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陆府的六娘陆真真趴在我的床前,见到我醒了之后,松了一口气:「三娘,我去给你端点粥?」
「你怎么来了?」我嘶哑着嗓子问。
陆真真眼神闪烁了几下,「姐姐生病,妹妹自然要过府侍疾。」
「说实话的话,我梳妆盒里的两支赤金炸珠簪就都归你。」我深知陆真真的性格,立刻开口。
陆真真犹豫了很久,在我又加了两块玉佩,三个银镯,四对玛瑙耳坠之后,她到底还是从了:「是个给了不少钱,长相很俊秀的公子,大清早翻墙过来敲我窗子。」
是元纯。
另外,不愧是陆真真,说话的重点永远在钱上。
佩服佩服。
我有她搞钱的一半劲头,武功兴许能练到打遍天下无敌手。
我正和陆真真聊天,顾瞬卿过来了,见到了陆真真,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热情了起来:「是夫人的哪位妹妹?来做客还习惯么?」
陆真真生得随了她娘,容貌极好,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仅次于嫡姐。
如果她不开口问我们要钱的话。
陆真真见了顾瞬卿,顿时眼前也一亮,热情无比:「姐夫好!难得来府上一趟,姐夫跟我聊聊天呗?」
在使出浑身解数套路了顾瞬卿六千多两银票之后,陆真真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他,然后把门一关,往地上呸了一口:「什么烂货,真他妈恶心,老娘看他一眼少活十年。」
她骂完了之后,把银票往我床上一拍:「三娘,这些钱都留给你养病,不用谢我。」
我没接陆真真的银票,只是淡淡地说:「拼命地攒那么多钱,是想给你娘赎身,离开陆府之后养老吧。」
陆真真脸上的刁蛮和贪婪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
她坐在我床边,轻轻地把头倚在我的肩膀上:「是啊,心里头就这么个念想。」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钱给我?」我轻轻地抱住了她。
「因为我其实什么都记得,」陆真真掰着她修长的十指,「年纪还小的时候去参加赏花宴,有贵女笑话我为了几个钱天天丢人现眼,我也没打算反驳,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怎么知道庶女的难处?」
「但你冲上去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了莲花池里去,」陆真真低头笑着,笑容难得地恬淡安静,「那个贵女想找我们两个人理论,嫡姐就站了出来把她臭骂一顿,回去之后还偷偷把我叫过去,塞给了我三十两银子。」
「嫡姐死得不明不白,你为了她在这镇北侯府的泥潭里,一边挣命一边寻找嫡姐死去的真相,我没什么本事,姨娘又只有我一个女儿,既没有能耐也没有那个胆子,唯独这么些年偷偷做着小生意,又为各家贵女跑腿,多多少少攒了点银子,若是需要,就问我开口吧。」
陆真真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恢复了平时欢快的语气:「我去给你熬粥了,这次不用你掏钱哦!」
「哦,对了,等报了仇,和那个很好看的公子走吧,我也不懂男女情爱,我只知道他愿意在你嫁人之后还给你使钱,花了那么多钱雇我来照顾你,却又叮嘱我不告诉你他是谁。」
陆真真说完,哼着歌儿欢快地跑到了小厨房熬粥去了。
我听完她这一番话,寒凉的心这才一点一点地回暖。
复仇虽然苦,但路上不只我一个人,就不苦了。
「真真,顺便把白姨娘找过来,我找她有事!」我扯着嗓子喊。
「得加钱!」陆真真扯着嗓子回喊。
呵,我就不应该对我这个倒霉庶妹抱有任何的期待。
白湘抱着南姐儿来了,德和跟在后面。
南姐儿一进门,怯生生地看着我,像是有话对我说一样。
白湘先快人快语地开口了,兴奋不已:「南姐儿今日第一次上学堂,被开蒙的先生夸了好久,说她学得很好。」
德和也笑着点了点头,对着南姐儿弯下腰来,循循善诱:「南姐儿,你不是有话对你的母亲说吗?嗯?怎么见了人,又不敢说话了?」
南姐儿这才扭扭捏捏地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抱住我的腿:「先生说,做错了事情就要去努力弥补,母亲,我不该误会你的,对不住。」
我想要抱抱南姐儿,又怕身上的病气过给了她,让德和带着她去找陆真真玩了。
见陆真真带着南姐儿在院子里疯跑,我对着白湘说:「嫡姐的死,是舞阳长公主姬令月做的。」
白湘握紧了茶杯:「你打算怎么办?」
「先斩断她在内宅的耳目。」我指了指孙行至的院子。
「好。」白湘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准备。」
白湘和我不太一样,她多年以来在民间摸爬滚打,虽然武功确实不如我,但很会些下三滥的招数。
我看着地上满面潮红、浑身赤裸的孙行至,以及紧紧抱着她、光着上半身的男人,掩着袖子不忍直视,做足了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顾瞬卿站在一旁,脸色青黑。
「夫君,孙姨娘如此淫乱,该如何处理?」顾瞬卿的脸都快成锅底了,白湘还在旁边煽风点火。
于是顾瞬卿再也忍不住,狠狠地上前给了孙行至一个窝心脚。
我连忙命小厮们把他拉走,伸手轻轻抚住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夫君,不要生气,你还有我,还有湘湘呢。」
白湘默默地在我身后翻了个大白眼。
一脸「陆若若你去死吧你他妈恶心老娘」的表情。
「这儿就交给我处理吧,夫君。」我打发走顾瞬卿,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先把这贱人关到柴房里,等明天浸猪笼。」
孙行至不愧是姬令月的女官,很是嘴硬,在柴房里被白湘反复折磨,都没有吐出来什么消息。
见状,我让白湘出去给我拿了一根麻绳。
然后缓缓地一点一点勒紧,勒得她双目突出,面色青紫。
眼见她快要死了,我松开绳子,温声说道:「记起来了么?」
孙行至嘶哑着嗓子喊:「陆嫁嫁……她惹了不该惹的人……掉了孩子血崩而死……是她自找的!」
我笑了笑,将她的嘴堵上了:「舞阳长公主,也惹了不该惹的人呢。」
孙行至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了唔唔的声音。
我却再度把麻绳套在了她的脖子上,一点一点收紧了,不容她再喘息。
很快,孙行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伸出手拍了拍她发乌的脸。
宫里的女官,骨头再硬也不过如此,一根麻绳就能勒断她们的颈椎。
她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8.
