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上有哪些能让人笑掉头的沙雕小说?

对方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下意识地轻轻扶动,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淡粉色的月牙上游移。

接下来,他会鄙夷我的隐瞒,接着开始唾弃我吗?

「郝小姐。」

「什么?」

「我对郝小姐很有好感,是尊重伴随着欣赏的那种好感。所以,你大可以信任我。」

我无言以对。

他见我沉默,很体贴地不再追问。

汽车缓缓提速,两边的道旁树在飞速后退,我讷讷道:「那个,你可以不用叫我郝小姐,叫我小好,或者好好都可以。」

「好,好好。」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笑了。

我在一旁赔笑,眼眸却湿润了。

我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只是个市侩,无趣,为生计疲于奔波的女人,他为何一次又一次,对我表达出远远超过一般情谊的关注?

18、

我和喻医生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

他照常天天下单,而我的工作变得更简单,只需要每天把货带到单位,他会在下了班后来取货,再顺路送我回家。

我们高频次的见面,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这天我正化着妆,小张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身边:「哎,那个每天来接你下班的帅哥谁啊?」

「我客户。」

「屁,我还不知道你?」对方笑骂:「你郝清高什么时候上过男客户的车?这回真是为了点存款,节操都不要啦?」

「瞎说。」

我故作深沉:「让我出卖灵魂可以,出卖肉体不行。」

闻言,她肘了我一下:「损样!」

对方走后,我叹了口气。

小张是个阔嘴,她知道的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能风靡全行上下。

也因此,晚上喻医生来接我的时候,敏锐地发现我兴致不高:「你怎么了」

「没什么,忙累了。」

他随即掏出手机刷了起来,我疑惑看去,却见他在翻我朋友圈,口吻颇为得意:「你忙的时候发圈少,不忙的时候发圈多。」

「看看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以为意,正拧开一瓶水喝着,只见他对着手机,眉毛一凝。

「杜蕾斯也会滞销吗?」

「噗——」

让你手贱!让你看都不看就发圈!

我连忙拿出手机,把早上刚发的那条广告删了,喻凤池一手支在方向盘上,富含深意地笑睇着我。

「你帮助的企业还挺多。」

我:……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19、

回到家,外面已是一片灿烂暮色。

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妈经常会把家里的库存书搬到阳台上晒,此刻她坐在窗下的小凳子上,一张张仔细地捋平书的边角,瘦小的身影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弯曲的金色剪影。

我立在门边,忍不住鼻子一酸。

「妈,这些可以直接扔掉了。」

她闻言反对:「那怎么能行,这可都是你小时候……」

「早就没用了!」

我疾走几步过去,将装帧精美的画册一股脑丢进破旧的纸箱里,动作如行云流水,半点不心疼。

我妈见状连忙帮我收拾,一边小心地觑我的脸色:「阿宝,妈都听你的,你别急,也别气。」

瞧她紧张的样儿,好像我是盏一触即溃的易碎品。

我笑了笑,提着箱子下了楼,走出巷口就是一个垃圾分类窗口,我正要把整箱都扔进垃圾桶,被身后一个大叔眼疾手快地提住。

「这么多漫画都不要啦?」

「嗯,不要了。」

「那送我呗?我儿子正好放暑假了,那小子就喜欢看漫画。」

「行。」

见我同意了,对方高兴地在纸箱子里翻捡。

「哟!这还是全彩的呢!」

「成套成套的,好东西啊。」

「奇怪,作者的名字怎么都被涂掉了? 」

见他翻得高兴,我直接转身离开了,刚走没几步就听对方嘟囔:「咦,怎么还有好多废纸?!」

我步子顿一顿,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只听那大叔絮絮叨叨:「废纸不要了,就这漫画书整挺好。」

闻言,我的双腿如不听指挥似的,转身疾行到那男人身边,一扬手抢过他手中的「废纸」。

「这个还我。」

「哎?哎?」

我带着硕果仅存的纸张回到楼上,却发现其中一些因为保存不善,历经十余年时光已经干黄发脆,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报废了。

坐在窗前,我发了好一会呆。

光影斑驳,昏蒙蒙的玻璃窗铺开了一片融化的泥金,像一片融化在渺茫里的日落之海。

如同十年前,那个人离开时一样的风景。

我将那些稿纸重新收藏好,接着翻出许久不用的画笔,启封了一盒昂贵的油墨。

自那以后的无数个黑夜白天,我都在感谢这一项技能,是它让我在这个人间夹缝里庸庸碌碌地活着,而不至于被痛苦侵蚀到麻木。

今天的我不关心人类。

也不关心明天。

我只想赠他,这一篇灿烂的黄昏。

20、

年中评优在即,我们部门原先的老人走了俩,又来了一个大学生。

老黄在早课上得意洋洋。

「有些人啊,不要以为自己当过销冠,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能跑过年轻人?」

我明白。

老黄话里话外针对我,无非是觉得我业绩大不如前,随便找个借口拿捏我罢了。

我想要继续硬气下去,却忽然想到最后一笔欠款。

销售的底薪都是很低的,我最少要熬到年中奖发放,才能还掉所有欠款,在这之前只能先苟着。

见我油盐不进,老黄直接把新人扔给我带,同时交付给我俩的,还有一个对公大户的维护任务。

这任务简而言之,就是把流失的大户再喝回来。

那一家是出了名的难搞,我实在是不想碰,转头问大学生小丁:「你会不会喝酒?」

「啊?」

「不能喝就别去。」

「可我刚来……」

「没事,我去就行了。」

对方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郝姐,你是销冠,一定很能喝吧?」

屁咧。

我是靠什么成的销冠?

