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出了城区后,直行不过十几分钟,便来到了当初出车祸路口的环江大道。
「当初为什么掉下去?」江听潮突然开口问。
「不是说了嘛……是刹车的问题。」我回答他。
车子沿着小路,驱车临近江边,在一片月影朦胧的草地中停下。
江听潮安静地坐在我身侧,眼睛无声地望着我,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看见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颚。
此时我已经忘了他是谁,只把他当作一盘可口的食物。
更何况羞耻心这种东西,我似乎在江听潮面前从未有过。
主动吻上他冰冷的唇,我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江听潮会这么恰巧地找我说呢?
疑问一闪而过,随后被江听潮咬住唇角,似乎在不满我片刻的走神。
……
腰酸背痛地醒过来时,是在我自己新租的房屋中。
想到当时情形,我大脑宕机了片刻,最后只能难以言喻地想出一句话:他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真希望有什么方法,能清洗掉昨晚整个在车上的回忆。我面无表情地心想。
第二个画面,是结束之后,江听潮捏着我的下巴,固执而坚定地一遍遍重复,「说你喜欢我。」
而我假装没听见,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装睡。
可别说,感觉他当时的表情居然有点伤心。
第三个画面,是下车之后,他将我背在身上,一步步走上老小区楼梯的画面。
他精力倒好,背着我上楼,脚步都没有半点吃力。
而我双臂搂他的脖子,不仅不配合,还试图拉过他的侧脸,让他看楼道窗户泻下来的月光。
现在回忆起来,哥哥的肩膀始终被月光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泛着黄光的银霜。
一如当年,无数个我伏在他肩侧睡觉的夜晚。
没有猜疑,没有心碎,亦没有过冰冷的交易。
我僵硬地转过头,江听潮躺在一侧,正安静地睡着。
或许是我起身时的动静弄醒了他,不久,江听潮也睁开了眼。
他伸过手,掀开被子,将我捞入怀中。
「疼吗?」也许是刚起床,江听潮的语调带着沙哑和亲昵。
他懒洋洋地低下头,似乎又想亲我。
我推开他,「我要工作,上班。」
「等会开车送你去剧组好吗?」江听潮说,语气莫名轻柔,「我会很低调。」
我抬起被子,问:「江听潮,你是不是监视我,给我定位了?」
江听潮微妙地停顿片刻,抬起眼看我,并不回答。
我面无表情道:「哥哥,如果你想要一个人爱自己,那你应该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她看。你要清楚地告诉她,你想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你爱她。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爱,那我告诉你,爱,是两个人的坦诚、信任,还有最重要的尊重。我不是小莲,如果有人要囚禁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即使付出死亡的代价。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喜欢你,你就要有坦诚相对的诚意。而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来打扰我。」
15
江听潮半倚在床头,沉默半晌,回应道:「停雪……我也有很多身不由己。有些面具戴久了,自己都忘记了原本的样子。但是……你只要留在我身边,无论是钱还是权利,我都可以给你。」
简直是鸡同鸭讲。
我穿好衣服,只留下一句「洗漱完就离开,别赖我房里」便甩门离开。
昨晚,他那样固执地一遍遍地让我说喜欢他时,其实我有过片刻的沦陷。
不,也许,从在江宅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动心了。
漫长的少年时代里,我将自己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与江听潮做对比。
他渐渐成了我见过的所有男人的参照物,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恋爱。
但我明白,江听潮对我,并不是真的爱。他只是想让我成为他私宅里被圈养的宠物,永远属于他一个人。
至于是妹妹还是情人的关系,他并不在意。
所以他说当不了妹妹,便做他的女人。
他只是需要我永远留在他身边。
而从江独那里,我就彻底明白,被养废后再抛弃的后果——与死无异。
我不知道江听潮何时起,就对我产生了这样畸形的感情。但我对他的信任与依赖,早在七岁被丢在游乐园那天,就已消失殆尽。
曾经我还会为被抛弃而悲恸,无数个夜晚在心中苦苦自伤,不停地思索为何他们能如此决绝。
可如今,我不再害怕,只后悔自己浪费过无数在深夜里流泪的时间。
曾经的我一味执着于他们所做的行为,除了让我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脆弱,没有任何用。
