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眼见对方又要低头,我连忙大叫:「我和你,和你!」
他终于放开了我,又拉起了我另一只没受伤的手。
「乖。」
54、
回到病房,我妈见我手上牵着个男人,表情十分诧异。
再看到那男人是喻医生,诧异的表情直接转变成惊悚。
「我去给你们洗水果。」
说完就遁了。
喻凤池将我扶到病床上躺下,一只手还拉着我不放,而我的手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尤其短小。
「怎么又伤到了这里?」
说着,他提起我手腕,查看上面的纱布:「医生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好?」
「总会好的,只是疤痕消不了。」
仿佛听出了我话中的深意,他抬头凝了我一眼,口吻玩味:「有的人啊,因为受过伤就不相信所有人了。」
我试图辩驳:「才没有,我只是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而已。」
「哦,什么规则?」
「比如一个人,哪怕他人品再恶劣,只要他能持续提供价值,那么他犯的过错就不值一提,不是吗?」
他一手撑着下巴,清隽的眼看着我,隐含笑意:「听你这么说,你已经原谅那个人了?」
我自然否认:「还没有。」
但是快了。
毕竟我收了对方的房车,姿态再也高不起来。
「说实话,你总结的这个规则不是特别适用。」他捏住我的手指把玩,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比如,你解释不了为何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找媒体曝光那个人,或者去原单位举报他非法吸储,不是吗?」
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就像我没有任何利益驱使,也照样追逐着你,没什么道理。」
仿佛将我一眼看透,他将我的手背靠近唇边,神色淡然:「钱不是万能的,好好,不要小看了人心,也不要轻易蔑视这世上的感情。」
「以心换心,永远是最大的公平。」
不知为什么,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如寒冰,但在他说公平的时候,我还是流泪了。温热的液体奔涌出眼眶,对方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而熠熠的神采却在这温柔的模糊里愈加鲜明。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从来没亲眼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会画一幅海送给我。」
「后来才明白,她在邀请我,参与到她的梦想里去……….」
朦胧的视野里,他轻柔地擦拭着我湿润的眼,仿佛在爱怜一樽精美却易碎的瓷器。
「而这对我而言,又是一件多么浪漫,多么幸运的事。」
55、
两天后,我出院回家了。
我妈发现了我和喻医生正在交往的事实,第一态度就是反对,按她原话说,云院长给予了我家那么多帮助,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再去霍霍人家大侄子。
她说得很对,只是刚搬进大房子不久,家里又出了事,让她根本无暇分心管我,每天光顾着和我爸吵架了。
对此,我深表同情。
从他们紧闭的门缝漏出的只言片语里,我得知了一个确凿的消息。
那女人,找上门来了。
从保安处监控可以看到,这些天的确有个矮小女人,戴着口罩在我家附近转悠,举止行动都很不正常。
我爸吓得不敢回家,最近吃住都在酒店。
于是,我翻出了我妈给我保管的那张薄纸,直接戴着墨镜口罩出了门。
一直蹲到傍晚,总算见到那裹着丝巾的熟悉身影,比起十年前那光彩照人的样子,她神情憔悴,肩脊微躬,已然老得让人认不出了。
我在她背后喊了一声:「你是不是找郑志和?」
对方闻言转身,神色激动:「对!你认得他?」
「我是他女儿。」
见我神色犀利,女人目光躲闪:「我主要找你爸谈事,你们小辈就别掺和了。」
「他躲起来了,你找不到的。」我双手环抱,口吻淡漠:「再说了,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你又斗不过他。」
「可我有证据!」
「你确定?」
我慢慢笑道:「要是你一锤头不能把他锤死,很有可能会被他反向操作成诬告,这可是要坐牢的,阿姨。」
对方一听就急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和画廊的几个小前台不清不楚,这事儿老员工都知道!」
「这不够,太不够了。」
我摇摇头:「阿姨,道德层面的污点,不足以毁掉一个人。」
闻言,她那躲在口罩下萎黄的脸忽然一亮:「你提醒我了,他曾经仿制假画,还炒作艺术品帮人洗钱!当时他也没防着我,现场的录音和视频我都有!」
对方激动得手舞足蹈,我注意到她似乎有些畏寒,明明刚进九月的天,已经穿上了长袖长裤,不禁有些纳闷:「你到底遭遇了什么?在我印象里,他真正对不起的人,应该不是你吧?」
当年要不是这女人极力鼓动,郑志和也不会抛下我们母女,数次在违法犯罪的边缘疯狂试探,如今瞧她脸唇苍白,弱不禁风,忽然从施害者摇身一变为受害者,我还有点不适应。
