好的人,朴素、稳成,做事持重可靠。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人。」

听到这里,阿南已经猜到了窦华章的话了。孔良那个心胸甚窄的夫人,定是一早儿见孔良穿着这双宫中婢女所赠的鞋子出门,尖酸几句,什么宫中的女人不简单,想给自己觅个高枝之类的话。她越是这么说,孔良必越觉得芷荷无辜了。

阿南肃然道:「阿良,本宫与孔夫人所想的,不是一个意思。本宫说芷荷不简单,是疑心她在初五那日,动了手脚。」孔良疑惑道:「动手脚?灵雁与公主母女平安,能有什么手脚呢?

娘娘您是否多虑了。」

百越宫变那日,芷荷的「舍命救主」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至今记得,他冲进雁鸣馆的那一刻,芷荷那张迎着杀手刀刃无畏的脸。所以,他脑海中的芷荷,是个绝对正义的姑娘。一个人若连生命都可以为主子付出,还有什么理由背叛主子呢?

阿南沉吟道:「你不觉得初五那晚的雁鸣馆,有异样吗?」孔良努力回想了很久,摇了摇头:「微臣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阿南叹口气。她仅凭一腔猜测,让孔良改变想法,确实很难。孔良那晚一直守在雁鸣馆门口。也只有芷荷,会让他放下心来,说几句话的间隙,便可以做一些小手脚。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孔良跪了安。转身之际,似想到什么,又回头,俯身向阿南道:「娘娘,微臣知您身处中宫,必是比旁人多百倍的谨慎小心。但许多时候,亦莫要太紧张,做那担心天塌地陷的杞国之人。」

阿南无奈地笑笑。孔良在劝她不要杞人忧天。岂知,并非是她多思多虑,而是他们皆被表象蒙蔽。

孔良走后,阿南唤来了华医官。阿南想,就算是严钰指名唤去的贾医官是个庸碌之人,未能察觉,让她能浑水摸鱼,那么,给孔灵雁伺胎的华医官,定能发现一些不妥的端倪吧。

不一会子,华医官来了。据说,他是华佗一脉的后人,在身侍三朝的张医官告老还乡后,顺康十二年,开始掌管医官署,至今已有四载。他素来医术高明,阖宫尽晓。

孔灵雁生的两个孩子,都是从诊出喜脉开始,便由他伺胎的。

眼下,华医官跪在地上:「皇后娘娘金安。」阿南想了想,云淡风轻问道:「祥妃现在身子调理好了吧?」

「回娘娘,祥妃娘娘此番身体恢复得甚好。」

「那便好。」

阿南不动声色地问道:「此番祥妃儿女双全,当真是花好月圆。不知祥妃怀胎之时,可有向华卿你问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华医官听了这话,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祥妃娘娘未

曾问过。」阿南浅浅笑了笑:「就算祥妃娘娘未曾问过,可华

卿请脉之时,也早已断出男女了吧?」华医官垂首道:

「是。」

「祥妃的脉象,是男还是女?」

「娘娘这话问的微臣甚是不解。祥妃娘娘诞下的是公主,当日

的脉象,自然是公主。」

阿南的手缓缓垂下。

「跪安吧。」

「是。」

阿南盯着他的手指,微微蜷着,从阿南向他问话起,就不规则

动弹着。他——心内不安。

「华卿且慢——」在他走到门口处,阿南喊住他。

华医官复又折返。他的面色已不如方才自然。

「华卿,你常常来给本宫和华乐公主请脉,本宫想起,竟还不

知你是哪里人氏?」

「回皇后娘娘,微臣荆楚人氏。」

阿南点头。「娘娘您说。」

「从前,有一群耗子,想盗粮仓里的粮。可粮仓的门口,有只忠犬戍守。耗子们便想贿赂忠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忠犬不肯。耗子们威逼利诱,也并无作用。可有一天,耗子们巧用计谋,不知不觉从粮仓中成功地偷走了粮。这时,主人问那只忠犬,粮仓可有异样?你猜,忠犬会如何回答?」

