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月!该过来刺琴了。」
「知道。」
稚嫩的丫头从桌底下钻了出来,打了打身上的灰土。她把手里
攥着的泥偶摆到桌边,乖巧地趴到那妇人的双膝上。
被唤作谷月的丫头忍不住问:「娘,爹和你之前一直说的贵
人,到底是谁啊?」
妇人说:「贵人是位大善人。月儿要是到了贵人那,不会吃苦
头的。他不单单是月儿的贵人,更是谷家的大贵人。」
谷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凉风一阵阵地打着帘子,穿堂而过,让铜铃叮叮地响着。仆人
连忙把雪白的披帛递过,侍女谦卑地为席边的美妇披上。
妇人摸着谷月的脸颊说:「月儿,要刺琴了,怕不怕?」
谷月摇摇头说:「不怕,有娘在,谷月不怕。」
妇人的手顺过谷月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捋着说:「这就对了,
我的好月儿。娘也是刺琴过来的,娘也曾是一把琴。刺琴,不谷月嘴上说着不怕,眼里也清澈得像水一样。可她被娘亲温暖的双手抚着,却还是忍不住要一阵颤抖。
妇人左手一挥,一众婢女尽皆明白了用意,全都活动起来。后堂传来了银器清脆的碰响,推车的轮子在大理石上一圈圈地碾着。很快地,那几排颜色奇诡绝艳的色盘,还有大大小小、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都呈到了妇人身前。
以及纤细如发,透光如冰,像是活物一般缓缓盘绕的丝线,正托在一位婢女的手里。丝线把光折得细碎,里面有浅淡的流光在回转。
妇人一手提起极细的一根银针,把那丝线一穿。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怀里瑟瑟发抖,泪就止不住。
谷月撑着一幅平淡不惊的面庞,心却突突地跳着,她知道,娘亲要在自己的背上,刺出一把琴。
九月,翠山城外。
「丫头,你爹娘叫你什么?」
问话的男人身披青袍,腰间排着两列窄细的银瓶。他打扮得像是翠山城里随处可见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谷月甚至隐约感到了他眼神里的一股轻佻。
谷月倒是不胆怯,连刺琴都历过的姑娘当然不胆怯。她答:「月儿。但你不是我爹娘,你不能叫我月儿。」
男人看起来年纪轻浅,并不比谷月年长,手上却也不知因何生的茧子。
他听着谷月的话笑了一下说:「那行,丫头,你让我叫你什么?」
谷月沉着头思忖了片刻说:「就叫谷月。」
他伸手想去摸谷月的头,结果被这丫头「啪」的一掌抽得通红。
他把手撤回来说:「也好。谷月,我叫陆丰泽。以后,便是我来照管你。」
这个年纪的谷月,还丝毫领会不了「陆丰泽」这三字的意义。
谷月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始终不相信这个她看上去轻浮又鬼祟的男人就是娘亲口中的贵人。
谷家没有这种门客,她也全然不喜欢这个人。但现在的的确确如此,没有给她半点回退的余地。
陆丰泽问:「谷月,你娘亲跟没跟你提过背后那把琴的诸事?」
谷月说:「提过两大禁忌。娘亲说,刺琴后,不得亲自用手拨弦、用眼看弦,二者都是大忌。」谷月说:「怎会?娘亲不可能瞒我的……」
陆丰泽一步跨到藤椅上,给自己上了一盏热茶。他把那茶一抿说:「不不不,也许她不是想瞒你,只是不知晓罢了。刺琴带来的妙处不少,一是通音律,二是善识琴,三是……」
陆丰泽说道这里突然一顿,他问道:「谷月,你知不知道,你背后的弦到底是什么?」
谷月摇摇头。她被刺琴后的几日里不痛不痒,单单感觉背后的弦似乎在沉缓地呼吸吐纳,蠢蠢欲动,若要发声。
与其说是弦,倒不如说是某种温润的活物……却又没有那种平凡活物在肌肤游走的厌恶感,反倒像是融于自己血肉之中,跟自己从娘胎一同托生的琴弦一般。
陆丰泽笑着说:「要是刺琴只有禁忌没有好处,天下哪个傻子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低声喃喃补充道:「我弟都没这么蠢。」
