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他们一个个身穿黑猎衣,脸覆白面具,身形矫健,体态修长,顾盼之间,似一柄柄古剑化作人形,光寒十四州。

说说笑笑声登时停了下来,南晃笑着朝众人介绍道:「这是你们第一次见朕的死士吧,来,歌起,剑出!」

随鼓乐之声,寒光一闪,宝剑齐齐出鞘,死士们迅速结成方阵,在众臣面前起剑舞。

我的目光拂过那一张张一模一样的面具,然后,定格在其中一张面具上。

「咚咚,咚咚……」

我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楚,在我耳边响起的,究竟是鼓点声,还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皇后。」南晃忽然凑近我,「你杯子空了。」

我急忙垂下眼,免得被他发现我的异状,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刚要饮,又被他给夺走。

「你有孕在身,酒这种东西,就别多喝了。」南晃饮尽我杯子里的酒,然后让人给我上了一碗糖蒸酥酪。

李夫人见了,在一旁吃味道:「只有她有,我便没有?」

南晃又给她上了一碗,她才消停。我不耐烦这种争宠戏码,只一味的低头吃酥酪,突然反胃,急忙拿帕子捂住嘴。

「阿离,你怎么了?」南晃关切地看着我。

「臣妾没事,有些孕吐罢了。」我好不容易缓过来,便拿这个做借口,告了个罪,提前一步回去了。

出了宴会大厅,冷风一吹,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娘娘。」贴身宫女急忙把披风给我披上。

「我没事。」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我转头看着长廊外的梅花,「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

我装作赏梅的样子,迟迟不走。

直到暗香浮动,一个人折梅而出。

死士的打扮,雪白的面具,乌黑长发披在身后,如同夕阳下的鸦羽,一切宛如初见。

我痴痴回望着他,虽不知南晃为什么留下他的性命,但他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哪怕从今天开始,我与他之间……只能见面不相识。

「……走吧。」我依依不舍的转过身,朝寝宫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叫我的是个女人。

我一回头,见长廊尽头,李夫人率着一群人朝我走来。

待走近后,她使了个眼色,身旁大宫女就捧着个盒子给我,我往里面扫了一眼,是一枚小孩子戴的金项圈。

有些意外的挑挑眉,她有这么大度,特地来恭喜我怀孕?

「这满后宫的女人,还是你争气。」李夫人笑道,目光朝我肚皮上一扫,「你这些日子就别往外跑了,在宫里好生养胎,等生下来,抱过来给我。」

十四

这些日子来,南晃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差点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

当然不是与他白头偕老的妻子。

而是一个出身名门,家教良好,年轻又美丽的生育工具,我存在的意义,就只是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一个嫡出的皇长子。

夜里,一个醉醺醺的身体躺在我身边。

我枕着手臂,头也不回的问:「皇上,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

南晃轻笑一声:「阿离,你在说梦话呢?」

我翻了个身,透过黑暗看着他,宫女听见动静,想要过来点烛,但我叫她出去了,黑漆漆的刚好,我不用看见他这张脸,这张与我心爱之人一模一样的脸。

「李夫人说了。」我喃喃道,「孩子一出生,就抱过去给她养。」

南晃沉默半晌,才轻轻道:「不会的。」

「何必再骗臣妾呢?」我自嘲一笑,想着自己或许也没几天活头了,索性与他一次性说个明白,「陛下,自臣妾进宫以来,就一心想为你做些什么,最开始,想要扭转宫里的风气,为你省点银子下来,做些为国为民的事,也让史官能记你几笔好话。」

「这些,朕都看在眼里。」

「是,跟李夫人一起看臣妾的笑话。」我笑,「不过臣妾也不怪你,臣妾知道,这些主意多半是她出的,你不过是不忍逆了她的意。」

这就好像我自己,先前南晃要我做什么,我都顺着他的意,不是因为我乐意,只不过是不忍看见他失望,仅此而已。

「真不怪朕了?」南晃沉默半晌,问,「还是在恨着朕?」

「恨?被人这样糟践,被人这样辜负,臣妾怎么可能不恨? 」我叹了口气,「不过,现在臣妾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你将他送到了我面前。

我这荒唐,可笑,死水般的一生,才终于倒映出一池春色。

哪怕这个春天短暂无比,哪怕镜花水月终成空,我也依旧无怨无悔。

「陛下,臣妾只希望,你能看在臣妾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为你做事的份上,能够答应臣妾一件事。」我抚了抚肚子,「这个孩子出生后,给他取个名……取个小名,叫不悔。」