孙行至被我勒死了丢到了乱葬岗上,钟婉又被禁足,一时间,镇北侯府的后宅成了我和白湘的天下。
但我俩想要顾瞬卿么?
明显谁也不想。
「剪刀石头布!我怎么又输了?」白湘输掉了嫡姐教过我们的游戏,哀嚎一声,「今晚上又得我去陪顾瞬卿那个烂货睡觉?要不你把钟婉放出来得了。」
我淡定地收回手,没告诉白湘我刚刚作弊出慢了一点的事实。
「放她出来,南姐儿会有危险,」我同白湘细细解释道,「这些日子,你盯紧了顾老夫人和顾瞬卿,我怀疑嫡姐的死,他们也有插手,但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白湘点了点头,赶紧去了,我顺手塞给她两张银票,作为收买下人的开销。
外间洒扫的奴婢突然过来了,递给我一个盒子:「有个人托奴婢把这个给您。」
我一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字迹,「城东破庙,陆真真遇袭,被我救下,速到。」
哐当一声,盒子掉在了地上。
糟了!
我就说我杀了孙行至,姬令月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召我入宫,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将短剑藏在怀里,我急匆匆地出府,套上了一辆马车就往城东去了。
破庙里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尸体,六娘陆真真衣衫凌乱地坐在稻草上,面色惊恐,眼神呆滞。
幸好。
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六娘,六娘,你没受伤吧?」我慌忙上去,解下披风试图系在陆真真脖子上。
她见是我,这才缓缓地回过神来,钻到我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三娘,三娘……我回陆府的时候,马车被人劫了,他们把车夫杀了,还扯我的衣裳……我好怕……」
「不怕不怕,」我拍了拍陆真真的背,「姐姐送你回去。」
陆真真把眼泪鼻涕全都抹在了我的前襟上,响亮地打了个哭嗝,「吓死我了……你得给我两千两,不,三千两银子压压惊……」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有余力问我开口要钱,说明人除了被吓到了,确实没事。
「好,我先送你回府,回头我就把银票送过来。」我替陆真真掩了掩凌乱的襟口,「这两日,你蹲在陆府,我找个地方把你们安顿起来。」
陆真真点了点头:「那我不做生意的损失……」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给陆真真一个爆栗的冲动,「我给你补上,对了,救了你的人是谁?」
「是裴钱。」陆真真抽泣着说,「我就说我遇到她准没好事,我喜欢钱,她却偏偏叫裴钱。」
是元凰的人。
她一直在盯着我这边。
「哦,对了,」陆真真擦了一把眼泪,从襟口掏出来个哨子,「这是裴钱留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说是你只要到镇北侯府的后院角门处吹一吹,她就会出现。」
我沉默了一会儿,收起哨子,把陆真真半背半抱着送上了马车,眼见着陆真真从后门进了陆府,这才放心地驾着车折返回了镇北侯府。
犹豫了许久,我这才走到后院角门,毫不犹豫地吹响了手里的哨子。
裴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脱下了素日里的丫鬟服饰,裴钱身穿窄袖黑红双色圆领袍,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腰间的蹀躞带勾勒出窄窄的腰线,上面还挂着一长一短两把刀。
或许这才是裴钱的真实样子。
那个跟在我身后出谋划策的大丫鬟,反而像是虚假的泡沫一样。
我垂下眼眸,并不欲和裴钱多说话,只是开口:「我要见元凰。」
一家雅致的酒楼包间里,元凰依旧是一袭粉色纱衣,慢悠悠地嗑着瓜子,见我来了也没有停。
「姬令月势力太大,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坐在了她的对面,「除了嫁给你哥哥,什么条件都可以开。」
「孤什么都不缺,」元凰撩了撩眼皮,把瓜子放了下来,「只想给哥哥挑一个王妃。」
室内的空气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半晌,我开口,断然打破了这种寂静:「西魏又不是没有合适的贵女。」