谷月皱着眉说:「我不想知道刺琴的好处。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怎么了。」
陆丰泽缓缓地起身说:「谷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知于你。但公平起见,我每答你一问,你就为我做件事。」
谷月后撤一步说:「你要让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可……」
陆丰泽说:「我怎会强人所难呢。你若是不同意,大不了我不回答便是。」
谷月听罢迟疑片刻说:「那好,我想知道我要在这待多久。问完了,你要让我做什么?」
陆丰泽俯下身来,在谷月的耳畔轻轻地念着。这听起来极容易办到,却最终成了谷月唯一一件未竟的允诺。
那就是「不要杀人」。
谷月的衣食起居都有婢女伺候,陆丰泽谨遵其诺,的确从来没有强人所难。反倒是谷月的要求,他都一一满足。
谷月在宅子里每日所做之事,大多是谱曲,练琴。也如陆丰泽所说的,谷月的确乐感异于常人。刺琴之后,她对音律颇有灵性,可谓琴音通络。即便是自幼修习八九年的乐师,也未必能谱出现在谷月曲子一半的灵气。
谷月在院前一曲奏毕,陆丰泽在屋后轻轻击掌说:「妙,妙。这琴声真是『听得江月落』。」
谷月把十指从琴面上抽开,皱了皱眉,没有搭话。
陆丰泽走过来说:「我没学过奉承人,这可没半点吹嘘,都是心里话。但弹完这曲不要再练了,跟我去一趟琴社。」谷月问:「为何要去琴社?不是说把整个琴社所有艰深的谱子
都拿来了么?」
陆丰泽说:「不是去学琴,这次要为你挑一把琴。你现在弹的
长琴是我替你选的,不是你自己选的。」
谷月别过头撅起嘴问:「我为何要应你的心意?」
陆丰泽笑笑说:「你这嗜琴如命的丫头。这怎么能算应我的心
意呢,是应你的心意啊。」
谷月说:「我要换你一个答案。」
陆丰泽坦然道:「可以啊。」
他们越过竹林,翻过浅溪,来到城里。
路上,几次陆丰泽都问谷月累不累,可以背着她走。谷月都哼
一声说:「我自己能走。」
谷月问着:「不许骗人,你说,你名字为什么叫陆丰泽?」
陆丰泽说:「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谷月说:「当然,你反悔了?」
陆丰泽轻笑一下说:「我哪里会反悔。我这名字是爹娘起的,
爹娘的意思,现在的我哪里猜得到。不过有位老先生说,我的
名字『丰泽』是化用了易经一大卦象『泽风大过』,这卦的卦
面是……」
谷月连忙摆手说:「停停停!什么酸倒牙的东西。这答案我听了不欢喜,不算数的。」
陆丰泽说:「那好,你这问题,姑且先欠着。待到你有机会再问。」
他抬头望望说:「到了,这就是『霜声琴社』,翠山城最大的琴社。」
只站在琴社门外,就能听见里面阵阵浪潮般的琴声漾出来,原来正赶上琴师合奏。霜声琴社的琴师除了权贵子弟,剩下都是天资聪颖,又自幼刻苦修习的。而所奏的曲子,大多也都是极富名望的乐师的手笔。
常常有初学琴技的学徒搬着板凳,架起长琴,专门在琴社门口听着阵阵琴音练琴。不单单能从琴声中听到技法之妙,更能受到这难得的氛围熏陶。
陆丰泽转身看向谷月,发现她捂着双耳弓着身子,额头上直渗冷汗。他连忙拂着谷月的背问:「谷月,身子哪里不舒服么?」
谷月在琴声中浑身发抖,她一字一句,咬着唇齿艰难地讲着:「琴声……嘈……」
从门口飘过来每一个弦动的音律,都分外嘈杂凌乱,难以入耳。在旁人耳中宛若天籁的琴曲,在谷月的耳中,就如同铁刷一遍一遍在水缸中刺耳地划响。陆丰泽只好带着谷月远了琴社,等到这一阵奏完之后,再回来。
看着谷月面色惨白地抱着双膝,牙齿还止不住地打战,陆丰泽长叹一声说:「是我大意了,我忘了刺琴之人乐性极高,根本容不得有半点瑕疵的曲乐。你现在就是凤凰的身子乌鸡的命,都什么时候了还非梧桐不栖。时日一长,耳朵一习惯,你就没那么挑了。」
陆丰泽说到这里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刺琴对人声无碍却单单挑剔琴音,这事应该问问……」
他瞥了一眼还在深受琴声之苦的谷月,俯下身在谷月耳畔大呵一声。
「呵!」
谷月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不过总算从煎熬中挣脱了出来。她连忙起身问:「刚刚怎么了?」