当被抛下后,作为被抛弃者,唯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用自己的双腿朝前走。
永不回头。
16
电影杀青了。
晚上下班时,朱野喊住我,说约了剧本作者一起吃晚饭。
剧本作者叫秦与觉,是一个退休老刑警。
晚饭时朱野和秦与觉在讨论新闻,我吃得心不在焉,搁下饭碗忍不住问道:「秦叔,你为什么会写这个剧本?」
秦与觉说:「因为一个眼神。」
「什么意思?」
秦与觉放下烟,沉沉地开口道:「听朱野说,你原先是江听潮的妹妹,那想必你已看出……这个故事的原型是谁。」
忽然被点出江听潮的名字,我不由一震,认真聆听秦与觉的话。
「二十一年前,我见过江氏集团的大公子,也是你以前的哥哥——江听潮一面。他就是小莲的儿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男孩。
「当年我和值日的另一位警察踏入江家的私宅,几乎以为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古墓,里面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话,除了一具已经死亡数天的尸体,就只有他。
「当时的薛渡,也就是江独,将儿子送往江宅后,便消失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李映莲便是和自己儿子被关在这个偌大的庄园里。更不巧的是,原本有个厨娘,专门负责他俩的饮食,但那厨娘却趁着人不在家,卷了江宅里所有贵重物品后逃之夭夭,临走前,还反锁了江宅的大门。」
「所以,小莲难道不是病死而是被活活饿死?」
秦与觉点点头,「是的……当时,那庄园的现状,简直像是地狱。」
「那江听潮如何活下来的?」
「因为那厨娘几天后被找到了,也只剩一具尸体,似乎是因为露财遭到街头的混混抢劫。
「我们调查那厨娘的来历,发现她不久前在江宅做过仆人,于是我们踏入了江宅,准备联系她的雇主。起初敲门一直没人应,我们正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头顶的落地窗户后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倚靠在窗边,似乎正望着我们。
「无论我们如何呼喊,那孩子始终站在窗口一动不动,犹如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我的搭档十分坚持,他联系上一位擅长开锁的老师傅,撬开了江宅的大门。
「最初,我们被门口小莲的尸体震惊得无法言语……她已经死亡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姿势却是半跪着的,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我的搭档很快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话,然后拉着我冲上二楼。
「我们本来以为他也死了……只是像自己的母亲,保持着生前靠在窗边的姿势,后来才发现他只是饿晕了。
「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偏偏成了一具死尸,说不了任何话。当时市里恰逢一个关键性的会议期间,于是这个案件很快被结案压下。
「那男孩在病床上输了几天盐水后醒来,知道案子的结果后,却一言不发。刚开始时,我们还以为他是因为这些天的遭遇而患上心理阴影。
「直到江独终于出现,痛哭流涕地抱住病床上的儿子,那男孩的眼睛依然如同死灰般静寂。我从没见过那么冷血的小孩……无论是面对死去的母亲,还是悲伤的父亲,从未露出过任何情绪。
「但离开前……他却望了我们一眼,我无法形容那个眼神,但是时至如今,二十多年了,我还记得那个眼神。」
秦与觉深深叹息,脸上似乎有着愧色。
「什么样的眼神?」我忍不住追问。
秦与觉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天,天空暗沉,阴雨绵绵。
过分瘦弱的男孩在临上父亲的车前,忽然回过头,看着身后站着的面露关心的陌生警察叔叔们。
隔着雨幕,男孩的眼睛里既有这个年纪孩子的清澈,亦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
而比那绝望更困扰秦与觉,以致他二十多年也未曾放下的另一种情感,却是……
「失望。」秦与觉摇摇头,「那个孩子失望的眼神,我始终忘不掉。总是觉得,也许我们真的有哪些未曾发现的真相……于是退休后,我重新启动了对这个案件的调查,写出了这部小说。
「江独控制了自己妻子这么多年,虽然没有法律上的证据给他定罪,但内心深处,我期盼他不得善终。
「至于江听潮,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在关注着他。说起来有些冷血,但我确实很想知道,经历这一切的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心理学上说,11~12 岁是人成长过程中的关键时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会在漫长的人生都留下深深的印记。」
