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十八岁这年,母亲收了五两银子,将我嫁给远近闻名的克妻男季松竹。

在我之前,他两任妻子都是在婚前三日急病而亡。

01

母亲拉着我的手摩挲:「大妮,你莫要怪母亲。虎儿今年已经十四,你表妹非得五两银的聘礼才肯嫁啊!」

冬日天寒,我日日要浆洗一家人衣服,要洗菜做饭,手上生了许多冻疮。

被她搓得很痒。

我抬头看向屋外。

爹爹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吸着水袋烟,并未看我一眼。

他早就忘了吧。

弟弟们未出生前,他也曾让我跨坐他肩头,与我玩骑马儿游戏。

还哈哈笑着说以后定要为我找个身强体壮好夫婿。

我收回目光,低声应:「不怪,季家很好。」

因为前两任娘子没入门就病亡,这次季家特意去问过大师,说婚事务必低调,不可惊扰煞神。

所以出嫁那日,便由父亲赶着牛车,将我送进季家。

牛车上,甚至连红花都没有一朵。

走到半路,天空飘雪。

我穿着母亲特意新做的棉袄,冻得瑟瑟发抖。

因为棉袄看着蓬松厚重,里面塞的多是芦花而不是棉絮。

冬日寒风凛冽,如刀子一般刮着我的脸。

道路旁就是深沟,仔细看去让人眩晕。

我想,或许牛脚一滑,我就会跌进去。

结束我这短暂辛苦的一生。

然天不遂人愿,快到午时,牛车顺利到了季家村。

一直沉默赶车的父亲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把你全头全尾地送到了。」

婆母和未来夫婿已经等在村口。

见我们安然无恙,婆母喜不自胜:「庙里的神仙说得没错,你果然能扛得住松竹的八字。」

我偷偷看了未来夫婿一眼。

他穿着一件深绛红色新衫,鼻头冻得有点红,身姿挺拔瘦削,朝着我浅浅颔首。

他往前几步:「岳父大人一路辛苦,我来赶车吧。」

父亲让到一边,结果季松竹拉了半天,老黄牛纹丝不动。

婆母讪讪笑:「这孩子自小读书,没做过农活。」

父亲又接过绳子:「老黄认生,还是我来。」

虽说没有宴请宾客,可婆母还是准备了不少菜。

她给我舀了一碗热鸡汤,里面有一只大鸡腿,「一路上冻着了,快喝点热乎的。」

我迟疑了几秒,将鸡腿夹给季松竹。

小声道:「夫君,你吃。」

父亲在一旁赔笑:「大妮自小能吃苦,不用太娇惯。」

02

季松竹淡淡笑了下,又夹回我碗里:「你瘦,你吃。」

婆母也劝:「吃吧吃吧,还有呢。」

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眼眶不由红了。

自弟弟出生后,我再也不曾吃到过鸡腿。

吃过饭,婆母留父亲住一晚,他却急着要回去:「家里事多,走不开。」

婆母给了他一包煮熟的鸡蛋:「带回去给孩子吃。」

父亲推辞一番接了过去。

我跟着送到门口,他回过身:「不用送了,往后这就是你家,好好孝顺婆母,伺候男人。」

风雪烈了,迷人眼,我却哭不出,只点点头:「嗯。」

他都赶车走出一小段,又匆匆回来,从腰间摸出小小碎银子塞我手里:「拿着吧,别跟你母亲说。」

乡下人嫁女子,嫁妆一般是被子、花布这些。

母亲准备的东西看着又大又多,可婆母上手一拎,就变了脸色。

我知道,那些看着厚重的棉花被里,缝的都是芦花。

我局促又羞愧。

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碗筷收起拿到井水边去洗。

刚把水提上来,婆母风风火火过来了。

她抢过我手里的碗:「哪有要你一个新媳妇干活的道理。」

她放下碗,看到我手上斑驳的冻疮,长长叹口气:「快,进屋陪松竹去吧。」

夫君正坐在炕上看书,并未写字。

见我进来,他白皙的耳朵红了红,往一侧让了让。

那一页书,他看了一整个下午。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婆母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说我太瘦,要多吃点。

她是真的待我好。

用完晚膳,婆母点了红烛,又在炕沿贴了两个红囍字。

她拍着我的手:「松竹命不好,婚事也不敢张罗,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不委屈的。」

