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的审判

我听到了周寂的一声嗤笑:

「两万不够,怕是两百万也不够你挥霍的吧?李四,你的钱是拿去给你妈治病还是拿去赌,你自己心里有数。」

李四的声音激动起来:「我他妈不是去赌!」

随后,是一阵酒瓶被敲碎的剧烈声响。

「李四你他妈发病了是不是!周寂欠你的了?是,你他妈不是去赌,那你自己说你当初为了赌钱借了多少高利贷,每天的利息都得有两万了吧?你妈都快病死在床上了你也舍不得给她买点好的,要不是周寂一直出着住院费你老娘早他妈不知道在哪个坟头了!」

「有你他妈的什么事!」

……

争执声很大,近乎要戳痛我的耳膜。

我站在家楼下,关闭了录音键,小区保安室的玻璃窗映出了我的脸。

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可我却是笑着的。

一个贪婪的赌徒,在必要的情况下,也可以变成一把杀人的刀。

家虽然在 4 楼,我却爬得很辛苦,大口喘着气,仿佛刚才被踢打的痛楚又重新汇聚到身上。

太阳穴很痛,头也昏昏沉沉,我必须死死撑着栏杆,才能避免自己不要晕过去。

站在家门前,我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江衡开了门,开门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一杯牛奶。

见了我,他一个没拿稳,牛奶悉数倒在地上,玻璃杯也碎了一地。

无视了他错愕的眼神,我叹了口气,想走进去拿扫把清理地上的残局。

我跟他错身而过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一只手扶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微抖着抚上了我的脸,哽咽着声音,甚至没办法完整地组织好语言。

「小念……你……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什么力气,软软地任他动作。

我想对他笑,却觉得连微笑这个动作都让我好累。

最终,我只来得及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句:「哥……很快就好了……」

晕过去前,我看到的是江衡惨白而迷茫的脸。

我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再睁开眼时,我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江衡将头伏在我的病床边,像是睡着了。

我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出神。

没过一会儿,妈妈一手提着大袋小袋,一手拎着一个双层保温碗走了进来。

见我醒了,她又惊又喜,急急忙忙将东西放在我的病床边的柜子上,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宝贝醒了?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我乖巧地摇摇头。

江衡自然也被这动静惊醒了,他有些蒙地抬起头,随后马上清醒,伸手就往我的额头上探。

「还好……没有发烧了。」

妈妈在一旁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女儿醒了,抱怨他停个车怎么停那么久。

江衡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蓄满了心疼,他伸手替我撩开挡在眼前的发丝,声音很轻:

「以后哥哥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回家了。」

我眨了眨眼睛,浅笑一下,示意自己知道了。

「你告诉我,这一身伤是谁干的。」

说这话的时候,江衡的表情出现了一种我很陌生的阴沉。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妈妈打完电话,扑在我的床边,一边流泪一边说:「小念,你告诉妈妈,是谁干的。」

「我们去警察局报了警,想要调看你回家路上的监控,可是今天下午那一片居民区都断电了,连监控都调不出来。」

我摇了摇头。

「是不认识的人吗?」

我点了点头。

没有监控,意味着没有证据,唯一的证据在我的手上,我却不能贸然交出去。

哪怕报警了,也只会被定义为一起普通的校园霸凌案件。

温茹和那几个小太妹都还是未成年,且我身上的一点巴掌痕皮肉伤,连法律层面的轻伤都够不上。

到最后不过是民事调解或者一封检讨书罢了。

病房外传来了爸爸急冲冲的脚步声,刚冲到病房门口,他又放轻了步伐走了进来,两眼通红地看着我。

见我精神状态不差,便挤出了一个惨惨的笑:

「我们女儿受苦了,先吃点东西吧。」

因为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当晚我就被接出医院,回到自己的家。

晚上睡觉前,江衡端着一杯热牛奶放到我的床头柜上,温声道:

「正好赶上周末,这两天就在家里休息,养好精神再去上学吧。」

我「嗯」了一声。

江衡还没走,站在我的床边,面沉如水,房间里安静得近乎死寂。

我有些不解:「怎么了?」

他弯身凑到我的床边,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

「小念,不要瞒我,无论什么事。」

我眼睫轻颤,最终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睡吧。」

江衡的手轻轻盖在我的眼睛上,替我关了最后一盏暗灯。

江辙走出门后,我躺在床上盯着黑暗的天花板,又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掏出枕头下面的手机。