「我很想知道,他会受到童年的影响,成为一个反社会人格的人吗?而这样的他,又会对社会予以什么样的报复?」秦与觉深深叹息,「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迟早会响起的定时炸弹一样。」
17
沉重的气氛下,晚饭很快便结束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和江听潮的那一晚。
想到他在车中固执地反扣住我的手,一遍遍地重复「说你喜欢我」却得不到回应的样子。
阴郁偏执的青年形象与秦叔口中那个在雨中回头、眼神失望的小孩重叠在一起。
我出神地想:你也有那么脆弱的时候吗?江听潮。
无论如何,当时的我只是心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只是不知为何,许多个深夜里,我都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无数次会见到幼年的江听潮,他站在庄园门口,静静地凝视我,眼神中似乎有许多情绪,那眼神仿佛说:「停雪,救救我吧。」
又一个深夜,我从梦中惊醒。
电话一直在响,对方说,他是江氏集团的律师。今天凌晨五点,江独与江听潮在回家路上出了车祸,而现在,两人正在医院抢救中。
我瞬间从梦中清醒,打上车后,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市中心医院。
江独正在 ICU 抢救,而江听潮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躺在急救病床上,脸上、额头全部是血。
我怀疑这一切依然是噩梦,颤抖着手,想碰他又不敢。
江听潮半睁着眼睛,虚弱地问:「是停雪吗?别哭……」
「我没哭。」我哽咽道。
「我可能要死了。」江听潮居然还露出一个笑,「你会开心吗?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恨我。那天你的生日……其实我没有走,如果你抬起头,就能看见,在游乐园背后房子第八层楼的窗口,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时你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崇拜依赖的哥哥,整日粘着我。我便想吓唬你,让你离我远一点。」江听潮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但也从那天起,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你孤零零地坐在花坛等我的画面。
「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后悔了,我不应该那样对待这世上唯一会真心等我回来的小孩。」
停顿片刻,江听潮转过头,一抹红色的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来,「停雪,如果我学会对你坦诚,你……可以原谅哥哥吗?」
我努力点头。
「我好像又看见小时候的你了。」江听潮越来越恍惚,「明明我都把你丢在游乐场了,那天半夜,爸爸不在家时……我发起了高烧,你也是这副样子……吓得脸色全白。
「明明可以不管我,只是发烧而已,死不了。但你硬是背着我,一直踉踉跄跄地把我带到了最近的诊所,外面雪那么大,真冷啊,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一直在哭,眼泪都把我的衣服打湿了,还把脸放在我的脖子上……那种感觉真的很温暖,是我一生中……感受过最温暖的触觉,让人不想放手……」
「停雪,再抱我一次吧。」说完,江听潮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闭上眼睛。
18
警察特意来医院调查我的口供,却发现我什么也不知道。
由于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又没留下什么视频录音,最终警察结合证据推测出,车祸的原因是江独酒驾,没有看清楚路导致撞上了沿途停留的货车。
江独抢救无效在当天去世,而江听潮却陷入了昏迷。
医生说,他有可能一直无法醒来,也就是,成为一个植物人。
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依然坚持每日去医院看他。
在江听潮换下的外套里,我发现了一把熟悉的钥匙,上面还有一个兔子吊坠。
我记得这把钥匙,它的锁在柳镇长街 77 号的一个平房,光看外表非常平平无奇。
那是妈妈没有嫁给江独前,我们居住的地方。
我是在日暮时分抵达那里的,推开门时,我看见了满房的夕阳。
即使长久不住人,里面也打扫整理得非常整洁,甚至是温馨。
我本以为里面会一无所有,但门开那瞬间,我却在里面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照片的主角,全部是我。
以年份为标记,整齐地排列在墙壁上
从我出生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甚至还有在拍摄《小莲》时在片场的花絮。许多照片我自己都从未见过,却被拍照之人细心妥帖地留存下来。开心时的我、十七岁的我、沉睡的我、脸上涂着奶油的我……无数时间的碎片都被留存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就仿佛凝固住了曾经无数个时间和空间里的我。
