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失宠的白月光。年少时,我们也曾相约白首,至死不悔。
后来,他有了新的消遣,喜欢在新人身上找寻我的影子。
兴致来了,更是拉我作陪,让我尽看他和新人情深意笃。
他以为,我总有一天,会哭着求他。
笑话,就算我快要死了,也绝不回头。
1
尚服过来送这个月的新布料,
如月翻看一下就问,「今年的浣花锦还未到吗?」
尚服愣了一下,随后低头道,
「陛下有令,说今年上供的浣花锦都送到莳萝宫。」
如月一下就沉了脸色,
「满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最爱浣花锦,莳萝宫的娘娘怕不是故意挑衅。」
「陛下的旨意,关她何事?」
我翻过一页书籍,其实我不喜欢看书,只是喜欢在处理宫务时拿一本书做做样子,显得我很博学。
「不过是浣花锦,陛下说给她就给她罢,本宫如今年岁大了,衬不得那样鲜亮的颜色。」
「莳萝宫就知道比照着娘娘学,茶要吃娘娘爱吃的,布料要选娘娘喜欢的,听说最近犯了个什么心疾,要拿雪啊花啊叶的配药,连身体不好都要学娘娘,怎么不干脆病死她呀。」如月碎碎念道。
她七八岁就到我跟前伺候,我把她当小辈养,有些过于口无遮拦了。
我问尚服,「上次说金陵织造正在做的织金妆花可做好了?」
尚服立即说做好了,亲自奉上呈现,「三十个熟手织了七个月才得了这么一匹,只有娘娘才能用这么好的布料。」
织金妆花,流光溢彩,富丽典雅,我点头,「拿去做一件上衣,余下的裁成三份,留着赏人。」
第二天柳妃来请安时浣花锦就上身了,她年轻姿色好,穿上粉色尤其娇嫩,走起来婀娜多姿,不怪陛下偏宠她。
就是年轻,沉不住气,见没人夸她的新衣裳,巴巴的就说出来陛下把今年的浣花锦都赏给了她,「臣妾说不要的,浣花锦是皇后娘娘的爱用物,臣妾不敢擅专,但是陛下非说浣花锦衬我,臣妾推辞不过,还请皇后娘娘莫怪。」
她以为我会生气。
我唯一的爱用物早就是这宫里共用的了,他我都能忍下,又何况这区区锦缎。
「柳妃要是喜欢,本宫库房里还有一些,都送给你了。」我微笑着说。
柳妃眼波流转,「多谢娘娘抬爱,只是布料在库房里收久了就有股子霉味,臣妾不喜呢。」
我点头,也是,陛下的心尖爱宠,日后什么好布料没有,需要我库房里这点旧布料?
等她们走后我把库房里的浣花锦赏赐给宫人,如意是个促狭鬼,当即裁了一件小褂穿上,满宫里晃荡。
莳萝宫什么反应我不关心,但是晚些时候,陛下遣人送来了两大箱子汝窑,茶具,文房用具,摆件,甚至玩器一应俱有,估计今年上贡的都在这了。
他总是这样,和别人情到浓时记不得我,等回过神来又送很多东西过来弥补。
他不肯亏待我。
他宠爱任何人都不会让她凌驾在皇后之上。
位份,爱宠,敬重,皇后就要是这后宫第一人。
他觉得这样就不算亏待我。
气血上涌,我偏过头咳嗽,琼华担忧地看着我,「今儿风有些大,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看也就吃几剂平安方。」我疲惫地说,「就这样吧,这些东西留两件摆出来,其余送到东宫去。」
谁稀罕他摆在明面上的偏心。
我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这些外物来证明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以为只是平常的咳嗽,夜深一阵急咳,我感觉出喉咙腥甜,忙喊琼华掌灯来看,面前的被褥被我咳出的血溅红。
我咳血了。
「娘娘。」琼华大惊失色地来扶我,「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看到血我也一愣,但立即制止琼华去找太医,「咳出来舒服多了,现在已是深夜,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找太医,前朝后宫都要跟着惊慌。」
