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我打断他道:「皇上,他若是图谋不轨,早就下手了。」

「正是如此。」皇帝叹道,「按他的意思,他肯暂且为我所用,不过是为了保全你,想来是爱你极了,可是为何?你我生在皇家,自然知晓爱恨一说,有多荒诞。烨皇叔曾查到他三年前接任暗枭首领,接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借你之手,潜入皇宫。」

我心内震荡,唇齿胶着半晌才苍白地辩解道:「我相信他……」

「长姐,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他和暗枭能永远为我所用,如果不能,便是隐患,于政于民,社稷不安。」

我沉默良久:「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皇帝缓慢地敲着桌角,那里有一个很深的箭坑,坑底的木屑毛刺刺的,乱作一团。

我不知道皇帝留着这张惨不忍睹的书案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会对我的三七做什么。

但我终于是明白,能做帝王的人,便永无可能完全地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胞姐。

79.

这番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三七,他还在病中,我常想起以往待他如何凉薄恶劣,愧怍得无地自容,哪里有脸说什么质疑他的话。

接三七回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宫人们在扫雪,地上湿漉漉的,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

春日近,仿佛心里的雪亦开始融化,这场洋洋洒洒肆虐多年的风雪终于是要过去了。

抬桥子的人绕进了偏殿,我亲自跟在后头,呵斥道:「往哪儿送呢,蠢奴才!」

轿夫们面面相觑,四处的宫婢们呆若木鸡,大气不敢出。

我大手一挥:「连人带轿,送进本宫寝殿。」

轿子里咳嗽了两声,一只瘦长的手掀开了帘子:「奴才自己走吧。」

我两步上前,抓住他的手,攥在手心:「小心见风着凉。」

三七顺着我的拉扯,下了轿,面若白雪,唇似新荷,更衬得眉眼深邃。

当真是有点弱柳扶风的意味,但牵着他清瘦的手,完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伤美人,如何能孤军深入,取人首级?

我揽住他的腰,扶着他进了寝殿。

他咳嗽完了,我也假意咳嗽两声,拿腔拿调地道:「听说,你是个刺客?」

三七轻声笑了,脸上漾出浅淡的红晕,晚霞一般晕染开来。

我顺手捏了他的脸颊:「那层皮呢?你不是擅长易容,怎么不易了?」

他柔声道:「如今没有那个必要。」

「在王府那时就有必要?你知不知道我暗中找了你多久,你倒好,跑到我面前欺瞒我?」

「那时时机尚未成熟,奴才若以真面目示以殿下,殿下难免不会将我强带回宫,打乱皇上的计划。」

「强?皇帝可说了,你是暗枭之首,这般厉害的人物谁能强迫你?」

这厮笑得倒真是风流倜傥,风光霁月:「不能强迫,殿下不也强迫多回了?」

「那不是不知道嘛……」我老脸一红,讪讪地从他腰间撤了手,回过味儿来又觉不对,这厮又装风流耍无赖呢。

如此惯用的伎俩,久不见识竟有些生疏了。

我捏了下他的脸颊,急于寻回主动权:「身子恢复如何了?」

三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奴才觉得已经大好。」

红罗暖帐,我用指尖按住他胸膛:「仔细你的骨头。」

三七轻声笑:「谢殿下关心,骨头倒没什么问题……」

我扯开他的领襟,张口咬了上去:「三七,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成为暗枭的首领?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我要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三七闷声呢喃:「玉儿……」

我刹那怔住,几乎是下意识一个人抬起手想要扇他耳光。

如果是过去,这一巴掌早该让他的脸颊肿胀起来了。

可这回他不动声色地接住了我的手掌,不知如何动作,轻柔而牢固地束住了我的双手,在我手腕上落下了一个烫热的吻。

我质问道:「谁准你叫我玉儿?!」

三七用冰凉的鼻尖贴着我的耳垂,轻轻摩挲,细密温柔地吻遍了整片脖颈:「玉儿,玉儿。」

「放肆!不准这样称呼本宫!」我挣脱不开,一时的欲念早就消散殆尽。

「三七!」

他并没有放开我,整个人埋进我颈间:

「玉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一次都易容成他的样子,我可以做你永远的奴才。」

我惊惧地问道:「你是三七吗?你疯了吗?」

「殿下,长公主殿下……」他吻我的耳垂,耳语道,「我是三七,疯的人不是我,是你。」

80.

从来只有我强迫凌辱别人的份儿,没人敢这样对我。

我狠了心一脚踹向他,虽踹了个空,三七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顺势松了手,竭力维持着平静:

「殿下爱驸马,所以爱屋及乌,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华凌,你就不好奇宫变之后他突然失踪去了哪里?」

我愣了一瞬,脱口而出道:「本宫早就派人搜寻了,哪怕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将他千刀万剐。」

三七抚摸着我汗湿的鬓角,将一件披风系到我身上:「不必天涯海角,此时此刻就可以。」

我摒住了呼吸:「此话何意?」

话音未落的刹那,床榻靠墙一侧的布帛轰然撕裂,碎成无数片。

冷光一闪间,一把短刀已掠至眼前,直取我的咽喉。

这刀快出了残影,带起一股冷风。但是三七比刀更快,刹那将我向后推了两步距离,单手撑着床柱,借力横向飞身而去,轻描淡写又干净利落地一脚踢在持刀的手腕上。

骨折的脆响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好似带血的惨叫声。

刀还未落地,便辗转到了三七手上,复又横在了那歹徒的脖颈上。

那是华凌,凤阳阁里里外外找了三遍,足足半月有余都不见他的踪迹,谁能想到他竟然就藏在我日夜枕眠的旁侧?

