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他的一句话,把我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我和周弘臻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春日。
天气很好,白鹿书院山下成片的油菜花开得热烈。
蝴蝶翻飞,煞是美丽。
因为我上课打了个瞌睡,被夫子罚下山挑水,书院的小黄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身后,到了油菜花地,小黄开心地去扑蝴蝶,那傻样直接把我逗乐了。
本来被夫子罚了心情不美丽,现在看狗都如此开心,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我立刻把水桶放一边,和小黄一起扑起了蝴蝶……扑蝴蝶真的很快乐……
结果我扑得太兴起,没注意脚下, 一脚踩空,跌落到了梯田形状的下面一块地里。
幸好土地柔软,我也没受伤,就是摔得有点狼狈。
小黄看着我汪汪叫,似乎在嘲笑我。
我没好气道:「都怪你这只傻狗!不是你非要扑蝴蝶,我能摔下来吗?」
小黄冲我叫得更欢,还围着自己的尾巴疯狂打转,然后……华丽丽的按照我的路线滚了下来,压在我身上……
「哎哟!你这傻狗!以后叫你傻小黄好了!」我气呼呼地说。
「噗!」上面一个锦衣公子看着我们笑出了声音。
我自觉丢脸,他问路时,我便特意指了一条相反的路。
让他多绕路了半个时辰。
这便是我和周弘臻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他看我总是阴恻恻的,又觉得我在他哥哥身边,常常引得他哥哥玩物丧志,因此更加对我没有好脸色。
过了这么多年,周弘祎坐上了皇位,自然不可能像当年那么亲近。
萧景之成了名震大周的大将军,而我……和他再也回不到当年的年少情深。
想不到的是,当年他是最看不惯我的周弘臻,竟然成了离我最近的人,也是帮助我最多的人。
命运,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45.
我笑了下,说:「当年你这么讨厌我,是不是就是因为我第一次骗了你?」
想着那时候的年少天真,无忧无虑,我不禁露出了无限怀恋的神色。
周弘臻眉眼弯弯,笑意从他眼里慢慢渗漏出来,道:「我哪是那么小气的人。」
「?」
我还想问,一只黑不溜秋的小手掀开马车帘子,露出麟儿那张花猫一般的脸。
他稚气的声音,恭敬地对我道:「娘亲,孩儿今日要宴请宾客,还请娘亲为我置办一桌酒席。」
是要强行长大的样子。
「哦?」我起身下车,问道:「你要宴请何人?可有人数?」
在麟儿身后,站着十来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有的大点,有的小点,都睁着天真无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眼中有期待。
「就是这么多人。12 个。」他又强调,「都是我的兄弟。」
「好的,娘亲这就去准备。可有别的特别想想吃的?」我很好说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我提出这种要求。
麟儿的花猫脸看起来红扑扑的,他道:「就……把我爱吃的,都来一份吧。」
采月噗嗤笑了一声:「少爷,你爱吃的还真的有点多呢!一桌可能摆不下。」
「采月姑姑!」麟儿有点恼了,不过还是正经的大人模样,对我行了一礼,「多谢娘亲,孩儿先带众兄弟去师父那里请安,再回家吃席。」
十来个小孩浩浩荡荡地走了,其中有几个围着麟儿道:「萧天麟,你行啊,居然没被你娘打屁股!上次我这么和我娘说话,她二话不说,抄起一根竹条,就问我作业写完没!我屁股现在都痛。」
另外几个小孩附和了起来。
麟儿强忍得意,正经道:「我娘从不打我,因为——我是个大人!」
这句话再次令那群小不点,对他更加肃然起敬。
周弘臻下了车,站在我旁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道:「原来倒是拘着他了。」
「幸好拘着了,不然现在能翻天。」我有点没好气道,「周公子,他现在要去给你请安了,你还不快回去?」
周弘臻:「自然。少不得还得向我这个师父,介绍介绍他的兄弟们。」
说着,我俩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46.
