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出自专栏《晴偏好:辣手白莲,偏要高攀》

我的男宠是可以随时干掉我的大佬。

这事儿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我很疑惑我作了那么久的死都没死,还被他救了很多次。

是因为爱吗?是父爱吗?他想做我爸爸?

1.

这会儿我还让他跪在凤阳阁门口的台阶上淋雨,

仅仅是因为他替我奉茶的时候洒了点茶水在我袖袍上。

我娇生惯养,嚣张跋扈惯了,一点小小的不如意也不肯忍着。

整座凤阳阁里没人不怕我,没人不恨我。

但是他例外,我唯一留在身边足足三年的男宠,面首。

他从来不曾对我有过怨怼,总是很温和、很耐心地安抚我。

我怀疑他对我有什么企图,闲得无聊捆着他玩儿。

「三七,你跟本公主说说,你喜欢我什么?」

他被五花大绑捆着跪在阶下,一点儿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奴才喜欢公主的一切……什么都喜欢,好的坏的,一切都喜欢。」

「狗男人……说具体!」我挥了挥手里的皮鞭。

他眼尾泛红,柔若无骨地乖顺地跪伏在地上,水蒙蒙的瞳子怯生生看着我。

他咬了咬唇,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游走。

我有种没穿衣服的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你……你那叫喜欢吗?你那是馋我身子,你下贱!」

2.

我又养了一个面首。

这是驸马死后的第七个。

是的,之前的六个都死了。

死法儿各异,什么样儿的都有。

只有他,安安稳稳地活到了现在。

这个名唤「三七」的面首柔柔弱弱的,白净温和。

我本来猜他活不过半旬,他却在我身边待了三年。

3.

我是大殷最尊贵的长公主。

我的父皇是一国之君,母后是望族长女。

我出生之时,皇城正值盛夏,阖宫上下的荷叶接天连碧,却长不出一朵荷花。

父皇为我取名「惜玉」,赐号「禾华」。

我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后来数位公主里唯一一个出生即得赐封号的女儿。

我整个年少时光都以为我的风光和宠爱会经久不衰,

因此未曾想过剥开这一身华服,我还剩下什么?

4.

母后出事之时,我和三七还在寝殿的软榻上,

帐暖春浮。

来传旨的公公在殿外等了足足三刻钟。

5.

三七服侍我穿好衣服梳完妆,我脚步虚浮地走出殿外。

御前的谭公公对我行了一回礼,细声慢气地道:「公主殿下,皇上宣您过去。」

「何事?」

我从婢子手里接过小铜镜,左右看看自己的脸。

酣畅淋漓后,此刻粉靥如花,竟比那脂粉还要好看。

我满意地笑笑,心情大好。

谭公公道:「齐将军通敌叛国,罪状确凿,已然伏诛。皇后娘娘干系尤深,已赐了白绫。皇上允殿下再去见一面。」

我愣了很久,才说:「舅舅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没听过那些风言风语,只是我不愿想也不敢想。

我招手唤了三七,对他笑得千娇百媚:「三七你过来。」

他乖乖地过来,一言不发地顺从着将他的头垂在我手边。

我施舍一般碰了一下,然后用铜镜狠狠地砸了上去。

血从他额角流下来,一道变成了三道。

我抬起他的下巴问:「三七,你听到谭公公说的了么?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三七连语调都没有变,乖顺地低声说:「殿下,再不去大约来不及了。」

6.

我没去见母后最后一面,我讨厌哭哭啼啼,厌恨生离死别。

好像我不去看、不去念,这些东西就通通不存在。

自从哥哥暴毙之后,自从我失去贞操之后,

母后早就不是我曾经温良娴静的母后了。

她变得面目可憎,变得极端尖锐。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哥哥的死有一半是咎由自取。

谁让他行事要那样高调,谁让他偏偏不肯安分,总爱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做小手脚。

7.

母后死后,父皇也很快去了。

新帝即位后,我收敛了很多,至少没有再纳新的面首。

没关系,我还是长公主,还是大殷独一无二的长公主。

哥哥早死了,薄阴死了,父皇母后也死了。

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绝了。

只有我始终放浪形骸地冷眼旁观,最终得以幸免。

如今的大殷,没有人能取代我,没有人会危害我。

新皇我见过很多次了,算起来是我同父异母的九弟。

我知道他就是害死我母后和舅舅的人。

可那又能怎样呢?

母后当初失去哥哥时,明知道他死于非命,甚至明知他死于薄阴之手,

可她又能怎么样呢?

我没有试图去为我的家族复仇,新皇也没有对我赶尽杀绝。

相反,他对我很好,很恭敬,会叫我长姐,逢年过节会一视同仁地送些东西。

8.

掌灯时分,三七入我闺房,熟稔地替我梳洗卸妆。

他抱我上床,宽衣解带。

他的脸摩擦着我的耳畔,脸上没有一丝褶皱,像饱满透亮的名贵荔枝。

我按住他的手,缓缓摩挲:「三七,你这样的品相,在民间坊市值什么价钱?」

他袒露着衣襟,面容平静低顺:「奴才不知。」

「纸上得来终觉浅,要不我们去躬行一下吧?」

9.