「她们啊,我不喜欢。」元凰没来由地笑了一声,「母亲年纪大了,皇室的事务一应由我做主,我不同意她们嫁到皇室里来,但你不一样。你很可爱,也有风骨,我喜欢你。」
「元纯不会原谅我了,为了复仇,我抛弃了他。」我对元凰说。
「哦,是么,昨天晚上哥哥喝多了,嘴里叫的,一直是你的名字。」元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听到元纯如此,一阵心酸,「可是我已经嫁到镇北侯府了。」
元凰笑了笑,把一叠资料给了我:「或许你先看看再说?这里面,可是有你嫡姐死前,你夫君和你婆婆的反应。」
那是两份口供。
一份来自顾老夫人身边那个告老回庄子上的老嬷嬷。
一份来自顾瞬卿身边那个爱赌钱的贴身小厮。
在嫡姐陆嫁嫁小产之后的半年里,顾老夫人下了足足十多次帖子,请帝都圈子里的贵妇人带着她们青春活泼的女儿们,上门探望我那下半身恶露不止的嫡姐。
名义上是探望,实则各个含羞带怯的小姐们,盯着的,是镇北侯府续弦的位置。
只盼着我嫡姐陆嫁嫁一死,就绣好嫁衣上了花轿,巴巴儿地跑过来做当家主母。
也难怪嫡姐陆嫁嫁临死前求我。
她嫁过来四年,除了子嗣不显,膝下只有一个南姐儿之外,对顾老夫人无微不至。
可是一看到她不行了,在病榻旁边,顾老夫人拿着她的病做筏子,踩着她的脸面给顾瞬卿介绍新人。
所以嫡姐陆嫁嫁哪怕就剩下半口气了,也要求我嫁到镇北侯府。
让这些人进了门,南姐儿只有死路一条!
我缓缓地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伸手拿起另一张纸。
是有关姬令月和顾瞬卿的。
帝都青年男女的雅集,新婚不久的顾瞬卿遇到了舞阳长公主,并得到了姬令月的青眼。
说是青眼,一块帕子,几句好话,姬令月连手都没让顾瞬卿摸过,他就做起了攀附公主府的美梦。
成为舞阳长公主的入幕之宾多好。
既不用做驸马放弃权力,该有的好处也一样不少。
也因此,他开始温柔小意地哄骗我嫡姐,让嫡姐把自己赚下的大半家业给了他。
当确认嫡姐陆嫁嫁没有任何价值之后,他默认了那一杯慢性毒酒。
对外则只是说,陆嫁嫁病重。
嫡姐一死,顾瞬卿得到了姬令月暗地里的一些支持,在朝堂中更是春风得意。
升官,发财,死妻,迎新。
多好啊,怎么能够不春风得意呢?
他们是凶手,他们都是杀人凶手!
我整个人浑身都在哆嗦,但很快地清醒过来,对着元凰说:「好,你帮我除掉姬令月和镇北侯府,我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
「也包括嫁给我哥当西魏王妃?」元凰问我。
「包括。」我面无表情地说。
卖身复仇这种事情,卖一次也是卖,卖两次也是卖。
只要能够把仇人送进地狱,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元凰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似三月的春花,「一言为定,嫂子,但是我是作为使团来大夏的,身边并没有什么人马,不过西魏情报系统多,我可以告诉你姬令月的弱点。」
元凰不愧是西魏的皇太女,她抽丝剥茧地和我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如何凭借朝堂上的嘴,来杀姬令月。
「公主的权力来自于自己的丈夫,和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以及父亲的宠爱,几乎所有的公主,都是依靠这些来活着的。」
「但姬令月至今没有嫁人,所以她没有丈夫背后的朝臣支持,而大夏的老皇帝已经去世很久了,这两种身份无法为她提供庇护。」
「至于一母同胞的兄弟……姬令月也没有,如今夏国皇帝,是老皇帝从宗室那边过继来的,但是老皇帝曾经把夏国现在的皇帝撵出宫中,原因不明,后来又接回来了,所以皇帝对于先帝的情感比较复杂。」
我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先帝曾经把陛下撵出宫去?」
「对。」元凰拍了拍手,示意裴钱又递给我三张纸,「皇帝不知情,一直以为是自己当太子的时候做错了什么,但是我的人查出来一点东西,在这三张纸里了。」
纸张有些泛黄,明显是有些年头了。
全都是太医院的脉案。
一张是姬令月生母陈贵妃当年怀孕的记录,一张是陈贵妃生下皇子的记录,一张是皇子生出来不到二十多天夭折的记录。
也就是说,先帝曾经有过一个自己的儿子,因此自认为有了亲生的继承人,将当时的太子,现在的陛下撵出了宫去,但陛下自己不知道。
主导一切的先帝已经驾崩好几年了,姬令月和她的母亲陈贵太妃还活着呢。
如果说,如果说我将这三张脉案想办法送到陛下手里,那么姬令月一定会遭到陛下的怨恨。
哪个天子能够容忍自己成为备选?
9.