「明早上再叫吧。」
琼华坐立难安,但她又习惯了不去忤逆我的意思,为难的眼泪都要掉下来,「那奴婢去请陛下来?」
我从来不做半夜把陛下从别处叫来的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咳血了呀。
我不说话默认了她的提议。
琼华出去找人,我自己起身换了寝衣,八月底的夜风为何会如此寒冷?我是因为寒冷,还是预告的死期抖个不停。
我是富贵而年夭的命格,出生在书香世宦的林家,祖父曾是帝师,父伯兄弟俱经科举入朝,姑母姊妹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而我出生时早产身体孱弱,名医说我须得比旁人精细几倍的养着才能活命,稍有不慎就会早夭,所以祖父给我取名燃,希望我的生命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旺盛。
全家都只希望我健康地活着,再多活久一点,族中子弟读书上进和我没关系,林家阳春白雪,我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靡靡之音。
陛下那时候还笑话我是林家的小草包。
说来我十二岁进宫侍奉,同批进宫有五六个人,都说皇后是为太子择妻,但是家里没人敢想我也是太子妃的候选,只是觉得母后抬举林家,把我召进宫镀个金,日后好说亲。
我在宫里长到十六岁,一起进宫的人早就出宫,名头也从侍奉皇后变成公主伴读,我爹上请想接我回家,母后问我愿不愿意做太子妃,一直留在宫中陪她。
我很惊讶,当即反映说娘娘应该问问太子的意愿。
我还记得母后那时候的笑,她说就是太子要你。
太子说我草包,说我娇惯,说我除了脸一无是处,却在母后面前说要我?我如何能信,只说太子是开玩笑愚弄我呢。
我草包,娇惯,一无是处,不配做太子妃。
后来太子在未央宫当着众人的面夸我聪颖良善,至纯至孝,才思敏捷,玲珑心肝,足足夸了我小半个时辰不带重样,最后说我娇憨,令他见而忘忧。
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我都不为所动,最后这一句话让我羞红了脸庞,低头不敢看他。
他当时是真喜欢我呀。
林家不希望我当皇后,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不希望我成婚嫁人,打理家庭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对我这个病秧子来说。
太子亲自去和我祖父保证,他会向天争命,定不会让我先他而去。
他以前也确实做得很好,太医请完脉他会亲自过问脉案,入嘴的药品,滋补的药膳他也一一过问,换季变天他比我还紧张,政务再忙也会陪我玩乐,不让任何事烦忧到我。
我一度都忘记了自己会早亡的事。
他也忘了吧。
我叹气起身。
「去把琼华叫回来吧。」我对宫人说。「你跟她说我已经不想见陛下了。」
他不想来,我何必叫他。
2
仇太医过来给我诊脉,面色凝重,一边皱眉一边摇头,显然想不明白。
「你如今已是太医院院首,若你都不能确诊,找其他人也不行。」我看着他提醒,逃避是没有用的。
仇太医跪倒在地不敢吱声。
「看来很严重啊。」我叹气,「本宫还有多久?」
「不,不出三个月。」仇太医甚至害怕到发抖,皇后的身子虽然素来不好,但为何突然江河日下,死脉已现。
「比我想象得长啊。」我甚至笑出了声。
仇御医抬头,「娘娘。」
「本宫的身子本就是强撑一口气的破口袋,现在这口气散了,搂也搂不回了。」我笑着对仇太医说,「此病和任何人无关,你只管如实记录,但若是没人问你,你也不必说出去。」
「这怎么能行?」仇御医焦急,「此事应该尽早禀明陛下。」