陆丰泽的腰间突然泛起几声嗡嗡的震响,银瓶像是躁动不安地发颤。他两手按住腰间的银瓶说:「并无大碍,就是耳朵太娇气了。」
谷月一直盯着陆丰泽那两排像是发狂一般颤动的银瓶渐渐平息下去,才问道:「这也是刺琴的禁忌之一么?」
陆丰泽平复着呼吸,双手从腰间挪开说:「不算。你这种情况也一人而已,有的人耳朵就没你那么挑剔,有的却对声音更加苛责。好了,快进琴社吧。」
谷月没再多问,两人快步踏进琴社,一众琴师的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一时间议论之声纷起。
「是琴社刚收的学徒么?」
「怎么可能,你看那男子不伦不类的打扮,不知道是从哪个街巷混迹来的混混。」
「这姑娘也是奇怪,竟然进琴社不带琴来,那又成何体统……」
琴社言语的个中缘由,陆丰泽是清楚的。霜声琴社本就是名镇一方的大琴社,达官显贵子弟纷至沓来,哪怕只是附庸风雅也要练琴。
至于专心学艺的弟子,又有不少的父辈是赫赫有名的大琴师。
这出身的重要本是陋习,陋习久了却成了传统。传统流传下来,便是正统。
霜声就是秉持正统的大琴社。这每年给朝廷贡上十几名御用琴师的地界,难免看重你的身家和地位。自然不是什么闲云野鹤都能随便混迹的。
像谷月和陆丰泽这种既不带琴、也无人引荐、提前也没打过招呼就堂而皇之走进琴社的人,真的算得上罕有。
琴社的社长听闻了声响,风风火火地从后堂赶了出来。闲杂人等不会闯进琴社傻杵着自讨没趣,可要是真有人开了这个先例,那也不好跟这些不识好歹的乡野匹夫撕破脸皮。
谷月被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扫着,浑身不自在。琴社弟子的目光像是一层层的水雾把她覆满,淋个通透。
陆丰泽把她向后一扯,低语到:「站到我身后去。」
社长迎面过来时,陆丰泽正要行礼,社长大手一挥说:「不必如此繁缛。想问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见了社长,陆丰泽满脸堆笑道:「听闻贵社有宝琴百许,我带着这姑娘来选一把好琴。」
社长听罢一愣,还没作答,台下一众琴师霎时哄笑起来。
那笑声一阵盖过一阵,像是浪潮一般在琴社里涌着。
陆丰泽面不改色。
社长见多识广,可这种情况,还真是第一次碰见。他摆摆手示意琴师平复,就算是再不妥当也不能丢了琴社的气度。
社长笑了笑说:「恐怕公子弄错了什么……鄙社并非不卖琴,但所藏古琴,大多是先朝巧匠所铸琼琴,光是修一根弦,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这类宝琴,大多卖给富绅豪门所聘的大琴师,一是财力雄厚,二是琴艺纯熟。我看这位姑娘年纪尚浅,尚未熟络音律,何不从城中几处琴铺选一把妙音长琴,未尝不可啊。」
陆丰泽摇摇头说:「社长所言实乃诚恳。只是可惜这姑娘并非不通音律,恰相反,这姑娘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正是学琴的好苗子。所以我才前来求一把好琴。」
社长眉头微皱,眼神在谷月身上反复打量。他心中狐疑,若是真如这男子所说,面前平平无奇的小丫头有如此天资,怎可能不自幼就送入琴社修习?还是说这男子也不过是夸夸其谈罢了?
社长手一伸,问道:「既然公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妨问问,探探姑娘的乐感。姑娘路过之时,应当正是琴师合奏之际,也能多少听得一些。老夫想问问,姑娘觉得刚刚的曲音,妙在哪里,又劣在何处?」
一众琴师的目光都沉在谷月身上,这些自视甚高的琴师,倒也都想看看一介琴社的「外人」如何谈论自己的琴音。
谷月抬起头,一脸淡漠地,缓缓地说:
「有如聒噪。」
此言一出,众琴师一片哗然!
霜声的琴师若论及声誉名望,看得要比身家性命更重。几个脾气不那么和缓的弟子已经站起身来要理论一番,更别提琴社中那些特意来陶冶情操的权贵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含着金钥匙,哪里受过半点气,吃过半点苦头?
