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不说话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巨大的台阶不可能是为人建造的。

「上去看看。」孙叔两只手撑到台阶上。

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想爬上去。

我说:「你去吧,我想看看壁画。」

孙叔:「你别他妈搞单独行动,给老子上来。」

我只好跟着爬上去。等视点高了,我回过头,看了看那十三只手的巨型雕塑。

我脑子里忽然想起那句话:王母伸出第十三只手。

我数了数,正好爬到第十三个台阶。

我膝盖都软了。孙叔还在催我。

我反倒往后退了一个台阶,心里怦怦乱跳,我说:「自然界不存在奇数脚的生物。不管是蜈蚣、蜘蛛还是章鱼都是偶数。」

「啥?」

「自然界既然不存在。那不是人造就是外来。」

孙叔没有说话。他好笑似的指了指那巨像:「你是说,这是外星生物?」

「你不觉得很像祭坛吗?」

「祭坛?」

我边想边说,脑子里越加感觉清楚了:「是。这里根本不是墓,它是为了祭祀这十三只手的东西。其他的都是陪葬和陷阱。这地方就是建来给它住的,是为那东西建的家。所以这里没有丝毫关于人的东西,因为它的功用根本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

这时,我忽然感觉有什么在看着我。

我侧头一看,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十三只手的巨像上,像是有无数只眼凝视着我。

而其中一只手,更是不知不觉地指向了我在的方向。

这时,我才发现身后那十二个台阶上,竟站满了人。他们都嵌在石壁里,动不了,因为他们是石人,只能紧紧贴在墙上。

只有第十三个台阶是空着的,放着一个熟悉的铜盘。

我忽然觉得,那是为了让我站上去。

我赶紧叫孙叔不要照那巨像。

「只要有光反射,就出妖。」

我说完,孙叔一脸呆滞,一头朝阶梯外面栽去。

现在落差近十米,脑浆子都得摔出来。我扯住他,把他拉回到岩壁边缘。

他的手电筒砸在我眼睛上,我眼前白闪闪的,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

孙叔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来,悚然说:「怎么回事?」

我使劲揉眼睛,说:「我明白它的原理了。我们看它,看见的都是自己眼睛形成的光幻视,这也是它控制人的法子。这里没有光,它才是光。」

我俩一睁眼,互相看到对方,但此时他的手电早已关上了。

他脸上满是惊惧。

「快走。这里不能留。」孙叔也看到了那些石人,他指指站在第十二个台阶上的石人,「这不就是那个红玉人吗?他妈的走得一点也不慢,都他妈走到这儿了!」

他拉了我一把,我却不动,不知为何,我反倒冷静下来了。

我指指铜盘,说:「这玩意儿出现在这里,不是随机的。应该是条线索。得把棋下完,这样才能找到通路,跟西王母耍心眼可不行。」

我抱着铜盘,和孙叔两人战战兢兢地爬回到地上。

我脑子里闪过各种想法。

西王母在历史中的记载,可能就是在暗暗隐喻,她根本不是人。

西王母是个代号,它可以叫任何名字,但本质还是一个——

这个在黑暗中发亮的,庞大的「未知生物」。

我忍不住问孙叔:「你觉得这个东西,就是我们说的西王——」

孙叔却打断我:「别想了,这种恐怖的东西,用人的思路想,你是想不明白的。」

我俩爬回表面后,两人背对着那个巨像。

当我们不看它的时候,它就像个活物。一旦看向它,它就一动不动。

我说:「我不了解选仙钱。但老师说,它类似飞行棋,最终目的是占领蓬莱岛——」

孙叔把手伸进青铜盘,但一瞬间,他的手停在半空,像被人死死抓住似的。

他忽然说:「老子下过的墓,比你这个丫头吃过的饭还多。所以老子刚刚有了这个预感,这么抓阄,就真得死在这墓里了。」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又响起了。我

俩回头一看,台阶上的血玉人缓缓移动着,慢慢停在孙叔正前方。

这东西有奇怪的生命力,它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控制不住速度,就好像生命的节拍,比人类远远落后几步。