一打开,便收到了向秋发来的视频。

视频不长,却能清晰地看出温茹和那几个小太妹狰狞的脸,以及她们的暴行。

视频下面,还附带着几条消息:

【江念,对不起,我太害怕了,不小心弄出了声音后就跑了,所以没有拍到全过程。】

【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告诉我,我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这边的。】

我没有回复,按灭手机屏幕,沉沉睡了过去。

等我第二天睁开眼时,江衡出门,父母工作。

家里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洗漱了一番,先将昨天酒吧里的录音记录备份起来,又按照课时进程,完成了练习册上相应的题目。

做完这一切,我又瘫在床上,这才注意到手机上推送了几条消息。

一条是向秋的:

【江念你还好吗?】

还有一条是好友验证消息。

一个莫奈灰的纯色头像,备注一片空白。

我先给向秋回了一句:【没事,别担心。】

随后面无表情地通过了那条好友申请。

下一秒,这人就发来了消息。

十分简短的三个字:

【你在哪。】

我回了一条:【你是谁?】

我当然能猜到他是谁。

对方十分迅速地弹了条语音消息过来。

点开一听,果然是周寂沉沉的声音。

他说:「把你家地址发给我。」

「?」

「想见你。」

我对着手机屏幕,无声地笑了起来。

指尖缓缓触屏,将敲好的消息发了过去:

【繁花酒吧见吧。】

这一次,周寂没有秒回,过了很久,他的消息才又发过来:

【我已经在这里了。】

我没有回复,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起身换衣服。

等我走进酒吧,一眼便看到了周寂。

他低头看着手机,脸色阴沉得吓人。

我缓缓向他走去时,他也抬头看到了我。

他拧着眉,表情并不好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还挺有时间观念的。」

我坐在他身边,神色淡淡:

「全身都疼,所以来得晚。」

「……」

周寂沉默了一会儿,只能闷闷地「嗯」一声。

我四周巡视了一圈,工作日的上午,酒吧比较冷清,却依然会有一些社会闲散人士的身影。

我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朋友们呢。」

周寂不太高兴:

「只有我,不可以吗?」

我笑了笑,随口道:「只是想多了解关于你的事罢了。」

闻言,他嘴角微勾了勾,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一个电话,一帮小混混勾肩搭背地来了。

其中也包括那个李四。

「周哥,有什么指教?」

其中一个小伙搓着手掌,兴冲冲地说。

周寂伸长胳膊,散漫地搭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手垂在我的肩膀旁边。

很容易造成一种我被他揽着的错觉。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带点倨傲:

「你想了解什么,随便问他们。」

他们灼灼的目光和烟酒味混杂着弥漫在我的周边,让我有些反胃。

甚至某个瞬间,我会有点恍惚。

自己应该在鸟语花香的教学楼里上课,为什么会在这里忍受这些恶俗下流的东西。

我指了指明显没什么兴致的李四,笑着说:

「我对他更有兴趣。」

全场沉寂下来,而我身体往后一仰,有意无意地靠着周寂。

我没有看他,却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洒在我的耳边。

他轻声说:「关于我,你没有想问的吗?」

见我不说话,他冷笑一声:

「李四,江姐问你什么你就答。」

李四这才看我,他习惯性佝偻着身子,表情有些阴沉。

我淡淡道:「这位哥哥看上去不太喜欢我。」

闻言,有人搭上李四的肩膀,警告般地拍了两下,笑着对我说:

「这小子就是昨晚输钱了,又欠了债,心情不好。

「放心,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对兄弟们翻脸的,你说是吧,李四。」

李四沉默着,眼神依旧黯然。

我偏头凑近周寂,以一种在场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

「他们叫你一声哥,你就会给他们收烂摊子吗?」

李四猛地看过来,脸上出现了一些期望,等待着周寂的回答。

周寂没说话,他的小弟先皱着眉开口了:

「江姐,你是不知道周哥对他已经够好了,隔一天两万隔一天两万地借,咱们这些兄弟哪个没被他借过钱啊。

「这小子就是个无底洞,老娘快病死了还去赌,还是周哥给出的住院费。」

我轻笑一声:「周寂哥还真是有本领啊。」

周寂淡淡道:「这些事你别掺和,脏。」

他说完,便引起了周围小混混的一片嘘声。

我妥协般地点点头,起了身:

「我去下洗手间。」

我穿过两个拐口以及一条长长的走廊,才找到女厕所的位置。

等我洗完手出来,李四已经在女厕门口等着我了。

我佯装诧异,惊呼一声:

「你!」

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捂住我的嘴,以一种恳求的姿态说:

「江姐,我知道周哥喜欢你。

「你能不能帮我求求他,让他再借我一点钱,我发誓以后不会再去赌了,那些要债的天天来我家,我已经很久没敢睡好觉了。

「你心肠软,周哥也不缺钱,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答应的,我求你,我求你!」

说完,李四便真的对着我,弯着身子跪下了。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发顶,脑子里一直构想着江衡被捅死那天的场景。

一群社会仔围殴一个学生,有什么带刀的必要吗。

不管在哪个时空,李四都是个赌徒,他和周寂也注定会发生金钱纠纷。

暴力催债,家人病重,自己却身无分文。

如果那天,走投无路的李四原本就想跟周寂来一个了断呢?

我将猜测吞进肚子里。

哪怕李四最终会跟周寂反目,那一天的到来对于我来说还是太晚了。

我没那个耐心。

我叹了口气,抱着双臂靠在墙上,语气无奈:

「你这么说,真的让我很为难呢。

「与其卑微地向周寂低头借钱,不如先牢牢把握好自己手中可以利用的资源。

「市中心医院每天的住院费大概是一千五吧,一个星期下来也是小一万了,既然周寂愿意帮你出这个钱,不如就拿这笔原始赌资,再试一次。

「横竖都是死路,我要是你,干脆就破釜沉舟,铤而走险;要是赢了,就是活脱脱一条生路啊。

「人么,倒霉过了头,上天都会眷顾你的。」

说完,我俯身,伸手拍了拍李四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相信你。」

我从洗手间出来,看了看酒柜边上的时钟,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我原想远远地用手势示意,告诉周寂自己要走了。

毕竟那一圈人污糟糟地围坐在那里,连靠近我都觉得晦气。

然而一转眼,便看到周寂已经靠在离门口不远的墙边,逆着光,半张脸匿在黑暗里,晦暗不明。

他看到我,嘴角一勾,向我伸出了手:

「带你去吃饭啊。」

我跟着他出了门口,走到一辆黑色重装的哈雷红火摩托车旁。

他将一个全新的粉色头盔戴在我头上,示意我上车。

我神色复杂,一脸犹豫,站着没动。

周寂眉梢微微上挑:「你怕?」

我提醒道:「我们还未成年。」

他神色更加桀骜了:「放心,就算被交警查了,也没人敢拿我怎么样的。」

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样子。

刻薄又冷漠的上位者姿态,跟上一世,他对着警察说「我不知道他会带刀」的样子如出一辙。

对于我哥的死,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周寂,你怎么能不得到惩罚呢。

我笑了笑,温和道:「真厉害啊。」

然后腿一跨,上了他的车,双手环绕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

「那就拜托你了。」

周寂伸手摩挲了一下我的手背,随即拍了拍,驱动车子在路上飞驰着。

剩下的半天时间,他带我去了高级餐厅,缆车云顶,雾田花海。

我食不知味,也无心陪他游玩,总在走神边缘游离着。

他将我送到家楼下时,已经临近傍晚了。

我下车后,取下头盔,放到他的怀里。

他皱了皱眉:「你就这么不高兴跟我约会吗?」

我掀起眼皮撩他一眼,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原来这是在约会,我还以为在过家家呢。」

周寂脸色蓦地沉了下来,泄愤般狠狠捶了一下车头,咬牙道:

「江念,你真是令我厌烦。」

我眼睛一弯,朝他笑笑,转身回家了。

当晚,我在房间里,对着电脑敲键盘,有人敲了敲门。

我提高音量喊了声「进」!