我猜,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巨阙还活着,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我喜欢谁,跟谁走,那天之所以亲自将我抓回来,多半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的肚皮,他需要这个肚皮为他诞下一个身份尊贵,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李夫人让我将这个孩子交到她手里,什么情况下,身为亲生母亲,皇后的我,不能亲自抚养孩子?是我已经死了。她有恃无恐,当着我面这么说,看来她八成已经跟南晃通过气,得了他的首肯。

我为他们贡献了我的肚皮,我的一生,我无力反抗,只求一个名字,透过这个名字,在这个孩子身上,在孩子生父的心里,留下一抹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轻轻问:「皇上?」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道:「朕不同意。」

十五

悲伤涌上心头,就连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也不肯答应我吗?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失望,只不过这一次,我不愿意强颜欢笑,仿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迅速转过身,将背对着他。

一双手却从背后伸出,将我抱在怀中。

这个过于亲昵的拥抱,让我浑身僵硬,我硬邦邦道:「皇上,请松手。」

南晃在我耳边呢喃着:「一个名字哪里够,朕还要你为朕生许多皇子,公主……不过,最好别生双胞胎。」

……他什么意思?

「阿离。」他喃喃道,「躺过来,朕给你说个故事吧……」

一对双胞胎,生在帝王家,抓阄那天,桌子上放了两个纸团,其中一个抓了王字,另外一个抓了奴字。

烧红的烙铁,印在婴儿背上。

「身背奴字,他大了以后,才不会生出非分之想,这辈子只能做个死士,为王生,替王死。」

我猜他是在说他自己跟巨阙的往事,心惊于巨阙竟有皇家血统之余,一言不发,安静听着。

「这双胞胎中的弟弟,从小就是个奴隶,没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没有自己的喜好,就像一把人形的剑,没有作为人的喜怒哀乐。」南晃道,「后来有一天,他与王子一起,去了宰相家……」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下一秒,他抱紧我,轻轻笑了起来。

「那天,是我先发现了你。」他说,「是我引着他过去,才堪堪救下你的。」

我感觉到一丝不对:「……你说什么?」

「他只是被你轻轻一刺,我呢?」南晃冷冷道,「回宫之后,皇帝大发雷霆,要重重罚他,他母亲不忍他受苦,就让我代替他,冰天雪地跪在御书房前,被宫人一鞭子一鞭子抽,那些伤痕,现在仍旧留在我背上。」

听到这,我不禁感到一阵荒谬,心里开始怀疑他究竟在说一个秘密,还是一个自己编的故事。

「我险些死在那个冬天,等我醒过来,听见他兴高采烈跟我说,皇帝已经赐婚了。」他淡淡道,「宰相特地登门造访,道从今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定会支持他登基为帝……」

「皇上。」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在说故事,还是在说你自己?」

「我?你当真知道我是谁吗?」他柔声道。

我慢慢转过头,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这重要吗?」眼前的「南晃」用极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等他们同归于尽,你就只能看着我了。」

李夫人的寝宫,如今已化作一片火海。

尖叫声,呼救声,跑步声,烧焦木头的断落声,到处乱成一片。

始作俑者反手关上房门,将自己,将李夫人关在了房间内。

烟尘滚滚,火势越来越大,李夫人再也没法维持平日的高高在上,满脸惶恐道:「我是皇上的乳母,我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杀我,皇上不会放过你的!不仅你要死,你的九族也要被株连!」

烟尘后,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黑色的猎服,白色的面具。

李夫人看清楚了对方身上的装扮,眼中先是不敢相信,之后恍然大悟,一下子认出了来人身份:「……是你!」

汹涌的火海中,一柄利刃破海而出!

十六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皇上!栖凤宫走水了!」

栖凤,李夫人的居处。

往日只要栖凤宫那边打个招呼,无论他手里有多重要的事,都会立刻丢下,径自去找李夫人。

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眉头都不动一下。

「皇上!夫人生死未卜啊,皇上!」外面声嘶力竭,他却一声回应都不肯给,反倒是我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就起身走到桌子旁,点亮了蜡烛,然后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来。

我不敢喝他递来的水,我用一种极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我分不出来,眼前的人,究竟是巨阙,还是南晃,究竟是他故事里的王,还是奴。

「他真的很爱你。」他手里拿着杯子,站在床边,对我叹了口气,「李夫人在宴会上提了一嘴,朕还没同意,他就害怕的连夜出手,生怕她活过了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我不仅看不明白他是谁,甚至看不明白他对李夫人的感情,从前她手指甲断了一根,他都紧张的不行,现在她就快死了,他却无动于衷……不,他看起来甚至有些高兴。