「陛下知道本宫就不用死了吗?」我反问,「既然注定他们三个月后要伤心一场,就不必让他们提前跟着忧心,除了平添烦恼,毫无益处。」
我就是小心眼,我不想告诉陛下我要死了,我要让他余生想到昨晚不曾来看我就后悔。
琼华眼睛都熬红了,她是个傻子,昨夜在莳萝宫外跪了半个时辰,直到琼芳去找她。「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你?」我看着她,自小陪着我长大的侍女,忠心不二,「我还想留着你侍奉太子。」
琼华比我自己都了解我的身体,昨天看到血她就知道不好,今日再听到我这么说,嗓子哽咽到说不出话。
「幸好祖父去年就先走了。」我还有余裕笑,「他最害怕白发人送黑发,能拖到今年也算是我的孝心。」
我还不知道死亡二字是何意时就做好了会死的准备,现在不过是这一天终于来了而已。
一个判定会早夭的人活到嫁人生子,活到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这么想我也不亏。
只是为什么心里的难过并没有减少半分。原来我并没有幼时那么勇敢,那时候坦然也许是因为两手空空,而现在满手都是放不下的割舍。
宫人通报太子来了,我抬眼望过去,我的儿子,还未满十五岁的清俊少年郎,长得像我也像陛下,一阵风似的跑到我跟前还如幼时一般撒娇,「母后,你去跟父皇说说,不要让我做那么多作业,我都没时间去马场玩。」
多健康的孩子,他朝气蓬勃得犹如清晨的太阳,是我抱着必死之心生下的奇迹。
我还没做好和他离别的准备。
临死的苦涩让我想要仓皇落泪,不想吓到孩子,我抬头把泛出的眼泪眨回去。
「有多少作业就值得你在这叫苦?」我抚摸着他的后脑勺,顺势揪起他的耳朵,「你可不要贪玩。」
可是我的孩子他贪玩的时间也就只有这最后三个月了,等他母亲死后,他就再没有这么欢快的时候。
我改变主意拍他的肩膀,「想玩就玩去吧,你父皇要骂你,母后替你担着。」
「母后真好。」他快乐地笑着,然后得寸进尺地央求,「母后,我还想出宫玩。」
「带齐了护卫可以去,但是白龙鱼服本就有风险,出门在外一切低调,不能生事,碰到人多的地方也不要去凑热闹。」我嘱咐道。
许是我应得太快,太子高兴之余又有点疑惑,「母后今日为何这般好说话?」
「我准备召京城里的名媛淑女进宫来陪陪我,这些天你仔细点,不要冒冒失失地到后宫来,免得吓着她们。」
太子也晓事了,闻言别别扭扭,「儿子还小,母后不用着急。」
「母后不着急,就是先看看。」我并不是想在最后的时间把儿子的终生定好,越匆忙越会坏事,我怎么能随便给儿子定下妻子。
我只是想多见几个人,这样无论最后是谁当了太子妃,她和太子总有两句关于我的回忆好说。
我让外命妇轮番地带着女孩进宫玩耍,太子年岁将近适婚,大家心照不宣,未央宫里每日宴请不断,看着这些花骨朵一样的女孩,我心情愉快也忘记我快要死了的事实。
我顺道宴请了往日里瞧着有趣想要亲近的人进宫,皇后是没有私交的,她的喜好和陛下绑在一起,陛下看重谁,谁的内眷就能挨得近些,陛下要是厌弃谁,那就没有资格接到皇后的请帖。
现在我就想管他呢,我都要死了,还不能痛痛快快玩吗?
请民间的戏班子,坊间跳舞的小娘子,还有酒楼最厉害的说书先生,他们演的说的可不是宫里那老一套,有些粗俗,但是无伤大雅。
我坐在上首笑得前俯后仰。请来作陪的人同我想的一样有趣,鲜活不扫兴,喜乐洋洋,这才是宴会。之前那端着装着,喝着冷酒陪着假笑,哪里是宴会,分明是受罪。
乐到半途,陛下来了,身边还带着他的心尖宠,柳妃。
众人离席接驾,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来的样子有些恍惚,我不曾多留意柳妃和陛下相处时的装扮,现在猛地一瞧,她的装扮竟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
我觉得荒谬,柳妃宫里没有见过我的老人,谁会那么大费周章地告诉她我年轻时怎么打扮的?