三七引我去了城中的南风馆。

我从未光顾过勾栏之地,见着男子施粉黛着丽妆,觉得新奇。

这里的男人,更像是女人。

嬷嬷认出了我腰间的羊脂玉,精挑细选了十位美人送入房中。

我笑意盈盈地对三七勾勾手指,娇笑道:「三七,这么多我可消受不了,你帮我选三个好的,本宫再挑。」

三七抿唇,拱手应是,果真严谨地选了三个相貌资质上佳的。

三人上前来,稍显拘谨。

一个说自己会弹琴,一个说自己会舞剑。

遮羞布倒是盖得很好。

我忍不住放声嗤笑道:「敢情楼下那些贵女,是花钱来看你们弹琴舞剑?」

着绿衫的小倌儿低着头抬眼看我,并不说话。

我指着他:「你抬头,我仔细瞧瞧。」

旁的两个自然是不服气,不悦道:「小姐,他是清倌,我们还会别的,他可除了弹琴舞剑什么都不会,定然服侍不好小姐的!」

这会儿可是遮羞布也不要了。

我望着绿衫小倌那张熟悉的脸:「就他了。」

10.

这个名唤华凌的清倌弹完了琴,舞完了剑,痴呆地站在房间中央。

我笑:「华凌,我没跟妈妈说要你——留宿,你可以回去了。」

他依旧不肯动。

「三七,赏钱。」

三七扔了两吊钱给他,他也不捡。

「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小姐救我。」

「你活得好好的,何须我救?」我支起下巴,有些犯困。

「吏部田尚书好男风,喜凌虐。这月我便会被送去他府上,必无法生还。」

「若我救你,你必然也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我坐起身来,望着他碧湖般的眼睛,

「委身于男人和委身于女人,都是做牛马,有区别吗?」

11.

三七伺候我三年,我有了第八个面首,名唤华凌,出身勾栏,擅琴乐。

我将他扔给了徐公公,教他宫里的规矩。

徐公公是母后送给我的,跟随我许多年的老人。

原还有个嬷嬷,前几年病死了,故而凤阳阁的一应事宜,尽皆落在了他身上。

徐公公初见华凌,便只摇头叹气,一副丧气模样。

我啐他:「叹什么气?面首而已,教不好我拿你是问。」

华凌乖巧地躲在我身后,我将他唤出来,捏了一把脸蛋,道:「伺候人可也有门道,多跟三七学学。」

12.

是夜,三七服侍我歇息。

「殿下喜欢华凌吗?」

我颇有意趣地笑道:「你以往可不会吃醋。」

「奴才不是吃醋,是觉得他伺候不好您。」

「因为他是个雏儿?」

「嗯。」

「你当年不也是?」

「那不一样,殿下。」

「哪里不一样?」

他重重地抿了下唇,娴熟地整理好被褥,道:「殿下近日来葵水体寒,得添一床褥子。」

我盯着他的脸,试图从平静的表面寻找出异样的痕迹。

「三七,驸马的画像你是见过的。华凌长得像驸马,你一早就瞧见了吧?他不是我选的人,是你选的,不是吗?」

13.

我的驸马,曾经也是大殷皇朝里最明亮的星星。

太子伴读,太傅之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

所有的溢美之词都配得上他。

他做我皇兄伴读那些年,我耳听着宫内外的口风从「嫁给太子享荣华」到「嫁给周稔有情郎」。

少年初露锋芒,风光甚过太子。

他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女眷。

明暗里送他香囊手帕的女子能从西华门排到东成门。

那时我和京城里犹如过江之鲤般的贵女们并无两样——庸常、愚蠢、漂亮、娇纵,喜欢周稔。

我送他的香囊最难看,却被他挂在腰间。

我送他的糕点最难吃,他却当着我的面吃下。

看得出来,他喜欢我。

二八之年的禾华长公主,是大殷最美丽的掌上花,没有少年会不喜欢。

14.

偌大的皇宫,每一处适合幽会的场所,我们都记得。

他带我数过宫墙上的瓦,摘过冷宫里的花,喝过宫外的酒。

兴意浓时,他也曾假以月色,偷偷吻过我脸颊。

我那时真是爱他极了,恨不能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年的那场大雨。

凤阳阁里的宫人们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任我哑声呼唤也不应声。

风雨吹开了我的窗,雨点嗒嗒地吹进来,有雷电在窗边投下骇人的闪电。

我不敢去关窗,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锁窗。

我只能缩在床角,抱着膝盖,埋着头啜泣,直到有声响从窗边传来。

我隔着飘摇的纱幔望过去,轻装的少年正伸出水淋淋的胳膊,扒着窗沿翻进来。

「阿稔!」我惊喜地叫出来。

「嘘。」少年敏捷地翻进来,猫着腰,落地无声,反手又将滴水的衣摆拉进来,蹑手蹑脚地合上了窗。

我赤着脚跳下床飞奔向他:「你来找我作甚么?」

他湿得仿佛吸饱了水的绸缎,全身上下都滴滴答答漏着水。

「公主不是说害怕雷电,臣担心,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我张开手臂去搂他的腰:「阿稔,你真好。那些狗奴才,平日里绕着我走来走去烦得紧,今日怎得一个都不应……看我明日打杀他们!」

我委屈地掉眼泪,他却不给我抱,摸摸我的头说:「殿下别哭,臣这不是来陪你了。您先别抱我,沾了水,恐着凉。」

窗外白光乍现,雷声轰鸣而至,炸得人耳畔发麻。

我惊叫一声,窜起来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雷声绵密厚重,好一会儿才过去。

阿稔抱着我,看了眼我赤裸的双脚,无奈得叹道:「殿下衣裳全湿了,若是染了寒症,岂不是臣下的罪过。」

我得逞地搂着他脖子,咯咯地笑:「那就治你的罪,罚你来凤阳阁陪我。」

15.