散户、地推、信用卡、小额定存款…… 都是些别人看不上的碎单、苦单,我用无数个周末刷楼刷街刷出来的!

饭局约在晚上,我直接叫上小张,答应提成分她一半,这才撬动了这桩大神。

刚进包厢,才发现老黄也坐在里面。

小张面色很难看,刚入席就借口不舒服,直接尿遁跑了。

呵呵。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毕竟领导来了,苦劳是我们的,功劳可就未必了。

21、

十几个男人的大包里,顿时只剩下我一个女生。

凉菜刚上,对面的一位副总就端上了酒杯,大脑门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不住地夸张抽气。

「大银行的美女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模样,这气质!」

话题瞬间打开,老黄眯着眼笑:「那李总,还记得我们美女叫什么名儿吗?」

趁那副总被他问住,我连忙接梗:「我姓郝,您叫我小郝就行。」

趁我起身给对方倒酒,老黄口吻暧昧:「我们小郝一直念着您呢,瞧瞧,您老久不来银行看她,感情都生分了!」

这一套唱念做打,成功把银行系统变成了青楼现场。

我端着满杯,赔着笑脸:「李总不来,肯定是觉得咱服务不够到位,我干了,您随意!」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我随即自罚一杯。

「好,够爽快!」

那李副总也是个人精,手里拿着酒杯,自己不喝却频频与我碰杯,另外几个跟班见状,也一个个过来敬酒。

当然了,他们是不会敬老黄的。

毕竟这种只带一个女员工的局,女员工才是菜。

这帮人本事不大,业务不行,劝酒倒是一套接一套,鱼翻一边喝一杯,吃口青菜喝一杯,什么不喝就是不给面,感情深一口闷,各种酒令,五花缭乱。

这样轮了两圈,饶是我每每借着擦嘴偷偷将酒吐在手帕上,也有些头晕眼花,只得告了声罪,借口上厕所跑出来催吐。

正吐得满眼泪花,形容狼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是老黄。

「怎么去了那么久?」

「等等等,呕——」

「快点!你想让老总们干喝白酒,还是想让我当孙子?!」

「我当你爹!」

等我模模糊糊骂完,手里的电话早就挂了。

当然,是我自己提前挂的。

精神胜利法。

我捂着嘴,脚步踉跄,不住打着酒嗝往包间走,孰料没走几步,便被人从身后一下子拽住胳膊。

「郝好?」

「嗯?」

我抬头一看。

为什么是喻凤池?!

我人生中最不堪,最难看的一面,似乎都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呃,你怎么、呃、在这?」

「我和朋友聚餐,你呢?」

见我不回答,他执意要送我回包厢,我连忙拉住他:「是公司业务。」

「公司有业务,为什么要你喝酒?」

「这和你、呃、没关系,你去吧、呃,别叫朋友等久了……」

他放开了手,我得以顺利逃走。

回到酒席里,酒席里其他人又要劝酒,我舌头都打不直:「不好意思,我实在不能喝了。」

气氛瞬间一僵,老黄扫了眼对面脸色,连忙端着杯起哄:「小郝,李总就和你感情好,你就再陪一杯?喝交杯?」

闻言,席间的气氛瞬间又活泛过来:「对对!喝交杯!」

「交杯酒!」

「交杯酒!」

白光刺眼,酒气熏面。

恍惚之间,人畜不分。

我手里捏着酒杯,几近摇摇欲坠,却听推拉门外几踏脚步声,忽然哗啦一声豁开了。

「我陪你们喝。」

22、

老黄豁地起身。

「这位是?」

李副总也在同时起身:「咦,你是,是……」

几人见他反应奇怪,不安地研判着他的脸色,对方也在苦苦地思索:「等等,这人我好像哪里见过的,怎么这么眼熟呢。」

「我姓喻,喻凤池。」

「哦哦!我见过你!」李副总刚才还铁青的脸色瞬间容光焕发,甚至亲自离席上前握手:「剪彩礼上见的面,喻医生,云院长的侄子,是吧?」

「是,我姑妈。」

「哎哟,瞧咱俩多有缘!」

我恍惚间想起,这位对公大户,似乎是药企。

见李副总热情洋溢,其他几人态度也活泛起来,上前握手的握手,套近乎的套近乎。

医药系统,忽然也变成了青楼现场。

瞧瞧,这社会多有意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黄是个人精,一看状况不对连忙起身:「来来来,您坐我这!」

还顺嘴责怪我:「小郝,早知道喻医生要来,你也不说给加个座!」

喻凤池顺势在我身边落座,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桌上落了灰的椰汁水,给我细细斟满。