那也是种永生,我忽然想到。

我小声说:「怎么办?」

「你来。」孙叔也盯着血玉人,「你万一输了,老子先剁了你。」

你剁不剁我的,输在这儿了,神仙也救不了。

「……我选了啊。」

「停!」孙叔转过头去,好像这么久忘了呼吸似的,抽了一大口冷气,

「你继续。」

我手放在铜盘上方,指关节僵硬得要命,无法抓起铜钱。这时,我才发现手臂上的擦伤都结痂了,红彤彤的痂看起来活像玉石一样。

手指落下的瞬间,我突然想起兜里表盘上的七和十三。

「七……是阴阳分界。」

我的手下意识地移开,在青铜盘里摸出了刻着「柒」的仙钱。

铜币上刻着小字:「上筹得占蓬莱岛,一掷乘鸾出洞天。」

我浑身发抖,然后才察觉不是我,而是地面抖动着。我还没反应,孙叔先一步伏在了地上。

血玉人摇摇晃晃,忽然向后退去,从我们头顶上刮来一阵狂风。

我蹲下两手抱头。

天花板和四壁摇摇晃晃,像挤出皮肤上的黑头似的,一大堆碎石头子滚落,露出墓壁上的洞窟来。

密密麻麻,像大山的毛细血管。

等动静平复下来,我和孙叔从地上摸起来。

我看看四周:「我没选对仙钱?」

孙叔没理我,只盯着岩壁上的孔洞,忽然起身钻进那洞里。

我往四周一看,血玉人和石人们都消失了,唯有那个巨大的石像还矗立当中。

孙叔从另一侧的洞里爬了出来,他说:「连着的,但不能急病乱投医,通到哪个地方去根本没谱。」

我想也是,得找通向上的洞窟,再向下走就不知道爬出去何年何月了。

就凭我们缺水断粮的现状,可能在找到活路之前,就像之前那些个枯骨似的,死在哪一处洞窟里了。

孔洞像是自然溶洞,但目力所及,岩壁厚度几乎是均匀地在五十厘米左右。

洞穴内里一阵冷风吹出来,我只能看到另一头黑乎乎的,灯也照不亮。我们在大山的毛细血管里四处乱走,筋疲力尽。

在我即将放弃时,一个闷闷的说话声从洞穴深处传来:

「小张,是你吗?」

我愣住。刚开始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猛地醒过来,大声喊:「老师是你吗?」

回应我的是一连串咚咚声,像是有谁在敲打石壁。

我刚要迈腿,孙叔一把将我抓了回来。

我说:「你没听见?老师在里面说话!」

「老子啥也没听见,就看见你发癫。」

我没听他的,只觉得一根筋循着声音找到老师,就有了生路。

老鼠钻洞般,不知爬了多久,洞穴渐渐开阔,眼前已是一片奇怪的岩层空间。

孙叔喘着粗气说:「地形不对,这是哪?」

打开手电一看,照亮之处都是白色的,一瞬间真以为自己身处雪山。

白色岩层绵延至深处,冰挂般的石笋从高处垂下来。

我仔细听老师的声音,却只听到另一种响动。

「水流声。」我猛然开窍,「对。这里以前是地下河的分流。下面是有岩溶地下水的!」

孙叔:「地下阴河?有这个可能。」

他抢在我前面。我喜悦之余,开始怀疑是不是我俩又产生幻觉了。跟着孙叔向上爬了一会儿,水声变得越来越明显,溶洞也越来越狭窄了。

最后白色钟乳石林消失,脚底下是一片徐缓向下的淤泥滩。

我们穿过淤泥滩,溶洞几乎只能侧身通过,脚底下的水流渐渐涌上来,手电下一照,是黄色的水流。

孙叔不管不顾,捧起来就喝。我也不敢喝,舔一口是硫磺般的咸味。

「奇怪了。坡度没有向下走。」

孙叔脸色发白,他说:「是水位越来越高了。」

我忙把耳朵抵在岩壁上,听到那种在考查地质时十分耳熟的声音。

「下雨了,暴雨。水位要涨,会涨得很快!」

我俩互看一眼,现在还在地下,如果真是阴河,遇上暴雨,当然会涨水。到时候,不管我们怎么在洞穴之间腾挪转移——

孙叔焦躁起来:「还要往下走?再往下走水就淹脑袋了!」

我说:「水流不是那么走的。它有几个支流,下面一定有个不受侵蚀的空间。」

孙叔:「那你他妈先下!」

他推了我一把,我只好先往下走,水流漫过来,地势急转而下,像下了一个阶梯般通向更深的洞,眼前形成了一条小型瀑布。

我往洞底照了照,底下一片洪水退去留下的滩涂。

「穿过滩涂,就是阴河了。」我指着底下的一片粗糙沙砾,「没有绳子,打不来锚点,下去了就上不来。」

孙叔直接把我踹下去了。

我只骂出半句,几乎没什么阻碍地就滑下去了。黑黝黝的空间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半身泡在水里。

孙叔滑下来后,我才看到身下是一片青色的水域,水看起来竟然很清澈。

孙叔埋头进水里一看,又伸出头来:

「洞窟里有鱼,是活水,游一段,应该能通到别的地方。」

我这时也发现了,那些在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长得像玻璃蝌蚪似的。这种玻璃鱼,也叫阴河鱼,是溶洞里最常见的种类。

我水性委实一般般,任由孙叔潜下去找水源。

一会儿,他探出头来,一抹脸上的水,声音里满是震惊:

「水是……往上流的。」

我蒙了:「往上?」

「有什么东西往上吸着我走。」

我想了想:「那是不是负压?像井水一样,憋一口气,没准就通到陆地上去了。」

孙叔骂道:「屁。到时候几百米上浮,没到一半,老子就没气了!」

我俩泡在水里,好歹补充了一点干净水,脑子也清醒了一些。

我分析了下,就我们之前经过的地质条件看,山内部多孔,极有可能像之前那样,出现一些可以换气的洞窟。况且——

「左右是个死,不如试试从这里逃出去。憋五分钟气,极限状态也不是不行。」

孙叔这时候也冷静了,点点头。

我俩脱掉身上多余的重负,孙叔把手电固定在胳膊上。我把机械表戴上,拧了两下,仔细注意换气时间。

「进了水里,你就顺着那股力,别做小动作,省着体力让它吸着你走。三分钟一换气。」

我点点头,我俩一鼓作气钻进水里。

一进水,我马上察觉到他说的那种吸力。我几乎没怎么蹬水,就被古怪的吸力引着逆流直上。钻进水洞里,游了几十米后,进入另一片水域。

在那里换了气后,又继续逆水前进,钻进另一个水下溶洞。

我为了减少体力活动,几乎是漂着的。无法换气,又心力交瘁,我消耗氧气越来越多,有时我几乎失去知觉。

渐渐地,孙叔缓下来速度。我推了推他的脚,他也没什么动静。

不妙,可能是溺水了。

我推了他一把,水流向上引去。现在比起逆流,更接近上浮。

眼前忽明忽暗,也不清楚是矿灯要没电,还是我缺氧,神志不清。

等我终于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头忽然一下浮出水面。我喘了一大口气,前面又是一片滩涂,我把孙叔拉上岸,扇了他几巴掌。