后来我要换衣裳,他在外守着,隔着屏风又好好逗弄了他一回。

直惹得他面红耳赤,好声告饶。

这样的夜晚,我们都穿着单衣,同裘而眠,却没有丝毫旖旎情愫。

有个少年郎顶风冒雨,从宫外府邸悄悄潜入,翻窗而入,只因为我随口一提,只为了陪我度过雷雨夜。

深宫重重,寥夜漫漫,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爱恋了。

周稔陪着我直到雷雨渐歇,方才要走。

「若是给人瞧见我在公主这里,定然有损殿下名声,臣先回了,白日我会在东宫。」他向我眨眨眼。

我舍不得他走,又赤脚下床去追:「那说好了,白天我会带着糕点过去看望太子哥哥。」

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送回榻上:「地上寒凉,殿下不要总是赤脚到处跑。」

如果我的嬷嬷和母后这样对我说,我会甩脸色抗议。

但是阿稔的话,我想听,我愿意听。

看着情郎的背影,我一度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画面。

16.

雨打芭蕉,声声急促杂乱。

我懒懒地扶了下额角,接过三七手上的热茶:「外面下雨了。」

「是的,殿下。」

案台上的茶炉咕咚咚冒泡,窗外的电闪雷鸣映得殿内一阵白,一阵黄。

我背对着颤抖的窗柩,无动于衷地喝着茶。

三七道:「殿下,雷雨势大,要不进内殿歇着吧。」

我摩挲着茶杯边缘的口脂,红色顺着茶渍晕染进指纹里。

「不必,本宫虽然亏心事做得多,但是不怕打雷。」

我看着三七温驯的眼睛,想起他昨日回答我的话。

他说,华凌对我目的不纯,不可能真心服侍我。

我发了很大脾气,将他赶出了寝殿。

今早徐公公告我说他在殿门口跪了一整晚。

不愧是在我身边待了三年的人,他向来知道如何让我心软。

我百无聊赖,起了心思想要戏耍他,遂笑道:「三七,华凌进宫也有几日了,你去叫他来,我同他说说话。」

17.

华凌抱着琴来,我问他:「谁嘱咐你带琴的?」

三七凉凉道:「没人,他自己非要带。」

我白他一眼,又问华凌:「你自己说。」

「公主殿下恕罪,奴才自作主张带来的……奴才惶恐,还没学会怎么伺候殿下,想来只有弹琴一事尚可班门弄斧,为殿下解闷。」

我轻声笑:「你有心了,带都带来了,那就弹吧。」

我对乐理没兴趣,不喜欢听琴,但喜欢美色。

华凌很美,比周稔当年更美。

光是看他一颦一簇,就足够我解闷了。

当然,要是他能学会以色侍人,自然更有一番风味。

我唤他过来:「捶捶肩膀捏捏腿总会吧?」

华凌羞涩地点头,跪在我面前,小鸡啄米似的替我捶腿。

我看着他的长满伤疤和厚茧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问道:「学了多少年的琴?」

「奴才愚笨,学了十年也不过如此,殿下见笑了!」

「那么拼命学作甚么?」

「儿时家贫,曾被养母逼着卖艺为生。」

「那又是如何流落勾栏的?」

「从养母处逃出来,被人骗食了迷药,卖进去的。」

我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三七,问道:「三七,你幼年经历有他惨吗?」

三七平静无波地道:「没有。」

关于他的过去,他从来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怜悯地摸摸华凌的脸:「真是可怜,华凌,今晚你侍寝好吗?」

18.

华凌连着侍寝三日,夜夜抚琴伴我入眠。

更深露重时,我钻进他的怀里搂着他取暖。

我对这张神似的脸孔道:「现在,我们玩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叫做『周稔』。侍寝时,你叫周稔。」

华凌茫然地看着我,点头答应。

我埋在他清瘦的胸膛里:「阿稔,你抱紧我。」

「遵命,殿下。」

他牢牢地抱紧我,有种溺水的感觉。

我曾经迷恋于这种溺水感,仿佛有片存在于仙境的海,只有我和他溺水其中,永世长眠。

他身上有淡淡的熏香,怀抱也很温暖。

我拥有过的面首,全都有温热的双手,温暖的胸膛,像他。

年轻男子的身体,美好健朗,像火炉。

「阿稔,你母亲教给你的那首童谣呢?你以前每晚都唱给我听,你说要给我唱一辈子的。」

抱着我的男子不知如何回答,我也不需要他回答,只喃喃道:「为什么不在走之前教给我呢?我为何没在你走之前学会呢?」

我摸着他似是而非的轮廓,恍若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雨夜。

19.

我们这样相拥而眠到第三个夜晚,华凌趁我假寐吻了我。

「啪!」

我赏了他一个耳光,悠然地拂袖道:「谁许你如此放肆?」

「殿……殿下……」他哽咽着声线,极力吞咽唾沫。

我低头看,寝衣单薄,欲说还休。

拉上衣领,我装作天真无邪地惊讶:

「华凌,这就忍不住了吗?你才来,还不懂,忍耐的功夫你要好好学,不然可是活不过这个冬天的。」

我放声笑起来,脚踩着他,一脚踢下了床。

华凌砸在地上,咚咚滚了一圈,痛苦地蜷缩起来。

我笑得更加歇斯底里,几乎无法呼吸。

寝殿的门被从外面撞开,三七冲到了我面前:「殿下冷静!」

他从腰间掏出瓷瓶,撬开我的牙关,塞进一颗药丸。

那是太医特意为我炼制的安神丸,有一段时日,我嗜吃上瘾,每日不吞半瓶就会头痛欲裂,爆裂发狂,甚至会自残。

那时母后还在,她在后宫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

关住我,掩藏好,治好我,皆是她亲自过手。

「殿下喝水。」他取水过来动作太急,水洒了半杯才送到我嘴边。

20.

