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健身房私教,我知道就是因为我长得帅、身材好,我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爱情。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玫瑰下藏着这么扎人的刺,我被潜藏的枪炮轰击得灰飞烟灭。
2017 年夏天,我贱卖了劳力士的手表、爱马仕的钱包和 H logo 皮带,半扔半送了一柜子的纪梵希、Kenzo、Off-white、三宅一生衣物,离开了打拼了五年的杭州。
我不想再留在这个城市、不想再看到那些过往。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日本女人的脸,她坐在监狱里,冲我露出温柔的、哀求的微笑。
掘金之地
做私教的理由很简单,挣钱。
体院毕业后,我宅家打了两个月游戏,在朋友推荐下,进入一家健身房。听学长学姐说,「科班出身」的私教在业内非常吃香,练上两年,月入三五万轻轻松松。
我们健身房的教练,基本上分成三种:
一种是无所事事型,通常是「萌新」,一方面脸皮薄,不好意思招揽顾客,另一方面,他们往往在外头培训两个月就上岗,不敢出手;
一种是四处搭讪型,看见没人带的客户,就上去勾搭,一圈聊下来,总有几个愿意买课;
还有一种,修炼成了真「大神」,学员排班满满,一周七天无休,顾客里还有几个本地名流。
这几种教练的出路,自然各不相同,第一种,可能熬不过试用期就走人;第二种,凭着一张嘴,日子过得挺滋润;第三种,往往换去更高级的健身房,或者自己开工作室。
我自认为有「大神」的底子,但总得先熬过「萌新」的历练。
比我大 5 岁的老张,被喻为「余杭吴彦祖」,在第二种门路上颇有经验,看我初来乍到啥也不懂,他热心地传授我独门秘诀:
「你就专捡女顾客下手,看着身材一般的、动作不太标准的,上去给指导动作,人家通常不会太拒绝,尤其咱这种帅哥。」
老张给我的定位是「体校吴亦凡」,他冲我挤挤眼睛,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
——「二十出头的姑娘最好哄,随便说几个专业的词儿,就听得一愣一愣的。」
——「体测仪也别忘了用,到时候你对着数据,告诉她体脂过高。现在的姑娘多半有点骨盆前倾、O 型腿、高低肩、富贵包之类的,不严重你也给人往严重了说,她们立刻就焦虑得不得了!上次有个人测完就办康复课,那可比私教课还要贵上几百。」老张孜孜不倦向我传授秘诀。
在老张的指点下,我很快开出几单私教订单,请他吃了牛排答谢。当然,我自认比老张良心些,毕竟专业院校出身。我们底薪极低,收入全靠提成,我埋头做事,老客带新客,帮我熬过了工作初期的窘迫。
特殊客人
私教,贵就贵在一个「私」字,每个人身体状况不同,定制的方案自然也不同。
我的客户里,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看着瘦小,上重量却毫不费力,马甲线蜜桃臀是基本目标。
她们严格按照食谱进食,连鸡胸肉都只吃水煮。十次健身,九次会喊我拍照或自拍,朋友圈也时不时要晒出健身照。
遇上这种客人,我要劝人家先囤几罐蛋白粉,干瘪枯瘦的底子,很难练出曼妙的曲线。
也有四五十岁的肥胖大叔,几个动作下来就气喘吁吁。他们核心力量太差,只能先从徒手动作练起。即使如此,依然练三下歇两下,我看着都受罪。
这种类型的客户也分几种,一种老说没时间,告诉我应酬实在推不掉;另一种高度自律,这种多半是刚刚拿到体检报告,或者有了外遇,老房子着火,需要「装修」赶工一把。
要说最柔软又最坚强的客户,当属孕妇。有些人大着肚子,马甲线依然在线。她们每次都认真做到位,训练频率也很规律,一课不落。
这种顾客,还经常邀请我上门服务,当然,要价也更高。不过,人家才不在意这点小钱,我一边扶着她们在印着大牌 logo 的健身垫上拉伸,一边偷瞄郊区别墅里那尊红木沙发,看着土,但估计能顶我一年收入。
还有一类客户比较特殊,少妇少女居多,平时看着挺闲的,有些人工作日也常常来健身房。每次见面,化着全妆,艳色的健身 bra 勾勒出深 V,嗲嗲地喊着「教练~」。
除了上课,她们平时也常常在微信上找我聊,怎么吃、怎么练、来大姨妈了怎么办。一来二去熟起来,反倒来得少了。一般我示范动作,需要触碰女客户的身体时,都会口头问一句,而这种客人,彼此心照不宣。
老张在这方面轻车熟路。有时候,客人散了,老张一边撸铁,一边分享他和学员的故事:先前有个女白领在他这儿训练,两人住在同一街区,常常一起下班回家,一开始老张送到小区门口,后来是单元楼下,再后来是大门前,「再后来,你懂的」。