麟儿生日那天,他的兄弟们自然又来府里大吃大喝了一顿。
他们在麟儿的院子里吃吃喝喝。
我和外公还有周弘臻在饭厅吃饭。
中途,丫鬟犹犹豫豫地过来,对我道:「小姐,小少爷问,问……能不能给他们上一坛子酒……」
我:「你告诉他,要是敢喝酒,罚禁闭三天。」
「是!」丫鬟松了口气,赶紧跑了。
外公对我和周弘臻道:「天麟马上就到 6 岁了,我看王爷公务也繁忙,不如将他送到书院去,也好学学规矩。」
外公已经知道了周弘臻是王爷。
周弘臻现在在监督河道的疏通和筑堤坝,防止夏季洪水泛滥,这项工程颇费工夫。
有时麟儿在他那边玩到晚了,我去接人,总是看到他正在案头,翻看旧籍,旁边垒着高高的书籍。
麟儿则有时趴在榻边睡得正香,有时也拿着书本,小大人似的端正坐着阅读。
周弘臻道:「我也正有此意,而且,」说着,他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道:「我不日将前往扬州监督河道的施工我,可能得离开好长一段时间。」
我心里猛地涌起一阵失落。
不过又立刻被我压了下去。
下午,周弘臻的老管家叫我过去,说他有事找我。
我过去的时候,下人正在收拾行李。
他在书房,往箱子里装着书。
见我进来,他指着旁边两个侍卫道:「他们两人武功高强,留下来保护你和麟儿。」
我点点头。
坐在那里看着他收拾。
我心里猛然涌起强烈的不舍。
47.
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见到他。
有时,是早上出门时,他的马车刚好经过,他会撩起窗帘,对我说好早。
或者傍晚回家,他的车马刚好到了门口,我总是能侧头看到他,他也安静地看着我。
然后我们互相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各自回府。
有时是他忙完了来铺子里,和我结伴回府。
要是早上和晚上都没见到他,就是他忙得脚不沾地,天蒙蒙亮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麟儿照例是每日去请安的,如果周弘臻回来得太晚,麟儿等着睡着了,我又要去接回来,总是能看到他。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你去多久呀?」我轻轻地问。
「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
他抬起头,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他脸上,有种温柔的感觉。
他现在很少冷着脸,不像高高在上的王爷,倒像是一介书生。
他盯着我看。
我不自在地瞥开眼睛,看着桌上的釉色茶杯。
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屋内就剩我们两个人。
他靠我很近,我往后靠了一点,他停住脚步。
「怎么一副像是小狗被抛弃的表情?」
他轻声问。
我突然有些慌张,好像少女的窘迫感瞬间击中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师父!」
麟儿的叫声把我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我赶忙往旁边躲了下。
周弘臻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就把麟儿抱起,举高,道:「6 岁了,重了不少!」
麟儿得意地拍拍肚皮,问:「师父,外公说你要去扬州?那带麟儿和娘亲一起去吗?」
这傻小子,周弘臻要是去哪里都带着我们,那我们成什么了?
「师父,你带我去吧,麟儿可以给你磨墨,可以陪你吃饭、喝茶……」
他抱着麟儿,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娘亲同意去,那你就去。」
因为他这句话,麟儿一直到睡觉前,都在求我。
我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叹了口气。
采月低声道:「既然小姐舍不得王爷,为何不跟着去扬州,反正老爷在扬州的铺子,也该去查账了。」
我笑看了她一眼,道:「是你舍不得赵瑞吧。」
赵瑞是周弘臻身边的一个侍卫,采月整日往王府跑,变着花样给人送吃的、喝的、穿的,每次脸上都跟抹了一斤蜜一样甜。
采月红了脸,娇嗔一声:「小姐惯会打趣我!」
48.