「你觉得我为什么能以这个身份,站在这里?」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为我解惑,「因为李夫人伪造了一封圣旨。」

我的心咚咚直跳。

「她别的不会,但有一个长处,能够模仿任何人的字迹。」他笑,「他称帝,她依旧是个乳母,但若是将我们的身份对调,换我称帝,她手里就捏着我最大的秘密,我必须对她言听计从,你说说,她帮他,还是帮我?」

「……所以,你才是那个奴隶?」我死死盯着他,「你跟李夫人伪造了一封假圣旨,逼他跟你交换了身份?」

「我们本来就是双生子,他有的,我也该有,我尝过的喜怒哀乐,他也应该尝一尝,不是吗?」眼前的「南晃」畅快的笑了,「况且到了现在,又有谁能揭穿我的身份?李夫人要死了,他也要死了,这个秘密,注定随着这场大火,埋葬于地下。」

栖凤宫。

李夫人趴在地上,死不瞑目,眼睛里倒映着一把滴血的剑。

巨阙一只手提剑,另外一只手掩在唇前,低低咳嗽。

人已经杀了,此地不宜久留,他转身往外走,烟尘滚滚,视线模糊,以至于转角处,不小心撞到了梳妆台,妆奁盒落了地,里面的金簪,步摇,耳坠,方胜,统统洒了出来,才发现垫首饰的软布下面,居然有个夹层,里头是暗黄色的一页纸。

巨阙扫了它一眼,便抬脚跨了过去,身后,一簇火焰掉落在夹层上,不一会,黄纸就烧了起来,上头的字,一个一个化为乌有。

他从侧门走出去,却发现门外早有埋伏。

皇帝身边的死士,有一个算一个,居然都在这里。

一旦出门,便插翅难飞。

十七

「朕的死士,今夜全部守在栖凤宫外。」南晃对我说,「朕对他们下了一道命令,紧锁宫门,一个人也不许放出来,务必要让里面的人,里面的东西,烧个精光。」

我死死盯着他。

他这是要永绝后患,把可能存在的证据,可能存在的证人,一把火全部烧光。

「从明天开始,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够威胁朕。」他温柔看着我,「阿离,你也一样,忘掉从前的事,陪朕一起吧。」

他伸手将我拉进他怀里。

靠着他的胸膛,我心想,真就这样了?

把过去的一切都烧光,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李夫人还是巨阙,然后从明天开始,跟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我只有这个选择了吗?

「……不。」我低声回应道。

南晃楞了一下,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根簪子狠狠插进他的胸膛,鲜血朝四周晕开。

我死死握着簪子的另一头,对他说:「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怕他叫人,我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原本以为他会拼命挣扎,可没想到,从我的指缝中溢出的,不是叫声,不是咒骂声,而是……笑声。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愣神之际,他抬手将我捂在他嘴上的手扒了下来,下一刻,他的身体突然向前一靠,以至于簪子完全插进他的胸口,他不管不顾,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吻我。

这个吻如此热烈,似情深义重,似义无反顾……似,得偿所愿。

当这个吻结束,他的生命也结束了。我眼睁睁看他无声倒下,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痛苦,仿佛失去了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东西,让我忍不住两眼酸涩。

「皇上!」

门外的哀叫声让我回过神来,我抬手擦掉不知为何涌出的泪水,穿衣起身,将一张椅子背对着房门放着,然后吃力的将南晃扶起,让他在椅子上坐好。

做完这一切,我一边喘气,一边用他刚刚为我斟的茶洗手,将手上的鲜血洗尽后,拿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才走到房门口,一下子拉开房门,对外面的人淡淡道:「吵什么?」

宫人一下子噤若寒蝉。

我反手掩上房门,只留下一丝可供窥探的缝隙,然后掏出一枚小小的印章,这是南晃的私印,上头刻了他的名。

「你拿着这个,去一趟栖凤宫,告诉死士们。」我淡淡吩咐道,「将巨阙活着带回来,皇上要亲自处置他。」

宫人领命而去,我关上房门,转头看向南晃。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倒不是后悔,只是跟死人,尤其是我亲手杀死的人待在一起,时间一长,就感觉恐惧。

「快点回来吧。」我忍不住搓着手臂,微微有点发抖,「巨阙……」

也不知过去多久,咚咚咚,房门被人敲了敲。

「陛下。」一名陌生死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人已经带到了。」

我心里猛地松了口气,还好,我赶上了。

「让他进来。」我淡淡道,「皇上有话要对他说。」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巨阙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带了伤,走路一瘸一拐,面具黑了一半,上面带了烧焦的痕迹,走到椅子前,他正要跪下,突然愣住了,愣愣看着椅子上的尸体。