「微臣……微臣不知。」

阿南挥挥手,聆儿递上来一盏温水。阿南喝了一口杯中水,继续道:「忠犬心想,当然不能说有恙。戍守粮仓是自己的指责,若粮仓出了事,主人岂不怪罪自己?失职大罪,担待不起。横竖主人也不知道少了粮,不如就说,粮仓无恙。如此,不仅自己无过,反倒主人还会夸奖自己戍守有功。华卿,你觉得本宫分析得如何啊?」

「娘……娘……聪慧,微臣自叹弗如。」

阿南仰面道:「忠犬只想到了眼前,却没想到长远。隐瞒了此事,难道以为能就此揭过吗?」

「呵。」阿南笑着摇摇头:「殊不知此后,不管是不是甘心情愿,忠犬便跟耗子们归为一类了,耗子们起初会对忠犬非常客气,但日子长了以后,便会以此事为要挟,让忠犬帮它们做更多的事。如若忠犬不愿意,你猜有什么结果?」

阿南盯着华医官的眼睛,吐出两个字:「灭口。」

华医官猛地打了个哆嗦。

阿南笑道:「本宫的故事讲完了,华卿跪安吧。」

华医官失魂落魄地离开凤鸾殿。

过了会子,宛妃来了。她嘻嘻哈哈地进来,向阿南请过安后,便从乳娘手中接过华乐,亲吻着她的额头:「铣儿,宛娘方才路过御湖,你猜,瞧见什么了?」华乐睁着大眼,好奇地问:「宛娘瞧见什么了?」

「花房里的小宫女搬着许多白茶梅路过,好生美的白茶梅,翩跹而放,淡雅粉糯,比佳人还要俏三分。难为她们是怎么养出来的。不是这个季节的花儿,却这个季节开,才稀罕呢。怪不得人们都说,天下奇珍,皆在宫中。铣儿,宛娘带你一起去花房瞧瞧吧。」

华乐欣然点头,又唤阿南道:「母后与儿臣同去吧。」阿南锁眉半日,见华乐兴致如此好,便点了点头。

须臾,一行人到了花房。今冬花房诸人培育的白茶梅果然极好,清新娇嫩,见之心喜。

突然,华乐指着花房的一名小宫女道:「她就是小内侍——」阿南猛地一惊:「铣儿,你说什么?」华乐认真道:「母后,儿臣记得她的脸,那天给严娘娘送吃食的小内侍里面,就有她。」

怪不得找遍了满宫的小内侍都没找到,怪不得消失得如此巧妙。原来是小宫女扮作了小内侍。

阿南伸手一指:「御林军,将她拿下!」

乐久

那小宫女本是心虚,躲躲闪闪,但她没想到华乐如此笃定地认出了她,她心口高喊着:「奴婢冤枉,皇后娘娘饶命……」

御林军将她缚住后,阿南命内廷监掌事林观唤来了宫中所有的宫女,挨个儿让华乐排查。一炷香的功夫儿,排查出四名宫人来。

天色慢慢暗下来。前几日的积雪融化了些许,纷杂的脚印踩在上头,白中掺着黑,湿湿的,脏脏的。

阿南冷冷地瞧着那四个人:「将她们分开来审,不管用什么办法,要撬开她们的嘴。」

侧殿的烛火晃动着,不停歇,将严钰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听见阿南的脚步声路过侧殿停了停,她心里的帷幔摆动着,似乎被呼啸的北风,吹得猎猎作响。

珊瑚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慌张地问严钰:「娘娘,怎么办?」严钰虽眼底波涛汹涌,但依然坐得稳如泰山,她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丫鬟:「慌什么。」珊瑚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皇后娘娘命人将小念她们绑起来了,那些蹄子们稍微嘴不紧,就大祸临头了……」

严钰厉声呵斥道:「刀还没架到脖子上,就吓成了这样!胆小如鼠!你哪怕有芷荷一半的胆魄,本宫就省了许多心力!」

珊瑚闭上了嘴,但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着外头的动静,仿佛下一秒,御林军就破门而入了。

这个当口儿,严钰却从怀里摸出从一枚玉佩,反复摩挲着。这枚玉佩上一个醒目的「灼」字。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她眼前闪现那张温和的脸,生动得有如沾染桃花上头露珠的笑容。