红烛燃了过半,夫君还在看白日里那一页书。

我小声问:「夫君不睡吗?」

他清了清嗓子:「这就睡了。」

说着就要去吹蜡烛。

我拉住他:「不能吹,吹了就没法到白头了。」

他坐在床沿,摇曳的烛火里,神色有点颓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读书又一直不中,与我共白头,也恐委屈了你。」

关于他的事,早有好事的乡亲与我说过。

据说他聪慧至极,十二岁就已是乡里的童生。

然而自那之后八年,每次秀才考试,他总是落榜。

明明考完,他默写的试卷,均得到一致好评,可最后一放榜,总也没有他的名。

加之两任妻都在新婚前死了,乡里人人都说,他是扫把星转世。

若非如此,以他的家境和相貌,也轮不上我。

我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我觉得你很好,婆母也很好。」

「能嫁给你,我一点也不委屈。就是我不识字,不知夫君是不是嫌弃?」

他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突然就笑了,语气那般柔和:「咱们从前见过,你忘了吗?」

「去年夏日一场暴雨,我忘记带伞……」

我想起来了。

那日我拿着家里的三十个鸡蛋去集市售卖,回来时遇到暴雨。

路边也无避雨之处,幸得好心农妇给了我片大荷叶。

顶着走了一段,遇到个书生护着一大摞书,淋得鼻子眼睛都瞧不清楚。

看着怪可怜的。

我自幼吃苦长大的,也不怕这点风雨,于是将荷叶塞给他,冒雨回了家。

我很意外:「原来是你!」

这亲事,似乎多了点命定的味道。

我颤着手摸索他的衣扣:「被窝已经热好了,书明日再看吧!」

03

他脸色绯红一片,顺势脱衣进了被。

没想到他瞧着瘦,力气倒也不小。

事后,还不顾冷地爬起来去给我拧毛巾擦身。

于我而言,这就是神仙夫君,金玉良缘。

睡去前,他亲了亲我的唇:「书里说的温香软玉,原是如此滋味。」

我羞赧地缩入被中,脑中突然闪过一些画面。

一个年轻男子送了他块墨,他于考场上用了。

又一幕是考官阅卷,一展开他的卷子,便喷嚏连天,涕泪齐下。

于是匆匆扫过一眼,便将卷子放到落榜那一堆。

再一幕是他颓然地站在府学门口,轻飘飘的雨滴像是要压弯他的脊梁。

我身体一颤。

季松竹却笑了:「不必害怕,我不闹你了,睡吧。」

我困倦极了,沉沉睡去。

「娘,她不会有事吧,怎的还没醒,我去唤一声。」

婆母压低声音:「叫醒她作甚,还不是你昨晚不知轻重……」

「她那亲娘就跟后母似的,太磋磨她了,让她好好睡睡。」

皑皑白雪反射日光,亮灿灿地落入房间。

炕还暖融融的。

不像在娘家时,我的屋子离灶头远,炕总是没热气,被子硬邦邦,被窝永远是冷冰冰的。

我翻身下床,季松竹马上推开了门。

迅速扫了我一眼后,耳根微红:「若是累,再睡会。」

我撑着床站起来:「不累的,我经常干农活,身体好着呢。」

婆母不许我碰冷水。

「你这双手再不养养,这冻疮就好不了,一到晚上挠心挠肺地痒。」

季松竹白日里认真看书,到了晚间,少不得也要跟我胡闹一通。

大约是婆母叮嘱过,他节制多了。

入睡前,他照例会亲一亲我。

那些细碎的画面,日复一日被补充完整。

那个同窗叫周理,他家开了笔墨铺子……

有人称阅卷官徐老。

如此半月好吃好喝,我感觉之前的衣物竟穿着有点紧。

夜间松竹搂着我:「娇娇,你总算胖了些。」

二月底天气还很严寒,松竹又要去参加院试。

出发前晚,婆母道:「松竹,你自幼聪慧,几乎过目不忘。若是这一次还是考不上,那便是命,往后你就与娇娇好好过日子。」

松竹慢慢扒着饭粒,沉沉应道:「嗯。」

烛火摇曳,他神色凝重郁结。

我想到连日脑中画面,不由问:「你是不是有个同窗唤作周理,他家开了个笔墨铺子?」

04

「你如何得知?」

「州里的主考官,可是姓徐?」

季松竹放下筷子:「你还知道徐教喻?」

我摇摇头:「不知,就是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些画面。」

我将所见之事细细说来,婆母神色大变。

松竹皱眉:「鬼神奇幻之说,圣人皆云……」

婆母一把打断他:「你闭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娇娇从未出过这个镇子,却能知晓这些,这就是老天爷在帮你。」