我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我急了,伸手摘掉他脸上的面具,对他低吼道:「看着我!」

他恍恍惚惚,整个人失了魂似的。

直到我将他的手牵过来,放在肚子上,又那么刚好,我肚子抽了一下,似乎里面的孩子也挥舞着小手,摸了摸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看着我的肚子,然后看着我,眼神再次聚焦。

「为了孩子。」我含泪对他道,「也为了我。」

他凝视着我的泪水,最终,重重点了头。

十八

几天后。

金銮殿上,帝座空悬,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怎么?今天又不早朝?」

「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说三天前后宫失火,烧死了很多,难道说,皇上也……」

一个太监手持拂尘而出,尖着嗓子:「皇上驾到——」

一名身穿黑色帝服的男子,龙行虎步,在无数人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进金銮殿,于龙椅上坐下,九重冕旒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垂视众人。

第一个臣子跪下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吾皇万岁万万岁——」

派去打听的人回来,我听完后,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骗过去了。

不,怎么能叫骗呢?他本就九五之尊,不过是被小人耍了阴谋手段,才从龙椅上跌落下来,在他肩上刺了个奴字。

奴隶当久了,以至于他举手投足,都染上了奴隶的习性,要改过来,需要一些时间,而这段时间内,死士看着他,文武百官看着他,后宫嫔妃看着他,天下人看着他,他决不能出一丝纰漏,否则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搞不好,甚至要被扣上一个弑君的帽子。

但不要紧,我会帮他的。

抬了抬手,贴身宫女将我扶起,走到一处偏殿。

偏殿内哭声一片,凄凄凉凉,角落里放着火盆,里面烧着黄纸。

宫女,太监,侍卫,还有李夫人……那天丧命于火海中的人,尸体都停在这里,好在天气冷,放了几天,也没有多少臭味。

「娘娘。」看见我来,烧纸的宫人急忙起来行礼。

我示意他免礼,问:「皇上的死士停在哪?」

他将我领到一个房间内,地上临时放了一副棺材,棺材里,躺着一名男子,身上穿着黑色的死士服,脸上覆了一张白面具。

我缓缓走上前,伸手揭开面具,露出南晃的脸。

我不忍多看,飞快将面具掩上,对身后的人说:「丧事准备的怎样?」

原本按照惯例,大多数人都要被埋去冷宫的院子,无碑无墓,化作一杯黄土,能够有一幅棺材,一场正式葬礼的,只有少数几人,比如李夫人。但我对外宣称皇上仁慈,愿意出钱将其余人火化,然后将他们的骨灰装坛,送回家乡。

所有人感恩戴德,称赞皇上仁慈,但实际上,我只是想将眼前这棺材中的人烧了,将他,将秘密一起封进骨灰坛里。

「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吧。」

我闻声回头,惊讶看着对方:「皇上,你怎么来了?」

旒珠摇晃,他的目光穿过珠玉,落在棺中人身上,神色复杂。

「他毕竟陪了我这么久。」他扶着棺材,低声道,「就让我送他最后一程吧。」

听他的意思,是想亲自烧了他?我想留下来陪一陪他,可他不同意,对我说:「回去吧,这里死人这么多,对孩子不好。」

我一听,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本不信佛,不信道,结果怀了孩子以后,就什么都信了,见神就礼,见佛就拜,愿四方神佛都能保佑我的孩子,让他平安无事的降生。

「那我先走了。」我抱了抱他,「你早点回来,我……还有孩子等你回来,一块吃晚饭。」

他点点头,在我额上亲了一下,才放我走。

房门在他身后关闭,光线也被关在了门外,昏暗的房间内,他慢慢抬起手,摘下头上那只象征着权利,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冕旒,轻轻搁在桌子上,然后走回棺材旁,卷起左右两边的袖子。

负责搬运尸体火化的太监走进来,看见这一幕,吓了一大跳:「皇上,这样的脏活累活,交给奴才就行了,可别脏了您的手!」

他楞了一下,似乎才回想起自己的身份,沉默着放下双手,看着他们一个搬手,一个搬脚,把人从棺材内搬出来。

结果出门时,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尸体也跟着摔落在地,露出背来,衣服烧破了洞,那个原本应该烙着奴字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上头,隔着龙袍,赫然是一个奴字。