陛下就没觉得不对劲吗?还是说,他就喜欢这股弱柳扶风的劲。
东里延笑盈盈地过来牵我的手,让众人落座,「皇后宫里每天都好热闹,朕听得心痒痒,久不等皇后来请,只能自己过来了。」
「陛下几时对我这种小宴感兴趣了?」我看着他问道。若是放在十年前,我就是在宫里发现一只蝴蝶,他都会兴致勃勃过来跟我一起观赏,但是近年来,得有人提醒他许久不去未央宫了,他才会过来坐坐。
我是他博古架上一尊心爱的瓷器,早已不是他身边活色生香的解语花。
「皇后娘娘最近宴请京中贵女,都说能进宫得皇后娘娘的教诲,是她们的福气。」柳妃娇滴滴地说,「臣妾斗胆也想给家中侄女求个恩典,能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不患寡而患不均。」东里延笑说,「皇后既然要请,就大方一点,把京中适龄的女子都叫进宫来,省的有人惶恐以为自己得罪了天颜,惴惴不安。」
我看他们眉目流转,哦,原来陛下是来给爱妃撑腰的。
我冷笑,「是我想的不周到,陛下也有些年头不曾选秀了,不如就今年广采秀女,丰盈后宫。」
柳妃瞪圆了眼睛,心急嘴快地说出,「娘娘召见贵女不是为了给太子选妃吗?怎么就是给陛下填充后宫呢?」
「你觉得本宫召见贵女是为了给太子选妃,那你给你侄女求恩典,是想让她入东宫侍奉太子?」我淡淡发问。
「臣妾不敢。」柳妃委屈地看向东里延。
「太子也到年纪了,是该相看起来。」东里延笑说,「朕都是要娶儿媳妇的人了,选秀一事就免了吧,朕有你们就够了。」
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后宫第一个嫔妃进宫时,东里延整夜抱着我安慰说他只爱我一个人,只有我就够了,让她进宫只是不想让别人的口舌再来讨伐我。
以孱弱身姿当好太子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不让太子的选择成为笑柄,我倾尽全力做到最好,让人无可指摘。
太子后宫只有我一个人,所以谁都劝我不要生孩子时,我拼命生下皇子,我不能让太子陷入无后的尴尬境地。
太子登基后,我们一家三口在最尊贵的地方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可是太子可以只有太子妃,皇帝却不能只有皇后。
不管我做的如何,皇后独占陛下就是有错,妻子独占丈夫就是有错。我的万般好抵不过一条善妒。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有了妃子就有承宠,后宫里的女人不是摆设,我只能让自己活成一个摆设。
而现在陛下说有你们就够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多少有些突兀,迎着东里延不解的眼神,我边笑边说,「太子妃的人选听凭陛下决定,我没有意见。」
就是你要让爱妃的侄女当儿媳妇我也管不着,我都要死了。
「我设宴就是为了开心,没有那么多理由,长日漫漫,我只想见让我开心的人。」
这话说得其实很直白,很不好听, 东里延和柳妃的脸色立时都变了。
东里延挨近了我,轻声问我,「是不是还在生那夜的气?莳萝宫的宫人太大胆,未央宫来人竟然没有通传,朕知道后立即把她罚入浣衣局服苦役。朕后来问了未央宫的宫人,那夜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燃儿那夜是做噩梦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不自在地躲闪一下,我相信他那夜是不知道,但是你看,他后来知道了也没有马上到未央宫去看我,反而在以为我生气的时候才说出来。
他对我不再是心疼,是歉疚,因为不爱我了所以忽视所以歉疚,越歉疚越不想见我。
「假装还爱我也是一件辛苦事。」我小声叹道,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死也挺好,在我们两个只是索然无味的时候死去,不至于到反目成仇的那一步。
「燃儿在说什么?」东里延没听清。
「我想东里瑶了。」我想到一件事,正好趁现在他觉得歉疚心软的时候说。
「陛下让她回来见我吧。」
3