我吃惊得直打哆嗦,一阵恶寒,冷得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三七架着他,迫使他跪倒在我跟前。

华凌似乎想说话,却被他死死按住,脖颈渗血,无法出声。

「奴才答应殿下的事情,只有这一件还未做到,现在就可以。」

他近乎虔诚地跪在我脚边,和方才近乎邪魅诡谲的粗暴全然不似。

「什么?」我问出来便想起来了,上次病发梦呓,我叫他帮我把阿稔的脸拿回来。

「你先好好给本宫解释解释,那个东西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凭空冒出来的那扇暗门,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三七默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是奴才做的暗道,走之前留下了秘术,有人闯入便能感知。昨夜感知到他入内,所以才骗过了太医,提前回来。」

我将他这话咀嚼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讽笑道:「真不愧是暗枭之首,好本事。不知是能随意左右自身伤势,还是能左右太医的感知?不过这不是重点……本宫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你这样的人处心积虑入宫怎么可能毫无目的?」

我更早该知道,禾华长公主是个自私愚蠢的蛇蝎妇人,一旦动了心便丢了脑子,还幻想着什么名正言顺,婚嫁喜事。

不过是白活了这么些年,从来不长记性,从来都在同一件事情上失去理智和分寸。

我努力遏制住哭腔,长叹道:「说吧,你造暗道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你来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华凌啐出一口血沫,原本风神俊朗的脸狰狞快意地扭曲着:

「当然……当然是为了杀你,殿下,您不是看到了,我方才……若是平日,要杀你该是多么易如反掌?」

三七将他一脚踩在地上,连同那张脸,磋磨在地上。

华凌一边挣扎一边狂笑,带血的涎水弄脏了我最爱的宫毯。

「三七,这种做奴才的游戏你是不是特别享受?明明随手就能捏死的人,偏要跪下去舔她的足,受她的凌辱。对你来说,这是一场扮演游戏,可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人生。爹娘,恩客,刘相,长公主殿下!你们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吧?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就那么难吗?」

他拼命仰起青筋迸起的脸,双眼牢牢地锁住我:

「你呢?公主殿下,我在您眼里怕是连畜生都不如吧?要是没有这张脸,您肯多看我一眼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不会。畜生至少无害,你自然不如牲畜。」

他的四肢更加扭曲:「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全都该死!该入炼狱受业火炙烤万古!」

三七按着他,素白的手背上凸显出筋络,低头道:「奴才出去一会儿,必定把驸马的脸毫发无损地取回来。」

我木讷地坐着,神魂像是给抽离了,任由他提着华凌出去了。

寝殿外,是华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的哀号声。

那简直已经不是人所能发出的低号了,像是猎物濒死前因为力竭而无法发出的无声惨叫。

我触电一般地战栗不止,被血腥味刺激到止不住地干呕。

「够了!」我歪歪扭扭地起身望殿外去。

「够了,三七,真的够了,你……」

无声的惨叫变成了尖锐的嘶叫,华凌用不成人声的含糊语调竭力叫道:「取回这张脸,你配吗?你手上沾了谁的血你不知道吗?你亲手杀了谁你不知道吗?君惜玉,你有资格取回这张脸……」

声嘶力竭的叫喊戛然而止,同那个短暂低微的生命一起,永远地停止了。

三七提着一张薄而白净的东西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皮脂气味。

那东西软软的,薄如蝉翼,有轻微的起伏和凹陷,边缘新鲜的切口泛着殷红的血色。

他用拇指抹掉了刀尖上的血,转移话题似的,开口道:「取下来了,很完整。你放心,不会见血,这血是他心口上的。殿下无须为一个疯狗的言论自扰。」

我几乎忘记了生取活剥一张脸皮是多么骇人听闻的残忍手段,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说我亲手杀了谁?」

三七跪坐在我面前,无比怜爱地捧着我的脸颊:「没有,你谁也没有杀。你看,有了这张人皮,我就能更好地易容成他的样子,我可以戴着这张脸皮一生一世也不摘下来,我会模仿他的笔记,我能模仿他的声音……我能……变成他,陪你度过余生,好不好,玉儿?」

「他……」我无比困惑地望着他,一瞬间彻悟,「你果然……见过周稔,不止一次。」

三七忽然愣住了,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惊慌神色。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莫名觉得有种报复的快感:「那个暗道,我忘了问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建的?」