「姑娘家喝什么酒?」

「不能喝酒别硬灌。」

「喝点椰汁醒醒神。」

一句接一句,专往那帮老油条脸上抽,抽得几人形容尴尬,面无人色。

而我酒意上涌,早已半昏迷在他臂弯里。

不知今夕何夕。

23、

恍惚间,我后背炙热滚烫,脸侧,脖颈,手臂却传来丝丝凉意。

有人正用湿巾轻擦着我外露的皮肤。

姿势亲昵而危险。

混乱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一对幽凉的眸子。

那目光将我紧紧困住,好像一把未开刃却薄锐的利剑,刺入胸腔,让内心深处的秘密无所遁形。

上方那副总是微笑的唇,此刻却薄情得可以:「为了赚钱,什么场合都可以去吗?」

「什么?」

「那么一桌子男人,只有你一个女孩,他们在想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我下意识挤出笑容:「知道啊,不过里面都有监控,他们也就劝劝酒而已,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你!」

见他隐有怒色,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让你感觉不舒服了。」

「你对我说得最多的,除了『好的』『对不起』『谢谢』还有别的吗?!」

我第一次见斯文人发怒,还觉得挺新鲜。

事实上这种酒局每周都有,预防老黄在工作中给我小鞋穿,我每个月只会去上一两次,算是交代。

在金融系统浸淫日久,我那几两骨头早就清仓贱卖了,饶是如此,还被同事叫成郝清高呢。

「可是,这就是生活啊。」我尽力解释:「比起别人,我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吧?」

领导对我做微商睁只眼闭只眼,只需要我偶尔喝次酒,饭局都选在有监控的地方,也不至于对我动手动脚……

大家都是这样捏着鼻子挣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是吗?」

他忽然用力捏住我手腕,迫使我将里侧脆弱的伤口展露出来。

「那这里的伤痕,为什么不止一道?」

24、

我拒绝回答。

这之后,他一路沉默开车。

野巷子开不进去,他只能把我送到巷子口,下车的时候忽然拉住我胳膊。

「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这段巷子又细又窄,属于三不管地带,漆黑不见底,但我不想惊动我妈,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

「没事的,我不怕。」

此刻,对方仔细端详着我,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

不好形容。

那双黯淡的眼低垂着,瞳孔涣散,更像忧郁的海,被密密的睫根盖着,带着万分认真的执拗,甚有几分纯情的少年味。

他拽着我,我走不了。

拉拉扯扯中挎包摔在地上,摔出一片嘹亮的警笛音,我连忙捡起报警器关掉,一面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妈不放心我,特地装我包里的。」

「嗯。」

他蹲下身帮我捡东西,我见状,连忙抢过对方脚边的伸缩甩棍:「这是朋友送的。」

「嗯。」

一时无话。

地上的东西总算捡得七七八八,我松了口气,却见他捏着一个漆黑的小瓶子对着我,口吻疑惑。

「这是什么,香水吗?」

「别按!」

对方手一抖,一股刺鼻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我俩同时在浓郁的催泪喷雾里无语泪千行。

良久,他叹了口气。

「我就送你到楼下,可以吗?」

25、

借着手机的一点照明,我们在漆黑的巷道里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以往漫长的道路,今日却如此短暂。

到了地方,他没有直接跟上来,身影隐在黑暗里:「去吧,我等你上楼再走。」

我刚走两步,他又叫住我:「郝好。」

「什么?」

「过两天,我帮你找客户。」

我没告诉他这份工作月底就结束,而是佯装惶恐:「也需要喝酒吗?」

他被我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才硬邦邦甩出一句。

「不需要!」

瞧瞧,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我摆摆手:「在这里等等我好吗?」

「有东西给你。」

说完,不待他反应,便踩着高跟鞋往楼道里跑。

送给他的画也吹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米多宽的画板一人扛着有些吃力,费了点时间才运到楼下。

我甚至担心他等不及。

幸而前方的黑暗里,一点星火被夹在主人指尖闪烁。

巷子里冷风扑面,我却满身大汗,披散着一头濡湿的发丝,扛着画形容狼狈:「给你放后备厢?」

「这是什么?」

他摁灭烟头,辅助我把画板立起来,在看见作品全貌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艳。

「多少钱?」

「不要钱,自己画的。」

闻言,他深深睇了我一眼:「这画有名字吗?」

「还没有。」我拍拍画框:「不过,你可以自己给它起一个,像日落海啊,黄昏海啊什么的。」

「那为什么画一幅海送我?」

今天的喻医生问题有点多,简直让我招架不住,我辛苦地躲避着他垂询的视线,嘴里含糊道:「那个,因为一直想看海…….」

「但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

我有些羞窘。

说出来干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吗?

再看喻医生,他看向别处,好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我简单洗漱了躺在床上,几乎是立即昏睡过去。

梦里梦外都是那双湿润清甜、欲言又止的眼,那个人的怜惜太甜,像蜜饯,含在嘴里都会令牙齿剧烈酸疼。

可我已经梦了那么久,醒来时也不该多做徘徊。

虽然,他低头望着那处伤痕的眼神。

那么痛,又那么美。

26、

第二天一早。

我醒来才发现,喻凤池在深夜给我发了两条

第一条「所以你一边上班,一边卖货,然后还要画画?」

第二条不知发了什么,又立即撤回了。

我心下暗笑。

这算什么?最巅峰的时候,我能不间歇连画 18 个小时,持续三年,差点因此影响了生长发育。

诚然,我人生的巅峰,也仅有那三年。

没过几天,我再刷朋友圈,就发现鲜少发圈的喻医生上传了一条九宫格。

他对这份礼物的爱惜,超过了我的想象,图片里,那张画被精心地装裱起来,且挂在了他办公室对面的墙上。

我认识且熟悉那周边墙布的花纹。

再看图片配文,粗粗一晃眼却让我骇然心跳,如被难辨祸福的命运攫住咽喉审判,五内如焚,坐卧难安。

虽然,不过短短七个字而已。

——我爱上了一片海。

27、

等不及我搞清楚那句话的含义,他随即联系我,说为我联络好了几个潜在客户,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正值年中评比,临走前我的确想多捞一笔。