江衡端着一碟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他将水果放到我的书桌上,含着笑意的温润声落在我的头顶:

「你还对编程有兴趣?」

我头也不抬地回答:「闲得无聊,随便学学。」

「你要参加信息学奥赛?」

我顿了顿,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这么厉害,想保送清华还是北大啊?」

江衡明显是在揶揄,我也乐得跟他开玩笑,眼珠子转了转,装出一副犹豫踌躇的样子:

「清华吧?」

他眼角愈弯了,露出一个笑:「有野心啊。

「那我也要好好努力,陪妹妹上清华了。」

接下来的一周平平无奇。

我按部就班地上课,按时准点地跟江衡上学放学。

温茹还会时不时地暗戳戳做一些小动作来整蛊我,譬如用胶水粘在我的座位上,将我水瓶里的水倒进书包里。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照单全收。

而周寂,自从周六那天分开之后,他对我便出奇地冷漠。

甚至在体育课的交际舞排练环节,他都绷紧着脸,一言不发。

然而旋律高昂处,我旋转着转进他的怀里,能瞥见他通红的耳根。

校庆日定在开学第二个星期的周五。

Z 中本就是重点高中,160 周年校庆,举办得十分隆重。

桃李盈门,共庆华诞,芝兰满室,同绘蓝图。

本次校庆日的校友观园预约已经超过了 3 万人次。

其中包括了众多知名校友——从各级官员,到大大小小的企业家,噱头最大的,无疑是上过福布斯富豪榜的 86 届校友甘霖,他已经为 Z 中捐了 5 栋楼。

除此之外,此次校庆还会采用全球直播的方式,以最直观、最及时的方式进行校园活动报道。

直播预约人数达 10 万多人,校庆微信转发达 18 万人之众。

无疑是一场华丽的盛宴。

校庆当日,薪火相传的火炬接力活动结束之后,便是我们排练了一个星期的校园文艺汇演。

轮到我们班上场时,华尔兹的旋律弥漫开来。

周寂这次十分规矩地搂着我的腰,跟着音乐长步前进、后退,前进旁步。

至高昂时,他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的腰,眉眼带着凌厉的笑意,像是恶作剧。

我只是淡淡瞥他一眼。

160 周年校庆纪念大会上,按照惯例,首先会在巨大的银幕上播放着 Z 中百年风雨的历史概况纪录片。

主持人激情地念完演讲稿后,大荧幕亮了起来。

所有人眉眼带笑,鼓掌欢呼。

然而下一秒,大荧幕上出现的,是温茹和那几个小太妹的脸。

视频里的她,狰狞地笑着,骂骂咧咧,正往一个人的脸上疯狂地挥着巴掌。

宾客席间有人变脸,有人尖叫,更多的是指指点点的议论声。

他们都不知道被打的那个人是谁。

这不是我第一次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着她们对我拳打脚踢,撕扯我的衣服,揪着我的头发扇我耳光。

可这一次,我的心里升起了无与伦比的快意。

视频投在大荧幕上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清晰。

随着她们的动作愈发残忍,人群中的愤怒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

「这是那个高二二班的转学生温茹啊!」

「我靠,人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这么狠毒啊。」

「这种人不配在我们学校,赶紧把她送去坐牢吧。」

「去死吧!杀人犯!」

……

无数的唾骂声中,温茹朝我扑了过来。

她眼眶血红,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

「贱人!一定是你!你想毁了我的人生!就算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你一起!」

我没有挣扎,看着她这副近乎癫狂的模样,我极力克制,好避免自己兴奋地笑出声。

温茹自然被周围的同学拉开了,她这一扑,所有人便都知道我就是视频里的那个受害者。

警卫队赶来得十分及时,他们将温茹控制起来带走后,会场的喧嚣声仍久久不能平静。

许多人围着我,他们的同情、关心和可怜,我悉数微笑收下。

人群中,我看见了江衡,他正极力地拨开人墙向我的方向跑来。

可下一秒,我的手腕便被另一个人握住了,一抬眼,对上了周寂冷沉的目光。

他说:「跟我走。」

我便跟着他走了。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江衡。

抱歉,哥,我会很快回来。

周寂拉着我冲出人围,一路跑出了校园。

由于是校庆日,进出校园的人流量过大,我们又穿着交际舞的礼服,因此保安并没有拦着我们。

他将我带到了那辆哈雷摩托前,帮我戴上了头盔,言简意赅:

「上车。」

我听话照做。

摩托一路驰骋,最后停在了繁花酒吧的门口。

周寂这次揽着我,一语不发地走了进去。

酒吧里,依旧是几个熟悉的小混混面孔,见了我们,都打了声招呼。

而周寂并没有搭理他们。

他开了一个单独的卡座,唤来前台,将酒单上的所有酒,无论廉价或昂贵,悉数点了一遍。

我蹙着眉:「我不会喝酒。」

周寂没看我:「不会喝可以学,我不开心的时候就是喝酒,醉了就好受点了。」

我闻言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他这才舍得将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眼眸沉沉,长久而专注。

「你受委屈了。」

我挑挑眉:「不是要替我报仇?」

周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定定道:「我会的。」

我没再看他,将头转向服务员:

「我要一个果盆。」

服务员点点头,眉开眼笑地退下了。

片刻后,各型各色的鸡尾酒和鲜果盆一起端了上来,果盆被切成一块块精致的模样,摆得很好看,附带着叉子。

我皱了皱眉,漫不经心道:「没有刀么?」

服务员有些奇怪道:「小姐,我们的果盆都是已经替您切好的,您用叉子就可以吃了。」

我平和地笑笑:

「可我喜欢用刀啊,最好锋利一点,叉着吃,会更美味。」

周寂在一旁沉声道:「照做。」

服务员颔首退下,没多久便递来了一把刀。

见我用刀把玩着水果,周寂闷声笑了一下:

「小孩子。」

我百无聊赖地撑着头,周寂揽着我,指尖缠绕着我耳际的发丝。

突然,酒吧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我定眼看过去,李四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看见周寂,像是见了救命稻草。

他扑通一下跪在周寂的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声音哆嗦:

「周……周哥,这次你一定要救我……」

周寂拧着眉,一脸的不耐烦,正欲张嘴,却被一阵剧烈的声响打断了。

酒吧门口又涌进一群人,大背头,白背心,还有那象征意味极强的花臂。

为首的一个老大拿着一根铁棍,先是狠狠砸几瓶酒造声势,随后慢慢悠悠地走到周寂面前。

他声音轻蔑:「哟,这儿也能碰上小周公子。」

周寂的小跟班们一脸警惕地围了过来,却被花臂老大的小跟班们顶了回去。

场面有些混乱,周寂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手,眼神却蕴起一丝狠厉之色。

花臂老大也不废话,他将铁棍顶在李四的头上,粗声粗气道:

「我也不为难你,你把这条欠债不还的死狗交给我就行。」

周寂睨了李四一眼,随即淡淡道:「这是我朋友。」

花臂老大嗤笑一声:

「小周不是我说你,你什么身份,跟一个拿自己老母救命钱去赌光光的人渣交朋友,我真是看不起你。」

周寂怔住,眉间逐渐阴鸷:「你说什么?」

花臂老大是个热心肠,他生怕周寂听不懂,又凑近了些,一字一句地说:

「这人渣,拿他老母的住院钱去赌,说肯定能还我的钱。现在他老母都在家里臭了两三天了,听懂没?」

花臂老大话音刚落,周寂就拎起李四的领子,抡着拳头重重地挥了过去。

李四被揍倒在地上,刚想爬起来,周寂将他扯起来,狠狠地又挥了一拳。

桌上的玻璃酒杯应声倒地,随之掉落的还有那把刀。

周寂的声音阴沉得吓人,每个字都从他牙缝里狠狠挤出:

「我给你妈的住院钱,你就是这么用的?」

李四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周哥……你听我解释……」

没等他说完,周寂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花臂老大站在一旁,抱着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周寂发火的时候,连带着周围的温度都冷了几分,他往李四的肚子上,一脚一脚地狠狠踹着。

泄完火,他缓缓蹲下,抓着李四的头发,凑在他耳边沉声道:

「你他妈就是个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垃圾。」

随后他站起身,整理着自己刚刚因力度过大而散乱的礼服,对着花臂老大淡淡道:

「这人交给你了。」

李四侧着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身体挣扎着像是蠕动的蛆虫。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不甘、愤恨、绝望,以及一个亡命徒的滔天恨意。

他死死地盯着周寂的背影,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光线很暗,我伸腿,轻轻将地面上的刀踢到李四的手边。

李四反手握住那把刀,挣扎着爬起来,发疯般地冲向周寂,将刀狠狠地捅进他的身子里。

见了这场景,花臂老大大骇,反应过来之后骂道:

「妈的!给我弄死这个神经病!」

一群人冲上来制止李四,可李四彻底疯了,他一刀一刀地捅着周寂,嘴里大声骂着肮脏的话语。

等他们彻底将李四钳制住,周寂早已捂着腹部,脸色苍白地跌在地上。

我佯装一副受惊害怕的模样,跑去周寂的身边,将他扶进我的怀里。

「江念……」

周寂疼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他残喘着粗气,抬手勾在我的后颈上,往下一压,想要将自己的唇送到我的面前。

可现在的他,力气实在是太小了。

我顺从地低下头,轻声问:「还好吗?」

周寂没再说话,他只是专注地盯着我,在那个吻即将落下的瞬间,我偏过了头,忍不住轻笑一声。

他的表情里全是迷茫和委屈,仿佛一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凑在他耳边,声音很低:

「这就是刀刺进身体里极端痛苦的滋味,要好好刻进骨子里啊。」

周寂的身体里不断地涌出血来,在霓虹灯光下,像是一件玫瑰色的绮丽艺术品。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而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深深地看着他:

「周寂,下辈子,善良地活着吧。」

既然法律不能审判你,就让上帝来审判你吧。

周寂身体一松,一动不动,最后的表情恐惧又迷茫。

我不想再看,伸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简单地录完口供后,我站在警察局的门口,江衡来接我。

他神情淡漠地看着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是我那纯白礼服上的一片可怖血迹。

那是周寂的血。

我抬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喊了一声:

「哥。」

江衡没有回应我,只是脱下了他身上的外套,围在我的腰上绑了个结,恰好能盖住那一摊血。

做完这一切,他揽着我的肩膀,只木然地说了一句:「回家吧。」

天幕渐暗,我和江衡肩并着肩无声地走了一段路,彼此都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我想要思考待会儿江衡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又从哪里开始解释。

从那荒谬的连我自己也搞不懂的时空回溯开始吗?

我该告诉他,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复仇吗?

脑海中蹦出「复仇」这个字眼,我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所做的,到底是复仇还是赎罪。

我思绪游离,却又被江衡的一句话扯回当下。

「那天下午,你真的只是去买酒精和创口贴吗?」

我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平静道:

「不是。」

江衡「嗯」了一声,像是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

「被拖进巷子里受了那样的苦,也不愿意把真相告诉我。

「刻意去学的编程,也是为了在校庆上黑进学校的电脑,置换那段视频吧。

「小念,是不相信哥哥吗?」

我一愣,立刻摇了摇头,心里百感交集,话至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关系。」

江衡抬手,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所有的一切已经过去了。

「那些零碎的谜题我也不想再猜了。

「不管那些困扰着你的事是什么,全部都忘掉吧。

「我会带着你……向前走的。」

校庆日上的那段视频,已经通过直播录屏、拍小视频的方式被发到了网上。

温茹的霸凌事件接连几天,稳稳占据了热搜的第一位。

舆论逐渐发酵,迫于压力,教育局和警察的处理速度非常快。

许多知名校友在社交软件上发表长篇大论痛斥霸凌行为。

Z 中紧急成立反校园霸凌协会。

温茹被开除,由于她是未成年,且对我造成的伤害连法律上的轻微伤都算不上,所以并未受到治安管理处罚。

毕竟法律不会被舆论影响。

可碍不住一些网友通过非常规手段,人肉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家庭地址等信息。

善良点的就是发送一些谩骂留言,再狠一点就是寄一些死蟑螂死老鼠到她家门口。

据说,温茹的父母亲人所在的公司单位都受到了影响,均已停职。

而温茹本人被逼得精神崩溃,严重抑郁,被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疗。

真真假假的,都是后话了。

这天周末,我待在房间里摘抄着笔记,房门又被敲响。

我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进」。

而江衡单肩背着一个书包,怀里抱着好几本练习册,嘴边噙着笑意,挑眉道:

「图书馆走起啊。」

我怨气满满:「昨天才刚熬夜刷完几张试卷,好歹休息会儿吧。」

江衡语重心长道:「毕竟,要一起考清华啊。」

我被催着收拾书包,起身的时候,衣角拂过摘抄本,停留在了某一页。

而那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们坠落、破碎,掉入深渊,但我们终会被托起、被治愈,我们无所畏惧。」

(全文完)备案号:YXX18KLJk1wHx6y8M4ec9r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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