陇西的春天是极短的。来得忽然,去得也忽然。风扬黄土,柳树发出淡淡的嫩叶,暖阳包裹着些许不肯褪去的寒意。开得艰难的几棵花树,像一帘难于清醒的春梦。

她的师父是剑宗杨鹤。她随师父入渭王府的时候,一身蓝色锦服的渭王成灼站在院落里。院里的桃花开着,他在桃花树下饮酒,白色的雕花酒盏映着他的脸。她觉得,他的脸就跟桃花一样寂寞。

她听说,他曾是东宫太子。东宫啊,是离皇位咫尺之距的地方。可先皇暴毙之后,祈安太后执政,幼帝成灏登基,他一夜之间被驱逐出东宫。一道圣旨,他来到陇西就藩。陇西,黄土粗粝,是一个连大雁飞过都不肯停的地方啊。

她听说,他的母亲叫作凌桃蹊,入宫即得盛宠,受封昭仪,先皇曾在宫中建「桃蹊院」,命人栽种了十里桃花。可凌昭仪终不得长寿,死在长乐二年,桃花烂漫的三月。

他来陇西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王府种上桃花。可惜,陇西的水是苦的,桃花总不如别处的旺盛。

成灼抬起三分蒙眬的醉眼,站起身来,向师父问好。尔后,看着她:「久姑娘好。」

她没想到,他是一个王爷,却如此谦和。而且,他怎知道她的名字?她仰面道:「王爷知道我?」成灼笑了笑:「杨师父与本王通过信函,说会带一名女弟子一起入王府。那女弟子是他座下武艺最精湛的,名叫杨乐久。」

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这是魏晋阮籍的句子。没错,她叫杨乐久。她早逝的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她从五岁起,便到剑宗杨鹤身边,拜他为师,修习武艺。

成灼的笑,让一向英气的她莫名羞涩起来。

她与师父在渭王府住了一年多。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成灼那若有似无的温存,离她那么近。

他在她生辰之时,送她一把剑、一盒脂粉,笑言:「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久姑娘是英雄,也是佳人。」

宝剑,乃祁连山下古稀巧匠所铸;脂粉,乃快马千里迢迢从岭南驮来。他对她用了天南海北的心。

乐久知道成灼想回上京。这个想法就像一棵被拦腰砍断的树木,在祈安太后崩逝的消息传到陇西后,就抽出新的枝条。且,这枝条越发旺盛地疯长着。

这也是师父为什么被请入王府的原因吧。师父与成灼暗中做的那些事、布的那些局,她都知道。

她懂他,她想助他。所以,当她知道自己真的能帮他做一些事的时候,是欢喜的。

圣上纳新任两广总督严瑨的女儿严钰为妃。巧的是,她自小肤色略暗,与那严钰容貌有几分相像。

从两广到上京,路途遥远,下手的机会多。杀了严钰,代她进宫,做渭王在宫中的眼线,秘密刺杀成灏。

然,成灏已有皇子。皇子成诜的背后是树大根深的权贵孔家。若贸然杀了成灏,不仅会暴露,且成诜顺理成章继位。等于费尽心机,为孔家做了嫁衣裳。成灼作为一个远在陇西就藩的皇伯,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成灏死,要死得恰到好处。要一步步,慢慢地筹谋。

成灏得死,成诜也得死。得有一个万全之策,让成灼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继位。好在他的母亲凌昭仪当年在宫中御下宽和,成灼从前在东宫好几年,宫中有些老仆的心,是向着他的。他的外公,国子监祭酒凌邺,有许多门生故旧。上京,是有一撮人秘密配合他的。