周弘臻走了半个月。
傍晚,我下了马车,跨过门槛时,我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侧头看向旁边。
夕阳西下,杨柳依依。
「小姐,怎么了?」采月问道。
我摇摇头。
其实,我只是突然想,以往或许这个时候,能见周弘臻一面。
今天,如果也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见一面而已。
49.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竟然回到了白鹿书院,我们正在偷着喝酒。
那时我 15 岁,周弘臻两兄弟要回京了,外公不同意我去京城。
临别前,我们大醉了一场。
后来我真的醉了,整个天地都在我眼前旋转。
萧景之送我回房,我晕得厉害,但是意识却还有。
我迷糊地躺在床上,感觉睡着了,又有人隔着蚊帐站在我床边,过了半晌,他坐了下来,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细腻,手掌心有薄茧。
不是萧景之的手。
「我要走了。」他说,我心里一惊,察觉是在做梦。
「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母妃早就去世,我也没有妻儿,即使失败了,我也无牵无挂……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
在梦里,我心想,这是什么梦啊,怎么这么真实啊, 我居然还梦到了周弘臻!
他可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啊。
「你整天没心没肺的样子,真的很令人不爽!」他有些恶狠狠地说,「好像别人活得那么辛苦,就是个笑话一样。」
可能觉得隔着床帘说话不方便,他掀开床帘,然后看着我,我也迷蒙着眼睛看着他。
他一时被吓了一跳。
「你醒了?」
「你怎么……来我梦里了,周弘臻?」
「梦?」
「对啊,不是梦,难道你还真的出现在我房间吗?小心我揍你!」想了想,我又委屈道:「可惜,我打不过你。为什么,练剑的时候,你不能让我呢?」
50.
他失笑片刻,捏了捏我的脸。
我不满地看着他:「你在梦里还是一样讨厌。」
「我早就想捏你了。每次你做错事,就这么一副无辜的表情,下次又接着犯,我就想捏你的脸。」
我抓住他的手,握在手里:「你的手好舒服。」
我仿佛找到了玩具,细细抚摸、把玩他的手,指节白皙、修长,比我的手大了一倍。
「还是那么傻。」他看着我,眼里好像有无尽的悲伤:「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的是我?」
我看着他。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对我道:「我这一去,不知凶吉,有些话,如果我现在不说,恐怕只能永远深埋在心底了……林婉瑶……」
自从知道我的真名后,他总是叫我全名。
只有他一个人会叫我全名。
我原来觉得他和我生疏。
现在觉得他这么叫我,竟然有种别人没有的温柔在。
「我喜欢你……」他认真地看着我:「你就当这是一个梦。在梦里,我不想压抑我自己。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是女孩儿,看起来娇娇嫩嫩的,傻乎乎的。只可惜……你已经遇到了别人。」
他仿佛很悲伤,我虽然觉得他是个讨厌鬼,整日只知道板着个脸。
但他实实在在也是个好人,有一次我们几个单枪匹马去会山上的土匪头子,他甚至能不顾自己安危帮我挡箭。
我摇了摇他的手,道:「你别伤心。」
他盯着我问:「如果没有萧景之,你会喜欢我吗?」
我脑袋是一片糨糊,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傻傻的看着他。
我们对视了半天,他的眼睛是桃花眼,因为喝了酒,氤氲着一抹水色,看起来潋滟艳丽。
「你长得好好看。」
「你喜欢吗?」
「不知道。」
他似乎是很失望。
为了让美人开心,于是我道:「如果我喜欢,你就开心了?」
他嗯了一声。
我说:「那我喜欢。你开心点儿。」
他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笑过。
仿佛春花盛开,恍惚了人间光景。
我也跟着他笑了一下。
「如果没有萧景之,我就娶你。或者,如果你不嫁他了,我就娶你。」
我说:「好。」
51.