这样的客人,老张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吴彦祖」不是白叫的,他顶着一张英俊的脸,加上常年健身,练就一身结实饱满的肌肉,深受女客户喜爱。用他自己的话说,「谁吃亏还不一定」。
他建了一个微信群,里面除了他一个男的,剩下 176 位都是女学员。靠着「爱的供养」,老张日子越发滋润,很快就开上保时捷,换了市区的大房子,惹得我们不少同事心痒痒。
我承认,我也是。
「机遇」
晴子是拿着健身房的传单找上来的,上面还印着我的帅照。她就在我们健身房附近工作,因为体型微胖,正想请一位教练。
晴子个头小巧,皮肤白皙,说话声音软软甜甜的,一激动就爱鞠躬——她是个日本人,全名铃木晴子。
我给晴子做了例行测试。她中文生硬,大多时候靠微笑来表示。即使小脸憋得通红,也把平板支撑坚持到最后一秒。上完体验课,我替她放松全身,她擦擦汗,笑着对我说,斜斜(谢谢)。
不久后,晴子创下我们健身房买课的记录——一口气买了我的 100 节课,三万多元的学费一次交清。
她一周来健身房三四次,推门时,手指头勾着的车钥匙闪闪发亮,有玛莎拉蒂、保时捷,也有雷克萨斯。
她健身虽勤奋,效果却很一般。健身也看天赋,也许碍于语言鸿沟,晴子属于悟性不怎么样的那种。每回我问她,「这个位置的肌肉有感觉吗?」,晴子总是一脸尴尬地回我:「没感觉,是哪一块位置?」她示意我用手指出来,我不得不用手指戳着,指给她发力的位置,她才能够使上劲。
老张用手肘推推我,调侃:「这日本女人,铁定瞧上你了。」
晴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用老张的话说,「来者不拒,何尝不是一种绅士风度?」更何况看起来,晴子那么有钱。
健身房对面,有一家高档写字楼,里面有个日语培训机构,晴子说是她家开的。
没多久,我们就约吃饭约演出,人均 2 千以上、需要预约的怀石料理,是我们最常去的馆子,毕竟晴子对家乡食物尤其挑剔。她抿一口蓝鳍金枪鱼大腹,皱皱眉,却对跪在她对面服务的同胞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ありがとう(谢谢)」。
老张挑破窗户纸后,我和晴子没多久就在一起了,我搬去了晴子家的别墅。虽然远,但偏居景区深处,环境清幽,还配备私人管家。晴子说,她远在日本的爸爸开船厂,妈妈开医院,这里和她家的一所住处很像。
晴子分给我一辆玛莎拉蒂,每天载她一起上下班。不过,晴子也不怎么上班,毕竟培训班是她自家产业。健身房的女同事跟我说,常在写字楼的星巴克看见晴子,喝着咖啡刷手机。
晴子为人温柔,聚会后总是不声不响地去买单,我们喝得再醉都毫无抱怨,深得我朋友的喜欢。
一次,不知道是谁告诉晴子,我在健身房里和女顾客多调笑了两句,晴子气了整整一星期,顺势回了她的日本老家,没和我联系。
她总是疑神疑鬼的,我不知道该怎样给她安全感。她的爱,有时让我喘不过气来,甚至我去产妇家里帮人做腹直肌训练,她都能吃醋一整天。
也许是日本人的国民性格,有时她看到花落下,就会悲伤地问我:「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记得我吗?」
但哄人不是我强项,和文化背景不同的晴子交流,更让我力不从心。多数时候,我宁愿在下班后一个人去酒吧坐会儿。
「你喜欢她吗?」老张问我。
我闷了一口年份香槟,不知道怎么回答。晴子虽然不漂亮,但对我真心实意的好,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我就算对她爱得不至于死去活来,但我总不能和人民币过不去。
但我愉快吗?我不喜欢手机里十几条消息几十个电话,逼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有很多次,晴子希望我不要再带学员,或者女学员,这也让我感到不可理喻。
与此同时,我的事业也遭遇低谷。在互联网健身房的冲击下,我们健身房的业务一天不如一天,黑心老板一头疯狂送课揽客,一头开始克扣我们的底薪提成。私下里,我们忧心忡忡,担心老板会不会卷一波会员费,然后自己跑路。
我开始物色跳槽,几个兄弟也寻思着,要不要自己开间工作室,又担心成本太高入不敷出;我想跳去互联网型的健身房,又担心收入没有保障。
晴子发现我郁郁寡欢,睡前,她给我按摩完,靠在我怀里,问我:「亲爱的,你好像不太开心?」
在晴子的追问下,我告诉她我们的困境,她并没有说什么。
两周后,她把我领到 CBD 的一处空场地,四白落地,足足 600 平方米。她说:「亲爱的,这里我给你买下来了,我支持你去完成你的理想。」