照片墙下是一张深蓝色的床,在床的左边棉被上,留着一个因为被长久躺卧而留下的凹坑。
随手摆在床右边那件衣服,是江听潮常常穿着的。
我爬到床的右侧,和衣躺下,感觉到脑后藏着一个硬硬的东西,拉开被子,看到一个玻璃瓶。
玻璃瓶不大,用软木塞堵着,里面放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纸折成的心。
我把它们倒在床上,随意拆出一个来看。
「我想回到柳镇,那里没有人瞧不起我。」
字迹稚嫩,歪歪扭扭。
这……似乎是我童年的心情记事本。
曾经,我将所有心事都储存在里面,可惜随着年纪增大,这个瓶子便莫名消失了。
「今天终于见到了爸爸和哥哥,妈妈让我喊他们,我不敢。晚上睡觉前,哥哥从冰箱里给了我一盒牛奶。好开心,但喝完后我拉了好久肚子。」
「三班那个女的简直太让人讨厌了,居然造谣说我喜欢徐庆书——搞笑,那张鞋拔子脸就她看得上,他连江听潮一根手指都比不了。」
「成绩出来了,江独打了我两巴掌,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妈妈,我好想你。」
「我讨厌哥哥。」
「明天就是我生日,哥哥说带我去游乐园玩,我问他游乐园里有什么玩的,他又不回答了,还戳我脑袋说,里面是不是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
「今天,哥哥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你这样弹,琴都要哭了。我觉得哥哥好厉害!那个钢琴老师脸黑得像妈妈烧焦的蛋。」
床上零落地散满了着五颜六色的彩纸,一张又一张,像蝴蝶般从床上悠悠降落。
它们记录了我成长过程中所有事,更记录了那个给我造成的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再拆开一张,那字迹与我自己的截然不同,笔力千钧,力透纸背,一眼便知道是江听潮的字。
「停雪,别讨厌我。」
「是你先承诺,会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说世界一片黑暗,就像毛毛虫生活的茧房。我没告诉你,其实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这个世界对我足够温暖和善意。」
「很幸运,上帝让你来到我身边。」
「其实,我从未把你当过我的妹妹。」
我松开手,任凭纸条在空中飘落。
我想起来了。
妈妈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犹如毛毛虫般独自生活在一个漫长的暗无天日的茧房。外面阳光灿烂,但那些阳光和毛毛虫无关,那是独属于花草和其他动物的权利。
当那时的我这么和江听潮说时,他告诉我,毛毛虫最终会咬破卵壳,变成美丽夺目的蝴蝶,在花丛间自在地沐浴着阳光飞舞。
「可是如果有的毛虫就是变不了蝴蝶,怎么办呢?」
「那就不变蝴蝶咯,」同样年幼的江听潮躺在草地,大片的白云从他身后长出,无数柔软的绿草被他压扁,他遮住眼睛问,「你的茧房够大吗?」
我戴着黄色的蝴蝶结草帽,被太阳晒得脸儿红红,还是不忘用力点头。
「可以让哥哥进来吗?」小江听潮转过脸,阴影下的一双眼睛笑着望向我,「这样我们就都在黑暗的茧房里了,我们就是两条看不见阳光的毛毛虫。」
阳光绵软,日心橙黄。
世界美好得像小学涂下的蜡笔画,白云是大片大片的,蓝天也是大片大片的,风把长草吹弯了腰,隐匿起两个躲在里面的小孩。
我低下头,捧着江听潮的脸猛地亲了一口,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就说定了咯,哥哥。」
19
我躺在床边,想着无数个夜晚,江听潮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看着满墙的我时,他会想什么。
幼年丧母,真正的凶手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什么都不能表露出来,而在自己的险境始终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支撑到现在的?
初入江园,五岁的我总是缠着江听潮,与他交颈而眠,他表面不耐烦,实际却从不拒绝,还逼迫我每日早点喝完牛奶,一洗漱完后便上床睡觉。
在各自失去母亲,动荡不安的黑暗世界里,我和他犹如茧房里的两条看不见光的毛毛虫,只能相互拥抱,相互安慰,一起度过无数个危险的深夜。
那时,我视他为安全感唯一的来源。
实际上,也许这样的陪伴本来就是相互的。江听潮也许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依赖和需要我。
我该嘲笑他。
可是我现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生气了吗?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辈子我再也无法抹除掉他在我生命里的痕迹了。
我爬到床的右侧,和衣躺下,手中紧紧抱着江听潮的衣服,人衣相缠,将脸深深埋进衣中。
天渐渐黑了,满室的夕阳平静而怆然.