「哪里来的丫头如此不识好歹?我看还欠几年教养!」
「你说我等琴声是聒噪,那我看你所言数语更是混账!」
社长站在琴师之中,双目圆睁像铜丸,面色更是铁青。陆丰泽揉了揉耳廓,心中暗自发笑:到底是玩弄风雅的人,就算心中再怎么愤怒,嘴里骂出来的也大多是棉花拳头。
真要听得火辣辣的谩骂,西北大漠里随便找出来一个骆驼客都能叫这帮人还不上嘴。
陆丰泽蹲下身去,在谷月耳畔说:「谷月,你不要插嘴,我来应付。」
谷月说:「可我没说谎。」
陆丰泽笑着摇摇头说:「你只懂琴,你不懂人。」
陆丰泽站起身来,凭这那个笑脸对社长说:「社长也不必动怒。这姑娘并无恶意,只是年纪太浅,词不达意而已。她说的并非各位的琴声不好,而是各位的琴声不和。」
「哼,少在这油嘴滑舌。多说无益,不如让那姑娘来露一手,也让我们几个心悦诚服。」
远处几位琴师满脸不悦地指着陆丰泽呵道。
陆丰泽转过身说:「你看,刚刚说话的这位兄台,你身姿孔武,声音沉混如钟,除了练琴,平日里也一定好修身健体。琴如其人,定然大气悠远,又怎会与细水柔情的琴声搭调?」
陆丰泽回过身,自然地浅笑说:「各位的琴,都是好琴。可琴声分柔弱粗细。大者之琴与娟秀之琴,缥缈之琴与沉稳之琴,欢聚之琴与离别之琴。琴音万种,光是一派杂糅,又如何听见妙音?依我愚见,这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分门别类,化为数个琴部,分别操练。」
陆丰泽试图摸一下谷月的头,又被一巴掌扇回来。那手悻悻地从身外抽回来,从腰间掏出一精致的玉盒摆在桌上说:「当然,言语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见谅。习琴伤手,这一小盒药霜不成敬意。」
还有几位琴师在一旁想要言语几句,但是一看见那玉盒上的砂印,霎时间没了脾气。
那玉盒上的印平平无奇,却是一个暗红的「应」字。
这个字可不是随便用的,这是当今圣上的皇姓!这一个印,就是名震天下的应家御印,就算谁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做这种冒充御印的蠢事。
私仿御印,诛三族。
这一小盒药霜不是给朝廷上供的御用,就是哪个显赫藩王手里的私藏。
总之,定然不会是寻常百姓家的物件。
社长当然也知晓,可能只是这盒子金贵,里面没准玩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戏。是不是御医的手笔,还得另说。
但话又说回来:又有哪个泛泛之辈,能随便弄到带着御印的药盒?
陆丰泽这药盒就算是空的,只要在这一摆,就是一道在座所有豪门公子哥都迈不过的坎。
他们谁都知道,面前这青袍公子的身份,实在是不可估量。
这下,谁也不会对谷月买琴的事儿说半个「不」字了。
陆丰泽扯了扯一旁困惑不解的谷月的袖口,柔声说:「走吧丫头,我们去挑琴。」
社长走在前面的时候,陆丰泽还在给谷月一点点讲着刚刚的诸事。
「你……你说,你为什么当时不让我说话?」谷月仰起头问。
陆丰泽笑笑说:「你应该在我背后等着,我才应该是站到前面的人。你永远是我的最后一手棋,先下出来,那叫昏招。」
谷月似懂非懂地说:「那盒子……是你的第一手么?」
陆丰泽说:「第一手是我的那些话呀,御印只作收尾之用。要先礼后兵,所以我才说你不懂人。」
他说着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枚铜钱:没有方孔,正中刻着一个笔力苍劲的「应」,背面是以同样笔法刻写的「陆」字。他把那铜钱递到谷月手心里说:「这个东西,送你了。」
她攥着那铜钱问:「我要这一文钱做什么?」
陆丰泽轻笑说:「铜钱除了买东西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能含
着吃了?」
「姑娘。」社长微微鞠躬,一伸手让出一条通途说,「前面的
房里,摆的就是霜声的藏品。要是喜欢哪一款,就挑去……」
陆丰泽摆摆手说:「我们不是来抢琴,是来买琴的。这一间房
里所有琴,加起来价值几许?」
社长身形微微发颤说:「这都是无价之宝……」
陆丰泽摇摇头说:「天下没有无价的东西,只有天价。这样
吧,我听说前些日子一位富绅来你们这买了一把前朝古琴,据
说出手极阔,动辄一千多两雪花银。你说这里有宝琴百许,那
我出二十万两。」
社长惊诧莫名地问:「公子你全都买下了?」
陆丰泽摇头道:「不,我只要一把。我知道先生是爱琴之人,
剩下的银子,用来养护古琴,修缮琴社。假以时日若这姑娘在
琴艺上有所建树,还望各位多多提拔。」
社长显得诚惶诚恐,连连道谢说:「谢公子美意,谢公子美
意……」
他自知陆丰泽城府深不见底,却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架子,反倒出手慷慨,言语恳切,让他如何不喜呢?
