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无长喜

柳长青垂眸:「又不是我的阿喜,与我何关。」

长沙王还要再骂,父亲却盯着我半晌:「阿喜,我知你不待见阿韵,可长青与阿韵既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就不能让阿韵受委屈。你也该懂事了。」

我看向樊子韵,眉头皱起来能夹死一只蚊子:「我可没有资格做先勇侯府嫡小姐的主母。」

柳长青拉着我的手可怜兮兮:「阿喜,你信我,不关我的事,我不想开牧场,推己及人,我也不会让你头上放马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柳长青的毒解了后,人也皮了不少,我俩心知肚明,那晚上樊子韵根本没有得手。

「父亲待如何?」

「你去求求皇后娘娘,你与阿韵做左右世子妃。」

你怕不是在想屁吃。

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但父亲显然是铁了心要樊子韵嫁进来了,甚至深居简出的太子妃都过问了此事。

我在纠结要不要放出柳长青不举不育的消息时,柳长青的人带来了消息。

父亲与端王开始大量打造兵器了。

这是要造反了。

这事儿牵扯太过,我的小命堪忧,我不再犹豫,决定对父亲出手了。

6.

太子妃经常到她曾经修行的庵堂上香小住,父亲每一回都恰巧在相近的时间段出城公办,说他们没有点故事,故事都不相信。

柳长青的人按照我的计划,在庵堂附近,父亲回程的必经路上结了草庐卖水果冰沙。

「大战」之后他必定也满身热汗,又因「偷~情」的刺激满心愉悦,毫不怀疑地吃了一大碗,还让人给庵堂里的太子妃也送去一碗。

父亲骑着大马满面春风回城时突然惊马,他被甩落在青石板上一时之间动弹不得,马蹄高高扬起,将他右侧盆骨与大腿踏了个稀巴烂,他惊惧非常,肝胆俱裂,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我倚靠在二楼包间面无表情地看着,说实在的,马蹄高扬,我只是在赌他祸害遗千年。

计划很顺利,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柳长青拉着我的手无声安慰我:「就算真死了也是罪有应得,阿喜别怕,你没有杀人。」

你看,柳长青自小聪慧,果真不假,他一眼就懂我在害怕什么。

我故作轻松:「唉~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事后一碗水果冰沙。」我亲自为父亲准备的最后一碗冰沙。

柳长青凑过来亲我的眼角:「嗯,没人能拒绝得了。」

我和柳长青破天荒地登了先勇侯府的门,太医来来回回跑了无数趟,父亲的伤情稳定下来,却因惊吓过度,失语了。

我垂着眼眸,下毒这种事,各凭手段罢了。

母亲红着眼安慰父亲,又是叫他安心休息,家里一切有她,又是说阿逸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事后她将我叫走,挥退了下人,有史以来第一次打了我,我擦掉嘴角的血,笑道:「夫人别气,气大伤身。」

母亲指着我骂道:「樊喜你能耐了!他是你父亲!你有再多的不满怨恨,你都不该动他!」

我看向母亲,她眼里分明没有半分心疼父亲的影子,只一片凌厉,我早前就说过,母亲之能,让人无法小瞧。

她猜到是我动的手脚并不奇怪,我依旧笑着:「那也总不能被动挨打吧。」

「我什么时候教导你被动挨打了!我从来教导你三思而后行!手脚可都处理干净了?」

我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干、干净了。」

回府之前我特想像个反派一样到他床边剖白心理过程,但我忍住了,毕竟反派说完例行台词就得领盒饭了,我还不想领盒饭。

于是我笑容满面地叮嘱他多注意身体,长命百岁,并十分贴心地告诉他,庵堂里的太子妃已经回宫了,和他一样,受了惊吓,失语了。

我从不逞一时之快,这一点算是得了母亲真传。

不久,端王起兵造反了,追随者众,圣君大怒,下令彻查不忠之臣,并派太子出京平乱。

长沙王好死不死,向端王提供了大量金银钱粮,被圣君打断了一条腿,一路撸成了庶人。

王府一时炸开了锅,平日里日子过得不那么富裕的妾室们卷了包袱,跑路之前还将长沙王好一顿数落挖苦,然后大摇大摆兜着仅剩的几个钱财就跑。

庶子庶女们也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昔日繁华的王府,如今萧条不已,与王府沾亲带故的家族亲友也都断了往来。

王妃将或真心或无奈留下来的人全部叫到花厅吃饭,七八个半大孩子吃得油光嘴滑。

这一个多月来王府事情不断,家产封地全都收归朝廷,部分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圣君仁慈,没有立刻收回府邸,但总也不能一直住在这儿。