「你万万要防着,不可再用那个周理所赠之物。」

「你的饭食我也为你准备好,你就闭门不出,谁也别见。」

我与婆母连夜忙活,热气腾腾里,我问:「母亲,您信我?」

「当然,咱们是一家人,你还能害松竹?」

我小时候亲弟弟小豹,也闪现过他发高热,不治而亡的画面。

我告诉母亲,她不信。

后来小豹真的发热死了,母亲说我是扫把星,小豹就是被我咒死的。

后来她也不让我碰小虎,我自然也没预见过什么。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跟婆母便送松竹出门。

一路上遇到很多早起浆洗的婆娘。

婆娘们嘴碎:「哟,又去州里考试啊?这次一定能考个秀才回来吧!」

话音刚落,一群人就捧腹大笑。

里正家的胖婶叹气:「季五,不是婶说,你空有文曲星的才,就没有文曲星的命。就好好待在家种田吧!」

婆母眉毛一竖,冷冷笑道:「怎么着,我家儿不愿意娶你那胖闺女,你现在还有气呢?」

婆母握着我的手:「主要你家闺女脾气好,秉性差。你瞧瞧我这水灵灵的儿媳妇,谁见了不说好!」

胖婶气得肥肉直抖:「得意个什么,你儿子种田,你孙子以后也种田!我闺女可是在与张秀才议亲了。」

我深吸一口气,直直看向她,语气坚定:「夫君这次,一定能中!」

季松竹偏头看我。

朝霞染红天侧,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君,你一定行,我和婆母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他眉目舒展,粲然一笑,如千树万树梨花齐开:「好,夫君定让你当上秀才娘子。」

一时间,所有的婆娘们都吸口气。

松竹接过我手里包袱,踏着朝阳,走上官道。

有婶子叹道:「季家这小子,皮囊倒是生得好。」

胖婶嗤笑:「长得好看有甚用,他这辈子就没有秀才命,这次肯定又是一场空。」

有婆娘附和:「要是早点认命,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05

婆母以一敌多,跟她们大吵一顿,气得头顶冒烟。

松竹走后,被窝都变凉了。

天气渐暖,我出门也勤了。

新媳妇走到哪里都被人打趣,有人一口一个秀才娘子,却不是出自真心。

没人相信松竹能突破衰运,考中秀才。

除了我和婆母,人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有次赶集碰到了母亲。

她训斥我:「听说你到处吹牛说你那倒霉男人能考上秀才,都传到我们村了。」

「以后这种丢人的事少做,就他那瘦竹竿样,哪有秀才的福相,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一点都不盼着我好。

没一会买碗碟的婆母来寻我。

母亲皮笑肉不笑地说:「瞧瞧这闺女还长胖了,是不是在您那犯懒了,她做事麻利着呢,亲家母尽可使唤她。」

我婆母怼她:「是我养胖的,嫁过来的时候瘦得看见骨头,我瞧着都心疼。姑娘家家还是圆润点好看,我家也不缺这几口饭。」

「您说对吧,亲家母?」

母亲脸上青青白白,咬牙道:「那是自然,等女婿考完试,以后还能帮着家里种地!」

这一场会面不欢而散。

等待如此漫长,掰着指头算日子,昨日应该就放过榜了。

也不知到底结果如何。

婆媳两个正是忧虑,没想到外面传来稚童的呼唤声:「季五回来了,季五回来了。」

怎的这般快?

我与婆母相视一眼,心均是一沉。

村子里无大事,小儿的呼唤已经把好多爷们婆娘都从家里引了出来。

我与婆母一路小跑,在村口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季松竹。

我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一番,不过短短时日,他瘦了一大圈,人看着疲倦又没有精神。

胖婶捂着嘴笑:「回来得这么快,这一次不会是连考试都没赶上吧?」

我红了眼眶:「安全回来就好。」

婆母是个急性子,在一众看热闹的人目光中发问:「如何,考上了吗?」

06

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胖婶笑得一身的肥肉都在抖:「昨日才放榜,他今日就回来了。哪能这么快,这一次怕是都没考完吧。」

「瞧瞧这瘦的,莫不是生了一场大病?」

众人均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婆母眸里的光熄了。

我顾不上许多,牵住松竹的手,低声道:「无碍的,咱们下回再考,你才二十呢。」

他垂眸温柔看我:「考上了。」

嗯?