东里瑶是东里延的亲妹妹,同我一起进宫的女孩子被送回家后,我是作为东里瑶的侍读留在宫里,和她同吃同住,同起同卧,就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东里延说要娶我时,她还跑过去把她哥揍了一顿,就算她哥哥贵为太子,她依然认为我嫁给他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她还说会她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吵架的时候帮着我,不会让东里延欺负我。
她失言了。
东里延登基后,番邦请求公主下嫁,东里瑶嫁到草原上,此去千里,连母后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她回来奔丧的时候,母后已经下葬。
她在皇陵前说恨东里延,即使东里延在京城给她修建了豪华的公主府,让她回来住,她也不愿意,给母后磕了头就走。
她也恨我。
恨我没有早点告诉她,若是早早知道了母后身体不好,她赶着回来也许还能再见最后一面。
当时我还太年轻,母后让我不说,我就没说。后来我去了很多信和东西到草原上解释,赔礼道歉,东里瑶一根草都没给我回。
所以我要死了这件事真的不敢不告诉她,我怕她恨死我追下来找我算账。
让东里延下旨喊东里瑶回来其实是我才想起要找补,她是外嫁公主,无召不得回京。可我确定自己要死后已经一天一封信地飞去草原让她回来,草原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月,她可千万别耽搁。
柳妃在我这落了面子,转头得了东里延的应允,也在莳萝宫开起宴会,吹打热闹不在我之下,如月摩拳擦掌要大展身手,不能被她比下去。
但我觉得这样没意思,和她相争这一口气有什么意思,争赢了我掉价,争输了全家的脸都被我丢了。
我不开宴会了,迷上了让画师作画,换上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场景,和不同的人,我要给我记挂的人留一点念想,让她们看见画像就像看到我。
平日里不喜灵珑长公主好招人哭,这时还是把她请进宫,两人对坐着让画师画一张。
「姑母以后同人说话只说些开心的,不然以后没人同你说话了。」我劝她,姑母也是命苦,她的丈夫亲友都死在她前头,能陪她说起那些旧人一起落泪的只有我,不对。
「姑母选一两个太妃到公主府去住吧。」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她们也曾受过母后恩惠,也还记得当年那些人,陪姑母说话保证哭的漂亮。」
「哪个后宫里的女人会为了皇后掉眼泪,哪怕皇后是圣人,她们也不会。」姑母不屑道,「眼泪若不是真心,虚情假意只会让人作呕。」
皇后自小在太后跟前长大,心软又念旧情,和她聊起往事不多时就会掉眼泪,人好看哭着也美。被娇养长大的姑娘,谁都舍不得她落一滴泪,但是有时候哭不是坏事,她被按在皇后这个位置上,有多少不得已,能借自己的理由光明正大哭一哭发泄一下也是她这个姑母仅能为她做的。
我沉默,她说的也有道理。扯开温情面纱,众女争一男,有什么情面好讲。
「你的命比你母后的命好多了,陛下现在的后宫也就小猫两三只,比起后宫三千差远了。」姑母说。
一个我都嫌多,小猫两三只和后宫三千又有什么区别。
姑母果然不会说话,之后还是别叫她进宫了。
「容王府前几天进了个人,娘娘知道吗?」姑母问我,我一愣,「谁家的姑娘?容王府现在也不是个好去处。」谁会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容王和王妃本是一对伉俪,举案齐眉,两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容王性情大变,夫妻关系急转直下,容王府莺莺燕燕犹如花楼,容王妃只当死了一般充耳不闻。
我起初想过替他二人说和,但是容王妃不开口,容王暴躁仿佛受害者,连陛下都让我不要再管他们
我只是觉得可惜,曾经恩爱夫妻,何至于此。
我自己和丈夫渐行渐远,就希望其他人能圆满一点。
「就是柳家的姑娘。」姑母神色淡淡,她虽看不上容王行事,但毕竟是她侄子,不会口出恶言,「容王给柳妃面子,许了个侧妃之位。希望她有本事笼住容王,容王府现在确实荒唐不像样子。」
柳妃先头打太子妃的主意,一招不成就盯上了容王妃,容王和王妃已成怨偶, 她现在送人进去是存了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容王从前和王妃那么要好。」我不由感叹一句。