因此和他约好了时间。

那一日他特地来接我,车子七拐八绕,到达一处深邃的宅院,门庭开阔,绿荫成行,似乎是某处隐于市野的私房菜馆。

一进房间,我便挂上职业化的甜美笑容,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惊诧。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

等他一一介绍了席上的姑妈二舅姥爷二舅妈,我寻隙把他揪到门外:「你怎么带我来你家啊?」

「你说呢?」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

说着,他抖开我抓住他袖子的手,施施然回了酒席,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再看桌上不讲究摆盘颜色,却富富足足的菜肴。这很显然是家宴啊!

我承受着四周镁光灯般的照射,正汗出如浆的时候,身旁一位年长些的女士给我倒了一杯椰汁,口吻十分亲近温和。

「好好长大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对方身着缎面衬衫,皮肤白皙,剪着很有气质的锁骨发,看着约三四十上下的 OL,一双眼温润却深邃,让人不由自主就顺着她的话锋放松下来。

「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想必,她就是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云姨,我连忙站起身敬她:「云姨好。」

她按住我肩膀,态度亲和:「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不用客气,就当成自家人一样处就行。」

喻父喻母也跟着点头附和。

不难看出,云院长才是这个家庭的主要话事人,席间,她仿佛不经意地问我:「听说,你现在在做销售?」

「是啊,银行信贷员。」

「挺好,也算子承父业。」

听她提到我爸,我笑容一僵,喻凤池则在旁边冷不丁加了一句:「不光信贷员,好好特别有爱心,平时还会帮农民卖滞销的水蜜桃呢!」

闻言,我眼前一黑。

28、

杯觥交错,酒酣人散。

临走,我捏着手里的名片,还有些头昏脑涨。

喻凤池那句话一出,他姑妈立马叫好,接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直接送水蜜桃到她所在的市直医院,就当节日的员工福利。

足足两百箱。

这姑侄二人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

事实上,喻家在本地的医疗系统很有名,他姑妈云鹭更是个人物,本市心理医院名誉院长,同样是国内知名心理学专家。

难以置信,我居然卖给这样的人几百箱水蜜桃!

29、

到了年中,我的工作忙了起来,不得不把喻医生的事放在一边。

明明无论定存款数,理财数,有效客户数,抵押贷款数,激活信用卡数,我的综合指标都是第一名,年中综合评优居然只拿了个优秀。

拿到最高额奖金的,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小丁。

想到那足足一万块的薪火奖励金,我满嘴巴都是苦味,直接冲到老黄办公室,梗着脖子质问他。

「胡总,明明我总指标第一,凭什么奖金不给我,要给她?」

老黄坐在高背椅里,眼皮都不掀。

「小郝啊,年中评不全是业绩,也有领导打分,你等等年终吧,今年该发你的都会发你哈。」

「不是?我凭什么要等年终?」

他呵呵一笑:「你说说你啊,小郝,你要知足,既然都傍上云院长那颗大树了,做什么还要和人抢饭吃?你也年纪不小了,早点嫁人才是正经,上次那个喻医生……」

「请你不要乱说,他只是我朋友。」

我咬着牙,心里正为对方攀咬喻医生而怒火正盛,一个香风扑鼻的年轻姑娘推门走了进来:「胡总,我粉饼落你车上了。」

老黄面色一阵尴尬,挥着手赶人:「出去!没见我和小郝正谈着吗?」

小丁吐了吐舌头,随即退了出去。

我随即摔门离开。

不用问了,一切谜团都得到了解答,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小丁忽然成了老黄的个助,办公、业务、出勤都在一处。甚至,还会一起出差。

得知那一万块揣小丁兜里了,小张酸得不行,特地跑我面前吐槽:「就凭她?除了年轻了点儿,长相气质谈吐,哪点比得上咱郝清高?」

我顿时下头:「得,你喷你的,别扯上我。」

「你啊你,干脆改名叫郝笑得了。」她摇摇头:「那可是一万块钱!这要是换成我……」

「怎么,你也想躺一躺老黄的大肚皮?」

她闻言一哆嗦:「不至于,我宁可找个有点小钱的嫁了。」

小张走了以后,小丁拿来一筐油桃,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格子间挨个分下去。

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接,而是冷冷甩出一句。

「为了一万块钱,至于吗?」

虽然宣泄了怒火,眼看她尴尬地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并没有觉得痛快。

30、

年中激励大会后,几名行长亲自下楼,一个个格子间轮流发红包,总助徐经理也跟在身后。

当年,就是借着徐经理这个舅子的关系,老黄得以一路高升,明明没什么业绩却坐到了信贷部经理的位置,一坐就是五年。

只要徐经理这棵大树不倒,估计还能继续坐下去。

我没有直接告黑状,而是委婉地表达诉求:我们信贷部几个监控头都坏了,毕竟档案室也在这个区域,总归是个隐患。

他闻言立即让行政处理,还夸我做事细心。

胸中恶兽在咆哮,我正要暗示他老黄和小丁的微妙关系,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是喻医生发消息来了,还一连发了好几条。

「晚上来我家吃饭?」

「姑妈说她想你了。」

「还有潜在客户哦。」

那头咆哮的恶兽顿时偃旗息鼓,我盯着那三条简练却体贴,甚至姿态讨好的讯息,一瞬间戾气尽消,惶恐不已。

要是喻医生知道我是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还会这么怜爱我吗?