我立刻收好了这几张纸,回到了镇北侯府,翻箱倒柜地找到了嫡姐陆嫁嫁生前留下的一枚金簪。
第二天,我揣着金簪钻狗洞回了陆府,找到了陆真真:「六娘,你有宫里的人脉么?我想给陛下一样东西。」
「有是有,但是需要大笔大笔的钱来打通关节。」陆真真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我把自己全部的银票塞到了陆真真怀里。
她却摇了摇头:「不够。」
又抬起那张素白的面孔:「是和复仇有关系么?」
「是。」我咬着牙说。
陆真真没有多问,只是跟我说了一句:「我给你垫上。」
「为什么那么信任我?」我内心相当感动。
这次换陆真真吃惊地看着我:「三娘,你是不是又发烧了,你我姐妹那么多年,我不信任你,难不成信任顾瞬卿?」
我相当感动,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赚很多很多钱还给陆真真。
「三分利,记得还啊,不还下辈子投胎成奴隶挨我一辈子鞭子。」我这边还没感动完,那边陆真真小嘴就叭叭上了。
三分利,陆真真,你他妈不如去抢官银!
我立刻收回了我的感动,并发誓绝对只还给陆真真本金。
将金簪和太医院的案脉给了陆真真,让她想尽办法交给皇帝,我正松了口气,看着南姐儿的德和却闯进了陆真真的房间。
「三小姐,白姨娘出事了。」德和脸上都是汗水和泥土,显然也是从狗洞里钻过来的。
「白湘?她怎么了?」我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剧变,扯着德和往狗洞那边走。
「侯爷今天与人议事,白姨娘偷听被发现,侯爷大怒,觉得白姨娘是他哪位政敌的探子,现下在府里,用鞭子狠抽白姨娘呢。」
钻出了狗洞之后,德和一边跟在我身边小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我来迟一步。
院子里到处都是血,顾瞬卿打断了两根牛皮鞭子,而白湘躺在血泊里,气息微弱。
见我来了,顾瞬卿怒气冲冲地对着我说,「你管的好后宅!」
面对顾瞬卿的指责,我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垂着头向他连连道歉。
好不容易等他骂完之后离开了院子,我连忙冲到了白湘身边,握着她的手嘱咐德和:「从角门出去叫大夫!快去!」
「没有用了……肋骨断了,扎穿了心肺。」白湘虚弱地开口,嘴角暗红色的血夹杂着内脏碎片,大股大股地涌了出来,溅在了我的裙摆上,「我……我发过誓要给嫁嫁姐复仇……我……我不是去偷听的……是去偷公主和他来往书信的……只是刚好……撞上了……」
我死死地抓着白湘的手,涕泪横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别说话,等大夫来!」
白湘蠕动着嘴唇,声音微弱:「嘴里……书信……在嘴里……」
说完,白湘在我的怀里,再也不动了。
这个单薄的,有勇无谋的,虎了吧唧却敢爱敢恨的女孩子,为了嫡姐曾经给过她的一点暖意,就这样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麻木茫然地低下头,拂去白湘脸上的血污,掰开了她的嘴唇。
门牙上拴着一根线。
轻轻顺着线头,我拉出来藏在白湘胃里的一个小瓶子,将里面折好的宣纸书信倒出来放进怀里,然后呆呆地看着白湘,咬牙切齿。
「蠢货,你这个蠢货!」
「这件证物值得你搭上命去偷么?!」
倘若白湘还活着,她一定会大声地反驳我,说陆若若你不也为了你的嫡姐嫁到了这个烂泥塘,你就没有蠢过么。
可是她再也没办法对我说话了,无论是什么话。
德和带着大夫匆匆地赶到,大夫想要去摸白湘的鼻息,被我摆手制止了。
「给二两银子,送大夫回去,再买一口好一点的棺材,把她悄悄下葬。」我的声音冷静得吓人。
德和跟大夫都走了,我浑浑噩噩地走到角门处。
短短的一段路,像是走了漫长的一生一样。
哨子响了,裴钱出现在我的面前,吓了一跳,「阿若,你现在的脸色很难看。」
「去,去通知元凰,让她把消息放出去,放给帝都的所有坊市,放给在朝在野的大人们,放给九重宫阙的天子,放给所有你们能放到的地方。」
我掏出怀中白湘拼死偷到的书信,展开看了一眼。
上面的公主私印红得像血。
「放什么消息?」裴钱脸上相当吃惊。
「镇北侯府主母陆若若,敲响了皇宫门口的登闻鼓,状告镇北侯勾连舞阳长公主,密谋造反,杀害原配!」
鱼死网破,就在今日。
说完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进了镇北侯府。
告御状之前,我要把南姐儿抱走,万一顾瞬卿这个烂货狗急跳墙就不好了。
刚回到沁芳阁,就发现钟婉扶着顾老夫人在等着我。
显然是我那位好夫君因为白湘的事情,放出了被禁足的钟婉,而后者一被放出来,不知道告了我什么小状,拉着自己靠山来找茬了。
很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
见我快步走来,顾老夫人脸含愠怒:「嫁进来不到一个月,就连连出事,偷汉子的偷汉子,当探子的当探子,陆若若,你是怎么管家的?」
「若是姐姐实在分不开身,妹妹愿意为姐姐管理内宅。」钟婉向前一步,冲着我说。
我蠕动了一下嘴唇。
钟婉挑了挑眉毛,没有听清,又靠前了一步:「姐姐说什么?」
我露出一个甜腻而亲密的笑容,迅速地靠近,右手捂住钟婉的嘴,左边袖口短剑滑落,狠狠地扎进了钟婉的小腹。
没说什么,只是想杀你罢了。
陆嫁嫁小产时候流的血,也有你一份吧?