「我能问问,你为啥这么恨他吗?」
女人闻言,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他,他是个魔鬼,疯子!他光骗我说生了儿子就结婚,前前后后强迫我堕了三次,现在我一身的病,他又不要我了!」
「生儿子?」我嗤笑一声:「他是不可能有儿子的。」
见对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薄纸,大方地递给她:「拿着吧,记得找个懂的人帮你操作,能借助媒体炒一炒就更好了!」
女人拿着那张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怪不得,怪不得我第一个孩子,在肚子里就停了……」
我站在原地,等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哀过去,对方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双手抱怀,神色淡漠:「这种晦气的男人谁沾谁倒霉,我只不过是出于同情,接不接受是你的事。」
她恍惚了片刻,终于还是拿着纸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给韩邃打了个电话。
「老板,如果能借郑志和的丑闻给 IBOX 造势,我能有什么好处?」
对面默了半晌。
「只要我们新游戏的注册用户数突破五百万,我可以直接把你提为合伙人,股份保底 5% 以上。」
「好的老板。」
挂掉了对方的电话以后,我回到书桌前继续第五卷漫画的创作,只剩下最后几个画面的渲染,完结章即将进入收尾阶段。
我在数位板上灵活地点绘着人物线条,将瘦小柔弱的主角投在地面的阴影无限放大,并在图像下填充最后的剧情。
「阿宝终于找到了恶龙的巢穴,却赫然发现里面空空荡荡,高大的穹隆下只有层层叠叠,阴森空荡的回声。」
「原来,恶龙就是他自己。」
56、
在事件全面爆发之前,我拿出仅剩的善良,特地给郑志和打了个电话。
他听说那女人要曝他的黑料,的确有几分紧张,我委婉提出让他发表版权归属声明,把阿宝的 IP 还给我,却被他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好好啊,你是女孩你不懂,我作为家里的男人,对家庭是有绝对责任的……」
「哦。」
我笑笑,直接挂了电话。
事态是逐渐发酵的。
一开始,只是有人莫名其妙给家里打骚扰电话,这之后就是记者拜访,几个叫不出名字的电视节目组上门,声称要采访艺术鉴赏家兼画家郑志和先生。
几天后事态快速升级,每天都有人上门拍打恐吓,某天我妈买菜回来,甚至发现锁眼里被人灌满了蜡油,门上被人用油漆喷了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渣男。」
我火速登陆了微博,这才发现「郑志和造假」「郑志和渣男」这两个搜索 tag 高居榜首,后面还挂着两个火红的小火把。
这么厉害?
点进 tag,置顶的是一条视频,那女人戴着口罩,正对着镜头声泪俱下地陈情。比我想象中锤得更狠的是,她不仅提供了郑某在和她同居期间多次劈腿的证据,还提供了自己的引产记录,并郑某自己罹患畸形不育症的诊断单。
视频上的诊断方案,字体清晰放大,几乎不用仔细辨认便一览无余。
「患者 Y 染色体近端缺失,涉及 AZFa 和 afb,表现以唯支持细胞为主的严重生精功能障碍。临床上表现为少、弱精症或无精症从而引发不育。」
一行行白底黑字触目惊心,将郑某最后一层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碎扯烂。
当然了,按照我的指引,她的检举没有停留在道德这一步,而是在视频结束后又爆出更大的瓜,声称关于郑某造假涉假有实锤证据,已经提交当地警方处理。
我把微博名字修改成 Z.H.,并在转发对方微博时上传了一篇图文并茂的小作文,正忙得不亦乐乎,手机忽然响了。
是我妈的电话。
「好好,你爸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就在我眼前,你说吓不吓人?!」
和我想象的不同,她的声音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苦涩回甘的侥幸。
「幸好没和他复婚!」
她狠狠骂了郑某几句,又沾沾自喜道:「对了,他还用我的身份证办了几张银行卡,往里面存了不少钱呢,你等着,明天妈都拿给你!」
「他留下的房子车子,除了被罚掉的,都是我们好好的嫁妆了!」
谢了,亲妈。
57、
发完小作文,我直接扔下手机去睡觉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未睡过如此酣畅淋漓,没心没肺的好觉,甚至颇有些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一夜无梦,叫醒我的,是手机接二连三的消息提示音。
点开第一条,来自老板韩邃。
「看看微博,你火了。」
第二条,来自喻凤池。
「今天周末,来我家吃饭吗?」
我连忙打开微博查看自己主页,却惊诧地发现,一夜过去粉丝已经暴增至六千多人,同一篇状态三千多转发,两千多评论。
这就是所谓的流量时代?