31、

到了地方才知道,喻医生也会骗人。

云院长今天并没有来,所谓姑妈想我,似乎完全是某人即兴杜撰出来的。

潜在客户倒真的有。

此刻,两名 185 + 英俊男子排排站在我面前,身高、气质就像复制粘贴一样高度相似,晃得我头晕眼花。

「介绍一下,我发小楼赫,还有他爱人卞蓝。」

「你们好。」

「你好呀。」

接话的是卞蓝,对方栗子色长发,生得小巧玲珑,秀丽妩媚,笑起来甜到了人心坎里。

她见我有些拘束,主动拉着我的手亲近:「小妹妹,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瘦呀?」

「有吗?哈哈哈……」

听闻我做微商,她立马加了我

「你这口红也好看,什么色号?」

「啊?色号?兰家 274。」

「真好看!多少钱?」

「好像三百左右吧……」

「来三支。」

好家伙,直接转账 1000。

喻医生的朋友们,行事风格也和他如出一辙。

不同于那天严肃的家宴,今晚是火锅外带烤鱼,刚入席就跑来一个圆墩墩的小男孩,绕着桌子嚷嚷要吃的。

卞蓝一边站在锅边捞肉,一边吼着儿子。

「卞蛋,你给我老实点!」

卞蛋?这是什么奇怪名字?!

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笑,小家伙还在跳上跳下,被他妈眼神一瞪,立即老老实实爬到爸爸膝盖上坐着,手里还捏着一本书。

幸而那本书下进火锅之前,被赶来的喻医生及时抢救下来。

瞥到那封面,我顿时眼皮一抖。

卞蓝也看到了,还大声念出封皮上的名字:「《阿宝屠龙记》?」

「咦,医生也会看漫画吗?」

她老公反驳:「怎么不能?你这完全是偏见,我们打小都是换着看的。」

喻医生将那本漫画书很珍惜地放到一边,却被她一把捞走,惊叹连连地翻阅:「哗,这本居然是全彩!」

「2000 年之前的漫画本子,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用现在的审美来看居然也不过时。」

「瞧瞧这牛逼的透视画风,巨物,深海,星空,运用的元素也很超前!」

听她如此盛赞,我忍不住小声道:「哪有那么威风,一般般啦……」

谁知,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我:「你懂不懂啊?」

好,我不懂,不懂。

正闷头吃肉,只听席上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楼赫也拿着书翻看:「这套漫画当年一版再版,版版售空,估计作者赚了不少钱,就这个郑志和……」

喻医生闻言笑了:「你肯定不是书粉。」

卞蓝也很好奇:「扉页有写着呢啊,作者的名字,郑志和,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

漫长的一瞬间过去,清润的声音响起,柔和而笃定。

「真正的作者当年只有十五岁,因为未成年合同不生效,因此一切署名、改编和版权相关事宜都是委托旁人受理,也就是这位郑志和。」

「呿,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有什么证据?」

喻医生笑笑,没有接话头。

转头见我闷头吃菜,头都埋到了汤碗里,还柔声劝我:「瞧你,怎么脸红成这样了?」

「不能吃辣就别吃,来,喝点椰汁。」

他给我倒了杯饮料,一双眼含笑看着我。

「这漫画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如果有机会能见到作者本人的话,真希望能要到她的签名。」

「好好,你觉得呢?」

32、

我觉得,我的意见不重要。

吃完饭,卞蓝夫妇抱着匆匆告辞,廓大的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我和喻凤池两个人。

我摸摸鼻子,道出心中的疑问:「那个,说好是你姑妈想我,为啥带我见你朋友啊?」

「这不很正常?」他比我还惊讶:「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们是吗?!」

「我们不是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他伸来的手牵住了。

「别走。」

此刻,这场景可以说十足梦幻,他在前面牵着我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而我在后面昏头涨脑地走着,满心满眼的糊涂。

穿过客厅,来到宽敞的中庭,前方一道旋转延伸的楼梯,正中摆着一架通体漆亮的钢琴。

我从不知道喻医生会弹琴。

他示意我稍等片刻,便在那架昂贵的钢琴面前坐了下来,一双手略略抚摸着黑白琴键,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一连串带着忧郁的音符如流水般淌出。

德彪西,月光曲。

从轻柔到浓烈,迟缓到疯狂,他摇摆的身体像海上飓风中的白鸟,轻灵、脆弱,让我一颗心跟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如猛然攫紧,又被羽毛轻抚。