他没有回答,我在心底里替他回答了。

是六年前我遇见周稔时,而不是三年前他被我带回宫做面首时。

81.三七视角

明嘉十九年,我来到暗枭的第二年,接到了足以改变我命运的任务。

前往煦城刺杀一个名叫周稔的世家子弟。

首领说,如果我能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会考虑让我接替他的位置。

「这话你对也老康说过?」我如此问他。

「当然,不过你比他更适合,机会更大。」

这两年,他几乎从不主动提到老康。

而恰恰相反的,老康总同我提到他,他说首领收养了他,是亦父亦师的存在。

他已经老到无法掩饰了,脸颊上的老人斑同死人身上的尸斑并无差别。

谁都看得出,他快要压不住手下蠢蠢欲动的人心。

这也许是他给我的一个机会,相对于组织内众多刺客,我太年轻,急需要一个机会站稳脚跟。

但我想不出这个任务有何特别之处。

一个前朝文臣之子,无兵无权,要求不过是悄悄处理掉,伪装成自然死亡。

等我抵达皇都才明白事情难在何处。

周稔是太子伴读,很得器重,日常吃住皆是在东宫同太子一起。

我入行两年,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刀口舔血可以,鬼门关打转也可以,富贾权贵皆无惧,但万勿动皇室之人。

这个姓周的,不是皇室,却独独受到两位皇室血脉的青睐。

东宫守备森严,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潜入了凤阳阁。

长公主喜欢太子伴读,是不需要着意打听的事情。

一个娇生惯养的蠢女人,如有必要,会更好控制。

潜伏在寝殿的日子,正是这二人来往密切之时,我曾有过很多机会能杀掉周稔,但都因为这个女人没能成功。

每一次,几乎是每一次,她都和他寸步不离。

为了顺利混入皇宫,我舍弃了许多称手的工具,很难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杀掉周稔。

我开始明白首领为什么会给我足足两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

临行时他对我说:「刺客不是嗜杀的莽夫,刺杀不是暴虐的抹杀。两年,足够你把它做得很漂亮了。」

我开始观察这一对男女,耐心而漫长。

很快,因为所处之地的便利,我对于君惜玉的观察就超过了周稔。

这真是个奇怪的少女,浑身弥漫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残忍。

她会因为茶水的冷热、饭菜的咸淡而将宫人吊起来责打致残,会因为一两句闲话将宫人虐待致哑。

她会为了周稔的一两句情话高兴得彻夜欢欣,会为了周稔笨拙的学做针线,会将一切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周稔。

我见过不少女人,不过都是在刀剑暗器下濒死的女人。我没见过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会疯狂迷失到什么地步。

她对周稔的爱,满溢到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日夜注视着她,窥视着她所有的、全部的隐私。

少女怀春的呢喃,美好年轻的脸庞和胴体,天真烂漫的残忍和自私,复杂撕扯的交织。

细微的快感渐渐累积,薄弱的情绪缓慢苏醒。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横梁上,她独自一人坐在寝殿里,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你给我出来!」

无人应答。

可这宫里没有人敢不搭理她。

她愠怒地敛起弯眉,三两步扑向屏风之后,然而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

我靠在梁柱上,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幔看着她。

「本公主看见你了!好个毛贼,胆大包天,敢夜闯凤阳阁,看我捉住你,砍你的头,诛你的九族!」

徐公公进来了,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同他说话,话音温软娇蛮,婉转动听。

我无声地笑,轻轻撩了下纱幔的一角。

她小鹿一般蹦起来:「徐公公你看!真的有鬼,我不骗你。你来看啊,你帮我去把阿稔叫回来吧,就说我宫里有鬼怪作祟,我害怕,叫他回来看看我。」

她提起裙子,一溜小跑,穿过了一层层柔软金碧的纱幔:「真的,我总觉得这宫里有鬼,你去告诉母后,我不高兴,我不住凤阳阁了,我要过去跟她同住!」

宫里的公主不少,但是和她年纪相仿又同样尊贵受宠的一个也没有。

她以为我是死在宫里的陈年冤魂,便把我当成了臆想的朋友,常常自顾自同我说话。

有时是孩子般的气话,有时是喃喃自语,但更多的是许愿。

她的愿望也简单得离谱,只是希望周稔每分每秒永永远远地爱她陪着她。

怎么会有人蠢到向「鬼魂」许愿?

我偶尔会管不住手,弄出点动静回应她,足够她兴高采烈好几天了。

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我,阿稔会不会娶她?会不会一辈子对她好,和她在一起?

可惜她深居后宫十几年,甚至不如我看得清楚。

若是没有皇后的阻挠,也许她和周稔早就成亲了。

皇后希望她能嫁给她母家的侄子,维护氏族的荣耀。

大殷的规矩,驸马入赘皇家,是要搬进公主殿内住。

周稔如果搬进凤阳阁,自然更便于我伺机刺杀。

可是有一个人比我更加迫切地希望入赘,那就是周稔自己,光是太子心腹还不够,要是皇室亲眷想必更完美。

那个愚蠢的公主,耽于享乐,不知道母亲想利用她为氏族争光,不知道心爱之人想利用她为仕途铺路,更不知道有个刺客日夜窥伺着她的生活,甚至随时有可能拧断她心爱驸马的脖子。

一个不知自己有多可笑的长公主,注定会活成无数人眼里的笑话。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过分专注地继续注视她,我不该也不必怜悯她,要尽快想办法避开她,杀掉周稔,伪装成意外,回去复命。

事情很快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了,中秋国宴,周稔向她表明了心意,求娶于她。

我跟去了他们幽会的凉亭,引走了巡视的侍卫和过路的宫人,为他们创造了良机。

周稔此人野心极大,不甘人后,一定会在今晚把婚事敲定下来。

他很聪明,也很有魄力,用了最极端也最稳妥的办法,

占有她。

只要取走了她的贞洁,有了夫妻之实,那么皇后的阻挠自然不成问题。

布帛撕裂的声音尖细得有些刺耳,有冰凉的水滴砸落下来。雨声凄切磅礴,将这一方凉亭隔绝成人迹罕至的孤岛。

看来除了我,连这雨都在帮他。

她还在低声告饶,半推半就地挣扎。

「殿下,您不爱我了吗?」

我坐在凉亭上阴影的一角摩挲着刀锋,淋着雨无声地冷笑,心里思忖着现在是否是杀掉他的最好时机。

「我真的等不起了,我不能没有你,如果皇上将您指婚给别人,我会死的……」

她在低声啜泣,她说很冷。

「阿稔,你听我说,在你出现之前,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你知道吗……我的寝宫里住着一个……」

我?鬼魂?