早上醒来时,我坐在床上发呆。
遗忘在角落里的回忆,突然席卷而来。
醉酒那天的事,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当时我醒来以后,总觉得不可思议,便想着是酒后的幻觉,还为自己自作多情,臆想了周弘臻喜欢我而羞愧不已。
更——怕被萧景之知道。
后来我说服了外公,跟着他们一起回京城,也躲着周弘臻。
而他,也不曾对我有什么好脸色。
至此,我更加相信,那只是梦。
后来,我和萧景之准备成婚前几日,周弘臻又大醉着半夜翻进了我房里。
我当时吓得要死,他已经醉得厉害。
我不敢叫人,不然我和他的名声就毁了。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腕,问我有多喜欢萧景之。
说实话,我差点以为他对萧景之断袖情深了。
所以我很凶地说:「你不会也喜欢他吧?我告诉你,他可是我的!」
他眼睛里布满了血红色,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身上混杂着酒气和他本来的香气,我一时间只觉得脸绯红,呼吸也不稳,色厉内荏地问:「你到底想干吗啊?我都要成婚了,还让我不得安生?再讨厌我,也用不着这样吧?」
「说你蠢,你还真的蠢。」他轻声道:「你看看你奶凶奶凶的样子,去了将军府,还不被欺负死?」
「哼。」我知道不能和醉鬼讲道理,还是颇为不满:「谁敢欺负我?姑奶奶把她揍趴下!」
他笑得胸腔振动,又站立不稳,竟然躬着身体,脑袋靠在了我肩膀上。
52.
他嘲笑我道:「连被山长的女儿欺负,你都只能偷偷藏起来抹眼泪……你也就有点本事欺负我。」
我一边用力想要撑住他,一边急了:「胡说!山长的女儿又没有恶意,而且她又不会武功,我要是打她,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抬眼看我,眼睛里水光闪动,眼角眉梢泛着艳丽的红。
「以后你被欺负了,就来找我,我帮你打他们,我不做英雄好汉。」他轻声说,眼里有万分不舍。
我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其实我心里还是感动的,我和他认识两年,同生共死的交情了。他看着人冷,嘴巴毒,其实什么事找他,他都会立刻帮我解决。
我们一起坐在我床边的脚踏前。
他低声对我说,他和周弘祎小时候从小死了母妃,是如何爹不疼,娘不爱,领养他们的德妃娘娘是如何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又讲了很多心酸和隐忍。
我被他勾起了心事,也哭着和他说我爹的薄幸,我娘的去世,姨娘的苛待……还有我对嫁进萧家的担忧和恐惧。
我第一次感觉我们是真的朋友。
我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哭得仿佛受到了全世界的委屈。
末了,他擦了擦眼泪,又给我擦眼泪,低声说:「别哭,以后不会有人能欺负你。」
我也给带着哭腔说:「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我哭得脑袋有点晕,靠着床沿什么时候睡着也不知道,只记得他后来又说,这辈子都活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其实很想宝马佩剑,快意江湖……
53.
「小姐!不好了!」采月急急忙忙推门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王爷出事了!」
「什么?」
我一边翻身起来,一边急急忙忙穿衣服。
采月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禀告的人说,王爷不知道怎么,掉进了一处很是湍急的水流中,被冲走了!」
我感觉耳朵嗡嗡地响。
大脑仿佛屏蔽了一切声音。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急忙和外公说了一声,我便带着人去了扬州。
麟儿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无声地掉眼泪,见我看着他,他抹了一把泪:「娘,你去吧,把师父带回来……」
我点点头。
周弘臻留下的侍卫被我留在了麟儿身边,王大和我骑快马赶去了扬州。
到了下午的时候,终于到了。
巡抚也已经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脸色发白,小心地和我解释情况。
周弘臻是昨天傍晚被水冲走的,他们正在一处悬崖底端建水车,需要人把百十斤重的树桩放在山涧最底部,固定住水车不被冲走。
周弘臻平时和工匠们一起干活,他武功又高,自然承担起了这项责任……
我看着湍急的水流,心里一阵绝望。
全部人,已经找了一天一夜,还是毫无收获。
河水湍急,即使是最擅长游泳的人,也未必能在这翻滚的水浪中全身而退。
从天黑,到天明,又到天黑。
我和王大带着一拨人,沿着河流而下,找了三天三夜,没有看到他的任何身影。
皇城里传来的加急圣旨仿佛像一道又一道催命符。
54.