此刻的喻医生脱下了往日那斯文儒雅的外壳,他是凌厉的,也是温和的,是柔韧的,也是强势的,是审慎的,也是放纵的……

一曲终了。

我并不太懂音乐,也觉得弹得很好,忍不住双手鼓掌,惊叹连连。

「你这水准,早就超越业余了吧?」

「已经很久不弹了。」他握一握拳,有些失笑:「曾经想以此为职业,但没能实现。」

「为什么?」

「努力的人很多,但有天赋的人却极少。」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忽然从座位上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盯着我,昂藏的身高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所以看到那个人大肆挥霍自己的天赋,甚至在成年后泯然众人的时候,你能懂我的心情吗?」

他声音很好听,有种特殊的磁性轻柔,尤其是不发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讲话的时候,就总有种孜孜不倦的意味。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用那种隐含怒火与遗憾的眼神看我。

「十年前我有幸见过她一面,那是种太与众不同的魅力,让她单单站在人群中,都会像月亮一样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自信。」

「那个人偷偷告诉我,因为未满十八岁,只能让父亲郑志和代理版权,但在每个图片的角落,都悄悄隐入了她的名字缩写。」

「Z、H。」

33、

心里惊涛骇浪,脸上波澜不惊。

说的就是我了。

此刻,被他死死握着肩头的我避无可避,只能厚着脸皮反唇相讥:「艺术一定高雅,烟火一定粗俗吗?」

「你在狡辩,好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成为高雅的钢琴家,而是顺应家族意志成为一名医生?」

「因为我天资平平。」

他的昂然令我语塞。

「所以,拥有天赋的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而是莫名其妙进了银行,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垃圾喝交杯酒?」

他松开了我,颓然垂眸,两指将一根细长的烟管送到唇边。

就在点燃的瞬间,这一幕变成了香艳至极的勾引,这张原本清隽斯文的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一个抬眸,都显得那么暧昧、欲望十足。

「不要装傻,郝好。」

「同情不等于爱情,喻医生。」

「你觉得我是同情?」

他咬着烟管,忽然一伸长臂,将我拖入怀里,死死跌坐在他大腿上,强迫我抬头正视他痛苦的神情:「你一直在抗拒我,没错。」

「但你没成功,甚至反过来耗尽心血,送了这么一幅画给我,为什么?」

「从来没有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要送我一幅海?」

面对他的步步紧逼,我选择紧闭双眼,不听不看。

「你告诉我,告诉我理由好让我死心。」

如同温柔的符号一般的喻医生,正在如一笔画在纸上的深墨,随着大肆晕染的轮廓渐渐具象。

张扬的,肆意的,强势的……

甚至是尖锐的。

汗毛在紧张下微微倒立,冰冷的手指拢住我的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

「今天,你必须给我答案。」

「郑好。」

34、

十年前,诺查丹玛斯那充满隐喻和用词模棱两可的末日预言满天飞舞,魔幻现实主义绘画与文学盛行的当下,一套名为《阿宝屠龙记》的全彩漫画横空出世。

此本漫画书的主角阿宝,是一个具有「拟物」能力的少年(少女),或者说外貌拟人的小妖怪,「祂」遇水成鱼,飞空成鸟,拥有一切孩子们所能想象的极限自由,这本书正是讲述这个小妖怪一路上历经艰险,逐渐成长,最后和强大恶龙斗智斗勇的故事。

首印一千套,发售当日售罄。

再版一万五千套,同样销售一空。

因为版版大爆,作者也的确挣了一笔钱。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稚嫩的笔触,狗血的故事,在国内漫画读物稀缺的十年前,却是极其稀罕少见的作品,甚至因为饱含超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元素而大受好评。

据说此套漫画共计五册,然而市面上流行的却只有四册。

虽然版权持有人郑志和每年都会放出风声,暗示完结本正在创作中,但一年拖一年,年年没动静,直到智能手机渐渐普及,这套漫画如惊鸿一瞥,很快湮灭在浩如烟海的电子读物中了。

当然了,郑志和是永远拿不到完结本的。

因为手稿在我这里,而且压根就没画完。

35、

「我猜,你就是主角阿宝。」

此刻,我如同只死鹌鹑,一动不动地闭目躺在喻医生肩膀上,已然放弃了挣扎。

他似乎觉得我这样有趣,便恶劣地捏住我鼻子不让我呼吸,口吻依然是那么清甜温柔:「不说话我就不松手。」

「是,也不是。」

「阿宝是我的小名没错,但没有强调是女性。」我瓮声瓮气地解释:「我认为孩子是无性别的。」

「怪不得我看漫画的时候,总会觉得性别模糊,不过,这种画风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对方松开手,换作两条手臂牢牢地圈着我,屁股下就是两条肌肉梆硬的大长腿,让我浑身不自在,他还在我耳边暧昧吐息。

「小心,别乱动哦。」

原来,斯文的另一个名字叫败类。

我努力平稳语气:「那个,有话好好说……」

「不好好说会怎样?」

他紧了紧胳膊,口吻平淡中隐含威胁:「知道我在你朋友圈下了多少单吗?到现在为止已经花了四五万了。你不会以为,我花这么多钱,只是想和你做什么狗屁倒灶的朋友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我闻言不再挣扎,反而往上面主动挪了挪。

他呼吸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稳:「当然了,你可以打我一耳光,直接骂我无耻,下流,不要脸,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得想好,从此以后,我俩就再也没有了关系。」

「再说,我对你怎么样,我姑妈我家人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就一点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