她的话声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也许寝宫里那个不是鬼魂,是个天神,它听到了我的祈愿,回应了我的心意,把你送到我身边,拯救我,陪伴我……它会保佑我们天长地久……」

天神?我是她的天神吗?

我按着刀锋许久,直到指腹被划破,渗出血珠。

我一寸一寸地舔舐着指腹上新鲜的血痕,第一次感到汹涌的情绪灌满了四肢,我渐渐理解了首领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我太年轻,不懂得情念的可怕,驾驭情念,是做刺客最重要的一步。

禾华长公主的大婚出乎意料地仓促,甚至没有昭告天下同庆。

我还记得皇后得知她有孕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的身体,而是问还有谁知道。

她跪在地上惶恐地替周稔辩解,竟说是自己年少无知办了糊涂事。

木已成舟,公主的清誉最重要不过,皇后到底是她生母,不得不替她遮掩,旁敲侧击让皇帝为他们指了婚。

她有孕已经足月了,厚重的婚服和头冠压得她细瘦的脖子显得愈发伶仃,小小的一张脸埋在花团锦簇的华服里,苍白而快乐。

而她要嫁的男人,眉宇轩昂,意气风发,一身喜气,正四处应酬。

寝殿里红烛摇曳,映得四壁通红,安静得只能隐约听到前殿的酒宴欢声。

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隔着盖头说:「你说,我和阿稔真的能好好的吗?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母后喜欢上他?他那么好,聪明善良体贴……母后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我冷冷地嗤笑,未做表示。

「你会保佑我们的吧?也会保佑我的孩子吧?你总不能把赐给我的东西又全都拿走不是吗?」

她惴惴不安的,在试图同「神」讨价还价。

我捻了一枚石子轻轻击打了下窗柩,我想告诉她,醒醒吧,蠢成这样真的能活到孩子出世吗?

她却拖着长长的婚服站起来,转了个圈:「那我权当你是答应了,管你是鬼还是神……总之,保佑我们吧。我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但是真正想要的从未得到过。现在,我只有这一件事,关于阿稔和孩子,请你……庇佑我们。」

我不再回应,一个人若是偏要蒙着眼一条路走到黑,是没人能拉得回来的,何况将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毁掉她的「美满人生」。

一直等到她睡着,新驸马还在外面觥筹交错。

我从梁上轻轻落地,走到床边,替她搭了下脉。

上次凉亭里受了风寒,一直没好透就有了身孕,这胎,不知是她的福还是祸。

我总是告诫自己,我只是个刺客,受命来杀她的驸马,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必要给予她过多的关注。

然而此刻,这告诫失灵了。

我坐在她床边,进宫一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的脸。

无论怎么看都很美,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华服包裹下的身体是如何美丽而光滑。

我吞咽了下,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她的脸颊,柔软细腻,温暖的触感。

这种感觉,收养过我的阿婆和教我本事的老康都不曾给过我。

那一刻,我甚至在想,如果周稔马上推门而入,我有多大的几率直接杀死他,将她掳走,藏起来,困在我身边也好,关在某处也好,只要永远地属于我就好。

这样疯狂的念头仅仅在我脑中闪过了一秒就被本能感到的危险阻断,我迅速地缩回了密道。

周稔推门而入,对着门外道:「今后你就在这里守着我,如无必要,切莫现身。」

门外无人也无声,却让我绷紧了弦。

他有影卫,一个微末的文臣,有自己的影卫,这般野心,怕是出乎意料地大。

事情似乎更加棘手了,我只能更加小心地蛰伏,在她面前「显灵」的时候也更少了。

她成了婚,有了孕,依旧一副蛮横任性的少女心性,芝麻小事也要驸马陪着,一点小事不顺心也要驸马赔罪哄着。

左不过两三个月工夫,周稔便忍无可忍地搬回了东宫,说是太子协理政事,需要帮手,而她也需要安心养胎。

后宫里有人嘲笑她是母夜叉,逼走了驸马。这话给她听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阵无理取闹,大肆罚虐。

她又回到了我初来时的状态,三天两头地往东宫跑,缠着驸马腻歪。

她向太子撒娇,说是太子哥哥不放人,要抢走她的驸马。

太子觉得好笑,逗趣说他不会做拆散鸳鸯的恶行,只不过是周稔心系国事,自告奋勇来的。

直到此刻,她才觉出有些不对。

她搬出公主的派头强迫周稔搬回了凤阳阁,两人大吵了一架,盛怒之下,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扇了周稔一个巴掌。

这一回动静闹得有些大了,连不常露面的皇帝都出面劝说。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周稔忍气吞声,下跪道歉,将她哄得笑逐颜开。