「先头还说容王像陛下呢,王妃是他自个儿求来的,好的时候蜜里调油,现在不好了,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留。」
「可见男人就是这么回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偏偏又喜新厌旧,说变心就变心。」姑母无奈笑道,「也是我那驸马死的早,我现在还念着点他好,若是他活到现在,与我也不过是相看两厌。」
她瞧我脸色又说,「幸好陛下不会如此,陛下对娘娘的情谊,几十年如一日,天地可鉴。」
我笑笑,让她饮茶,不要再说。
以前的情是真的,现在么,估计东里延自己都看不清他的心,又说什么其心可鉴,其情可明。
4
我把容王传进宫,他梗着脖子一副不听管教的模样,我让他去偏殿藏好,「就当我最后管一次闲事,我还记得你大婚之日高兴的样子,不愿你们落到这般夫妻离心的田地。」
「夫妻出问题就是不愿意沟通,今日我同王妃聊聊,好让你知晓她心中所想,至于以后,你们要好要坏,不要后悔就是。」
我再把容王妃传进宫,她依旧一副淡漠模样,只消瘦的厉害,整个人犹如一抹游魂,比我还像个将死之人。
我扶着她的手臂落泪,「怎会如此?」
「娘娘放心,别看我这样,每天人参雪莲吊着,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容王妃反过来安慰我,她虽然和王爷闹矛盾,但是吃穿用度没有少她的,她就是自己不想吃。
不想活了。
「就是和王爷没了情谊,你还有亲生的三个孩子,就当是为了他们。」
我想活活不了,有的人明明不用死却已经没了活意。
「我活着他们才不好。」容王妃笑,「我死了王爷或者歉疚对他们会更有耐心。」
「你做梦。」容王听到王妃想寻死,顾不得我的叮嘱,挥开帘子气冲冲出来,「你若敢死,我就把他们三个全杀了。」
容王妃对容王在此好像并不意外,皇后娘娘心善,总希望身边的人都幸福,可是又有谁有她那样的福气,能得丈夫一辈子的爱重。
「那便一起死吧。」容王妃不甚在意地说,「王爷府上有这么多如花美眷,想必也乐意给王爷添子添福。」
容王又气又怕,我观他神色,确实不像希望王妃身死的模样,便开口给他台阶,「你到底是为何伤了王妃的心,让她这般心灰意冷?你现在还不悔改,难道真要等到在她灵前忏悔懊恼?」
容王浑身一颤,「哪里是我伤她的心,是她伤透了我的心。」
「我早知道她看不上我的,除了一个东里的姓,我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只会吃喝玩乐,她看不上我,她家看不上我,外人也都说她嫁给我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容王蹲坐在地碎碎念,言辞委屈。
容王妃同我一样是高门贵女,比我又素有才名,容王,容王贵为亲王,年岁相当长的也不差,只是喜好玩乐,外人看来有几分轻浮。一日宫宴上,容王对王妃一见钟情,央求着母后赐婚。
母后说容王没长性,不要唐突了佳人,但是容王整整求了母后三个月,还拿陛下和我举证,「皇帝哥哥能对皇后好,我也能一直对王妃这么好的。」
太子想娶我,和母后磨了一年。
想起往事我有些恍惚,甚至升起一种是不是因为我和陛下之间出了问题,容王才会有样学样的负罪感。
「容王,你还记得你当初求母后赐婚说的话吗?」我问他,「王妃若真不想嫁你,你央求母妃的那段时间,她家里就把她出嫁了,怎会留到赐婚的时候。」
容王一脸茫然。
容王妃笑着对我说,「娘娘不要想点醒他,他就是个糊涂虫,以为我心里有别人呢。」
「我心里要是有别人我能和他生三个孩子?我也是读列女传长大的,难道不知心贞二字?」
「偏偏他,我的枕边人,在心里臆测我,猜疑我,天天想着我红杏出墙,这样的日子我过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容王妃满脸泪痕。
容王不敢看她,「你都知道了。」他和王妃闹别扭的原因他没明说过,都是自己别扭自己生气。他知道这个原因不能说出口,说出口王妃不死也要死。
他明明气的要死还是舍不得王妃,但是王妃不领情。