杨乐久从陇西出发前的那一晚,她与成灼在月下饮酒。

陇西的酒,烈而深情。成灼问她:「这一路势必凶险万分,你怕不怕?」杨乐久笑笑:「不怕。」

杨乐久从未想过,成灼曾对她那许多天南地北的好,藏着几分想要利用她的心。

纵便是利用,又怎样?她愿意。她只想让他的脸,莫要在如桃花盛开时那样的寂寞。

她手持宝剑,跪在地上:「乐久去替渭王殿下拿回本该属于您的东西。」成灼郑重地扶起她,解下腰间的玉:「久姑娘重情重义,本王感佩。若有来日,必许你喜乐长久。」

月光下,她笑了笑,便上了马。风将她的声音吹给他:「殿下,乐久若成了,上京的宫中还会栽上十里桃花。乐久若不成,绝不连累您,您就当乐久死了。您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成灼长身而立,二月的陇西,夜色清寒。他口中念着「喜乐长久」,目送着杨乐久远去。

事情还算顺利。剑宗弟子一行人跟踪严家的车马许久,终在淮水畔得手。从此,她不是杨乐久,她是严钰。她的师妹,成了掌事宫女珊瑚。宫中有个叫「芷荷」的女子,与她接应。

芷荷的母亲,从前是凌昭仪的陪嫁。凌昭仪死后,她虽调到了别的宫苑,但心中一直念着主仆情意,暗中对成灼颇为眷顾。芷荷很小的时候,便随母亲,入了宫闱。母亲告诉她,渭王是主,要记得,永永远远地听命于他……

杨乐久攥紧那块玉。

正殿一片嘈杂之声。一阵风从窗口吹入,险些将烛火吹灭。送子

乳娘连忙将三皇子成询递到杨乐久怀里,道:「娘娘,三皇子刚吃完奶,睡着了。」

杨乐久看着怀里的婴儿,睡得那么沉静。她将玉佩塞到贴着胸口的地方,心一横,抱起孩子,便走了出去。

「娘娘,您去哪儿啊?」

「娘娘,您还没出月子呢,这大晚上的出去,当心惊着风……」

门打开,一股寒凉扑面而来。杨乐久直直地往正殿走去。

正殿里,阿南倚在榻上,看一本页面已经发黄的古籍。阿南听到声音,没抬头。正殿里的宫人们看到严婕妤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不明所以。

杨乐久道:「本宫有话要跟皇后娘娘说,你们都下去吧。」宫人们看着阿南的面色,阿南点了点头,她们便都退下了。聆儿似乎不太放心,走到门口处,犹回头看了看。见阿南神情非常笃定,才迈出脚,随众人走到门外。

屋内,燃着崖柏香。道家天律禁檀,阿南虽非道家之人,但自小受祖父与父亲的影响,不喜檀香。阿南夜里睡得不安,崖柏之香,可平心静气。

阿南所倚的软榻边上,挂着一幅崖柏图。风骨挺立,忧心守崖,似跌落深渊,又绝处逢生。

杨乐久开口了:「愿与娘娘做笔交易——」

阿南双目仍然没有离开手中的古籍,淡淡道:「易者,换也。交易,本是交换。妹妹觉得,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可以与本宫交换的筹码吗?」

杨乐久缓缓坐了下来。她看着阿南,幽幽叹了口气:「娘娘以为,捉住几个丫头,就能把控全局了吗?娘娘当真那么肯定,她们会招出实话?纵便是她们不中用,几番拷打,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都供了出来,可娘娘想想,她们不过是小丫头,只是听命做事,知道的又有多少呢?只怕是雾里看花、隔靴搔痒吧。」

阿南笑了笑:「就凭你这番话,本宫就能治你的罪。」杨乐久笑起来:「娘娘您不会的。您最是谨慎,在没有凭据之前,您不会治臣妾的罪。」

阿南放下书,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妹妹,若真如你所说,审不出什么,你何苦抱着三皇子来找本宫?这个时辰了,安安生生在侧殿安歇,不好吗?」

杨乐久的面色闪过一丝阴霾。

阿南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本宫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你自入宫以来,颇得圣上眷顾,从婉仪到婕妤,顺风顺水。你为什么要兵行险着,走这一步?就算