对方见我顺从了,嗓音重回温柔甜蜜。

「所以你的小名,就是阿宝?」

「嗯,我爸给我起的。」

「为什么没画完?」

「你还记得阿宝第四辑的结尾吗?」

他闻言将我放下来,几步走到楼梯隔间拿出几本精美的画册,神色不无骄傲:「我这里经济版,珍藏版,典藏版,千禧版应有尽有。」

好的,你很棒棒。

我接过画册,直接翻到封尾:「这里的结尾,阿宝被恶龙的宝藏迷惑,成了堕落的人类王,他沉浸于美食玩乐与享受,忘记了自己航行的初衷。」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那之后呢?」

「之后的我无法说服自己进行第五辑的创作,」我垂下头,眉目沉重:「实际上,正义不能战胜邪恶,天真的孩子也无法打败诡计百出的成人。」

「 当年,他拿走了我的一切劳动成果,又假借银行信贷员的身份非法吸储,基本所有亲戚都经过他手,大大小小卷走了足有大几百万,上门讨债的人每天都不重样。」

「也因此,我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我正娓娓讲述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忽然朝我展开双臂,眸底清润,好像山涧般令我心田清凉。

「你眼睛里写着一句话。」

「什么?」

「希望我抱抱你。」

「我们真的要一天解锁所有姿势吗?」

「什么?」

「没什么。」

我们正沉默相对,他忽然伸手一捞,就将我整个人捞在了怀里,而我瞬间失力了,在爱人怀里像是倒头掉进了伊甸园,被神迹牢牢抓捕。

眼前眼花缭乱,鼻下芬芳馥郁。

人类宣泄感情的方式乏善可陈,感动时流泪,悲伤时流泪,悔恨时流泪,被爱这么可贵,竟然也要流泪。

耳旁,他的声音清淡而真挚。

「知道那天我撤回的消息是什么吗?」

36、

他低下头,手指在我手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白印上轻扪:「自由的阿宝,天才的阿宝,却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跌出了许多伤……」

难以置信,春风般怡人的喻医生也会爆粗口。

我忽然觉得面上潮湿,眉眼更是被湿漉漉的水渍完全浸透了,透过一层磨砂玻璃般的泪膜,对方打破了儒雅外壳,却愈加深刻的表情在我面前放大。

「能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还没等我仔细忖度那话中的含义,他低头将一个吻印在我唇上,快得如一个患得患失的幻觉。

不远处忽然响起几道脚步声,他松开了对我的桎梏。

「姑妈。」

「嗯。」

我连忙退开几步,云院长就站在外面的中庭里,看上去只是路过,面色温和:「打扰你们了,我就走。」

「没,是我该回家了。」我连忙挎上包,并不停朝喻凤池使眼色。

「天色还早,你这么快就回家了?」

「嗯,我妈会担心。」

他深深地凝睇我一眼,饱含不舍:「那陪我去加个油,之后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

已经见识过对方的强势与掌控力,他又陡然后退一步,变成了那个春风拂面,温柔亲和的喻医生,我还有些角色切换的不适应,他已经收敛了情绪,平稳地开到了附近的加油站。

到了地方,他让我留在车上,刚下去又回头,忽然从外面敲着玻璃。

「把驾驶本递我一下。」

「啊?在哪?」

「在你座位前方。」

我摸索到那处暗格,塑料隔板弹出,驾驶证果然就放在第一位,下面是几叠厚厚的文件资料。

我连忙把证件递给他。

上层资料有些打乱,我趁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却恍惚在抬头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拿起来一看。

那是一份病例。

37、

打开病例中的插页,第一张就是一份手写面诊提要,不同于以往对医生诊断认知的天书,那一行行字迹清隽秀丽,简直如打印体一般端正。

「委托人:郝素芬」

我脑中一炸,连忙翻开第二第三张诊书,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手写字体。

「患者郝好,女,27 周岁。」

「该患者存在明显『内苦外乐』症状,伴随焦虑与情绪激越」

「有较强忧郁性认知,持久自发性情绪低落」

「严重的自杀企图」

「疑似中重度抑郁症,亟须周密心理生理检查以及临床有效干预治疗」

咸丝丝的冷汗从额发滴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从眼睫烧到眼尾,令我不得不短暂合上眼皮。

隔着透明的车窗,那颀长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手扶额,另一手持着手机,似乎正通着电话。

其实他眉浓目黑,本就是非常犀利的神采,偏偏匹配了柔和的神情,这才从整体上给人一种温文尔雅,斯文无害的既视感。

又或者,这只是我一人的观感。

到底是有多缺心眼,才会认为一个有掌控欲,性格强势,善于包装自己的成年人温柔无害?