到了第 5 天, 几乎所有人都绝望了。
王大劝我:「小姐,保重身体要紧,小少爷还需要你。」
我点点头,眼睛很肿很痛,里面干涩一片。
第十日,我们已经找到了入江口,依然一无所获。
江风阵阵,吹得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是热烈。
远处有孩童在田埂间嬉戏。
「回去吧。」我低声道。
刚一翻身上马,我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55.
我没回杭州,而是留在了扬州,接替了周弘臻的位置,和工匠们一起研究如何将水车安放合适。
江南多水患。
在山涧底部安水车,是周弘臻提出来的。利用水流湍急的冲力,使水车转动,将部分水流引流到旁边的几千亩荒地里,达到灌溉的作用。
工匠中有很多老师傅,周弘臻的书房里,留下了很多他做的笔记。
雏形已经出来了, 只要接下来照着实施。
他为了这个工程呕心沥血。
我不想他的心血半途而废。
每天在施工现场忙完,再回住处休息,我仿佛是一只陀螺,不能停……停下来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痛,和无尽的后悔。
我终于理解了他那年为何说,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早该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意思的。
我太迟钝了。
后来,他和我们一起来杭州,整日见到,我贪恋他给的温暖,却又像鸵鸟一般,假装看不见他的目光和欲言又止……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真的不会再藏起来了。
晚上我睡不着,又去他的书房, 在书箱里翻找书籍时,竟然找到了一幅画卷。
画中的人,是我,穿着白鹿书院的学服,一脸悠然地坐在杏花树下,旁边还放着一个酒壶。
看起来天真烂漫,玉雪可爱。
泪水溢出眼眶。
那年杏花微雨,我们一起去郊外踏青,萧景之和周弘祎去河里摸鱼,我则躲懒,坐在树下饮酒。
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突然如同刚刚发生般,一下子映在了我的脑子里。
周弘臻也坐在不远处,看似在看着不远处美丽的山花、碧绿的湖泊,其实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很多时候, 很多时候。
这么多年。
还有我们回到京城,相约在酒楼吃饭,吃了饭,萧景之带我去看河灯。
我们走在前面,我在一个摊铺面前看嫦娥玉兔灯时,眼角是有看到他的。
他就沉默地隐藏在我的身后。
可是,我现在终于知道要转身了。
他却不见了。
我忍不住痛哭起来。
为什么要明白得那么晚。
为什么没有勇敢一点。
为什么没有多给他一点关心。
为什么没有多看他一眼。
为什么……
56.
一日黄昏, 我和工匠们一起在山上吃饭,远处传来马蹄声。
我愣了一瞬,眼泪溢满了眼眶,一定是周弘臻!
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丢下碗筷, 猛地往山下跑去。
马背上的人,并不是周弘臻。
而是萧景之。
他是来顶替周弘臻的位置,监督防洪工程的建设。
「婉瑶……」他翻身下马,心痛地问:「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我避开他的手。
他沉默了下来。
萧景之来了,工程进行得更加顺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更空。
如果……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
一个月后,外公带着麟儿也来了扬州。
麟儿哭成了泪人。
他第一次离开我这么久。
我抱着他,和他一起痛哭。
外公也在旁边抹眼泪,对我道:「人要往前看。你还有孩子要照顾。」
57.