「你们俩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索性说开,别让我这个旁听的着急。」我拍着扶手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场,什么误会不能说开?」
容王妃不愿意开口,容王又委屈上了,「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连此事都忍下不与外人说,是爱惜你性命,怎么你自个倒是要寻死了,难道是我冤枉了你,你比我还委屈?」
琼华在殿外请示,「柳妃过来给娘娘请安。」
「让她回去吧,本宫现下有事顾不上她。」
「柳妃非要进来,她身边还带着容王府的柳侧妃。」琼华禀告,柳妃一直往前,没有皇后指令,她们也不敢硬拦。
「好大的威风,她要见本宫本宫就必须见她?」我顺手扔出一个茶盏,「她若敢擅闯中宫,就拖下去打板子,不必来过问本宫,打死为止。」
琼华领命而去。
我看着容王和王妃惊诧的表情,坐下叹气,「我和陛下已经不同往日,若你们不能好好的,我到地下如何同母后交代?」
「娘娘。」容王妃跪倒在我腿边,泪水涟涟,「王爷误我,他在我面前夸崔行之的字好,我以为他喜欢,就央求哥哥牵线,求一幅字给王爷做生辰贺礼,王爷碰见我和崔行之在酒楼,就,就以为我和他有私情,回来后脾性大变,当着我的面和其他女人亲亲我我,羞辱折磨我。」
「我与王爷恩断情绝,娘娘做主,让我们分开吧。」
「明明是你早已心悦崔行之,和他街头相会,我才,我。」容王越说越结巴,他突然意识到,也许王妃说的才是真相,他是误会了。
「呸。」王妃狠唾一口,「不知哪来的畜生说一句你就信,当初要不是觉得你看中我只去同太后痴缠,并没有放出风声逼迫我,本性不坏,我才松口同意嫁你。」
「早知今日,我宁愿落发当姑子,也不愿意再嫁你。」
容王委顿在地,泪流满面,王妃诗书画棋样样精通,他是样样不沾边,每日同王妃说的只有吃喝玩乐,看王妃和闺阁好友吟诗作对,那么快活自在,他就想如果自己懂一点,王妃是不是就能每日都这么快活。
但是他不学无术惯了,不会就是不会,思来想去就成了心病,觉得王妃嫁给他不幸福,若是嫁个大才子肯定琴瑟和鸣,旁人一说王妃心悦崔行之,他就信了,在王妃面前提崔行之试探,最后碰见王妃和崔行之在酒楼见面。
尘埃落定,他反而心痛死了。
容王抱着王妃的腰大哭,说自己错了,让王妃原谅他,我对王妃笑,「他是个傻的,但是他爱你的心是真的,你就受累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是运气好。前有太后娘娘眷顾,现在有皇后娘娘偏帮。」王妃本来打定主意要以身死让这个蠢货后悔,但是皇后罕见的示弱让她心颤。
柳妃会带着侧妃来请安,肯定知道皇后把他们都叫进宫,怕他们在皇后的说和下和好,这样柳侧妃就没有用武之地。而柳妃不顾宫人阻拦也要求见皇后的底气从何而来,只能是陛下的宠爱。
原来这对天下夫妻标杆的帝后,感情早有裂缝,皇后强撑着不让任何人知道,但是为了让她开口,却袒露心迹。
她何德何能。
5
柳侧妃听说王爷和王妃前后脚都进了宫,觉得不对劲,连忙拿了牌子进宫见柳妃,柳侧妃只听说容王和王妃离心,就眼巴巴进王府想捡个漏,等到了王府她越看越不对劲。
容王是和王妃生气,但是王妃吃穿用度一应不减,王府上下依旧听王妃的,王爷每日歌舞喧嚣,美人作伴,更像是故意,想让王妃去哄他。
好在王妃自有傲气,偏偏不如王爷的意,而且看她日渐消瘦,怕是心无活意。
「可不能让她想通了。」柳侧妃对姐姐说,「她死了王爷肯定后悔难过,身子一落千丈,也不会再娶王妃,到时候我这个侧妃就是王府实际的主子,余下两个孩子还小,我拢在身边仔细教养,保管只叫我娘,不认那个早死鬼。」
世子年岁稍大,恐怕不好糊弄,但是没了娘,爹也不上心,一场小风寒就能没了命,这很正常。
男女困与情爱就是傻瓜笨蛋,她想的实际,什么情啊爱啊都比不上手握的权柄地位。皇后若是肯软下身子争宠,哪里会有柳妃现在这样的风光。
柳妃带柳侧妃去未央宫请安,皇后脾气和软,往日里什么时候来她都会见,哪怕是敷衍几句,不会让人难堪。
所以被拦下后,柳妃不以为意的继续向前,「我就是想娘娘了,一定要给娘娘请安才好。」
等到琼华再出来说有擅闯中宫者,杖毙,这难得强硬的态度让她有一刻畏缩,讪讪离去后,柳侧妃阴阳怪气,「都说皇后娘娘菩萨一样的人物,原来也是佛口毒心,轻轻松松就说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