他依旧对她很好,好得无以复加,对她无微不至地宠爱。

可我分明看到被扇耳光时,被迫下跪时,他那怨毒而不服输的目光。

这份深藏压抑的怨毒终于在太子暴毙之后爆发。

他开始酗酒,酒后总是外宿,即便是回宫,也不再给她半分好脸色看。

她那时已经显怀,因为娇生惯养的缘故,头一次生养,双腿肿胀得厉害,总是腰疼。

长公主的威名早已不复存在,她只是像个深闺怨妇一般哭着乞求他不要离他而去。

「阿稔,阿稔……太子哥哥已经没了,我知道你和他最好了,我也很难过……你不要,你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

她哭得说不出话,狠命抱着他的裤腿。

他忍无可忍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痛呼一声,一个趔趄仰倒在地,几番挣扎都爬不起来。

那一巴掌,清脆的声响,竟让我有了脸颊滚烫的错觉。

我想要出去,却看到周稔的影卫已守在门口,迷晕了守夜的宫人。

「泼妇,蠢货!夜叉!」周稔扔了酒瓶,满脸通红。

「你知道什么?输了……没了,什么都没了,你是没了哥哥,可我呢?我违背本心把尊严双手奉给你践踏,满心期盼着辅佐你哥哥登帝,做万臣之首。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他蹲下去,捏着她变形痉挛的脸颊:「长公主殿下,臣的未来没有了,余下的一生都只能做你的奴隶,你还不满意吗?」

她泪流满面地抽噎着,猛烈摇头道:「不是奴隶……怎会是奴隶呢?我爱你啊阿稔,你也爱我的,我们成了婚,我们还有孩子。你是我的夫君,你……不喜欢我任性,那我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了,你不喜欢我管你,我以后再也不管着你了……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周稔畅意地笑了,怜爱地将她抱了起来,亲吻她满是冷汗的额头:

「这样就对了,这样才乖,玉儿听话,我就永远陪着你、爱着你。臣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不会同皇上皇后说吧?」

她贪恋着他的温暖怀抱,咬着唇摇头,抱着他的脖颈小声啜泣。

自此后,她更加依赖他,半日不见驸马便惶惶不安。

丢掉了所有的跋扈和傲骨,对他百依百顺,只为了求得些施舍般的怜爱。

她总是对着我喃喃自语:「只要孩子出生就好了,阿稔喜欢孩子,我们会回到从前……会和以前一样幸福。」

周稔有时也会温存地抚摸她的小腹,向她许诺,要是男孩,会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带他去骑马射箭。

这种时候,她会柔顺地趴在他膝上,温声软语地同他畅想未来。

九月末,她毫无征兆地流产了。

只有我知道,这本是意料之中。

胎已经很大了,用药流出来,是个四肢健全的女婴。

她像是疯了,不许宫人将婴孩尸体带走,自己用绢被裹了护在怀里。

周稔不肯见那婴尸,自然也不肯见她,终日躲在外面酗酒。

其实自他们成婚,我有过许多机会能完美地杀掉周稔,一次也没有动手。

她把周稔当成她的命,这个人死了,她会怎么样?我不愿去想。

拖来拖去拖到如今,我想只要等她彻底地对周稔死了心,那么再杀掉也无大碍。

四下无人的时候,我从密道出来,用枕头取代了婴尸,将尸体放在了门口。

我找遍了全身上下,只有治外伤的药,掰了半颗喂她服下。

半个多月,她就这样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来来去去只问两句话:「孩子呢?阿稔呢?」

自她没了孩子,周稔没有来看过她一次,只隔着门假模假式地问候过几次。

每日看着宫人给她灌汤药,喂饭食,连我都觉得煎熬无比,这同凌迟有何分别?

等到她终于能走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安慰周稔。

她告诉他,她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

周稔大约也被她惊讶到了,很勉强地抱了抱她,随口安慰。

她突然开始吃斋念佛,频繁地向我祈愿:

「再给我一个孩子吧……一个就好,有了孩子,他还会回到我身边的,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太医没有告诉她,她也许再也不能生育了。而周稔也许久不和她同房,光是祈愿自然没有用。

她拖着还未好全的病体,日日喝着奇苦无比的调理药汤,日日梳好了妆等着周稔回来。

谁都知道驸马在外面拈花惹草,可碍于长公主过往的跋扈行径,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根。

直到她自己以一种直接到残忍的方式撞破实情。

凤阳阁偏殿隐蔽的厢房里,她的驸马正赤身抱着一个宫婢欲行苟且。

而她仿佛早就明了一般,拖着一把剑,径直推门而入。

周稔的影卫跟了过去,我紧随其后。

床上的宫婢惊恐万分地爬起来,抱着衣裳下床,跪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她惨白着脸立在那里,摇摇晃晃地提起剑,一剑刺破了宫婢的脖子,血溅上她半边脸颊。

奈何力气太小,那婢女血流如注,挣扎了半晌仍旧喘息着,四肢古怪地扭曲。

周稔吓了一大跳,仓皇披上衣服,怒色道:「君惜玉,你疯了!」

她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两行眼泪落了下来:

「阿稔,我不是傻子,我真的不是傻子,我只是因为太爱你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这样爱过谁,要知道,我一贯只最爱自己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周稔愣了一下,终于想起补救,换上一副哄劝的语气:「玉儿,我错了。是她引诱我,这样的贱人,你杀了便杀了,别气坏了身子。」

泪打湿了血,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霞,更显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她一边哭一边笑,双眼红肿着:「我再说一遍,别把本宫当傻子!周稔,我的宫里有我在,怎么可能有人胆敢引诱你?之前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唯有背叛……唯有背叛,本宫——绝不允许!」

滴着血的剑刃指向了周稔,连我都要惊奇,她撑着那样一副病躯,拿剑指人的气势却依旧不减。

周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也流下泪来,哽咽着求她:「殿下……玉儿,我是你夫君啊,我只是一时糊涂,孩子……你说过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我会教他骑射习字……」

「不会再有孩子了!周稔,是你,害得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周稔跪着朝她面前挪去:「是我糊涂,是我畜生……那是因为我们成婚之后发生太多事情了,太子没了,孩子没了,我一时悲痛过了头,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求求殿下,原谅我这一回吧……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往后臣服侍您一辈子。」

她狠命地摇头:「我已经原谅过你太多次了,阿稔,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可是你是如何践踏我对你的爱?你是怎么做的?!我要休了你,我会让父皇罢了你的官。你不是最重仕途?我要让你连个闲散文官都当不成,我要让你家族三朝官运断送于你!」

砰的一声巨响,周稔借着她说话的空当,一拳打落了她手中的剑,将她拉进怀里,狠狠掐住脖子,嘶声喊道:「影子!影子!快来。」

我隐匿了呼吸,咬紧了牙关,藏在暗处,眼见那隐卫侧身闪了进去,还是没有动作。

要死心那就死得彻底一点,以她那优柔寡断的个性,不吃够苦头,必然不会回头。

「快,杀了她……杀了她……」周稔掐着她的脖子,四处乱看。

「不不不,不能杀,找个绳子,捆起来,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她得了失心疯,不便见人。」

她无力地挣扎,张口剧烈地喘息,指甲死死地扣在周稔手臂上,双目圆瞪。

我无奈地叹气,终于不得不现身。

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周稔的影卫。

可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或是伤人的动作,我绝不会允许目标从我眼前走过去还毫发无伤。

影卫伸手指了指我,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

刚才追上他的空当下的软骨散,掐指算算,时间正好。

我走过去捡起他手里尚未出鞘的袖箭,迅速而直接地插进了他的喉咙,一箭封喉。箭头穿过脖颈,钉进了地面。

周稔惊恐地拖着她后退,颤声质问:「你是刺客?你想杀谁?!来人……」

似乎察觉不妥,又立马噤声。

他后退的动作太仓皇,绊倒了木凳,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饶是如此,他也不曾放开他拜过高堂的结发妻子。

她无力地被她最爱的人掐住脖子箍在怀中,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蓄满泪,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她甚至连挣扎都不会了。

我走过去,很轻易地折断了周稔的手臂,踹倒在地,将她拉了出来。

她像一个残破的布偶跌坐在墙角,无力地垂着头。

我蹲在她面前:「君惜玉,你不是求神吗?你就当今日神显灵了。我只能完成你一个愿望,你背后那个人,杀还是不杀?」

这不是一个问题,也不是一个选择。

今日我没有易容,她看到了我的脸,会目睹我杀掉周稔的全过程,按照惯例,她也该抹杀掉。

不论如何,我今日都必须杀掉目标,而她的回答其实决定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我承认对她动了心,也起了念,可这并不妨碍我在此刻干脆利落地斩草除根,哪怕任务完成得并不完美也好过任务失败。

她的眼睛慢慢聚焦,落在我脸上,木讷地问:「你是神吗?」

我摇头:「我不是,但我能帮你杀掉他。」

「那你帮帮我。」她咳嗽着,语调冰冷,「把我的剑还给我。」

「剑?」我转头目光触及打落在一旁的剑。

「我要亲手杀了他。」她缓慢而坚定地重复着。

我望着她眼睛好一阵儿,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和欢愉,大笑起来。

「好……很好。剑不适合你,这个更轻便锋利。」我抽出一柄短剑递到她手里,同时亲吻她染血的额头,「去吧,我会保证你杀得顺利。」

在她扶墙站起的片刻,周稔已经抱着断臂跑到了门口。

我捡起影卫的袖箭,朝他大腿射出一支,这玩意儿,出乎意料地顺手好用。

他在地上疼得痉挛,哀叫翻滚。

他的死神正晃晃悠悠,一步步朝他走去。

我微笑地看着她的每一分绝望和绝望包裹的狠厉,美不胜收。

死亡的剑高高举起,落在他养尊处优的年轻胸膛上,像在审判,更像在屠宰一只嗷嗷待哺的羊羔。

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她第二次杀人,但是远比第一次更加冷静、残忍、决绝。

她双手握着短剑,没有丝毫技巧,只凭力气切开皮肤,㨃进血肉之躯。

一剑,两剑……然后是无数剑,直到那胸膛被捅出一道暗红色血肉模糊的窟窿,直到我提醒她。

我说:「够了,已经死透了。」

短剑应声坠地,她垂着手,仰倒在地,用死寂的口吻对我说:「杀了我吧。」

满室血腥,她渐渐脱力昏迷过去。

我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方才地上那一对死人偷过情的软卧上。

我吻了她的唇,将沾染的鲜血舔舐入腹:「活着吧,好好活着,我会回来找你的。」

……

82.