他微笑着环视众人:「劳乡亲们惦记,这回在下考上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连料峭春风都停止吹动。

胖婶皱着眉:「真考上了,莫不是骗人的吧。」

话音刚落,村口有人在高喊:「季秀才,季秀才。」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而来,手里还拎着个包袱,「季秀才归家心切,倒是把包袱忘在马车上了。」

里正见多识广,已经认出此人是县尉身边的随从。

双方见过礼后,小厮道:「季秀才,五日后我家老爷请您过府小酌,您可别忘了。」

原来他能回得如此快,是搭了顺风车。

连县尉老爷都请他吃饭,可见这秀才是真真的。

婆母高兴坏了,嘴里把各路神仙几百代祖宗都感谢了一遍,不停地掉眼泪。

我忙从衣袖中摸出一些铜板递给小厮:「烦大哥还跑一趟,乡里泥重,大哥拿这个去刷刷鞋。」

小厮意外瞧我一眼,推辞几下便收了。

他一走,众人看松竹的眼神立马变了。

本来胖婶站松竹对面,此刻众人齐齐围上来,一口一个秀才老爷,生生将她挤到一边。

她嘀嘀咕咕:「还真是撞狗屎运……」

话还没说完,里正就拍了她胖脸一下:「闭嘴,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婆娘,二十岁的秀才,咱们全县一只手都数得完。」

胖婶之前引以为豪的张秀才,三十岁才中,去年丧妻,孩子都十一了。

饶是如此,也还是香饽饽。

与他比起来,松竹就是一碗流油的红烧肉。

我被一声声的秀才娘子叫着,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好容易摆脱乡亲到家,松竹喝了一大碗热茶后看向我:「娇娇,你怎的像是有心事?」

07

「我……我怕当不起这个秀才娘子。」

我就是一乡野妇人,相貌寻常,无才也无财。

松竹还没说话,婆母竖起眉:「你当不得,那谁还当得?哪怕公主都比不得你规避灾祸。」

她训松竹:「你万万不可因为中了秀才就生出别的心思,我一万个不许。」

季松竹浅浅一笑:「娘,我不会的。」

「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含笑看我,「何况我的娇娇还好看着呢。」

这人,中了个秀才,嘴里跟抹了蜜似的。

心顿时放下来,婆母开始问院试的细节。

诚如我预见的那般,那个周理此番也参加考试,又送了松竹一块好墨。

说这墨是京城来的,色泽油亮,不易晕染,达官贵人们都喜欢。

松竹从包袱里取出那一块墨:「我听了你们的,并未使用。」

婆母和松竹闻不出什么,可我自幼鼻子灵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你们等等,我去叫翠花过来。」

翠花是隔壁的小媳妇。

她很快过来,我拿着墨给她闻,她顿时喷嚏连天,涕泪齐下。

嗔道:「好你个五娘子,夫婿考上秀才就把这墨弄上花汁戏弄我呢!」

果然如此。

那个周理想必不知是从何处得知州里的主考官与翠花有一样的毛病,所以用处理过的磨送给松竹。

阅卷官一碰试卷就涕泪齐下,如何还能好好看完。

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回回落榜。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婆母七窍生烟,偏这时候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季兄,季兄在家吗?」