陆丰泽连说免礼,带着谷月去屋里选琴。
陆丰泽明白琴师大多都是好面之人,这银两一花,一来一往,不单单在正统琴社里打下了根底,更是让社长把琴卖得心甘情愿。来日谷月真碰得见霜声琴社的同好,多少靠这层关系也能吃得开。
他在心中盘算片刻,谷月突然在捶他的胳膊。回头看去,这丫头已经抱着一把琴不撒手了。
陆丰泽笑着问:「选好了?」
谷月点点头说:「选好了。」
陆丰泽问:「剩下的呢?你不喜欢么?」
谷月说:「剩下的,都是烂木头。」
门外的社长视这些琴如身家性命,若是听了小丫头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陆丰泽说:「挑好了便走吧,在这里待得久了,你背后的弦要耐不住了。」
谷月昂起头问:「它真的会自己发声么?」
陆丰泽轻轻抚着谷月抱着那琴的琴面说:「跟人一样,疯子才喜欢自言自语。琴见了同伴,也当然要作声的。」
陆丰泽温柔地看着还天真懵懂的谷月,心中默道:「你这丫头,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知道。」
此后的时日里,大多依旧是陆丰泽陪着谷月谱曲,练琴。谷月不知道这个行踪无常的男人到底每天在做什么,他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时而拎着精铁的匣子脚步匆匆,时而又神情悠然地躺在藤椅上品茶。
当然,她还是没明白,在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陆丰泽会提出那种要求……一个看上去永远都不会被实现的要求。
陆丰泽还是老样子,永远一脸笑意,永远油嘴滑舌。他能花五六个时辰去城外买一串谷月喜欢的糖人,也能在隆冬腊月冻得双手通红,去给谷月温上一碗气腾腾的姜汤。这间大宅子的所有仆人都是他的,他却心甘情愿亲自动手。
他说,五年后,圣上就会大选琴师。到彼时,谷月一定能名震天下。
谷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预知圣上的意思,但她依旧信了。
看起来,除了让谷月好好练琴,陆丰泽根本并无他求,更别说任何非分之想。陆丰泽唯一亲近谷月的举动就是试图去摸谷月的长发,而且还
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谷月所求的事,陆丰泽基本能一一照做。
但有一件事,是谷月怎么求都没有用的:背后的弦,永远不许
她碰。
谷月的琴艺正突飞猛进,又是两年花开落。
七月,偶遇一个难得的凉夏。
晚风袭人,明月高悬。
谷月正抱着谱子准备回到屋里就寝,看见陆丰泽揉着手腕从大
堂走进来,倒吸着凉气。他看见谷月,却舒展了眉头,笑着
问:「今天又谱了什么曲子?」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是给我发簪谱的曲子。」
陆丰泽说:「不错不错,你既然立志要给天地万物谱曲,从身
边小物做起当然是最好……」
谷月把他的话拦腰截断说:「你去干吗了?」
陆丰泽勉强地笑笑说:「办点事情。」
谷月瞥到他右臂的姿势不大自然,他左手死攥着右手腕不放,
像是吃痛。她皱着眉头说:「你身上有伤。」
陆丰泽连退两步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没什么大事,就是摔
了。」
这下,他把右臂别到身后去了。
谷月把谱子轻轻摆到一边,眸子正视着陆丰泽说:「我要换你
一个答案。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陆丰泽轻轻点头,抿着嘴唇思忖了片刻说:「那好,那我要拿
你的某件东西换。」
谷月一愣,某件东西?自己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要的?连她
身上这身衣裳都是陆丰泽买的。
除了她自己,她什么都没有。
但其实无论陆丰泽要或者不要她这个人,都只是时间问题。从
她被爹娘托付到陆丰泽的一刻起……陆丰泽就拥有她全部了。
至于谷月是否情愿压根无关紧要。一切只在陆丰泽一念之间。
他早就可以要了她全部了。
令谷月踌躇的,不是说她到底有多厌恶陆丰泽,而是这可能是
她为数不多的能用来换答案的筹码。
她在权衡为了这个答案是否值得。但她的身体快了她念想一步:她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然后
整个人僵住了。
陆丰泽说:「那成交吧,不许反悔嗷。我告诉你,我是商人,
做小买卖的。」
谷月轻声问:「卖什么的?」
陆丰泽说:「什么好东西都卖。」
谷月指着他别到身后去的胳膊问:「卖东西会弄伤自己的胳
膊?」
陆丰泽说:「卖得太好了,客人上来抢货,把小臂扭了。」
谷月满眼狐疑地问:「什么东西卖得那么好?」
陆丰泽轻咳一声说:「咳……嗯,糖葫芦。」
她缓缓摇头,心中万分费解:陆丰泽绝对是个善使唇舌的人,
这么傻的托词是怎么从他嘴里脱出的?