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与感动,把晴子紧紧抱在了怀里:「你对我真好。」
「那当然了,」晴子说,「我爱你,而且,我们有孩子了。」
婚礼
那个晚上,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老张看出了我的犹豫。「矫情,」他狠狠批我,「和富婆扯证,能亏了你?」
「我都采取安全措施了,怎么就那么倒霉让她怀上了呢!晴子还是日本户口,结婚手续麻烦得很,她催我先办婚礼。」我和老张和盘托出。
「办呗,还能骗你咋滴。」老张不屑地说,「再说了,你现在分手,健身房还要不要了。」他又爆了一句粗口,「妈的,还是你这小子有福气。」
我把晴子带回老家见父母,我爸妈对这个温婉的儿媳妇很满意。晴子嘴甜又孝顺,深得长辈欢心。得知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我爸妈更是喜不自禁,欣然应允我们的婚事。
我也想和晴子回日本老家,拜会我的老丈人。晴子吞吞吐吐,好半晌才跟我说,其实,她是私生女,爸爸一定不支持她找一个中国人,会断了她的经济来源,「所以,还是等我们稳定下来再去拜会他比较好。」
我心底闪过一丝狐疑,晴子又马上说,希望我们以后有套婚房。
于是,她带我一起去看房。她看中了桥西版块一套成熟的社区,定金和首付都是晴子出钱,合同却是以我的名义签的。她和我约定,到时候房本如果先于结婚证下来,就只写我的名字。
我爸妈看晴子又买房、又替我开健身房,反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东拼西凑弄了彩礼礼金,林林总总花了有小二十万。我妈把祖传的翡翠镯子摘下来,牵过晴子的手,郑重戴到她的手腕上。
我的最后一个单身夜,健身房的好哥儿们集体递交辞呈来庆祝。我们原来的老板,气得鼻歪眼斜,让我们笑了一晚上。
「兄弟我马上结婚了,工作室马上开张了,带大家一起发财!」我举起酒杯,朋友欢呼着把香槟淋了我们一身。
婚礼定在香格里拉。我的同事、朋友都来了。倒是晴子,说她的朋友都在日本,家人也不方便出席。好在,我们健身房的女同事们和她关系要好,来当了她的伴娘。
我在草地上牵起晴子的手,为她戴上婚戒,许诺「我愿意」。年仅 27 岁的我,忽然成为了一名丈夫、一名准父亲,安定富有的日子,在一旁鞠躬迎接我。宴席人虽不多,但欢声笑语,菜肴精美。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美得像一场梦。
婚后的日子没有太大变化。晴子照样每天给我发无数消息,依然经常哭着催我回家,说不喜欢一个人在大房子里,我嫌烦,更不想回家。健身房的女同事和晴子要好,经常来我家陪着晴子,她告诉我,晴子经常哭,说自己压力好大。
我害怕她是孕期抑郁,想带她去高端妇产医院建档检查,她每次都推脱了。
不过,我越是冷淡,晴子倒越舍得给我花钱,不久,她又许诺给我添一辆特斯拉玩玩,只是这一次,迟迟没有到位。
闲极无聊,我就捯饬健身房,大家想到一个好主意,开张前可以先做预售,低价导流。地板还没开始铺,已经入账十万会员费。我是讲良心的,于是把钱悉数转到晴子的账户,和老张等几个同事忙前忙后,乐此不疲。
我又找回了干劲,亲自到大马路上当地推发传单。不想,传单还没发出一半,我就接到了老张的电话。
他说,带人去健身房准备搞装修,偶遇写字楼的保安,保安拦住他们不让进,说是「租金尾款还没交」,老张不相信,于是打电话给我:「哥儿们你家产权证拿出来给他瞅瞅,丫的说我们没交钱。」我听见保安在对面反驳:「就交过 2000 块,还能有假。」「他们怎么办事的?我晚上回去问问晴子!」我没心情回复,直接挂断了。
那天晚上,我累得精疲力尽,打开手机就看到了晴子的微信。没有催促,那天她格外温柔,只发了三个字:我爱你。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窝心,回复她:亲爱的,我马上回家。
然而我刚一进门,两个警察就拦住了我。
败局
铃木晴子,本名叫林晴,她根本不是什么日本人,只是一个大学学了日语的中国人。
倒是她老公,经常去日本做生意,有时候一出差就是好几个月——她一直推脱不和我领证,都是因为,她已经结过婚了。
而晴子被抓,是培训机构的学生家长举报了她。
她每天衣着光鲜,出入高级场合,所有人都以为她家境优渥。因而,当她提出和家长借几万块应急周转生意,并承诺高利息时,没有人怀疑。
但几个家长私下一聊,才发现她把认识的人都借了个遍,借出去的钱,都有去无回。有家长心中起疑,就向机构举报了她。