正是那周理。

08

婆母气得要去厨房提菜刀。

松竹拽住她:「母亲,我来处理。」

夜色层层翻涌,如浪一般滚上来。

院子里光线黯淡,周理站在石榴树下,扯起脸皮笑:「季兄竟未等我,便匆匆而归。恭喜季兄中了秀才,此番我又落榜了。」

松竹站在厅堂处,明亮的烛火打亮他俊秀的五官。

他沉声道:「周兄进来说吧。」

我心里有气,给周理倒了一杯冷冰冰的隔夜茶。

松竹也未多言,只将那块墨取出来,放于桌上。

周理手一颤,冷茶溅了一手,「原来如此。」

松竹眸中隐痛:「我视你如兄弟,你为何如此?」

周理涩然一笑:「我们自幼拜在一个先生门下,你聪慧过人,我却蠢笨愚钝。我爹时时说,你要有季家小子一半便好了。」

「我也日日读书,我也从未懈怠,可为何我就是不行!」他激动地站起,眼眶通红,「既是好兄弟,更要一起进退。」

松竹将那块墨推过去:「我早与你说过,你的天分不在读书,你是天生的商人。」

「墨还你,你我自此恩断义绝。」

周理下颚绷得紧紧的:「季松竹,你装什么高尚……」

婆母再也忍不了,提着菜刀冲出来,吼道:「滚,不然我剁了你喂狗。」

院子里的大黑似乎听明白了,嗷嗷叫个不停。

周理神色颓唐,踉跄离开。

我很愤怒:「太便宜他了,他蹉跎了夫君好些年。」

09

季松竹拉住我的手,浅浅一笑:「证据不足,若他拒不承认,仅凭一方墨,无法定罪。」

「且若不是他,我也不能与你成夫妻。」

夜间两人缱绻细聊,我才知州里连日下雨,他带去的干粮发了霉。

他担心吃外食有意外,硬生生饿了三天。

难怪今日见他瘦了许多。

我心疼坏了:「身体要紧,大不了下回再考。」

他轻轻吻住我:「那可不行,我答应过你,让你做秀才娘子的。」

「怎能失约?」

小别胜新婚,自是一夜缠绵。

第二日本想多睡会,结果父母带着两个弟弟来了。

婆母煮了鸡蛋待客,虎儿和牛儿口里塞一个,还往兜里揣两个。

母亲一脸慈爱:「这两个孩子,就是能吃!」

「不像大妮,吃饭就跟小猫舔食似的。」

婆母差点没翻白眼:「娇娇在我家胃口挺好的,或许家里孩子多,她让着弟弟,又或许是亲家母做饭不合她胃口。」

母亲脸色一僵。

转而谈起此行目的。

原来她们想把两个弟弟记在季家的名下。

朝廷有规定,中了秀才往后田地不用上交赋税,家里人也不用服兵役徭役。

虎儿和牛儿都是男丁,按既往规定,他们必然有一个要被征兵。

但若记在季家户头上,便可免去此条。

母亲拿着帕子假哭:「大妮,他们可是你亲弟弟,刀剑无眼,若是上了战场,那还有命回来吗?」

「你这个做姐姐的,可得管呀!」

两个弟弟埋头苦吃,父亲一直在抽水袋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听着心烦。

我借着准备午膳躲进厨房,没一会松竹也来了。

他挽起袖子帮我择菜,问:「娇娇,记在季家倒也是寻常操作,你如何想的?」

婆母看了过来。

我掰开白菜叶,犹豫开口:「我有些顾虑。」

「若是记在咱家,就得让两个弟弟名义上为季家奴仆。咱们又不能真的使唤他们,日后他们借着咱家身份胡来,却是会影响到夫君你的声誉。」

婆母的脸色亮了。

我皱起眉:「可若一味拒绝,我又恐传出去,乡里议论夫君薄情。」

乡下地方,有时流言蜚语也能害死人。

着实是难办。

季松竹深深瞧我,伸手帮我理了理鬓边散发,笑道:「知娇娇心是偏向为夫就好。」

「这件事交于我。」

再回厅堂,婆母煮的二十个鸡蛋已经全被消灭,地上散了一地的鸡蛋壳。

季松竹哄着虎儿牛儿背诗,一个劲地夸赞他们聪慧。

哪里聪慧,明明蠢笨如猪。

读书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可虎儿被夸得飘飘然,母亲也是笑个不停。