七月哪来的糖葫芦?
谷月说:「我不信,除非你把带我去看看。这艳阳高照的日子
里哪里存得下糖葫芦。」
陆丰泽说:「你嘴馋了?」谷月气恼道:「我我……我是喜欢糖葫芦,但我也是懂事理的
人。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我馋个什么。」
陆丰泽说:「三天时间,我带你去看翠山城的糖葫芦山。但在
那之前,是你答应我给我某件东西的。我要你……」
谷月紧张地屏息。
陆丰泽说:「我要你一只手。」
谷月骇然道:「你要砍了我弹琴的手?!」
陆丰泽说:「你想什么呢。只是借你那娇贵的玉手一用。」
谷月说:「怎么用?」
陆丰泽说:「跟我五指相扣就行了。」
谷月说:「仅此而已?」
陆丰泽说:「仅此而已。」
谷月说:「那……你要是没带我去看糖葫芦山怎么办?」
陆丰泽说:「那你可以剁了我的手。」
谷月说:「我要你的手有什么用?不如再换三个答案。」
陆丰泽笑着说:「都依你。」谷月缓缓伸出了她纤盈的右手,和陆丰泽掌心轻轻摩挲,然后
紧紧扣在一起。
谷月忍不住惊叫道:「你手烫得像是火炉。」
陆丰泽说:「稍微忍一下。」
谷月感到手心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仿佛从陆丰泽的大手里淌
出了滚烫的糖浆。
陆丰泽松手了。
阵阵暖意从掌心弥漫到谷月全身各处,她看向手心,像是烙出
了一个胎记般暗红的环。
谷月说:「这是什么?」
陆丰泽说:「这是『灸纹』。你心思愈是平静,它愈是浅淡,
反之则愈明显。」
谷月说:「你这是什么武功?」
陆丰泽说:「这是传家体,说了你也不会懂。」
谷月说:「你为什么给我文上了这东西?」
陆丰泽说:「刺琴之后,体性虚寒。没有这个徽记,再过几
年,你每逢隆冬腊月容易手足冰凉,骨节酸痛。」他走到一旁把被风吹散的琴谱拾起,轻轻拍到谷月面前说:
「我走喽,去置办糖葫芦去,你练你的琴吧。」
谷月费解道:「不对!姓陆的你没说全,这是好事,你为什么
还要用一个答案来求着我办?」
陆丰泽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因为你不让我
碰你啊。」
谷月说:「就因为这个?」
陆丰泽说:「灸纹我一生只能印一次。不管那人姓甚名谁,只
要手心有这个东西,都会被我族里当成自己人。如果哪天你真
进了陆家家门,倒也好搪塞。我说我认你为至亲……」
谷月打断道:「妹妹,姐姐,外甥女,你喜欢叫我哪个?」
陆丰泽耸耸肩道:「都行。更大的辈分是不行了,家母身体康
健。」
谷月的眼神一直凝视着陆丰泽的身影,他却走得优哉游哉。
翠山城地处中陆,七月的确不产糖葫芦。但翠山城没有,不代
表天下各处都不会有。
过了北境的沐国,此刻还是一片茫茫白雪,倒是真可以去那尝
尝糖葫芦。但路途遥遥万里,谷月可是折腾不起。
还有一个法子:买下先皇在翠山纳凉时修建的御用冰窖,百丈
见方。堆满了腊月从湖里挖来的大冰块,至今还有富裕人家取用冰块来避暑。
找上十几二十个匠人,连夜做上三天搁置在冰窖里,糖葫芦的
确能堆成小山。
这法子天衣无缝,只有一个缺点。
太奢侈。
好在陆丰泽虽文武双废,但还算比较阔绰。
他大体上没有骗谷月,他的确是个商人。只不过做的不是小买
卖,他是天下第一商会——青商的现任商主。
霜声琴社大不大?大。琴是从哪来的?是青商的商队从南境运
来的琴木。
活在这大宏朝想要避开青商的东西,估计也只有自尽这条路