他吐出水,醒了过来。

他看看我,忽然说:「……怪物……口水……」

「啥?」

「我们在怪物的口水里,到它食道里去,别……不能继续了……」

我一愣,看他又晕过去了,赶紧又扇了他几巴掌,他这才彻底醒过来。

孙叔醒来后,我问他刚才想说什么,他一脸蒙,只说啥也不记得。

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我们刚刚通过的地方,不是溶洞,而是……

我看看表,忽然感觉不对劲。刚刚我俩在水里应该只有不到四分钟,这是我们潜水的极限,但是已经过了三十四分钟了……没有人类能三十四分钟不换气。

我像脑子被雷劈了似的,一点也想不明白。半天,我才想到要跟孙叔说,可一回头,孙叔已经不在原地了。

我大叫一声,听到奇怪的窸窸窣窣响,一抬头,发现那老小子正爬墙呢。

滩涂后有一面岩壁,上方是一个裂口,我往上看,竟看到一丝天光。

15

我冲他喊了一声,他也不理我,手脚还挺快,完全看不出刚才的虚弱劲。

我也开始攀爬。岩壁缝隙里有些藤本植物,常年生长着撑大了间隙,我抓着使力,爬上去不太困难。

孙叔刚开始爬得快,但等我抓到了攀爬的技巧后,很快就超过了他。

孙叔低头看我一眼,忽然踩在我肩上一脚,借力上去。

我被他这一脚踩得差点掉下去,心里起了怒气,也不管不顾了,抓着藤条就打在他脚后跟上。

他吃痛,大声叫骂,又一个劲地踹我。我兜转到一侧,他够不到我。

他说:「丫头,我们爬上去再斗行不?」

我说:「屁!你上去了不把我踹下来?」

「我年纪大了,快没劲了。想留点劲。这样,你先上,我保证不扯你后腿。」

我同意了。他荡到一边,我先抓稳了岩壁爬上去,爬到中途,他忽然一脚踢过来。

我一把抓住他脚踝不松开,他着急叫我松手。

我说:「你爬呗。我松开我是孙子。」

他骂骂咧咧,最后还是一点点爬上去。明明还很有力气,真不能低估。

爬了一段,我忽然手脚有点不对劲,抓什么都没有感觉。使劲一摸,摸到一块坚硬的平台,往上爬去。

孙叔忽然在我顶上冒出头来,一脚踩在我手上。

我猜他就想把我踩下去,可说不上是好是坏,我偏偏身体上有些古怪。当下手一撑地,一脚飞上去,踩着他扑上了平台。

孙叔大口喘气,趴在地上大叫:「不搞了不搞了,谁都出不去。」

我心里生气,又不是我搞事。抬头看看,赫然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天光,刚刚太费劲了,没注意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光线。

一线天外是巨大的出口,竟是在悬崖峭壁上,一回头,才发现刚刚竟然身在天坑内。

想一想,我就浑身发抖,搞不明白这是什么鬼斧神工的自然与人工的结合,这设计师果然非人。

脑子里正思索着这些,我下意识一侧身,孙叔一下从我背后撞出去,差点跌进天坑。

我已经不耐烦了,说:「都啥时候了,人都不见得能活着下山,你还内讧?」

孙叔:「呸!谁他妈跟你一条心?等下了山,你还不是得举报老子?你就行行好,死在山里吧!」

他忽然往屁股后头一摸,掏出把小口径枪。

我没想到他还藏着一把凶器,吓了一跳。但心想这玩意儿浸水,必定哑火,可又不敢确信,只好贴上笑脸安慰:

「好商量啊,孙叔。哪个考古学者不是师从土夫子?千百年来是一家啊。能理解,咱不报警好吧?先放下枪!」

孙叔却忽然笑了,他笑得极为古怪:

「老子人都死过一次了,还不知道你——」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我身后飞出,一下撞倒了孙叔。

是一只大鹅。

孙叔差点被撞下山崖,临时稳住身体,滚了回来,但手里的枪已然飞了出去,掉进天坑。

不要小看大鹅,这玩意儿号称迅猛龙缩小版,攻击力巨大。

当下我也顾不了大鹅从哪儿来的,趁孙叔不备,使出全力,一脚飞去,给他踢翻在地。可能我踢的位置恰到好处,他头一歪,一动不动,原地昏倒。

我脱下上衣,跟绑猪崽似的,把他两手两脚绑住。

「小张。」

我听到老师又在叫我了。我摸不准是幻觉还是什么,四周看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

「在这儿……」

声音是从天坑内部发出的。

我可以确定,这是幻觉。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幻觉的,但潜意识告诉我,这个声音并非恶意。

我探出头来,看着坑底。刚刚流过的所谓暗河已经消失无踪了。我们爬上来的那小块平台,隐在黑暗里,好像只是块浮岛。

我从孙叔胳膊上卸下手电,用仅存的一点光亮,使劲照向下面。太黑了,不仅看不见,我甚至手底下有点打滑,或许是手软?泥土湿湿软软的。

我两手都是黏液,不像汗,也不像暗河流出的水。

我忽然看到有个人从下方爬来,看不清模样,只能凭轮廓认出来,是老师。

他那种爬行极为古怪,可能不是爬行,而是滑行。

他脚下像有一条宽阔的车道,他身后有千军万马行过,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穿行,卷起狂风,一个劲吹在我脸上。