机构负责人一核对,想起曾经有些算不平的账,当时没人怀疑到有钱人晴子头上过,细查之下,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晴子。疑点重重之下,机构负责人报了警。
警方把她查了个底朝天。晴子在杭州没有车、没有房,她的几处房产、给我随便开的玛莎拉蒂,全都是租来的。只有一辆雷克萨斯的中端车是她自己的,但几个月前就被抵押了。
那个日语培训机构,当然不是晴子的家产,她只是在里面挂职的老师——机构办公室近在咫尺,我竟然从没想过去看一看。她的日本财阀家族背景和憋屈的私生女身份,更是无稽之谈。
晴子「结婚」后,很少再给我买贵重东西,承诺要换的车也换不出来,都是因为山穷水尽了。
我转给她的十多万元会员费,也不知道被她花到哪里——可能是那些我曾短暂占用过的豪宅与豪车的租金。
警察告诉我,她同时还向银行贷款了不少钱,和好几家高利贷都有牵扯。她把身边所有能快速来钱的渠道都掏空了,补缀在她纸壳一样的生活上。
过去一段时间,我经历的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原来是她苦心经营的一场海市蜃楼。
最让我愤怒的是,她根本没有怀孕。这只是她逼我结婚的圈套,所以才一直推脱不肯去医院。
我和我身边的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恍如一出狗血的电视剧。但这件事情又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眼前。
我感到被人狠狠戏弄了,出离愤怒,又震惊、不解、难过。我想知道警察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这么做,但晴子不肯说。如果不是出于必要的取证,我想她可能都不愿意见我。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在监狱里冲我微笑了一下,一如既往地温柔、又充满哀求。
有时候我打开手机,翻着我们的聊天记录,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消息就停留在最后两条:
——我爱你。
——亲爱的,我马上回家。
大梦
家里是住不了了,好在属于我个人的物品不至于被查封,我收拾了我的东西搬到朋友家去。
健身房梦想也泡汤,一夜之间,跟着我出来的同事们全都被迫失业了。这两年健身房不景气,一下子都不容易找到好去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好在互联网健身房还在扩招,时间也自由,有好几个朋友去了一个初创型互联网健身机构,收入却比之前下滑了一点。
老张手头有些积蓄,索性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月,后来听朋友说,他老实了不少,和女顾客调情都没热情了。
这件事人人都当故事听,很快在杭州的健身圈子里传开。出来混要脸,我在这里待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老家避避风头。
临走前,我把晴子送我的奢侈品能卖的卖、该扔的都扔了。每一件昂贵的西装、精致的皮带、限量版的球鞋,都标价出曾经我幻想的人生巅峰、光鲜生活。现在一件件都像火辣的耳光,甩在我脸上。
原来命运的所有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码。
当我微笑迎接晴子那张圆润的、敦厚的笑脸时,我此生最大的敌人,已亮出森森的獠牙。
我还是把我们一起拍的结婚照带出来了,藏在老家床头柜抽屉的最底层。画面定格了或多或少、亦真亦幻的温情。我回忆起过去发生的琐碎小事,想起很多细节,虚幻得就像一场梦境。
以前我总觉得晴子神经兮兮的。她总是卑微、哀求、脆弱,时常同我哭闹,歇斯底里完又问我:「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记得我吗?」我总是觉得这样的问题傻,不想搭理。
如今回看,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敢忘记。
林晴,你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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