了。运势不好,去买条三尺白绫上吊都能碰见青商的摊子。
朝廷对青商连年苛政,收的都是重税。即便如此,靠着陆丰泽
的运作周转,商会仍是蒸蒸日上。
他自封名讳「大过」,为人却低调神秘。
翠山城的百姓几乎人人都见过陆丰泽,却无人知晓他是大过。
青商的弟兄人人都听过大过,却罕有人晓得他叫陆丰泽。所以银两的问题,在陆丰泽身上不是问题。更何况为了逗谷月
开心,钱财就愈发无足轻重了。
他一封盖上「大过」玺印的信笺出去,各地的糖葫芦师傅纷至
沓来,两天的工夫便把那冰窖塞个满。
三日一到,陆丰泽领着谷月来到地窖里,燃起幽绿的荧光冷火
灯说:「谷月,这是你的糖葫芦山。」
谷月瞪大眼睛看着茫茫一片糖葫芦,小丫头却没有想象中那么
开心。
她吓得花容失色道:「天哪。你是前世修来的糖葫芦神不
成?」
陆丰泽说:「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卖这个的。」
谷月说:「这一串卖五钱银子都是亏的吧。」
陆丰泽说:「卖二两。」
谷月说:「得是多傻的人才会买啊。」
陆丰泽说:「不卖了,都咱们自个儿吃了。」
谷月说:「啊?那不得吃个十年八年的。」
陆丰泽说:「还有三年才是琴师大选,先吃上一千天再说。走
吧小丫头,拿几串我们回去了。这冰窖我不能多待,不然冰块
都化了。」
「让谷月参加琴师大选」似乎已成定局。而自诩算无遗漏的陆丰泽也没想到,这事会让他懊悔不知多少年。
临走时他手一挥,冷火灯的火苗像一缕绿绸带缠绕到指间,又霎时熄灭不见。
光阴荏苒,三年转瞬即逝。
正如谷月飞涨的琴技和日渐丰盈起的身体,陆丰泽要应付的公事也与日俱增。
那些铺天盖地的文书会把他淹没。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神情越来越疲惫,也越来越珍稀和谷月相处的日子。
所幸,谷月已经十六了。那个任性的小丫头一点点懂事起来,尽力不给陆丰泽添忧。
有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都在谷月练琴的三年间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着。大事是陆丰泽终于得以正式继任陆家家主,这位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当家肩负了更多东西。小事是,谷月来到陆丰泽身边后第一次出现了「逆食」。
所谓「逆食」,是陆丰泽从谷家口中得知的一种恶疾。逆食实质是背后的琴弦反制宿主的表象,谷月会精神恍惚、言行失常。通常逆食不会在谷月这样的年纪就发作,但显然她的琴弦恶化得比寻常人更快。琴弦是一种活物,大多会在宿主身上蛰伏十余年乃至二十余
年,而后才逐渐猖獗活跃起来。至于谷月的情况,是陆丰泽和
谷家都未曾预料过的。
大事顺理成章地被遗忘,而小事却起惊涛。
是隆冬大雪夜,翠山城百里银装。
陆丰泽和谷月坐在屋顶,一边呵着白气,一边远眺着张灯结彩
的翠山城。灯火在夜里汇聚成河,亮得发烫。
谷月说:「你不冷么?」
陆丰泽还披着那单薄的青袍。
陆丰泽说:「凉快得很呢。」
谷月说:「除夕夜,你会在么?」
陆丰泽说:「会在。」
谷月说:「大年初七呢?元宵佳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