我终于想起来,我曾有过一个孩子,一个手脚都成型了的孩子。

我终于想起来,那把搅动心脏,送去死亡的刀是我亲手刺进去的。

残破血腥的记忆从四面八方将我包裹,吞噬了一切。

「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三七冷冷道:「他该杀,死不足惜。」

「那你呢?你明知道他并非良人,依旧眼睁睁看着我嫁给他,失去贞洁,失去尊严和骄傲,失去了生儿育女的能力,最终失去了最爱的人……」

我终于想起,此刻躺在皇陵的驸马,已经没有头颅了。

「你取了他的头颅回去复命对吧?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来刺杀?」

三七沉静地注视着我:「只有首领知道,可他已经死了。」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我突然感到异常地冷,那种血液结冰手脚冻住的寒冷再次袭来。

三七眼里嗜血的凶厉渐渐褪去,从腰间瓷瓶里取出一枚药丸:「殿下先吃药吧。」

我哀哀地望着他手里的药,这病到底从何而起,我竟也分辨不清了。

「以前也有个很好很好的少年郎,曾爱过我疼过我,可最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被我亲手杀掉了。后来我以为我爱上了一个人,没承想他是个杀人无数的刺客,骗了我好些年……」

他抬头抚摸我的脸颊:「你怪我吗?」

我凄然一笑,嘲讽道:「我不是个善良大度的女人,我自私自利,对于自己在乎的东西之外的一切都冷酷至极……」

「我知道,现如今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玉儿,我知道你的一切,但是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你,毫厘不差。」

我吸了吸鼻子,止住泪意:「那好,你说你爱我,可却眼睁睁看着我遭遇了这一切。施以援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你却任由我堕入深渊,你觉得本宫如何能不怪你?」

三七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平静中透露着诡吊的温情。

「殿下希望我怎么做?」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往事不可追,但是现在,我想要你——去死。」

他脸上的微笑蔓延开来,温和而冷静地答:「好。」

「你不问为什么吗?」我惊愕不已。

我想过很多说辞逼迫他为我而死,若他不从,我也有极端的办法。

「不必,我说过,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三七如是说。

于是,所有预备的说辞和办法全部落空。

83.

三七的尸体被扔去了乱葬岗,我亲自去回了皇上。

我对他说:「他伤重不治,还是去了。」

皇帝从成堆的案牍中探出头来,语带惊讶:「哦是吗?我记得他是长姐最宠爱的面首,这一去长姐可就少了可心人了,望长姐节哀。」

我笑笑:「自然是要节哀的,如今是太平盛世,本宫想去各处走走看看。」

皇帝皮笑肉不笑地睨着我:「朕还未娶妻,也并无女儿,长姐便是这宫里地位最高的女人,固然是不合规矩,但朕的后宫还需长姐多多照管。再者一国长公主,出宫游玩,安危难料,多有不便,长姐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

我笑不出来了,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禾华长公主,多么尊贵响亮的名号。皇宫是座笼子,而这名号注定成为我一生的枷锁。

我没有再纳面首,一门心思地顶着朝臣们的微词,替皇帝管理起他的女人们。

皇帝深知这不合规矩,可后位空悬,只有他悠哉游哉地整理着属于他的国度,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有时想或真如传闻那样,他迷恋那个远在异乡的半老徐娘,入了魔,为了她迟迟不肯娶妻。

又是一年深冬,皇帝还是不来后宫,便总是冒出一些关于皇帝好龙阳或是皇帝不举之类的不雅传闻。

我这做姐姐的,花了不小的力气安抚怨声载道的深闺怨妇们。

皇帝知道此事后,单独摆了宴请我用膳。

恩威并施的道理已被他摸得门儿清。

两杯酒下肚我向他抱怨,恰如其分地表一表艰辛苦劳。

「长姐这一年着实辛苦,要不再纳两个面首吧,朕料朝中大臣也不会再有微词。」

我摇头:「韶华已逝,懒得再折腾。」

「那便再寻一个良人做驸马吧,岂不一劳永逸?」

我反问道:「皇上何不以身作则,先寻个良人入主中宫,料理后宫?」

皇帝哑然失笑,淡淡道:「不急。」

「御花园的亭台水榭已经画满云了,再没地方能画了。鹿台的烟花展,一年比一年盛大。可皇上等的人,大约此生都不会回来,还要继续等吗?」

我清晰地看到他呼吸停顿了一刹那,立即卖乖道:「是我唐突揣测圣意了。」

皇帝沉默着,连一贯的客套话也忘记说了。

良久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满饮,喟然轻叹:

「长姐等的人呢?还会回来吗?」

我继续摇头,微笑道:「一个死人,会回来吗?」

皇帝笑了起来,身子略略前倾,眼里满是善意:「长姐劳碌多日,临近新年,何不出宫去散散心?」

84.