你此胎生下的是个公主,来日方长,你有大把的机会,再度亲近圣上,不愁生不下皇子,何苦费尽心机,换祥妃的孩子?」

阿南「啧啧」一声,伸出手,摸了摸她怀里三皇子的小脸儿。

「今儿个,本宫突然就想明白了。」

杨乐久的脸渐渐苍白:「娘娘明白了什么?」

「你要的,不是上位。你要的,也不仅仅是一个皇子。」阿南离她那么近,「你要的是用这个孩子做盾牌,击倒孔家,对付圣上,你要的是天下。你根本不是严钰——」

抱着襁褓的手抖了抖。她脸上的神色变了,好似揭下一层面具一般。

阿南附在她耳边道:「妹妹,就算这几个宫女审不出来,你以为本宫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两广总督严瑨,虽远在天边,但他若知道自己的女儿遇害,会怎样?如果圣上知道睡在自己枕边的女人有外心会怎样?」

软榻边的小炉子里,水沸了。阿南倒了杯水,放置在一边。她不经意道:「妹妹以为,自己披肝沥胆,便能感天动地吗?呵。有个消息,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渭王府的王妃柯氏,再度有喜,诞下一对龙凤胎。渭王欢喜得不得了,在府里大摆宴席呢。」

杨乐久轻蔑道:「不会的。王爷对那个女人没有感情。他从前娶她,只是让太后放心的无奈之举。他从不到她房里去。」

阿南摇头笑道:「这真是本宫今朝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渭王对王妃没感情?没感情让她安然在府里享福、生儿育女?对你有感情,让你来上京涉险、送死?」

「你——」杨乐久咬咬牙,旋即平息了怒气。她反问了阿南一句:「现下,在圣上面前,戳穿了臣妾,孩子换过来,对娘娘有什么好处?」

阿南瞧着她。事实已经很明显,初五那日,芷荷与她里应外合,蒙蔽了孔良,将孩子对调了。荷香炭并不是丢了,只是里头掺杂了迷魂药。一名小内侍以丢炭灰为由,将孔灵雁刚生下的婴儿抱了出去,再由花房的小宫女扮成的御膳房小内侍以食盒送入凤鸾殿的侧殿。事后,华医官恐担失职之罪,闭口不谈此事。成灏大赏了孔灵雁与严钰两宫的人。事情就此翻篇。

神不知,鬼不觉。只有阿南,闻出了阴谋的气息。其实,三皇子,本是孔灵雁的儿子。成锦,才是杨乐久所生。换孩子,只是第一步。往下,该是挑唆成灏对付孔家,让诜皇子失去继位的可能。上次的严婉仪妊娠腹痛之事,小宫女的巧妙栽赃,临死前对着雁鸣馆的方向磕的那个头,已经在为后事做铺垫了。

在得到成灏的信任后,出其不意,毒害他。三皇子成询成了唯一的江山承继之人。可他握在杨乐久手中。彼时,便如刀俎之上的鱼肉。想何时宰杀,便何时宰杀。

到最后,仁宗一脉,只余成灼。成灼继位,合乎宗法,合乎人情,合乎天下民心。

如此一张处心积虑的大网,偏偏被阿南撕开了一道口子。

真相公诸天下,是迟早的事。眼前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可诡辩?

杨乐久低声道:「臣妾在宫中的日子久了,什么都知道。娘娘您与圣上有少年的相伴,也有相互扶持的情意,可是,您有皇子吗?没有。圣上不放心让您有。您的中宫之位来得不易,圣上对您有戒备。您现下若拨开云雾,询儿定会被送还到雁鸣馆。孔灵雁一个人有两个皇子,来日,您拿什么跟她争?」

她突然跪在地上:「臣妾愚驽,此番行事不成,被皇后娘娘识破,自个儿也认了。臣妾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求娘娘您放过王爷。再给他一个机会。臣妾的死讯传到陇西,王爷知道事破,定会收敛此心,安分做人。臣妾给娘娘留下证据,若王爷再有异动,您随时可以要他的命。臣妾……臣妾一死,所有的事都会掩埋。宫里头所有人都会以为臣妾得了产褥热。妇人生子,本就九死一生。臣妾问过贾医官,月子里得了产褥热,会致死,没有人会起疑心……」