尸体很快被投入火中,火焰升起,红光倒映在他眼中,一如那天,栖风宫的大火。

他反手关上房门,一步步朝李夫人走去,她吓得面无人色,朝自己叫道:「别杀我,我知道一个秘密——」

他慢慢抽出剑。

「我伪造过一封遗嘱!」李夫人大叫道,「皇上打算废太子,改立七皇子继位,是我修改了遗嘱!原先的这份遗嘱还在我手里,我们一起去找七皇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难道想一辈子给他做死士吗——」

一剑封喉,将她的声音切断在喉咙里。

鲜血飞溅到面具上,他淡淡道:「我是陛下的死士,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十九

每个皇帝身边,都有这样一批精心培养的死士,数量不多,在三百人左右,每一个都精挑细选,有最健壮的身体,最俊美的容貌,当然最重要的一点,绝对忠于皇帝的心。

我,巨阙,一名死士。

「朕就要死了。」

我安静跪在龙椅前,就算对方下一秒要我自刎殉葬,我也会立刻执行。

「这毒日积月累,深入五脏六腑,必定是朕身边人干的,你猜猜,会是谁?」

我一向只执行,不思考,大脑似一只生锈的齿轮,被迫转动了片刻,我回答:「葬礼上,谁笑得最开心,就是谁。」

龙椅上传来一阵笑声。

「你可真是敷衍。」一根手指朝我点了点,哈哈大笑,「你以为他们会当着你面笑么?他们只会脸上哭,心里笑,真正会为朕流泪的,只有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皇后。

那是个可怜的女人,从进宫开始,就一直被李夫人折辱,权利,尊严,地位,像衣服一样,一件一件从她身上扒下来,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黯淡,似风中的烛火,仅靠着对皇上的爱,才勉强支撑不灭。

可是皇上无法回应她,李夫人似乎掌握了一个秘密,为了这个秘密,皇上只能对她言听计从,坐视她折辱皇后。

我原本以为她会死在皇上前头的,却不料,世事无常,竟是皇上先中了毒,命不久矣。

「朕死后,她要怎么活唷。」笑声渐渐平静下来,「李夫人会立刻改旗易帜,投奔老七,先帝的遗嘱一出,朕就是乱臣贼子,她身为朕的皇后,他们会如何处置她?哈,这么说起来,搞不好她早已跟老七有了首尾,毕竟能给朕下毒的,也没几个人……」

先帝的遗嘱?乱臣贼子?我大概知道李夫人手里的秘密是什么了,不过我并不关心,我开口安慰道:「轮不到他们处置,以皇后的性子,您一死,她马上会跟着死,一天也不会多活。」

我的安慰似乎并没奏效,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后,他冷冷道:「不行,朕要她活。」

这还不够,他又补了一句:「巨阙,你去给她一个孩子。」

我情愿他下令让我去死。

身为一名死士,我实在不想接下这样以下犯上的任务,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叛徒。于是我委婉推辞:「为什么是我呢?纯钧,干将,龙渊,泰阿,湛卢……他们每一个都比我好。」

这些都是死士,每一个都以古代名剑为名,纯钧出身高贵,干将武艺非凡,龙渊丰神俊朗,其余人也各有各的优点。

无论哪一个,都比我更会取悦女人。

龙椅上的人走了下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揭开我的面具。

像是照镜子似的,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因为你的脸。」我的主人,国君南晃凝视我道。

每一代死士的组成都不同,有勋爵庶子,有平民百姓,有奴隶,甚至有女人。

唯独少不了一个人。

那就是跟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最凶险时,此人便要站出来,与皇帝对调衣裳,替他一死。

为了防止别人找到他,故而众死士常年佩戴面具,除了主人,其他谁也不能摘下我的面具,连同为死士的同僚也不可以,所以这个秘密,只有他跟我两个人知道。

荒唐的是,我不能替他一死,反而要替他而活。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朕。」南晃道,然后开始说他跟皇后的过往,从宰相府的相遇开始,事无巨细,全部告诉了我,怕我忘记了似的,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你记住了吗?」最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我也不记得自己被他召见了多少次,听了多少天的故事,我就算是个聋子,靠读唇语,也全记住了。

「好。」南晃宽慰一笑,突然将一样东西刺向我。

胸口一阵刺痛,我低头,看见一根簪子刺进我胸膛,簪头,一只镶嵌着玳瑁的蝴蝶,在血泊中轻轻扇动翅膀。

「向朕发誓。」南晃握着簪子,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朕,你要扫荡乾坤,把那些可疑的下毒者全杀了,你要……你要像朕一样爱她。」

我缓缓跪下,叩首君前,心血打湿了他脚下的地砖:「谨遵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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