萧景之试图和我重修旧好。
他说:「婉瑶,不管你和他之间有什么,我们都忘记,好吗?就当我们一起上山,迷了路,走岔了,我们回归正途,好吗?我会照顾你、爱护你一辈子。」
「我绝对不会和你回去。」
「你不想回去,咱们就住在这边。反正江浙倭寇盛行,陛下有意要清缴。或者你想住哪里,我都陪你。」
「别做梦了,行吗?我现在没心思应付你!」
工程完工后,我带着麟儿看着那轰隆隆的巨大水车不断将奔腾的水流倒往旁边的荒地,然后再流向周遭的山野,草木长势良好,荒地变良田。
可惜,当初设计这一切的人不见了。
「师父还会回来吗?」
在隆隆的水声中,麟儿如此问我。
眼泪比声音更快流出来。
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萧景之骑着马过来,对麟儿伸出手:「儿子,上来。」
麟儿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后退了一步。
萧景之也不生气,只是翻身下马, 和我们一起看着这山川河流。
「儿子,马上要送你去白鹿书院了,开心吗?」
「……不开心。」麟儿闷闷地说。
萧景之教育他,男子汉不能整天都腻着娘亲,麟儿反驳他才没有,他有很多兄弟。
萧景之便和他聊起了他那些兄弟。
我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时间的力量也是可怕的。
萧景之才来了一个多月,整日在麟儿面前伏低做小,他又是人人敬仰的大将军,麟儿时常被人恭维有个好爹,他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自觉有了面子,况且朝珠已死。
一个小孩的记忆能有多久?
到了最后,便是萧景之一手抱着麟儿,一手牵着马绳,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
快到府门口时,萧景之道:「我已经向陛下奏疏,留在江南,不管如何,我都会陪在你们身边。」
「你……」我不耐烦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一匹失控的马冲我们飞奔而来,萧景之另一只手一把拉住我,往后避开。
等回过神时,麟儿惊魂未定地被他抱在怀里, 而我也被他半搂着。
旁边有随从一把制住了马匹。
行人纷纷惊魂未定, 马主人擦着额头上的汗赶到,不断道歉。
我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抬头一看,竟然是周弘臻!
他瘦了很多,身形憔悴,浑身布衣,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萧景之放在我腰间的那只手。
我推开萧景之,冲他飞奔过去,眼泪比话先流出来,我哽咽地问:「你终于回来了,你去了哪里,我们找了你很久。」
「师父!」麟儿也扑了过来。
周弘臻被他扑得身形一晃,他嘴唇白得厉害,他看看我,又看看麟儿,最后看看我们后面的萧景之,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58.
周弘臻胸口那里有很严重的伤。
送他回来的是一对庄稼汉夫妻,他们说在河边捡到了周弘臻,他昏迷了好几日,后来请了大夫诊治,伤口一直在反复。
等稍微好了一点,周弘臻又坚持要尽快赶回来。
我握住他的手,他嘴唇微张,微弱的声音传来:「林……婉……瑶……」
「我在。」我的热泪滚落在他嘴角,他迷糊地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又道:「我在这里,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我一直在他耳边重复,我在等他。
太医的医术自然比民间大夫高强很多。
晚上,周弘臻的高烧终于退了,我小心地给他喂了一点水。
第二日,握着的手动了动,我赶紧睁开眼睛,他正看着我。
然后,很冷淡地想把手抽回去,我假装没发现,依然握着他的手。
「你醒了?你不要乱动,不然伤口又撕裂了。饿不饿,要不要喝点鸡汤,采月炖了汤,正在炉子里温着。」
「你……」他声音也哑,「不是已经和……萧将军复合了吗?还拉着我干什么?」
「你听谁说的?」
「我还用听人说?大街小巷都在传,萧将军夫妇在监督防水工程的建造,真是一心为民,神仙眷侣!」
本来心情很沉重,现在看他竟然还有心思吃醋,我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更加恼怒,愤怒地看着我,就像麟儿生气时那样。
「怎么可能啊!我可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我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后悔。当年你要回京,拉着我说有些话不说后悔,将来没有机会讲,现在你出了事,我也要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很担心意外把你带走,我很害怕没有你,我很后悔你在的时候,没有多看你一眼,以至于你失踪的这些日子,我每天每夜都在后悔,都在心生期许,求老天把你送回给我。现在你好不容易回来了,难道还要和我赌气吗?我们错过了那么多时间,不是应该更加珍惜彼此?」
我握住他的手,很温柔地看着他。
他苍白的脸浮起红晕,眼睛不自在地躲闪,半晌,才犹豫地说:「那你把鸡汤端来吧。」
59.