她抬起头,双目灼灼地看着阿南:「三皇子,三皇子便留给您。臣妾死前,会跟圣上说,此番在凤鸾殿生产,幸得皇后娘娘照顾有加。皇后娘娘是臣妾心中最妥当的人。死后,唯有将孩子交予皇后娘娘抚养才放心……」

她将襁褓放置一旁,头「咚咚」地磕在地上:「皇后娘娘,臣妾送您一个儿子,可好?」

阿南端起杯盏。方才沸腾的水,已经凉了下来。她轻轻喝了一口,俯身,怜悯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你低估了本宫,更低估了圣上。」杨乐久抬头。她以为她的筹码足够丰盛,她以为中宫邹皇后真的如传闻所料的那么善妒自私、为己筹谋。乾坤殿庭院里的红梅是如何枯死的,当今圣上与沈家清欢青梅竹马的好姻缘是如何没了的,宫中诸人传得有鼻子有眼。邹皇后出身不高,却身披凤袍,当中的秘密,耐人寻味。

情意?与圣上的情意?杨乐久似乎一个溺水的人,原以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不想是一把更尖锐的刀。她将尖刀握在手心,似乎看到了水一点点变红。

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酷刑一动,换婴事发,该如何尽可能地保住渭王殿下?

阿南在她恍神的当口儿,从地上抱起成询的襁褓。这时,聆儿走进来,看着阿南:「皇后娘娘,内廷监来人传话了,说是上了竹刑,花房的小宫女现时已经招供了——」

跪在地上的杨乐久,听了这话,有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阿南招手唤来聆儿:「去,把三皇子抱过去。」

聆儿快步走过来,将婴儿抱走。

杨乐久仓皇地喊着:「你要把我的孩子抱去哪里?来人哪!皇后娘娘抢皇子了!」

阿南重重地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闭上你的嘴!是不是你的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明明白白。如你所说,你死不足惜,咎由自取。远在陇西的渭王更是活该。真的以为这风云是那么容易搅弄的吗!」

眼泪顺着杨乐久的眼角流出:「风云有没有那么容易搅弄,无非看事情做成了没有。渭王殿下并不是活该,明明是太后抢了他的东西。若非太后搅弄风云,今日金銮殿之上坐着的,便是渭王殿下,不是成灏!」

外头的风真大,如呜咽一般。阿南笑了笑:「是吗?你以为是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吗?」杨乐久的眼神里充满了执拗,「渭王殿下本就是太子,若非那时先帝病体孱弱,若非那时太后手握大权,若非……」

「本宫告诉你,渭王生性阴毒,自幼行事狠辣。先帝死因成谜。当年太后之所以向天下公示先帝是因病离世,无非是想遮皇家的丑。你知道先帝死在何处吗?东宫。你知道先帝死前身边的人是谁吗?」阿南平静地注视着她,「成灼。」

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门口的小内侍通禀着:「圣上到——」

成灏的步子很沉重。想必,今日花房里的动静,他已经听说了。他迈进来的那一霎,杨乐久的面具好像重新扣在了脸上。她又成了那个婉转、温柔的严婕妤。她跪行着,到成灏的脚边:「圣上,皇后娘娘命聆姑娘抱走了询儿,臣妾心中悲痛不

已。臣妾想求圣上做主,臣妾怀胎十月,为何就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这样欺负臣妾。是臣妾哪一处不周到,还是圣上您给皇后娘娘下了旨意……」

她委委屈屈,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成灏缓缓坐了下来。阿南见他面有倦态,熟稔地给他递了一块热帕子,又从内殿端来他素昔爱喝的花酿。御膳房做的花酿酒性烈,阿南怕伤着成灏的身子。但成灏政务冗杂,案牍劳形之中又喜以酒解乏。阿南便自己动手,亲自为成灏调制一种花酿,加了枳椇子,加了高良姜,加了露珠,口感清芬,却不易醉。民间有种说法,千杯不醉枳椇子,枳椇子有解酒的功效。至于高良姜,暖胃散寒,冬日里,最是相宜的。