如今刀剑加身的滋味,如何?
钟婉骤然地挣扎起来,却挣不脱我暗暗用了力气的手,不一会儿就重重摔在我脚下,一动也不动了。
涔涔的血流到了顾老夫人脚下。
顾老夫人的角度看不到我的动作,见钟婉倒下,她吓得骤然后退两步,跌倒在地。
之后,她用声嘶力竭的声音喊:「反了!反了!当着婆母的面杀人,你眼里还有没有孝道?!我要让我儿休了你!」
我的短剑如同月光一样穿透了钟婉的脑袋。
伸手搅了搅,确认钟婉死透了之后,我缓缓地抽出滴着血的短剑,指着顾老夫人说:「我不杀你,甚至想祝你长命百岁,因为很快,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就要断子绝孙了。」
跨过顾老夫人,我嘱咐德和捂好南姐儿的眼睛,让她带着南姐儿去找陆真真了。
一切都安顿好了,我来到了皇宫门口的登闻鼓前。
「敲鼓之人是需要先滚钉板再告御状的。」身后传来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
谢衔枝摇着轮椅来到了我身后。
「来看热闹的么?」我问她。
「不是,」谢衔枝摇了摇头,「守卫登闻鼓的禁军,属于我小叔叔管,我在这儿,小叔叔不会让你滚钉板。」
「多谢,但为什么?你之前明明说是不想被连累的。」
今日一搏,凶险实在太大,对方是舞阳长公主,谢衔枝愿意出手帮我,含着巨大的风险。
「世家贵女,一出生就要活在条条框框里,礼义廉耻,四书五经,门当户对,联姻之选,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你姐姐是望到头里唯一的例外,她死后我觉得这天下颇为无趣,直到你的出现。」谢衔枝托着下巴,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个人吧,没眼色,没头脑,会折腰,但腰没完全折下去,总带点拧巴,但不讨厌,令人很是想叛逆一把,看看拉你一把之后,你能走到哪一步?」
「即使谢家被我连累?」我问。
「啊,谢氏向来有灵活的处事底线,所以今天早上我彻底出家了,出家人六根清净,干什么事情和谢氏无关。」谢衔枝摇着轮椅将登闻鼓的鼓槌抬手拿了下来,「请,我坐在轮椅上,等一个大热闹。」
因着元凰她们放出去的消息,人群开始在我身后聚集,声音纷杂,说什么的都有。
但最多的声音,是「陆嫁嫁有冤」这五个字。
说话的有女学学堂的学生,有被她收留过的孤儿,有吃过她施舍粥饭的穷人。
他们喊着,嘶吼着「陆嫁嫁有冤」,齐刷刷地冲着皇宫喊。
声音响彻整个皇宫门口。
他们没有忘记你对他们的好。
嫡姐,你看到了么。
你昔年种下的花,终究是开遍了人间。
我望了一眼远处急匆匆赶来的陆真真和她身边的嫡母,拿起登闻鼓的鼓槌。
咚——
鼓声震荡,传出去很远。
声音里,还夹杂着陆真真的跳脚。
「陆三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把孩子甩给我,自己去敲登闻鼓申冤是吧?」
「死容易活着难,专把难事丢给我,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你今天要是死了,我克扣你棺材钱!」
「你要是活下来,不给我一万两银子,休想把这件事翻篇!」
能不能找个针把陆真真的嘴缝住啊?
烦都烦死了。
要不是多年姐妹加上我敲了登闻鼓不方便,我高低得钻进人群里踹她两脚。
皇宫门口的动静终于传进了九重宫阙深处。
一位长相和气的服饰华贵的宦官快步走到我身边:「陆三小姐?陛下让奴才唤你。」
我的心骤然一紧。
真正的硬仗,要开始打了。
10.
和宦官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我的心里反而快速地冷静了下来。
能够在皇宫里混到陛下身边的宦官,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这位宦官并没有称呼我为镇北侯夫人,而是开口唤我一声陆三小姐,显然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
陛下应该是拿到了嫡姐的黄金发簪和太医院的案脉诊例。
这是想着借我的手,发落姬令月呢。
进到了殿内,看着几位重臣也在,我更是确认了这个想法。
被撵出宫门一次绝对是奇耻大辱,皇帝无法找先帝麻烦,但他可以以我为筏子,处置姬令月。
「你是镇北侯的续弦,为何要状告镇北侯?」皇帝见了我,不急不缓地问,声音里听不到任何情绪上的倾向。
战斗开始。
「陛下。」我迅速地跪了下来,用藏在袖口里的发簪猛戳了一下大腿,哭得泪流满面,「嫡姐曾经教育过我,去割慈亲恋,行忧报国心,臣女切不敢忘,镇北侯一个外臣,和舞阳长公主私相授受,意图谋反!」
「嫡姐陆嫁嫁得知此事,大惊失色,想要通知陛下,却被舞阳长公主赐了一杯慢性毒酒,又被镇北侯顾瞬卿囚禁在府里,流产血崩而亡!」
「臣女心知嫡姐死因有疑,便主动嫁到了镇北侯府做续弦,果然找到了镇北侯和舞阳长公主之间的信!」
打蛇打七寸,骂人先骂娘。
一个君主,一个帝王,最为忌讳的东西是什么呢?