我吓得赶忙叫:「老师你快过来!太危险了!」

手电一点光也没有了,我忽然听到老师的声音断断续续吹到我耳边:

「小张,走吧。你和这里有很深的关系,可我不能告诉你,你接受不了。」

我伸出手,大声对他喊:「您先上来!」

「你是西王母的……」他说了什么,但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很不对劲,我听不清他的话了。

「……不能放它们出来,人类会被它们清算个干净。」

四周的空气在震颤,汇聚起来,向深渊深处凝聚。

那股巨大的吸力差点把我也吸进去。我四肢伏地,头紧紧抵着地面,这才保持住平衡。

孙叔差点被吸进去,我踹了他一脚,他咕噜噜滚到洞壁,还在昏迷。

深渊深处有什么。

要是掉进那里面,或被风吹到那里去,必定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一会儿,在狂风之中,居然有只手轻轻拍了拍我,我抬起头,正看到老师站在我身前。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反之前虚弱,也不疯狂了。

老师若有所思地看着深渊,说:「它在向下沉,它要走了。」

我傻傻地问:「什么意思?」

突然,一股风压从上拍了下来,我整个人几乎被拍在地上。

抬头时,老师已经再次走回天坑前,他忽然回头看看我,那眼神,像拨开了一层云,忽然清明了。

「你赶快走。再这么下去,你会变成石头的。再也离不开这里。你是我学生,不能死在我眼皮底下。」

他说完,就跳下深渊。我手电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怎么也打不开。

等我掀开藤蔓,让天光照进深渊的时候,黑暗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老师消失了。

只留下黑暗中奇怪的越来越遥远的轰鸣。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感觉到某种触不可及的恐怖。

也许孙叔说的是对的,它有体液(或许是胃液),它有肠道,它有嘴巴……我们刚刚从它嘴巴里爬出来了。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老师是不会回来了。

死亡就是这样突然发生的。

那轰隆隆声,不知不觉又回到我的耳边。

这回,它不是从天坑里传来的,倒是从我背后。

我转回头去,正看到一架直升机从一线天外的黎明曙光中划过。

我脑子里像打开了开关,忽然明朗起来。我跑向那缝隙,双手张开,保持求救的姿势。

我一直等,等到那直升机消失在视野之外。

两个小时后,全副武装的登山队爬了上来。

我眼看着他们把手铐铐在孙叔手上,孙叔悠悠醒转。

他看看四周,看看手铐,突然大叫:「你们不就是群国家盗墓队吗!老子是私人考古专家!」

把逮捕他的人逗乐了。

我师兄是最后一拨赶到的,我见到熟人,一直紧着的一口气忽然就松了,昏倒在原地。

等我醒来时,师兄告诉我,我已经在山脚下的帐篷里睡了十来个小时。

当天,我们分批次被带下山。局里除了学者,还派来了技术人员。动员了卡车、直升机、无人机,几十台抽水机送到山顶,花了大半天,把龙塘抽空了。

师兄感慨说:「你们可真行。手头都没设备,居然穿过两座山,走到这里!怎么做到的?要没有定位,我是真找不到。」

我忙问:「定位?是谁发给你的定位?」

山里根本没有信号。

师兄说:「两天前,老师发了一封邮件,群发到组里每个人的信箱里。其中有一个定位,告诉我务必快点来营救,迟一步就没有希望了。」

师兄给了我手机,让我自己读信的内容。

我心想,老师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他以前不仅来过这里,还走过我走的路吗?