成灏接过热帕子擦了把脸,又饮了杯花酿,方看向地上的女子,道:「爱妃的意思是,皇后要抢询儿?」

「是。」杨乐久轻轻用帕子拭泪道,「不仅如此,皇后娘娘还逼着臣妾承认,询儿不是臣妾所生,皇后娘娘不知道从何处,弄来几个小宫女,炮制了一个荒谬的故事,构陷臣妾……」

「哦?」成灏道,「孤听说,那些小宫女是华乐在花房认出来的,现时,她们都供出些什么啦?」

聆儿适时地走了过来,递上两张纸笺:「回圣上,内廷监将供状送来了,小宫女们将知道的,都吐得清清楚楚,招了供,画了押。」

成灏接过,杨乐久开始不安。成灏眉头每皱一分,她的不安就多一分。

「圣上,不是,您不要相信她们的话,她们是被皇后娘娘指使的,臣妾……臣妾没有,没有换祥妃的孩子,没有,没有跟芷荷……没有……统统没有……您千万不要信……」

成灏盯着她,笑了笑。他将那两张纸摊开,反过来,正对着杨乐久:「爱妃,这供状上头,什么都没有,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杨乐久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聆儿这个贼丫头。

事实上,花房里的那些小宫人皆以钗环自尽了,什么都没招。成灼在选棋子的时候,早已把控好了她们家人的性命。都是贫苦人家的好姑娘,害怕累及爹娘兄弟,索性自己一死了之。

聆儿、阿南、成灏的戏做得太真。杨乐久乱了阵脚,她以为那些小婢女,靠不住。她从骨子里压根儿没有相信过她们。

成灏放下供状,挽了挽袖口:「孤昨日接到严爱卿的请安折子,严夫人感染风寒,病得厉害。爱妃,为人之女,你可有什么物件想送回去?也好让严夫人病中得些宽慰。」

杨乐久眼神闪烁:「臣妾……臣妾明儿让医官开些药……」

成灏仰头笑了两声,用手指抬起杨乐久的下巴:「严夫人三年前就病逝了,你作为严府的嫡出小姐,竟不知此事吗?」

假的,都是假的。他用一个又一个的试探、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扒开了她的画皮。

严瑨是个最为古板守制的官员。他的请安折子上,从不会提及妻女,甚至,他在任何人跟前都是刻意回避提及在宫中为妃的女儿,生恐被人误会靠裙带上位,有污士大夫的名节。也正是因为如此,成灏此前竟一直没发现「假严钰」的异样。

地上跪着的女子意识到了圣上的洞察,意识到了事态的无可逆转。她突然从袖口摸出一柄短剑。剑道之要,其一击之下,萃其毕生之力,以取一决之效。必使如雷霆电光,霹雳万钧之间,百邪顿毙,断无逃匿。惊风瀑布卒然大至,洗浊世之尘表。或高蹈彼岸,俯察人间。

成灏本能地伸手与她过招。「嗖」一声,成灏反手擒住她,她手中的剑插住自己的心口。

外头的御林军闻声而动,冲了进来。杨乐久已经倒在了地上。成灏看着她:「力量一道,则天法地,贯通人事,而磅礴万物,其道乃成。你根本没有悟出剑宗的真谛。」

地上的女子奄奄一息,口中念着什么。随即,闭上眼,咽了气。

阿南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她说的是:「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肠深解不得。阿南叹息一声。御林军抬杨乐久的尸体,她怀里掉出一块玉佩。阿南眼疾手快

地捡了,递到成灏手中,上面一个醒目的「灼」字。

成灏攥紧那块玉佩,眉头紧锁。

晚间,成灏跟阿南躺在榻上,他翻过身来,抱紧她:「孤一直

隐约觉得,父皇的死,与渭王兄有关系。可孤不明白的是,若

果真那样,母后如此霹雳手段的人,为何放过他……」

阿南轻声道:「渭王曾是太后的养子,太后有她的仁慈。若圣

上果真想弄明白此事,不妨问一个人。」

「谁?」

「您的堂兄,峪王成炽。长乐九年,他尚是少年,未开府立

院,居于宫中。他与太后关系亲厚。应知一二。」

成灏「嗯」了一声。他将脸贴在她消瘦的骨骼上:「渭王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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