当然是别人觊觎他的权力!
大夏立国几十年,功勋将门获得丹书铁券的人也有许多,但即使是丹书铁券,也保不住有谋反罪名的人。
长公主的名分来源于皇权,当皇帝质疑你的时候,你的命也就到头了,姬令月。
我从怀里掏出了信,一旁的宦官连忙拿起,向着皇帝呈了上去。
皇帝展开姬令月与顾瞬卿的信件,草草浏览过后,脸色大变,迅速地示意身边宦官递给了几位重臣看。
其中有个年纪最大、花白胡子的老人,看完了这封信,浑身上下迅速地哆嗦了起来,然后噗通一声对着皇帝跪了下来:「臣有罪!请皇上降罪!臣教授舞阳长公主从开蒙到现在,却没有想到教出了一个如此大逆不道的……」
显然,最熟悉姬令月字迹的人,是她的太傅。
太傅大人的表现,明显是坐实了一件事。
信件是真的,为姬令月亲手所写,并没有他人模仿的嫌疑。
「好了,」皇帝阴沉着脸,摆了摆手,「太傅的弟子不止姬令月一个人,还有朕,姬令月狼子野心,是她天生坏种,与太傅后天教化无关,尽可不必自责。」
「不仅如此,姬令月还多次在房间内自言自语,说她想当女帝,臣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尽可以拷打她身边的宫人,问个清楚!」
虽然拿到了证据,但大臣们都以为造反的主谋是顾瞬卿,从犯才是姬令月。
这可不行。
外臣心思活泛、勾连后宫女眷意图谋反,已经够顾瞬卿夷三族了,他不需要更重的罪名就可以死。
但姬令月是先帝的唯一子嗣,若姬令月狡辩,那么她完全可以说主谋是顾瞬卿,把锅全部甩给他。
这样做,仍然有皇帝心软,姬令月保住性命的可能性。
可是若是有姬令月的贴身宫人的口供作保,那她就是板上钉钉的造反主谋,就算是皇家注重脸面,不把她拉到菜市口砍头,一杯毒酒也绝跑不了。
果不其然,皇帝坐在主位上震怒,命身边的宦官传姬令月过来。
我提前让元凰传出消息,把一大票人聚集在皇宫门口,又敲响了登闻鼓,姬令月不是傻子,自然早早地知道了我去皇帝面前告她黑状。
因此她刚刚进来,便兜头踹了我一脚,脸上的表情狰狞骇人:「贱婢!你和你那个死鬼姐姐都是贱婢!」
我没有躲,硬生生挨了姬令月这一脚。
失去理智了么?长公主。
你现在踹我踹得越狠,等会儿被发落的时候就越惨。
「放肆!」皇帝看到这一幕,原本的怒火只被我挑动了八分,现在终于燃烧到了十分。
在天子的眼皮底下也敢随便痛殴贵女,更何况是在背后呢?
两个侍卫赶紧上前,把还想再打我的姬令月扯开了按在地上。
「我对你很失望。」皇帝看着被侍卫按住还在继续挣扎的姬令月,淡淡地说了一句。
「皇弟,请皇弟明察,我毫无谋反之心,绝对是陆若若这个贱婢的诬陷啊!」姬令月一听皇帝生气了,面孔立刻吓得惨白。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将姬令月与顾瞬卿的书信轻飘飘地掷到了她面前:「内眷与外臣勾结的书信,上面有公主府的私印,也是陆若若诬陷么?」
姬令月还想说些什么,皇帝却摇了摇头:「拖下去,关起来。」
被侍卫拖出去的时候,姬令月拼命挣扎:「皇弟,皇弟,我知道未来的事情,还通晓水利与农桑,皇弟饶命——」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听到姬令月喊这些,明显是有些意动。
我立刻打断了皇帝的意动:「陛下,臣女冒死进谏,都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舞阳长公主确实才华横溢,但她并不忠诚于陛下您啊,请陛下明察!」
亲送姬令月最后一道催命符。
剩下的,就看皇帝的了。
皇帝的脸色立刻转冷,眼神锐利地剐过几位重臣:「此事交由大理寺详查,若有替舞阳长公主求情的,一律按照同罪论处。」
几位重臣唯唯诺诺地退下了,皇帝又挥挥手让宦官们也都出去了,这才转向我:「陆三,是么?太医院的旧档,你托人送过来的?」
我心里刚为把姬令月送进了牢里而欣喜,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把皇帝当年的窘迫事翻出来对付姬令月,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对着我问罪……
但是事已至此,现在对着皇帝认怂显然是没有用的了。
于是我咬着牙说:「是,臣女担心陛下被舞阳长公主蒙蔽。」
「呵,说得倒是讨巧,」皇帝冷笑一声,「究竟是担心朕被舞阳蒙蔽,还是想豁出去为你嫡姐报仇,陆三,你心里清楚。」
皇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狡辩是决不能再狡辩的,我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向皇帝叩首:「请陛下责罚。」
「窥探帝踪乃是死罪,念你揭发舞阳长公主有功,此事作罢。」皇帝倒是没有对我做什么惩罚,「还有一件事,朕想问问你。」
「朕该给顾瞬卿和整个镇北侯府,什么惩罚呢?」
皇帝这是,这是让我发落镇北侯府?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我同皇帝无亲无故,还为了报仇揭他疮疤,他没有把我拖出去庭仗我就谢天谢地了,如今还要让我出主意发落顾瞬卿?