我去了西郊,却找不到当初卖馄饨的老人,大约早死了吧。

皇帝真下了很大的功夫在这里,听说这里以前是黄沙漫天,民不聊生的贱民处所,如今沿路所见,青砖墙瓦,鳞次栉比,街市俨然,来往行人,比起内城也相差无几。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集市上,没留神被一个小孩子抓住衣角。

他说:「小姐,买个糖人儿吧,又脆又甜。」

我茫然地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蛋:「糖人儿……是什么?」

「你尝一口自然就知道了。」

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糖人被放到我手里,一个死人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衣,挽着袖子,晒黑了些,依旧很瘦。

我呆呆地看着他,糖葫芦被用力过猛的手指攥碎了也毫无察觉。

他转头摸摸那孩子的额头:「元宝,跟你花儿哥说,这根记我账上,日后还他。」

孩子点点头,抱着扎满糖人的木桩飞快地消失在来往不断的人流之中。

方才还阴翳的天空忽而明朗,淡金色的阳光落下来,映得雪地耀白一片。

他半眯起眼睛,伸指揩掉我眼角的泪。

我哽咽着扬起笑脸,细细看着他脸上每一寸风霜,问道:「你愿意做我的面首吗?跟着我吃喝不愁。」

他轻轻一笑,毫不迟疑地答道:「好。」

【番外】

禾华长公主不纳面首了,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面目平庸的侍从,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

宫里人多嘴杂,有人说她换口味了,有人说她失心疯了,还有人说她被鬼迷心窍了。

不过我向来不在乎流言蜚语,和三七回宫两月有余,一直过着纵情声色的生活。

每每夜深之时,我总问三七,我还会不会有孩子?

三七答我:「世子殿下就是您的孩子。」

我苦笑道:「尧儿迟早会长大,迟早会袭爵,迟早会被遣送去封地……」

他翻身拥抱我,蜻蜓点水般拥吻:「殿下,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我感觉我已经老了。」

他缓慢地抚摸着我赤裸的背,和着细密的汗珠,湿润温软:「殿下会长命百岁。」

「如果……」他用汗涔涔的额头抵住我的耳畔,呼吸间仿佛有血腥气,

「如果殿下实在不愿分离,我可以试着去杀掉皇帝,这样世子就永不会离开你。」

我刹那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晌才沙哑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仔细你的脑袋!」

这话他再没提过,我却心里时常记得。

如今的三七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我们依旧如前的相处欢爱让我熟悉,他时而透露出来的可怖让我忍不住胆寒。

杀皇帝?

他如何能那样轻飘飘地说出来?

这大概是我这种泡烂在宫廷的温柔乡里的女人一辈子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可是半年后,我却不再这么想了。

连月来战功赫赫的将军齐肃向皇帝求娶我,声称早年还是副将时便对我有意。

皇帝召我前去,摆明了是要劝我的意思。

「齐肃为人正派,以前或许配不上你,如今军功加身,倒也不算委屈你。」

「皇上……」

「长姐聪慧,朕就不跟你绕圈子,一段姻亲,套牢一个将才,很划算。何况你和他郎才女貌,很相配,朕也算促成一桩美事。」

直到回到凤阳阁,我都还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三七唤了我许多声都没听见。

他问我:「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我摇摇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转身便要离开,我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杀了他,他很危险,早该杀了。」

「你给我回来,你疯了吗?」我掌掴了他,用劲过猛,险些跌倒,一阵头晕目眩,恶心得想吐。

他迅速退回来扶住我:「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跟他共谋,他已对暗枭赶尽杀绝,如今还要夺走你。」

「我们从长计议。」我平复下心情,抚摸着他脸上的红痕,「也许可以从齐肃那里入手,只要他不再求娶我,不就能解决了吗?」

我以为此事是能从长计议的,可三七却异常地急迫,他仿佛一秒也不愿多等,还未等我寻到机会接近齐肃,便擅作主张了。

我看到齐肃被五花大绑扔在寝宫时,吃惊得半晌反应不及。

三七拉着我过去,蹲下扯开齐肃口中的布条,他便破口大骂道:「卑鄙小人!算什么男人,暗算,投毒……」

三七面无表情地捏住了他的下巴:「我查过了,你早年间只遥遥见过长公主两面,并非如你所说的属意已久。说吧,有什么阴谋?」

我拉开了三七:「你太鲁莽了,绑架武将是杀头的大罪,这样如何收场?」

我将他拉到身后:「齐将军,其实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齐肃却不拿正眼看我,冷笑道:「传言竟是真的,长公主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如此饥不择食,宠幸这般丑陋卑劣小人,祸乱后宫数年之久,也算是奇女子。」

他愈说我愈发笑容满面,忍不住笑出声来,拍手道:「好一个奇女子,本宫受之无愧。」

说罢抡圆了胳膊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齐肃,还没吃过奇女子的巴掌吧?你给本宫听清楚,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我是皇帝的长姐,你一个莽夫俗子,谁给你的胆子辱骂本宫?」

他低头吐出一口血沫,狠狠盯着我:

「正因为殿下是皇上唯一的长姐,地位特殊。便是有蹩脚的谋士给他出这馊主意,意欲攀附皇室,稳固仕途。」

真是荒唐可笑,我这一生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哪怕是亲人,何曾有过一个将我当作过一个普通的女人。

长公主,长公主……全大殷地位最高的女人,偏偏被毁得面目全非。

三七取出一柄小刀,刀刃泛着诡异的青黑色,蹲在齐肃面前:「刚才那个只是迷药,我还会下蛊,齐将军想不想试试?」

齐肃狠狠啐了他一脸:「你当我会怕你这旁门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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