三七能在我身边留三年必然是有许多原因。

今夜这种事过去也常有发生,只有他反应最迅速,处理得最好。

华凌被抬出去,三七很快收拾好残局,甚至没有惊动寝殿外值守的宫人。

灯烛冷尽,偌大空旷的内殿里昏暗荼蘼。

我无力地躺在华贵的雕花大床上,看着浮雕屋顶:

「三七……本宫好冷,冬天来了么?」

三七抱着褥子盖到我身上,低声答:「殿下,秋分才过,还不到冬天。」

「可我好冷,你帮我看看,我手脚是不是结冰了?」

「奴才看了,没有结冰。殿下吃了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三七将我裹成了一个蚕蛹,只露出头。

他爬上来,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额头:「葵水未尽时发病会很难受,殿下快睡吧,睡着就不难受了。」

我的意识仿佛是凤阳阁飘荡的幽魂,无处生根,没有来处,亦没有归所。

「那你去哪儿?」

「奴才哪儿也不去,奴才陪殿下熬过去。」

21.

我们熬过来了。

过去几个年头,我一个人熬过很多这样的夜晚。

我以为那些鲜活明媚的躯体能填补我的冷,但大多时候不管用。

于是每次发病,我吃半瓶安神丸,昏睡三天,得过且过。

反正母后死了,父皇也忙,没人管我。

直到三七来到我身边,我从吃半瓶到吃小半瓶,再到两颗,一颗。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妥帖之人。

22.

华凌被关了几日,放出来依旧跟着徐公公学规矩,被我抛之脑后。

过了半月丞相之女张罗了一个赏菊会,在外城一处庄苑。

这些官家女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素来爱搞这种东西消磨时光。

可这回的赏菊会虽俗不可耐,却在内城权贵鲜少踏足的外城边缘。

我翻了翻徐公公呈上的帖子,对他道:「你去回了刘小姐,就说本宫必会如约而至。」

徐公公惊讶地挑起花白眉毛。

我笑道:「你也觉得惊讶对吧?本宫可真想在那些贵女脸上瞧见这表情。年年月月都假模假式地送请帖,不就是知道我瞧不上懒得去吗?这回我偏去,本宫倒要看看她们对着几朵菊花能赏出个什么名堂来。」

徐公公咳嗽道:「公主殿下……」

「行了,知道了,你去安排吧,本宫要最豪奢的车驾。」

徐公公欲言又止,捧着帖子要走。

我叫住他道:「那个华凌,你教得怎么样了,能见人了吗?」

徐公公一脸苦大仇深:「殿下,老奴不建议你带他,会上的小姐大多尚没有婚嫁……」

「那正好!让她们瞧瞧什么叫『美男子』。本宫两个都带,你让人给他们量身裁套衣裳,赴会穿。」

23.

赴会那日,我将三七和华凌叫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翻。

三七着玄黑色,通身无纹彩,腰上一条靛蓝腰封,不佩玉不挂剑,只拴着一只小瓷瓶。

转头看华凌,还是绿袍,不过换成了黛绿色蜀锦,衣裳裁剪贴合,肩宽腰窄,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我搂住他的腰,赞道:「华凌好看。」

华凌烧红了耳朵,低声道:「我以为殿下气我,必不肯再见我。」

我心情好,搂着他上马车:「怎会?你今日必给本宫长脸。」

三七后上来,我拍拍左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

他却打开小窗,左右看看,道:「殿下是去外城,那里乱,只带五个随侍够了吗?」

我抬腿搭在他膝盖上:「闭嘴,你不要扫本宫的兴。」

三七闭上了嘴,但是眼里开始闪现水泽,一双眼睛水雾蒙蒙,委屈可怜得像只小猫。

比起华凌,简直更加弱柳扶风,惹人心疼。

他幽幽道:「奴才是关心殿下安危。」

养了他三年,我还不知道他惯常做派?

当初就是被他这副装作柔弱娇软的样子欺骗,才会起了纳他做面首的心思。

我退步道:「那好,让徐公公再调五个给我,再多就累赘了。」

三七柔声笑道:「是,殿下。」

24.

难得出宫走走,我心情舒畅。

轿窗外疏阔的碧瓦朱甍渐渐减少,间或穿插些高门大户的深宅大院,直到被鳞次栉比的低矮瓦房取而代之。

这是从内城中心到外城西郊的路,颜色从金碧转为昏黄,要不了沧海桑田,只需要内外走这一遭。

「三七,你可还记得你我初识那年?」

三七愣了一下,温顺地笑笑:「殿下是说去江南那年,记得。」

我叹道:「三年了,你怕是不知,那是我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在那之前我连内城的门槛都不曾迈出去过。」

华凌嗔道:「殿下如今是皇上长姐,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殿下想去哪里都是易如反掌。」

我皱了下眉:「华凌想去哪里?」

「华凌跟着殿下,殿下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

我将目光挪向三七:「你呢?」

「奴才亦如此。」

这狗奴才,甜言蜜语都懒得说了,当真是给他皮养厚实了。

我可真真地记得,他初到我身旁,比起华凌还会舌灿莲花,讨人欢心。

25.