祖坟埋对地方了?
开始冒青烟了?
开始喷火了?
对上我震撼的目光,皇帝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当年朕被先皇赶出宫去的时候,陆嫁嫁曾经雪中送过炭,如今她被奸人所害,朕本该还她一个公道的。」
好吧,缘由找到了。
嫡姐那些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啊,我怎么觉得,随便在大街上扔两块砖,就能砸到四个她施过恩的对象……
见我出了宫门,陆真真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把南姐儿往嫡母怀里一塞就冲了上来:「三娘,结果如何?」
「我与顾瞬卿和离,南姐儿交由陆家抚养,上陆氏族谱,父亲明知道嫡女死得不明不白,不仅不查明真相,还同镇北侯府有来往,贬为庶民。」我一口气说完,转向了嫡母,「父亲如今是白身,您少不了要吃苦,您可曾怨恨?」
嫡母脸上露出了一个恨恨的表情:「我也是官家小姐出身,这个老乌龟现在是白身,如何配得起我?和离书甩他脸上就是!」
「四娘六娘呢?因着这件事,如今你们不再是官家小姐了,后不后悔?」我问陆真真和陆英英。
陆真真大大咧咧地勾过陆英英的脖子:「我反正有自己的小金库,不是官家小姐也无所谓,四娘你怎么看?」
陆英英冲着我展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我听母亲,三娘,六娘的。」
谢衔枝摇着轮椅过来了:「镇北侯府呢?」
我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镇北侯顾瞬卿,杀害原配,协同舞阳长公主密谋造反,满门抄斩。」
「圣上仁德,念其母年龄太大,仅贬为庶民。」
「顾瞬卿本人,剐。」
谢衔枝吃惊地问:「按照大夏律例,顾瞬卿应当判斩首才对啊。」
我没有回答谢衔枝的话。
圣旨上本来写的斩字,我想起嫡姐,想起白湘,想起两度卖身失去了一切的自己。
然后把那个斩字,用朱色的墨,改成了剐。
11.
顾瞬卿行刑之前,我去了一趟诏狱,给他送休书。
一见到我,顾瞬卿就抓着狱中栏杆,冲着我破口大骂:「陆若若!陆若若你这个毒妇!你诬陷亲夫!你不得好死!」
我望着狱卒,语调平静:「开门。」
门刚开,顾瞬卿就冲着我扑了过来,然后被我一脚踹在了下腹,生生地踹倒在地。
「废物。」看着倒在地上的顾瞬卿,我又上前大力补了几脚,直踹得他嘴角流血。
见顾瞬卿疼得骂不动了,我掏出了自己的短剑,干脆利落地削去了他的右手大拇指。
血迹喷涌而出。
在顾瞬卿的惨叫声里,我把他沾着血的手印,按在了两张休书上。
揣好属于自己的那份休书,我轻飘飘地将属于顾瞬卿的那一份休书,拍到了他脸上。
「知道么,明天你就要被剐了,三千六百刀呢。」
「你是我和四娘、六娘的姐夫,我们三个于心不忍,一起凑钱,找了帝都最好的刽子手。」
「听说呢,他在菜市口剐人,犯人能挨四百刀以上不死。」
我一口气说完,笑嘻嘻地望着顾瞬卿。
「不过这些都是明天的事情了,今天我向陛下求了个恩典,让宫里的太监帮你净身。」
「既然管不住下半身,那以后没有下半身了。」
说完,我轻轻拍了拍手。
几个狱卒带着一个老太监出现在了监牢里。
老太监向我行了一礼:「这事儿血腥,陆三姑娘……」
我轻轻塞了几张银票给老太监:「三娘胆子大,不怕,公公您尽管去做,不用管我。对了,姐夫这个人向来不怕痛,就别用麻沸散了。」
老太监很满意银票上的面额。
所以顾瞬卿足足惨叫了三个多时辰。
心满意足地从诏狱里走出来,我又去了一趟镇北侯府,忽略掉贴上封条的大门,仰望着挂在正门口的匾额。
当初嫡姐就是从这儿被花轿抬了进去。
然后不到四年,死于非命。
男人只需要付出几句话,一点似有似无的真心,以及看上去很显赫的身份或者能力。
就能骗得女人付出一切。
嫡姐的幸福像是虚假的海市蜃楼,天气稍加变换就无影无踪。
啃食着她血肉的人,踩踏着她尸骨的人,获得了一切能够拿到手的好处,而她死在那个飘着小雪的夜里,躺在棺中逐渐变成骨架。
像是时下流行畅销的话本子里面写的一样,元纯从长街尽头,提着风灯向我走来。
「阿若,恭喜你复仇成功。」他轻轻地在我身后说,像是生怕惊扰了我一样。
我看着元纯。
他的五官干净利落,本来这样的长相应该是偏向冷峻的,但清凌凌的桃花眼和又长又浓的睫毛,将冷峻感硬生生地转变为温润感。
如果没有嫡姐的死,或许我现在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但有了嫡姐的死,所以除了仇恨,我还有一个疑问。
正是这个疑问,没有让我在复仇成功之后,第一时间找到元纯,为自己的自作主张而道歉。
这个疑问如此复杂,以至于我至今没有想明白。
做镇北侯府的夫人,和做西魏王妃,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不都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挂在一个男人身上靠着依着么?