饭桌上,松竹笑得温和:「记在我名下没问题。」

「不过我瞧着两位弟弟聪慧,将来未尝不能自己考个秀才,若是记在我家名下,以后终身为奴,免了兵役徭役,可也没法子读书出头。」

「哎,我本还想好好教教两位弟弟。」

如此一通话术,用过午膳他起身:「既是岳父岳母相求,此事不容耽搁,咱们这就去找里正吧。」

10

母亲已经开始做起举人老子娘的美梦了。

讪笑道:「此事也不急,我们还是再商量商量。」

父亲磕了磕烟袋站起来:「嗯,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归家。」

送到院门口,父亲停下脚步,拍了拍季松竹的肩膀:「你是好样的,好好待大妮。」

他们一走,我长长松口气:「夫君,以前不知你如此油滑。」

他望着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你已经嫁与为夫了。」

「虎儿也就罢了,牛儿不过五岁,尚有机会。哪怕不能中秀才,读书明理也是好的。」

这倒也是。

此后,同族有人也打着主意,要将孩子和田地挂过来,可松竹每次都扼腕:「怕是不行,连我妻弟那边都拒绝,若是如今应了你,岳父母那里该如何交代。」

想来当时他套路父母,便已经想到了此处。

秀才已中,接下来便是要考举人。

这可谓至关重要。

因为中举后,便拥有了做官资格。全国秀才如此多,三年一次的乡试,能中举人的却只有千数人。

多少秀才苦读一辈子,最后白发苍苍,都无法中举。

为了前程,松竹须得去州里学堂才好。

我与婆母私下商议了一番,决定陪他一起去州里。

松竹听后也极为欢喜。

婆母办事利索,两天的工夫便交割好了家里的各种事宜。

带不走的鸡鸭鹅都送给了父母。

我朱娇娇生平第一次走出了镇子,走出了县城,托夫君的福,去了州里。

州里热闹非凡,我们赁了一处小院。

前头卖豆腐,后头住人。

松竹平日住在学院,一月有三五日会回家。

城里人多,大家都很忙碌,秀才也多,一开始左邻右舍艳羡几句,后来便也是寻常。

如此过了两年,万事皆安。

虎儿念了书,虽说笨拙,性子却真的磨好了些。

母亲似乎回过神来,知松竹当初有搪塞之意,我提礼回娘家,她却没个好脸色。

背着人骂我喂不熟的白眼狼。

里正左右活动,最后胖女儿大花嫁给了家境殷实的商人。

又一举得男。

在村里走路都带着风,年节时穿金戴银地回家,好不得意。

还讥讽我:「这秀才娘子当得也没什么意思,连个值钱的首饰都没有。」

「且我听说,举人可难考着呢,好些秀才蹉跎一辈子,也只是个秀才。」

「你成婚两年,怎么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夫君可说了,此番我若得男,给我五十两银子。」

又得知我与婆母当街卖豆腐,就更是轻蔑。

许是她散播,乡里的人开始议论起来。

一说我抛头露面不体面,二说我成婚多年无所出,三说松竹江郎才尽,怕是考不上举人。

婆母本开开心心归家,却受了好大一通气。

好在元宵后,我们就启程离了乡土。

偏大花也跟着经商的夫家来了州里。

她又怀了,见天地故意挺着肚子来买豆腐,还刻意当着季松竹的面说:「这母鸡好看有何用,还是得下蛋才行。」

11

次次挖苦,松竹有次实在忍不得,淡淡回:「当然有用,至少夜里不用吹灯。」

大花回过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两年多无出,我也很忧虑,这日在饭桌上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如给你纳个妾?」