关掉早已 99+的私信,我和喻凤池、韩邃、卞蓝等人完成了互关,刚点进喻的个人主页,就发现他也转发了我的小作文《Z.H.:关于我被父亲偷走的那十年》
有点羞耻。
不仅如此,他还评论了我的状态。
原来让我一夜登顶的流量是这么来的。
再点开评论区,下面是几个熟悉的 ID。
58、
回到自己的个人页面,互动还在迅速攀升。
我点开自己小作文的评论区,前几条置顶的热评看着十分暖心。
当然了,一水的正面评价里,也夹着几条阴阳怪气的嘲讽。
我失笑,直接转发了那条评论。
刚发出去一分钟,下面的评论瞬间 99+。
不过我很快发现,我蹭到的这点流量还真只是瓜皮。
继我发布小作文小爆之后,几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性再次拿出音视频证据,实锤郑某玩弄感情,强迫自己堕胎的事实。
很显然,这十几年他霍霍的不止我们母女。
热榜,再次爆发了。
59、
可能被捶到地心了,这回没人再喷我蹭热度了。
我正刷得高兴,微信忽然进来一条语音。
「吃饭了没?」
是喻凤池。
我一看时间,已经快 11 点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洗漱,对面等了一会不见回应,又发来一条。
「我姑妈想你了。」
说完,他还轻笑了几声,喉音低沉带沙,如一根绒绒鹅毛,挠的人心里酥酥麻麻蔓延着痒意。
又来了。
所以到底是他姑妈想我——
还是他想我?
我轻咳一声:「这么关心我?」
见我回复了,对方很快发来几条短讯。
「对呀。」
「今天不关心人类。」
「今天只关心你。」
呵呵,这又是从哪条网抑云上抄来的?
我拿捏着声音发过去一条语音:「好呀,那你发个地址,我马上过去。」
喻凤池发过来一个西餐馆的定位,环境,餐品都很不错,在音乐中享受了一顿饱餐后,我坚持买单,他也没强求。
刚付完款,老板给我来了电话。
「我发布了你几个你参与的项目,你可以趁着热度推广,最近瓜多得很,你爸的很快就不够看了。」
见我没反应,他又再接再厉推了我一把。
「对了,知会你一声,公司的 B 轮融资已经结束了,盈利稳定,每年的分红都会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不出意外,你很快又可以买房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我赶紧兑现承诺。
于是我站在路边的穿堂风里,点进了他@我的那些游戏资讯,置顶头条就是一条悬疑解谜类游戏,文案写得相当浮夸。
「阔别十年归来的超现实主义画手 Z.H.携手 IBOX,联合打造沉浸式互动解谜游戏【ZERO】!全 3D 沉浸式视角,梦魇与现实交织,动人心魄的冒险之旅。」
我随手点了转发,手机一关扔回了包里。
喻凤池刚说要送我,就见我走向了不远处的大 G,顿时神色一僵。
「之前那辆是韩邃的,现在这车又是谁的?」
意识到语气不对又连忙补救:「要是实在没车用,你就开我的,好歹也是辆路虎。」
说到「路虎」两个字的时候,还特地加重了语气。
相对的,我的表现很直女:「不用啊,就这车挺好。」
见我不为所动,他也拉开副驾门坐了进来。
「那我送你回家。」
我:????
刚开了一段,他忽然问我:「好好,对咱俩小时候见的那一面,你还有印象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我开着车,嘴上含糊其词:「呃,好像,嗯……」
他宽容地微笑:「你不记得也正常,当时你全程顾着画画,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你也想要我的签名吗?」
说罢,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喷笑,他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而我满心尴尬,一边忍笑一边还要把住方向盘,差点把持不住追尾前面的特斯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又感慨道:「当时我还以为你会进入美院,走上一条让我高山仰止的路。」
我笑笑:「所以,这是不是很像那个『小时了了, 大未必佳』的故事?」
他闻言反对:「这怎么会是『伤仲永』?」
「不破不立,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对一切有了更新的认知,从打碎的自我里重新建立了自信,相对那些过早被催熟然后身心受创的案例,你明明比之前更好了。」
我忍不住打趣:「真有那么好?」
「那当然。」
对方朝我投来温暖的一瞥:「在我心里,阿宝永远是勇敢的,她勇敢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从未退缩,更重要的是——这样了不起的阿宝,把她心里浪漫的海赠予了我。」
见我默然不语,他对我发出诚挚的邀请。
「所以,要和我一起去看海吗?」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正在等红灯的当口,他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天蓝色的旅行社宣传海报,我快速瞟了一眼,顿时唇角抽搐。
「青海,也是海吗?」
骗我不知道,青海明明是国内最大的内陆湖。
对方尴尬地摸摸鼻子:「那个,最近有疫情,其他有海的地方都有点严重。」
「出国那就更严重了。」
我叹了口气:「这也许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参差吧。」
见我神色怅惘,他小心翼翼:「那……去吗?」
「去啊。」
我提醒他:「你做出行攻略,我来付钱。」
「嗯?这有什么讲究吗?」
「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
到绿灯了,我一脚油门,伴随着强烈的推背感,黑色汽车疾驰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前方的一切。
此时的远方,正四季分明,熠熠发亮。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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