20
自从朱野的《小莲》上映,并在国外一个影展上拿了一个小小的奖项后,我就成了一个算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有个综艺邀请我录制活动,地址就在市中心的游乐园。录制完成后,节目人员便离开了。
我并不想回到冰冷的家中,便一个人到处闲逛。
热狗摊前的小贩转动机器,流着芝士的热狗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五颜六色的气球飞跃在空中,路边的旋转木马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彩色的木雕马儿随着音乐一上一下……整个游乐园的氛围欢乐至极。
我站在其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上一次和江听潮逛游乐场的记忆。
人的记忆似乎总是会往自己内心深处希望的地方修饰。
那年在园内时,我因为眼巴巴地望着摊子上的热狗出神,再起身时,已经看不到江听潮的踪迹了。
我在园内奔跑,急切地想找到他。
于是整个游乐场的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我挤入人流,踮着脚尖四处张望时,突然感觉自己被一只手从中拔出,随即跌入一个稚嫩的怀抱。
少年江听潮一向平静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愤怒,似乎想发火,又忍住了,把手上拿着的热狗肠塞到我嘴巴里。
游乐场人来人往,将小小的我和江听潮挤成一团。
那天,因为要照顾我,他玩得并不尽心。但在园内时,江听潮有无数次机会,却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我的手。
一想到他,我便有些失魂落魄。
灯影绰约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江听潮。
我循着那身影不由自主地跟寻,一眨眼却又不见人了。正怀疑自己时,突然福至心灵般,猛地回头,望向游乐园入口的方向。
整个游乐园到处都是灯,店铺的五彩霓虹灯和街道树上的花灯交织在一起,闪得人头晕眼花。
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门口。
他身后是饭店日式的食肆帘子和昏黄的灯光,那些昏黄的灯光将他整个人都妥帖地包融起来,虽然看不清脸,那影子却也模糊而温暖。
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依然是我只用一个影子也能认出的人,也是我最想见到的人。
猛然和他的目光对上,我不由一阵恍惚,泪光朦胧地对上他的脸。
「江听潮?」
「怎么又在哭?」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依然看着我笑。
「真的是你?不是什么幽灵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半个月前就醒了,为了康复,也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没让医生告诉你。」江听潮说。
「我感觉自己还是在做梦。」说着说着,我不禁咬了口手指,直到感到真实的痛意。
江听潮叹了口气,曲起手指擦干我脸上的泪痕,然后低头,宽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颚。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唇边,带着未经掩饰的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浓烈的感情。
我仰着头回应他。
熟悉的感觉涌出身体,我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他是真实的血肉之躯,是我近 20 年人生里一起成长的人。
亦是世界这个巨大的黑暗茧房给予我的最大善意。
结尾
墓园。
绵绵细雨里,年轻男人撑着把透明的雨伞,挺直地站立在江独的墓碑前。
在他身后,头发花白的秦与觉神情感伤,背影隐隐有些佝偻。
「江独是一个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秦与觉嗓音沧桑,「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酒驾的事情?」
男人垂眸,「他连犯法的事情都能做,酒驾又有什么稀奇?」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记得。」秦与觉叹息,「我有想过,如果自己会是你这样的处地,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把这种仇恨遗忘。即使毁灭自己,也要向仇人回击……但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沉痛地说完,老人终于问出内心深处,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江独的死亡……是你,对吗?」
男人并不否认,只是摇头,「晚了。」
他看了眼灰白的天色,将伞移在秦与觉头上,「听停雪说,您觉得我是一个会随时爆炸的炸弹。」
秦与觉抬起头,怔怔看着身前这个让自己牵挂了十几年的孩子——当初眼神失望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身躯有力的成人,他的眼中再无任何求救之意,反而一片漆黑,阴沉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与觉愈看他便愈心惊,他并不掩饰,而是直接点头。
男人露出一个笑容,这笑让他阴郁的气质消散不少,「您不必再关注我了。」
他偏过头,看向墓园外站着的江停雪,唇畔露出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她会一直安静地陪我坐着,我怎么可能舍得炸掉这样的时刻?」
说完,他将伞塞到秦与觉手上,走出墓园,回到自己的女孩身边。
等待的女孩拉住他的手,两个人在雨中慢悠悠地朝着前路走去。
渐渐地,一大一小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消融在灰色的雨幕中。
- 完 -
□ 毒思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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