周弘臻的伤口在慢慢复原。
我一刻也不离他左右。
给他洗脸,喂他吃饭,给他念话本子,有时我看账册,他就在旁边看我。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大夫换药的时候,我们都屏住呼吸站在旁边。
生怕伤口溃烂发脓。
好在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萧景之很忙, 忙着整顿军务……我猜,他也不想看着还顶着他妻子头衔的我,和别人眉来眼去。
我和他说过休书的事,他总是沉默。
他的脸色越来越沉,下颌总是崩成一条线,他终于成了玉面阎罗。
麟儿和他亲近了一些。
夏日的傍晚,我们在后花园散步,合欢花正在迎风怒放。
我扶着周弘臻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握在了手心。
「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歇会儿?」我问他。
他点点头。
他对我道:「我已经修书皇兄,想必萧家很快就会给你休书。」
我点点头。当日风光大嫁,如今落得物是人非,空留一声叹息,道那命运的波诡云谲,变化无常。
我怕他不高兴,便笑着道:「要说你皇兄,也是挺……当年明明说好三件事的……」
他笑着道:「他只是怕你意气用事。」
可能在男人眼里,三妻四妾,实在是常事,正妻闹一闹也就罢了。
想起周弘祎的后宫,我笑着打趣:「你们兄弟两个真极端,你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皇兄身边妻妾成群。」
「错。」他严肃地说:「我身边有人。」
说着,他看着我。
我红了脸,忙借着喝茶水掩饰。
60.
我们平日里说很多很多话,从铺子的经营,时下流行的布料、款式、首饰,米面粮油的价格波动,再到朝廷局势的变化……
哦,对了,我爹因为贪污太多,姨娘生的儿子又因为强抢民女害死人家父亲,被告了御状,林尚书府一夕之间轰然倒塌,我爹被流放,病死在了路上,姨娘的儿子被处斩,姨娘疯了,跳井自尽……
有时候我们说话,也牛头不对马嘴,他和我说院子里的荷花开得真好,我和他说下个月得把隔壁铺子给盘下来。
各自说各自的,都很开心。
本来孤男寡女, 我晚上是不能去他房里的。
可是今晚,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他。
我去了他房里,刚想推门,里面传来说话声。
是萧景之。
萧景之的声音充满了冷意,还有不甘心,他道:「周弘臻,你等这天等很久了吧!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给休书,你和她在一起,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你永远是见不得人的角色!」
周弘臻淡淡道:「我爱她,她也爱我。理会那些世俗的目光做什么?人生短短几十载,何必浪费光阴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呢?」
萧景之:「你是不是早有预谋?故意做麟儿的师父,先和麟儿拉近距离,再借机和她走得更近!你真卑鄙!当年我就看出来你不安好心了!」
61.