让我想想,三七是如何到我身边的。

记得初见他那年,我已经是个寡妇了。

夏蝉彻夜长鸣,宫灯彻夜长明。

我得了父皇的首肯,带着我的三个面首,要去往江南的行宫避暑。

母后不允,可我偏要带着三个男人招摇过市。

她还想要我嫁人,嫁个有用的人,我偏不如她的意。

没人会愿意娶我这样的蛇蝎荡妇。

出城后途径西边朔原,赶上烈日飓风,滚烫的沙砾一股脑拍打过来,钻进马车里。

马受了惊,焦躁地翻动马蹄,嘶鸣不断。

人中了暑,烈阳暴晒,人心惶惶。

近百人的队伍竟半路给风沙阻停了。

这是官道,离荒原很有一段距离,出现这种境况委实邪门。

凌冽的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黄沙漫天,仿佛有只巨手在空中泼撒。

远远有个白色的轮廓渐渐被勾勒出来,愈发清晰。

一袭白袍从灰黄色的风沙里走来,马蹄声和嘶鸣声忽而停止了。

我踢开吓得屁滚尿流的面首,掀开帘子,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哨声。

哨声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意外地有一股安抚之意。

侍卫长劝阻我,说能见度太低,得等这阵风头过去。

我嫌他烦,径直跳下马车,顶着风沙,朝着哨声的尽头走去。

少年的脸终于被描摹出来,瘦到脱相的轮廓,脸几乎被晒脱了皮,嘴唇干裂渗血,嘴里含着一只木制的哨子,边缘被血迹晕染成深浓的红色。

他的眸色深沉得近乎棕黑,目光落凝聚在我身上,口气熟稔得仿佛是久别重逢的旧友:

「回马车上去,往前走两里地有沙丘,先到那里避沙,此地不宜久留。」

我着实吓了一跳,侍卫长冲过来,一群人围住了我,纷纷拔出剑,对向那个满眼血色的少年。

我正要问,他却咚的一声,破麻袋似的昏倒了。

26.

我们听从了他的建议,走了一阵子果然寻到了沙丘避风。

夜里风沙过去,原定的去驿馆歇息肯定不行了。

我下令就地扎营,自己百无聊赖地生闷气。

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就遇上这样的事,任谁也很难高兴起来。

婢女跑来告诉我,那个怪人醒了。

我立马跑去帐内,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床和染血的布条。

「公主殿下找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他们这么叫你。」

我看着他气定神闲地从门帘后走出来,忽然意识到我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你是谁派来救我的?」

「没有谁,我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路过。」

他的瞳孔是棕色,很常见平庸的颜色,一丝贵族血统也没有。

可这不妨碍他很美,每一处棱角都有一种尖锐的淡漠,即便是皮肤晒得皲裂发红,依旧掩藏不住深处的野性,仿佛他清瘦的身体里束缚着一只困兽。

我回想了一下我带出城的三个面首,瞬间觉得庸脂俗粉,不足为用。

我细细品评着他的脸蛋,问道:「你愿意做我的面首吗?跟着我吃喝不愁。」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毫不迟疑地答道:「好。」

27.

我后来三年很多次回想起,都觉得离谱。

一个油腻自负、轻浮张狂的女人,要求初见的恩人做她的「妾」。

而这个男人,竟然轻松地答应了。

不论怎么想,他都定有所图。

之后的一年,我提防着试探过他无数次。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确实有所图,他图的就是我……

我想,有哪一朝的公主会有我这样惊世骇俗?

没有也好。

长夜漫漫寂寥,至少我还有他。

28.

放纵的生活持续了不过一年,我身边的面首便打发的打发,横死的横死,最后只剩了他一个。

而华凌,是我三年来第二个男人。

马车到了,轿夫掀开帘子,取下木梯。

华凌扶着我下轿,迎面便闻到一股花香味。

我仰头打了一个喷嚏,瞧见刘相家的小姐携着几姑娘迎上来。

我免了她们的礼,从三七手里接过绣帕掩住口鼻,道:「刘小姐这别苑莫不是种满了菊花?可真是……香飘十里。」

「殿下谬赞,不过府上下人打理着。殿下快请进。」

过了回廊,内门前竟有家丁看守。

刘小姐顿了脚步,回身歉疚地笑道:「殿下,内里都是官家小姐,可否只带……」

「他俩不能带吗?」

刘小姐脸色变得苍白:「不知这二位是……」

「我的面首啊。刘小姐不是才女名声在外,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大概她学的三从四德,四书五经从不曾教过她如何应付一个混不吝的女人。

我朗声大笑道:「刘小姐好好看看,这两位可都是极品,有瞧得上的本宫送给你。」

华凌吃了一惊,咬紧了下唇。

只有三七背脊挺得笔直,袖手沉默。

内外的贵女小姐们都望着这处,议论纷纷。

我懒得理会面红耳赤的刘小姐,轻轻看了眼拦路的家丁:

「三七,华凌,咱们进去赏菊。」

29.

廊桥水榭四周种满了菊花,什么颜色都有。

我一路走过去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刘小姐和一众贵女全都在水榭旁落座,不时小声窃窃私语。

「殿下若是不适,要不回宫吧。」三七低声道。

我置若罔闻,眼角余光瞥见后排几个书香门第家的小姐私语。

「三七,她们在说什么?你可听得仔细?」

三七俯首过来,半跪在我腿边,一字不差地低声转述。

一个道:「传闻长公主秽乱后宫,我听着只是传闻,她竟自己巴巴地赶着坐实这荡妇之名。」

另一个道:「你且仔细些,父亲可说她手上沾了好多条人命,虽无实权,可全然一个疯婆子,万万招惹不得。」

后头一个略有些忍不下气:「她今日带着那两个油头粉面的贱畜,可不就是存了要羞辱我们的心?我早说不来了,诸位姐姐非要看刘小姐的面子。」

我听罢微笑着转身向后看去,贴在三七脸侧,暧昧地道:「她们骂你是贱畜呢。」

三七叹道:「殿下,污言秽语不足为听,回宫吧。」

不,我偏不。

我对刘小姐道:「本宫也没读几本圣贤诗书,这绿的黄的白的都有什么好看的?刘小姐可有些新鲜玩意儿给本宫瞧瞧?」

此言一出,后头几个贵女忍不住笑出声,纷纷用手帕掩着唇。

刘小姐到底是大家闺秀,早恢复了仪态,道:「此处别苑倒是培育出过一株奇花,此花娇贵,见不得一点风雨,劳烦殿下随我移步园内。」

30.