可惜了母亲为我陪嫁的半个侯府,还没花出去万分之一,就被牵连得只剩一匣子首饰。

饭后,王妃沉默着将一众人的脸看了个遍,满脸膈应,却还是问他们是否要跟着她一起搬出去。

众人惊疑难定,面面相觑,我百无聊赖地挑拣盘子里的青菜,忽感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抬头去看,只见一青衣男子站起来说道:「长域就劳母亲多多费心了。」

我挑眉,认出来了,他鼻子上有疤,是那个被我揍了的弟弟。

有了他打头,其余人都犹犹豫豫点头跟去,王妃满脸吃了屎的表情,带着我们去了新买的院子。至于长沙王,据柳长青说,王妃将他送到新置办的庄子上颐养天年去了。

王府被抄,英国公府却还没倒,王妃自有人撑腰,带着一群半大孩子也能过得不错。

这个不错是相较普通人而言。

战事未平,民不聊生,但那都是京城之外的世界,京中依旧歌舞升平,盛世繁荣。

圣君宣召柳长青进宫,我在宫门口等了他一天,暮色沉沉,柳长青出现在高高长长的宫道尽头。

我将他身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他拉着我的手上了马车,将脸埋在我颈窝长长地叹了口气,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显得格外疲惫。

「圣君为难你了?」

「让我为平息这次战乱出个主意。」

「唉,肉食者谋之,我们每日为一日三餐操劳,哪有能力为这种大事做打算。」

柳长青侧头在我唇上亲了亲,道:「我也是这么回的,所以圣君将我关了起来,我实在想阿喜,一想到你一个人孤枕难眠,我就心疼,就随意出了个主意。」

确实挺随意的,太子平乱一年多才凯旋,还因此差点丢了性命,带伤将端王等人押送回京以显示皇权不容挑衅时,他的太子妃却在东宫养起了「太监」,天下皆知。

圣君让人将她沉了塘。

我将太子妃的事情告诉了父亲,他颤抖着手指着我的鼻子气红了眼,母亲在边上替他轻柔地拍背擦脸,依旧是端庄温柔的好妻子。

父亲浑身一震,目眦欲裂,母亲却仿若未见,自顾自地坐在旁边喝茶去了。

不久,父亲病重,上书请求嫡长子樊子逸承爵,樊子逸成了时下最年轻的文侯。

端王伏诛,柳长歌自请下堂,樊子逸只淡淡道:「你安生待着便是,侯府不会少了你吃喝。」

母亲也点头称樊子逸做得好:「你已求仁得仁,莫要再贪心,需知人生总归有缺憾,不是在情上就是在志向上。」

李礼大哭一场,远嫁江南,两人彻底走向陌路。

柳长青又入了一回宫,被送回来时双眸紧闭,污血从眼睛滴落在他圣洁的衣襟上,开出点点红梅。

我全身不住地颤抖,仿若被人捏住了脖子般窒息后的狂吸氧。

「柳长青……」我小声唤他,任我再如何压抑也忍不住哽咽。

柳长青费力地抬手推开那扶着他的宫人,仅这一个动作,他已虚得额头滴汗,我提裙朝他跑去,将他拉入怀里。

他笑着道:「阿喜别哭,我不疼的。」

「骗人……你嗓子比以前还哑。」肯定痛极了。

王妃等人闻讯而来,那宫人迅速道:「圣君有言,柳长青聪明太过、智多近妖,于江山社稷不利,故赐他生如长夜,愿大雍江山稳固,国泰民安。」

王妃冲上去打了他一顿,府中乱成一团,忙着叫大夫,忙着扶晕倒的王妃。

这一回没有抄家时那样哭喊哄乱,大家都强忍着眼泪不敢出声,我眼里只余柳长青紧闭的眼。

这双眼再不会笑意盎然地追逐我。

我跪在地上替柳长青把脉,他身上没有毒,可他的眼睛瞎了,是被生生戳瞎的,没有伤到眼皮。

恨意侵袭我的心头,柳长青却始终笑着说:「阿喜别怕,我不疼。」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描摹我脸上轮廓,我说:「柳长青,我疼。」

我说:「长青,这破烂王朝,咱们摧了它吧。」

他点头:「摧了。」

我和柳长青着手布局,他与柳长域彻夜长谈早出晚归,我则背着药篓子披星戴月穿越各个原始大森林,终于制成了味同食盐的毒药。

柳长青身体每况愈下,每天醒着的时辰越来越短,药石难医,我必须,在他沉睡之前,让圣君也尝尝生如长夜是什么感觉。

早春日出时分,我推着他去看春梅,用我贫瘠的语言向他描绘雪后红梅。

他突然问我:「阿喜,你说那位表妹她后来过得怎么样呢?」

「谁?」

柳长青叹了口气:「你果然没想起我。」他颇有些遗憾的语气把我弄得一愣,柳长青他,思想错乱了吗?