周弘臻:「景之,不管怎么样,我当年虽然有心,但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机会,她满心满眼全是你,即使你和皇兄都看出来我对她的心意,但她一直以为我讨厌她,一直把我当成一个讨厌鬼。她不会做三心二意,左右摇摆的事。是你,你以为和她成婚,就是一辈子的高枕无忧,她就是你院中的一枚珍珠,你想起来时,可以去看看,遇到别的女子,你也可以随意动摇。」
他叹了口气,很是高深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失去,也没有永远的得到。爱情没有终点,不是在成婚那一刻,两人就像琥珀进入尘封状态,一成不变。她的爱,不是你得到了,就会永远在那里。我会好好珍惜她。感谢你这么多年对她的照顾,先我一步呵护她。我后来知道她成长的诸多坎坷,才知道她明媚笑容背后的不易,想来你是费了很多心思,才真的让她笑得开怀和笃定。」
我怔怔地落下了泪来。既为周弘臻的话,也为当年的我和萧景之。
遇到萧景之的时候,我虽然看起来嚣张跋扈,有外公的疼爱,但是让我真正开心起来,打开心扉的,的确是萧景之。
他给了我一段最纯净、无忧的时光。
萧景之开门时,似乎很意外看到我。
他震惊地看着我,又看看周弘臻。
随即更加气愤,咬牙切齿道:「林婉瑶,我们还没有和离!」
随即便要离去。
「萧哥哥。」我叫住他,流着眼泪说,「我们放过彼此吧。我原谅你的过错,我们也是真的错过了。」
他身形猛地一顿,眼泪也下来了。
我们泪眼模糊地看着彼此。
就像当年他在寒山寺站了一晚上时,我推开窗户,眼泪朦胧地说:「我怕你辜负我。」他紧紧抱着我,头埋进我脖子里,湿热的泪水烫在我的颈肩,他发誓:「绝对不会。」
萧景之在出发前往宁波时,给了我休书。
62.
我和周弘臻成亲时,外公很是不解:「为什么还要出嫁?天下男儿多薄幸,你已经经历过一个,还要再重蹈覆辙?」
我道:「即使有那个可能性,但我还是想尝试着拥抱他,他等了我许多年,我不想看他失望的眼神。」
外公摇摇头,半晌才道:「那你还回京城?」
我摇摇头:「自然是经营家业了,外公未曾看过账目么,今年营收超过了去年一倍有余。」
外公松了口气,笑着道:「现在国泰民安,生意正是好做的时候呢。」
两年后,我生了个女儿。
麟儿惊奇地看着妹妹,正儿八经地对我说:「娘亲生妹妹多辛苦,若再劳心照顾,恐对身体多有损害,不若麟儿在旁协助,一来可以为娘亲分忧,二来,可以增进兄妹情谊,甚好甚好。」
我:「……」
周弘臻:「……」
在麟儿的死缠烂打下,我们活生生推迟到了他七岁才送去学堂。
学堂中自然不比家中舒适,他不知道承了谁的反骨,看着乖巧,但每次那些学子捣蛋,总有他的份。书院中的山长、老师和外公颇有交情,每每来府中做客,总免不了告他一状。
「活儿都给你干了,那我这个做爹的,还做什么?」周弘臻点了下他的额头,「你学堂中的课业尚未抄完,小心今晚觉都睡不了。」
麟儿哀嚎一声,抱怨道:「书院里课业也太多了一点。」
周弘臻爱不释手地抱着女儿,两个脑袋一大一小,凑在旁边看。
麟儿赞叹道:「妹妹好小啊。娇娇嫩嫩的。师父,你要是想亲她,只能亲她的牙齿,或者脚指甲。」
周弘臻小心翼翼地说:「我哪里舍得亲她?我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
「你们俩太夸张了吧?」我疑惑地说,「小小皱皱的,哭声还大,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啊。」
「嘘!」麟儿竖起手指,「娘,小心被妹妹听到。女孩子,怎么可以说她不好呢?」
我皱着眉看他:「萧天麟,你在学堂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你还小啊,我告诉你,你少和那些比你大的男孩子学。」
他挠挠脑袋,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我们道:「娘,师父,我课业还没有写完,先走了……」
「这孩子,真是皮得很啊,他小时候完全不是这样。」
「行了,快躺下休息,你生孩子简直吓死我了。」周弘臻轻轻握着我的手,「终于体会到别人说的娇妻爱儿爱女在侧,万事足矣的状态了。」
我看着他,指了指他眼底熬出的乌青, 问:「这还满足?」
他目光温柔,道:「当然。幸福的乌青。」
我们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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