那确实是一朵奇花,花盘比人手掌摊开还大,中心是血一般的红,闪着鲜血般的光泽。从中心到花瓣的尾端,则是渲染似的减淡的粉红。

满室奇香,浓郁得犹如实质,裹住口鼻。

刘小姐娓娓道:「此花名为『比周』,三千株白菊里才出一朵,据说助眠有奇效。」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百无聊赖道:「有意思,明日送到凤阳阁吧。」

培花的下人惊得出了声:「这就送……」

「嗯?」我望了望刘小姐,「刘小姐体贴,知我睡眠不好,送本宫比周花,本宫心领。」

刘小姐咬唇笑道:「自是送给殿下的,明日我便差人送进宫。」

「花也赏完了,我也不会作诗,你们自己玩儿吧,本宫先走一步。」

我往外走去,这才瞧见华凌看那花仿佛看痴了,呆呆地盯着一动也不动。

「华凌。」我笑他傻愣,道,「明日这花就到凤阳阁了,你要喜欢,赏你也成。」

「当真?」华凌回过神来,眼睛亮亮地奔向我,丝毫没有留意到四周其他人的黑沉脸色。

31.

回程路过西郊,听见沙哑的叫卖声。

那叫卖声别致,先敲一声锅沿,喊一嗓子什么,再敲一声锅沿,再喊。

我撑开窗,看着巷口冒烟的地方:「那是什么?」

三七答:「馄饨。」

我想起御膳房的银丝水晶馄饨,很合我胃口。

「你叫他们给我买一碗。」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盛在一只拙劣的陶碗里,送到了我手上。

我尝了半口,然后吐了出来,皱眉道:「这不是馄饨。」

三七却少见地犟嘴:「殿下,这就是普通的馄饨。」

那油腻腥臭的口感着实恶心到我了,我冷笑道:「你不会不知道骗我的下场吧?」

华凌试图插嘴道:「殿下,这真是馄饨,我以前也吃过,味道还可以的。」

我被他驳了脸面,将那碗塞进三七手里,隐怒道:「既然是美味,那本宫赏你们了。」

三七一言不发地接过去。

马车内陷入沉默,我和华凌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去,直到全塞进嘴里,连那白糊糊的汤水都喝进去。

三七咽下最后一口汤水,眼尾有点泛红,微笑道:「谢殿下赏赐。」

我觉得反胃,同时觉得厌恶,仿佛无理取闹的拳头全打进了无声忍耐的棉花里。

「看来她们今日骂得不错,你们还真是贱畜,这种东西也吃得下去?」

32.

「嘣!」

有一只箭穿透了马车,射向我。

那只冷铁制造的箭头在我的瞳孔里放大到极致的那一瞬,一只破陶碗凭空出现在我面前。

箭射穿了陶碗,拙劣的陶碗刹那间崩成无数的碎片,有一片碎片弹射着划伤了我的额头。

「有刺客!保护公主殿下!」

「殿下小心!」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全然不知是如何被三七扑倒压在身下的。

咻咻的声音回响在头顶很近的地方,马车外刀剑镪击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那个血色的梦。

刚从颈腔里喷出的血,烫得人战栗不止,血流满整片殿宇,像艳红的湖泊,而我在那湖泊里不停地游,却永远上不了岸,最终沉溺至死。

我不住地颤抖,死死抓着三七的肩膀。

「殿下别怕,奴才护着你。」

我闭上眼,死死抱着他的后背。

33.

漫长的等待,其实也不过一刻钟。

声响渐歇,有人从外面打开了被箭射成筛子的马车,道:「长公主殿下您没事吧?贼人已尽数伏诛,我们找了一辆新的马车,请公主移驾。」

我手脚都没有力气了,三七抱着我上了新的马车。

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座千疮百孔的豪华车驾,忽然想起来问:「华凌呢?他怎么样了?」

侍从道:「殿下无须担心,他手臂中箭,属下叫人带他先行去医治了。」

我遂放下心来,又胡乱去摸三七的后背:「你呢,受伤没有?」

三七将我放在马车里,半跪着整理我纷乱的襦裙。

我抓住他的手:「你手受伤了。」

「是擦伤,刚才奴才慌了神,撞到了碎碗上。」

马车飞快地奔向内城,直到进了皇宫,我才定下心神来。

「不对……那只馄饨碗,怎么会忽然飞到我面前替我挡下那支箭?」

「许是奴才吓破了胆,慌忙丢了碗,歪打正着了。」

我油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将他捞过来,狠狠地在脸颊上嘬了一口:

「撒谎成性、胆小怯懦的狗奴才,今日倒也有傻福,你可是救了本宫的命,当赏,你想要什么?」

三七用手指刮了下我的脸颊:「奴才想要天天侍寝,殿下肯赏吗?」

「你倒想得美,不过本宫准了!」

34.

比周花还未送到,我便被皇帝召见了。

他即位数月,我只在登基大殿上见过他一面,怎么突然要见我?