我推门下了车,不远处,那男人还在路边打着电话。

「她不知道。」

「嗯。」

「嗯。」

「我会处理好的。」

挂了电话,回身看到我,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朝我扬了扬手上的驾驶本:「这里居然有交警查证。」

见我不回答,他走近几步,躬身轻轻抚摸我后脑上的长发:「怎么兴致不高?」

「我姑妈那有几个免费体检的名额,我帮你要了一个,怎么样,要不要薅一薅市直医院的羊毛?」

闻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有病。」

「你怎么了?」

我将那病例丢回他手上,努力平衡自己的面部表情。

「真的,我真的没有病,我家的美工刀锈了,是用力拔出来才不小心划到的手腕。」

「好好……」

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怜悯,让我心下刺痛不已:「对不起,我的确是有一点喜欢你,才会赖着你给的好处不放。」

不顾他的阻拦,我反身走到路边,决然地拦下了一辆出租。

对不起,我要冷静。

38、

回到家,巷子口停着一辆漆亮的大 G。

出租车开不进去,只得将我放下,同样怨声载道的还有路过的邻居们。

我上了楼,却见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听到依稀说话声。

一个人侧对我站在门里,梳着油头,满面红光,说话时直着嗓门,一身价值不菲的亚麻对襟衫与浅色西裤,透着一股成功人士的昂扬气。

「宝,回来啦?」

我妈见我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地上来迎我,顺手把一碗滚烫的梨汤塞我手里。

我淡淡推拒:「减肥,不喝。」

「那,那给你爸喝?」

那人闻言,连忙端过梨汤,凑在唇边吹着,一面拿眼睛小心地觑我。

那是一种谨慎,伴随着审度的眼神。

我妈赔着笑往他身边贴:「你爸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也干不动了,打算今年就退休,以后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沉默地扫视面前这一对笑容满面的夫妇,慢慢开口。

「我说了,这里住不下。」

那个人忙不迭表态:「没事,爸爸在附近看了个平层,还是双学区,住四代人都没问题。」

「是吗?」

见我神色冷淡,对方笑容僵在嘴角,求救地看向我妈,我妈连忙打圆场:「是啊好好,你爸还说要挑个大房,给你做一个衣帽间呢!」

「你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了,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一个橱都塞不满。」

她说着说着,忽然嗓音凝噎,一双眼很快泪眼蒙眬,虽然我知道这眼泪并不是留给我爸看的,仍然忍不住心下酸楚,转头对着呆立的男人低斥。

「你走。」

「阿宝……」

「你在这里,我会不舒服。」

良久。

掩着的门无声打开,又被小心关上了。

我妈就坐在我面前流眼泪,我平静道:「所以,喻医生不是什么相亲对象,而是你给我找的心理医生,是不是?」

在我开门见山的问责下,她有些呆愣:「啊。」

「你们达成了什么条件,他才会这么不计成本地追踪我的情况?」

闻言,我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你都知道了?」

「快说!」

被我严厉的口吻吓到,她目光有些躲闪,一道道泪痕早就干在脸上:「那个,好像,好像他在研究什么社会心理,什么议题,所以给你提供的治疗都是免费的,我也听不太懂……」

我及时打断了她的絮叨:「好了我知道了。」

「现在,来聊聊郑志和。」

「怎么啦,你还是不愿意让你爸……」

「不需要,我可以一个人养你的。」

「不行的,不行的,你都二十七八了!」她立马从桌边站起来,急得连连搓手:「我身体不好不能拖累你,你知道伐?」

「你是要结婚的,要有小孩的,你拖着我不行的!」

「妈,妈!」

我将这个急得团团转的女人牢牢箍在怀里,口吻尖利得几乎破音:「那这十几年,我们受的委屈,受的活罪呢?」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算了吗?」

「可他也说了,当年是炒股炒亏了。」

「万一他没亏呢?」我轻轻道:「万一他不光没亏,还狠狠赚了一笔呢?」

毕竟那几年,可不是什么熊市啊。

见我妈望着我不说话,满面酸楚,我不言不语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我们头靠着头,脸贴着脸,直到眼泪在脸上渐渐风干冰冷,她轻轻推开我,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到房间里翻出一张薄纸。

「你看看这个。」

39、

这一天太漫长了。

我站到昏暗的盥洗室里,对着昏蒙蒙的镜子洗了把脸,镜中那对曾经明亮里带着傲慢的眼神,此刻却那么黯淡无神。

罗素曾经说,一个人的脸就是一个人价值的外观。它不仅藏着生活,还藏着我们正在追求着的人生。

而我的人生,却莫名地终结在十五岁。

即便我什么也没做,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爸仍然将一切席卷而空,只给家里留下了他疯狂吸储后的巨额债务。

只因那女人怀孕了,四个月。

原本他信誓旦旦要和对方分手,但查出来是个男孩之后,人很快消失了。

这之后持续三年,我家门口总是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出现,门扇上泼满了油漆,锁孔里总是堵满了东西。

我妈带着我一家家对单据,打欠条,承诺会在三年内返还本金,一些亲戚看我们母女可怜,也就含含糊糊地拖着。

而更多的人则反目成仇,扬言要将我们全家送进监狱。

追债的人五花八门,经常半夜将门拍得哗哗响,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噩梦连连,时不时大叫着从梦魇里惊醒。

为了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外公外婆掏出了自己的养老本,我妈卖掉了原先的房子,小姨姥姥把现在这个小房子免费借给我们住,勉强熬过了最辛苦的那三年。

而我,也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因为文化课较差,我只考进了一个三流大学,勉强念完了本科,这之后就是昏天暗地的打工,还钱,打工,还钱。

一直到去年,郑志和私下里联系我妈,我才知道他拿着我的版权费,和那些号称炒股亏了的巨额储蓄,一早在某个沿海城市扎下了根,甚至还创办了连锁书画教育机构,靠着所谓画家的身份赚得盆满钵满。

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个世道向来如此。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