他落了筷:「生不出孩子,乃机缘未到,你莫要多想。正好我如今可以安心准备考试。」

婆母也附和:「再说,许是松竹的问题,乡下你见得还少吗?那些怪女子生不出孩子休了的,结果人转头就三年抱俩。」

「你莫要有问题就往自己身上揽。」

我眼眶红了。

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怎么碰到这么好的婆家。

夜间,松竹搂住我:「一直怀不上孩子,许是夫君我努力不够,以后我得勤快点,娇娇受累。」

这人,关起门就是另外一副嘴脸。

如此磕磕碰碰,便到了八月。

举人考试要来了。

这几年,我们日子平顺,我再也没预知过灾祸。

考前一夜,松竹吻了我,我也没见到什么。

可心里总是不安定。

天还未亮,我与婆母一起送考。

考场门口考生众多,我顾不得名声,为求万全心安,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

考生哗然避开视线。

松竹也羞红了脸。

而此时,我脑中突然闪过几个画面,顿时脸色大变。

我又反复亲了他好几次,却没有获取过多信息。

时间仓促,我只能将所见细细告诉他,叮嘱他要万般注意。

因着考前亲亲,大失体统,一时间名声传遍了同窗。

许多人背地里讥笑我乡野出身,不知分寸。

因为有周理的事在前,这几年松竹韬光养晦,表现得并不出彩。众人议论有我这样缠人不懂事的妻,他又资质寻常,恐怕是难有所成。

大花又生了个儿子,刚出了月子就来找我炫耀。

「季秀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

「你是不是怕他考上举人,会抛下你这个农家女,所以才故意乱他心神?」她叹着气,肉脸挤成一团,「如今,我看你是要如愿做一辈子秀才娘子了。」

也有人聚在豆腐摊前,对着我指指点点。

「瞧,就是她,夫君赶考,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去亲,真是不知羞。」

「摊上这样的妻,还怎么考得上?」

「你们可要引以为戒,千万不能像她这样……」

……

松竹考完试后,日日陪着我出摊,众人议论不止,扼腕叹息,他倒是神色如常。

如此半月,乡试放榜了。

上了榜就是举人,以后就是官老爷。

天未亮我们就起了,可有人比我们更早。

榜前人山人海,快到午时,张榜官总算是来了。

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偌大的场子,鸦雀无声。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12

榜一贴。

人群喧哗起来。

「中了,我中了!」

「又没中,又没中,我已经考了十回了。」

……

有人欢喜地脱了衣裳遍地打滚,也有人难过得当场晕厥。

我们被挤在外面,瞧不见榜单的字,急得嘴里冒火。

只松竹很淡定:「迟早会知晓的。」

便在此时,有人大吼一声:「解元是季松竹,季松竹,谁是季松竹啊!」

解元便是榜首,是第一名。

我疑心自己听错。

然有越来越多的人都在问:「谁是季松竹?」

又有人推了我们一把:「解元在这呢!」

一时间,众人纷纷让出道来,我们顺利走到榜前。

这几年,我跟着松竹也认识了几个字。

此时,明明白白看到季松竹这三个字,排在第一个。

我紧紧握住婆母的手:「娘,您看,那是松竹的名。」

婆母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哇」地一下就哭了。

「娇娇儿,我这不是做梦吧。」

我们两个俱是眼泪汪汪看向松竹,他眼眸里也有了湿意:「不是做梦,娘,娇娇,我确实是榜首。」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软倒在他怀里。

老天爷,我上辈子怕是天上的仙女吧,你怎会如此眷顾我。

季松竹的同窗们此刻也纷纷围过来贺喜。

他神色淡然,揽住我道:「还要多亏贱内那日考前给我鼓励,各位不妨也试试。」

我臊得脸都红透了。

回了住处,我和婆母还有些飘飘然。

此时我才敢将那日在考前预见的危险告知婆母。

13

送考那日,我在门口亲吻松竹。

眼前闪过一个画面:松竹考到一半,一条毒蛇不知从何处钻出,突然咬了他一口。

他眼前发黑,坚持不住,被抬出考场。

卷子自然是没答完。

虽提前预知,可时间仓促,也想不到解决法子。

好在松竹聪慧,将裤腿扎紧,又将墨汁泼在腿上。

墨汁浓香,蛇对于气味格外敏感。

因此避过一劫。

婆母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事,当即又将满天神佛和八百代祖宗感谢了一番。

又抱着我一口一个福星,心肝宝贝地唤。

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送肉、送米、送地、送房子、送银票的都有。

这一日,大花跟她夫君一起来了。

她肉脸挤出一朵花:「夫君,季举人和他夫人都是我同乡,我们关系可好着呢!」

「我与举人娘子是手帕交。」

谁跟你手帕交。

好大的脸。

我还没怼,婆母翻白眼了:「哟,不知是谁之前说,我儿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说我儿媳不检点呢。」

中年富商变了脸色,反手对着大花就是一巴掌:「不懂事,怎么能如此冒犯举人老爷。」

我跟婆母都吓了一跳。

平日里大花在我们跟前好生嘚瑟,说如何得宠,夫君对自己如何如何好。

如今看来,人越是缺什么,越喜欢吹嘘什么。

同为女人,我心底叹息一声:「进来坐吧。」

富商点头哈腰,堆一脸讨好的笑,要白送两个店铺给松竹。

他说这些时,大花眼底闪过不甘。

最后来回拉扯,松竹什么都没收,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到了门口,大花落后几步,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举人娘子,本是我的。」

「那些店铺,也该是我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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