我去了,孤身一人。

我难以想象这位同父异母的九弟忙完了朝堂上的烂摊子,如今打算如何处理我这个「余孽」。

傍晚的勤政殿里灯火通明,一走到底,没瞧见一个侍从宫婢。

我掀开琉璃色的纱幔,望向那处鎏金案台。

过去多少年,每当我掀开这道帘,都能看到父皇伏在案头批阅奏折。

此刻那里堆满了小山高的折子,却空无一人。

「长姐近来可好?」

冷不丁一声问候从侧后方传来,我惊得循声望去。

皇帝一身素色常服,没有戴冠,平静地看着我。

我连忙行礼道:「劳皇上挂心,禾华近来很好。」

「可我听说你昨日外出赴会遇刺了。」他朝我走近,明黄的灯火照亮了脸,美得有些雌雄莫辨。

我稍愣了下,答道:「刑部尚书亲自来问过了,想必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太像了,除了黑瞳,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父皇的影子,眉眼仿佛照着那个女人雕刻的。

他徐徐坐下:「长姐坐吧,这些日子太忙,一直不曾到凤阳阁问候,长姐见谅。」

我忐忑地坐下,随着他说了几句客套话。

「说起那刺客,李尚书今晨曾在殿上禀报于我。」

「如何?」我忙问道。

「沿着那几人尸首查了,似乎只是寻常的悍匪劫道。」皇帝垂眸淡淡道,「只是我这几个月花了大力气整治西郊,清理了许多窝藏的匪贼,按说清天白日不该如此。」

「皇上意思是这背后还有玄机?」

「倒也未必,只不过朕担忧长姐安危,多留意些总不会错。长姐想想,近日可曾与朝中谁人结怨?」

我和他没有姐弟情分可言,我不信他是真上心我的安危。

除非……除非我卷入了我都不曾察觉的什么事,他在试探我?

我收起了拘谨戒备的模样,用莽撞愚笨的口吻迟疑道:「皇上想必有耳闻,我近来就和我两个……侍从常待一处,没接触过旁人。」

听到「侍从」二字,他勾了勾唇角,但显然并不在意。

「此事涉及皇室子弟,必会查清查透。长姐今日回去,记得留意到访之人,若是李尚书来问,如实告知便可。」

35.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开始觉得他有了一点父皇的影子,抑或是帝王的影子。

他们总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喜怒不形于色,大多时候不多讲话,只不动声色地观察。

可他比我还小,早年在民间想必过得也很苦。

话到尾声,一个红衣宫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耳畔,同他附耳低语。

皇帝点点头,没什么表情:「红玉你下去吧,别惊动太多人。」

我略有些忐忑:「皇上……怎么了?」

「宫里也出了刺客,没捉到。长姐不必担心,夜深了,回吧。」

我转身默默地走到了内殿门口的牌匾下,忽被叫住。

皇帝已站起身来:「长姐多留意身边人。」

我应是,踟蹰片刻,还是犹疑着问道:「皇上,禾华有个问题想问您。」

「长姐但问无妨。」

「父皇母后走时痛苦吗?」

我听到他低声哂笑,笑声苍凉讽刺,仿佛刺着我的后背。

他对我说:「长姐,死人你没见过吗?濒死怎会不痛?我若说他们走得安详,你会信吗?」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疾步走出了勤政殿,爬上了来接我的轿子。

我简直是大错特错,竟然想从皇帝那里得到一点宽慰。

怎么可能宽慰?

我母后杀了他在民间的亲人,他杀了我母后。

他如今是皇帝,没杀我便已是仁慈。

「走快点,没吃饭吗?本宫饿了,让人准备晚膳!」我恶声朝着轿夫们叫喊。

轿子晃得更厉害了,晃得我满手冷汗。

现下回想,我才明白方才问了多么愚蠢的问题。

天知道他冷笑的那一刻,我离死亡多么近。

到了凤阳阁,我疯了一样地奔向内殿,奔向我蜷缩苟活的壳。

三七在殿门口候着,一声「殿下」没叫出口,就追着我的脚步到了床边。

我将自己埋进被褥里。

他的声音很细弱:「殿下怎么了?」

我不想搭理他。

「殿下,晚膳备好了。」

有一双手伸进来试图拉我出去。

我逮住他狠狠咬了一口,没听到痛呼声,就知道这是谁的手。

这狗奴才忍疼向来一流,就是打昏死过去也不吭声。

徐公公不止一次同我说,民间的古话,咬人的狗不叫,说三七这奴才留不得,指不定哪天反咬一口。

可留不得我也留了三年了。

除了鲜活年轻的身体,我还留得住什么?

对,我还有他们,我还可以和他们厮混。

我抓着他拉进被窝,狭窄的黑暗里,我寻到了他的唇。

他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回应我的吻:「殿下还没用晚膳。」

我啃了一口他的下巴:「本宫现在不想吃饭……」

「今晚不行。」

我整个愣住:「什么?你说什么?」

他是我的面首,从来只有我拒绝他们的份儿,他怎么敢如此回绝我?

三七松开我,讨好似的吻了吻我的额头:「今晚奴才身体不适,恐侍候不好殿下。」

我又好气又好笑,以为他又在玩最初的欲拒还迎那一套把戏。

「你又不是女人,怎么个身体不适法儿?」

「怎么?三七,你倒比后宫那些女人还能造作了。」

趁他僵住的空当,我扯开他的里衣,看见一层纱布。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鼻端。

我猛地掀开被褥,怒视着他:「你又受伤了?!」

36.