「真不甘心啊,阿喜……」

他又道:「嘉运二十五年秋,你在藏娇阁门口跟我说,那个表妹一看就是绿茶。」

「藏娇阁」三个字我不要太过熟悉,那是个达官显贵的「表妹收藏屋」,满足部分男人对「表妹」的幻想和遗憾。

当年父亲是那里的常客,我偷偷跟去见识过,有位大人的夫人满脸戾气地来寻晦气,甩了他一鞭子,脸都打烂了。

那位大人怀里的「表妹」立即惊呼一声,捧着他的脸泪落如珠,娇声哽咽:「表哥~她日日来寻你晦气,她不心疼你,妹妹心疼你,心都疼碎了……」

我闻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抓住我刚刚救下的小乞丐就道:「这种行为就做绿茶知道吗?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个鉴婊达人。」

小乞丐一言不发,防备地看着我。

我看向柳长青,他此时已经很瘦了,眼窝深陷,颧骨高挺,除了灰白的头发和那根红色的发带,他头上、脸上再没有别的颜色。

但那眉眼,确实有几分昔日的影子。

「原来你在这儿啊。」

「嗯,我没有被拍花子。」

我俯身亲吻他额头,呢喃:「真好。」

「阿喜,我怕是陪不了你太久了,本是打算好好陪你几年……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我会好好生活。」

嘉运四十年春梅迎雪绽放的时候,圣君身中奇毒,双眼眼珠溃烂,眼皮却与常人无异。

圣君禅位,太子却于登基之日暴毙,藩王围京,圣君派人接柳长青进宫,他命令柳长青献策退敌,柳长青面色不变:「立其中一位为新君,改朝换代。」

圣君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朝前一指:「柳……长青,你……你……」

我向前一步,替他将指偏的手指扶正,好心提醒:「圣君,长青在这边。

「圣君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报应到您这一双眼睛上了。」

他神色巨变,眼角流下恶心的脓水:「是你们!是你们两个贱人害我!来人……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柳长青轻笑,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圣君,只因你心中恐惧我,所以赐我毒药毁我身体,生剜我双眼使我永坠黑暗,只因你害怕我会夺位,既如此,那我还真就做了。」

「大雍,完了。」

圣君吐血而亡,柳长青如释重负,随之也一睡不醒。

樊子韵登门,人瘦堪比黄花,她看着我头上的白簪花羡慕道:「樊喜,我连为他守寡的权力都没有,母亲要将我嫁人了,你知道我嫁的人是谁吗?」

我眼皮都没有抬,能与他好好生活几年,谁愿意早早地为他守寡呢,我不知柳长青在宫里都遭受了什么,以至于他没了生的意愿。

她显然也没打算要我回答,自顾自道:「母亲说陈家养我有恩,将我嫁给了我那没有血缘的哥哥,那是个不可救药的无赖,我嫁过去,比死还不如。」

她突然癫狂道:「樊喜,明明我才是她亲生的,她为什么就能这样狠心!」

我微愣,樊子韵至今还以为自己是父亲与母亲的嫡出,看来母亲并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我抬眼,看她满脸不甘、心想不通的困惑模样,心底却总算平衡了,困惑就对了,谁还不是带着满腹疑惑在这世间孤独行止呢。

「慢走不送。」

京城纷乱一阵又平息下来,围城的藩王共同推举柳长域上位,这都是柳长青在背后做的努力。

柳长域离开府中前往皇宫前来探望我,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是柳长青留给我的和离书,我平静地接过。

「他还是舍不得我,该给我休书才对。」

毕竟和离是两个人的意愿,他知我不会同意的。

柳长域有些哀伤地看着我:「嫂嫂……节哀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我笑笑,人该往前看,可心总爱回顾从前,我日日要翻看小辛记录的「起居录」。

「嘉运三十五年冬,长沙王世子为世子妃写诗。」

「嘉运三十六年春,长沙王世子妃为世子绣制荷包。」

「嘉运三十七年夏,柳长青为其妻描眉。」

「嘉运三十八冬,樊喜为夫君束发。」

作者: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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