我马上抓着师兄,趁这个空当,把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小胖的真身,老师最后的样子和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

师兄听了却哈哈大笑,连连摇头:

「老师是认知障碍初期,脑子里事情记得混杂,可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上面来人鉴定了,这是一千五百年前隋朝时期的墓,和西王母有个屁的联系?西王母是春秋时期一个诸侯王的母亲,这个王又刚好被封为西王,她才叫西王母。」

我大惊:「你知道老师的病?」

「也就你不知道了吧。」

我一时无语。

「那小胖呢?」

「小胖早就请假回家治病了,你说他也在你们的队伍里?我没听说。」

我狐疑地整理了一遍思路,才悚然地发现,整件事情有一些隐隐露出头,却从未揭露真身的东西。我自己也在小心翼翼地避开。

「师兄,你相信有什么史前生物,存在于地球上几万年,一直在影响人类历史,我们却丝毫没有察觉吗?」

师兄想了想,说:「有。」

「什么?」

「人类啊。」

我恨不得给他两拳头,说:「我可没开玩笑!」

「我也没。但你说的实在太正常了。光是深海,就有我们历史学家、生物学家搞不清的大量史前生物。冰川下也是,深山里……也少不了。这其中,我们人类是进化最明显,最难以预见的。」

我本想回嘴,但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周穆公和西王母的故事。

人类,确实是最难以预见的。

可难道我经历了这么多,却不能拿出半分「它」存在过的证据?

我不顾师兄阻拦,掀开毯子跑出帐篷,一路跑回龙塘。

我知道一定有无数盗墓贼葬身在此,可清出来后,我们所有人都震惊了。

淤泥里五六百具全尸,零零碎碎上千来件肢体、骨骼。已经无法判断,他们都来自哪个时期、哪个朝代了。

我心里纳闷。他们都是从心里崇拜西王母,迷恋永生吗?

我看着布满水塘底的尸体,悚然意识到:不,不会的。

没有人会爱上如此令人恐惧的东西。西王母不垂青渺小的人类。

其中某些部分老师不肯告诉我。光是这样,我不能懂。

能弄懂,我现在怕已不是人类了。

……

随队的医务工作者告诉我,我还在发高烧,必须马上躺下降温。

我吃了药,但没听他们的话,我还不能躺下。躺下了,就等不到老师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走进那东西内部的老师,还能再走回来。

师兄却似乎并不关心老师,他几次跑来看我,看我身上的伤痕。此时,我身上的痛觉渐渐回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从我身上掉下来。

师兄拿走时,我发现,那是许多小石子儿,红色的玉石子儿。

师兄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个姓孙的盗墓贼……你在墓里见到过他的尸体吗?」

我一惊,说:「什么尸体?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

「从龙塘里冲出一具尸体,是姓孙的。刚刚在押送途中,姓孙的去厕所,自己用皮带把自己吊死在坑位里了。现在法医那里有同一个人的两具尸体!」

我脑子里忽然想到,这些事情不是幻觉,都是真的。

搜查队一直工作到天黑。他们挡着我,不让我再次进山。

我在帐篷里等到后半夜,没听到老师的一点消息。但我心里清楚,老师没有真的死去,这份诅咒,远远超越生死。

在天亮之前,我反复阅读老师留下的信。

他交代的事情都和组里的课题相关,唯独给我留了一句话:

「我猜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人类的文明,何等循环往复?谁都不可能放弃这种希望,那种欲求没有尽头。

「我很抱歉把你牵连进来。在我看来,你是个好学生,一个普通人,你回到你的生活中去。从此忘记这回事。」

黎明时,我走出帐篷,头脑的昏沉被晨风吹去。

看着黝黑的山岭,云雾笼罩的山脉。

山脉之上,层层云雾中,一轮初升的太阳缓缓冒出头。晨光射在山顶上。

我心里满是震撼。

我看到了一些远超人类理解界限的事物。

我曾在其中,但因为某种原因,我脱身了。可我真的能脱身吗?

我想到小胖,想到老师。他们为何曾经脱离深山,却又再次回来呢?

随队医生叫来了救护车,让我跟着去县城医院。师兄也来劝我。

我努力挣脱几个护工的时候,撞翻了运送尸体的担架,一具尸体滚落下去。我一瞬间,看到尸体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师兄大叫,让工作人员快些运送尸体。

我说:「那是什么?是我吗?我已经死了吗?」

师兄:「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好好活着,站在这儿呢吗?」

我看向深山,我的脚随着大地微微颤动,深山之下是无止境的悲鸣。

原来我始终没能离开深山。

在人群的推挤中,我还能听到那呼唤。

但我转过身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离开了深山。备案号:YXX12eo1kR2FwA5QxoyC3K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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