桌上的膳食冷却殆尽,这个点,殿内伺候的人都早识趣地退下了。

「说吧,怎么受的伤?」

三七赤裸着上半身,一半肩膀腰腹都被纱布裹着,包扎很潦草,隐隐渗透着血色。

「奴才自己不小心伤到的。」

我脸色更沉,哂笑道:「你糊弄鬼呢?怎样的不小心能伤这么重?」

他跪在我脚边,不肯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皇帝向那宫婢说的话:「今日西华门的刺客,是你?」

他不说话我便权当他是默认了。

我烦躁地轻轻踢了他一脚:「你可真是有本事得很!趁着皇帝召见我,你去西华门作甚么?」

「奴才想出宫。」

「胡闹!入宫三年了,你不知道本宫现如今的处境吗?你若被抓住,你当会倒霉的只有你么?」

三七伏下去磕了个响头,语气很是自责:「奴才知道,殿下狠狠责罚奴才吧。」

我眼瞧着因为弯腰的动作,他腹上的纱布又沁出血来,冷哼一声:「你出宫想作甚么,想逃跑?」

「前日我随您出宫,在西郊遇到了位故人,当时没来得及同他叙叙,所以才想着……」

「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他又不说话了,装作哑巴。

我愈发烦躁,压着躁气问道:「什么故人?哪位故人?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在西郊还有故人?」

「卖馄饨的老人。」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奴才少时曾在西郊生活过一段时日,那时卖馄饨的几位都曾救济过我,后来想必都过世了,如今只剩这一个。我那日未带银两,所以今日想着带点银钱出去接济。」

我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过往,不禁微怔,回过神来才忙道:「私窃宫中财物出宫,是死罪。」

「奴才知道。」

我又踢了下他肩头:「贱骨头,知道知道,什么都知道还去送死,你若是死在羽林军箭下本宫可不会为你收尸。」

37.

我以惩处为由,将三七关进了库房,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为了给他时间养伤,省得再被旁人察觉。

此后多日,我提着耳朵打听刺客一事,因为迟迟没有进展,竟不了了之。

比周花是在七日之后送来的,刘小姐亲自来,解释说这花娇贵得很,为了短途运送不伤根茎花了些功夫,请我原谅。

我收了花,好好赏玩了一番,大方地原谅了她。

华凌很喜欢这花,总表现出过分的热忱。

我便将照料此花的差事交给了他。

华凌建议我将花放在寝宫,方便玩赏。

我允了,将他忙进忙出的,正百无聊赖,徐公公来报,说毅世子进宫了。

我连忙站起身来,招呼身旁的宫人:「世子要来了,快些叫后厨预备些孩子爱吃的小食,上次我叫人定做的那副小马鞍呢?去内务府拿了没有,徐公公快去问问……」

沉寂的凤阳阁热闹了起来,宫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

我在屋内踱步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别的了,于是问华凌:「你说,尧儿还会喜欢什么?他入学不久,课业紧得很,多久都不到我这儿来了。」

华凌道:「殿下,毅世子年岁还小,想必有您陪着他玩耍就很欢喜了。」

我懒得听他说些废话,又跑去找徐公公出主意。

38.

我一母同胞的太子长兄死得很惨,但是新皇到底仁慈,看在孤儿寡母的分儿上追封了他「毅王」。

尧儿这孩子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幸运,娘胎里没了爹,却也幼年便袭了王爵。

故此我和皇嫂对他都格外疼惜。

折腾到午膳时,尧儿小小的影子才出现在凤阳阁的门口。

他提着袍子,小碎步奔跑在他母妃前头,沿着台阶一蹦一蹦的,

一边跑一边脆生生地喊:「姑母!姑母!」

我连忙迎上去,将他抱起来,笑道:「小东西,跑那么快小心摔了。」

尧儿软胖的手臂搂紧了我的脖子,软软的发髻蹭着我的脸颊:「姑母近来可好,尧儿给姑母请安。」

我亲了下他的脸蛋,笑逐颜开:「尧儿真乖,姑母近来可好了。现下你来了,姑母可更好了。」

我和皇嫂见了礼,带他们入席。

尧儿坐我旁边,特意为他准备的高脚木凳。

这孩子很乖,给他夹什么吃什么,几乎不挑食。

我问他:「夫子教了什么?」

尧儿吃着菜,听见我问话,一口囫囵进去:「教了研墨,教了写字,还有两首诗。」

我和皇嫂相视一笑,继续问道:「什么诗,会背了吗?背给姑母听听。」

孩子胃浅,满桌子菜都是为他准备的。

他却吃了一点,嚷着饱了要出去玩。

我叫了两个宫婢带着他出门去后殿看花。

皇嫂看着他蹦跳着出了门,叹道:「尧儿如今是愈发地不听话了,在你这儿还算好点,他肯听你的。」

我喝了口参汤,笑道:「我就这一个亲亲的侄儿,早说将他带在我身旁教养,奈何皇嫂舍不得。」

皇嫂叹气更重:「我嫁给你皇兄时候晚,不过先皇时的种种也有耳闻。皇帝年轻尚无子嗣,尧儿的身份本来就敏感……」

我放下了银箸:「皇嫂怎地突然说这个,王府里出什么事了吗?谁欺负你和尧儿了?」

「不不不,没有的事儿,不过是有感而发。毕竟尧儿已是上学的年纪了。」

我略作斟酌,而后小心翼翼道:「还是之前提过的,如若你肯,尧儿可以留在我身旁教养。」

她低头绞着手帕沉默。

我自嘲地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可还是独一份的长公主,护个孩子周全想必不是难事。」

39.

我自然很愿意尧儿入宫,由我来教养。

可总不能强取豪夺,必须得人母妃点头。

「姑母!母妃!」

稚嫩的童声打断了沉寂,我们双双回头。

尧儿跑着进来,拉我的袖子,问我:「寝殿后面有个人被关住了,我们去救他好不好?」

我一瞬间明白他说的是谁。

「不是去看比周花么,怎么绕到殿后去了?」

「我听见有人在吹哨子,可有意思了,他的哨子会唱歌!」

我回头看了眼皇嫂,略感尴尬。

虽然我养面首是人尽皆知的丑事,可到底都没有摆到明面上大讲特讲,

尤其是面对孩子,每次尧儿来,我都是不许面首们出来走动,连见也不许见,唯恐带坏了小孩子。

这下好,三七这狗奴才,还吹哨?

「姑母!你想什么呢?我们去放他出来,我看看他的哨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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