只不过一个是世俗意义上的负心汉中山狼,另外一个是许多人想要嫁的金龟婿好郎君罢了。
我为什么非要「顺从」某个人,「回到」某个地方呢?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女子么?
啊,对,为了嫡姐,我把自己卖给元凰了。
那没事了,我不想了。
于是我恭敬而柔顺地低下头,对着面前的元纯行了一礼:「自作主张的人是我,背弃了你的也是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伤心。对不住。」
「陆若若,你简直没有心。」元纯那清凌凌的桃花眼里,又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我那么爱你,到头来,却只换来你轻飘飘的两句话,这话甚至不全然是真心的。」
我沉默以对。
元纯见我如此,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我的手:「你嫁到镇北侯府去,除了为了陆嫁嫁复仇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对不对?你见到了陆嫁嫁贸许终身,所以你怕嫁与我之后,也重蹈覆辙,对不对?在你眼里,男人皆会负心薄幸,所以为了避免做那个被迫下堂的人,你就主动下堂我,对不对?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是!因为我害怕!我怕成为嫡姐那样的人!」被发现了之后,我也破罐子破摔了,「当年顾瞬卿也是好男儿,可是结局呢?嫡姐输得惨痛,所以我不敢赌了,你懂吗?你不懂。元纯,你是一个男人,所以你永远无法理解我身为女儿家的恐惧。你不会明白的。」
这次,轮到元纯长久地沉默了。
半晌,他放开了我的手,将风灯塞给了我,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街角。
我又想哭了。
但似乎是我的泪水都已经在心底流干了,所以这次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因着和元纯的见面,我近乎一夜没睡,躺在出嫁之前的闺房里辗转反侧。
要不是陆真真大早上地冲进来在我床前喊我,我差点误了第二天顾瞬卿行刑的时辰。
一行人刚到了菜市口刑场处,就被拦住了。
是头发一夜间全白的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扑上来抓住我的裙角苦苦哀求:「阿若,阿若,昔日是我不好,求求你跟陛下求个情吧……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给顾家留下香火……」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身边的嫡母已经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顾老夫人。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嫡母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跟顾老夫人厮打起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儿为了攀附公主,不惜葬送了我女儿活生生一条性命!你这个老货!再来攀咬我另外的女儿,我决不轻饶你!」
我拉住了嫡母,冲着陆真真使了个眼色。
后者相当上道地挡在了嫡母前面,轻声劝慰着嫡母。
「顾老夫人,顾瞬卿犯的是谋逆大罪,谁劝解都没有用的,而我已经休夫了,不再是您的儿媳妇,您要再纠缠不休,便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找陛下再去说道说道。」我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老夫人,静静地说,「镇北侯府已经没了,但您还活着,不是么?」
顾老夫人闻言,虽然不敢纠缠,但仍哀哀地哭了起来。
我没有再说话。
哭吧,顾瞬卿死了,镇北侯府被抄了,顾老夫人从云巅的贵妇人,变成了从前她看不上的庶民,连生计都有问题。
怎么不值得哭呢?
「找人看着顾老夫人,她饿了给她饭,她病了给她看,我们保证她活着。」我冷酷地嘱咐陆真真。
活下去吧。
长命百岁,断子绝孙地活下去吧。婆媳一场,应该的。
不必谢我。
行刑很快就开始了,顾瞬卿的囚衣被扒下来了,见他身下血肉模糊,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了一阵唏嘘声。
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响彻了整个菜市口。
我眯着眼睛看着顾瞬卿。
身居高位?那就让你阶下为囚。
攀附公主?那就让你变成阉人。
你昔日里所拥有的一切,我会全部夺走,包括你的性命,姐夫。
刽子手的技艺相当好,没有枉费陆真真额外塞的钱,顾瞬卿被足足剐够了三百多刀,剐到不成人形才咽了气。
回到了陆府之后,我的父亲冲了出来:「三娘,三娘,救我……不是我不肯为嫁嫁报仇……实在是形势比人强……」
「父亲疯了,对吗?」我避开了父亲的手,转头望向嫡母。
嫡母如梦初醒,厉声呵斥下人们:「夫君因为被陛下撸了官职,已经疯了!赶紧给他灌下安神药!把他绑在祠堂里好好看着!」
父亲被贬为庶民,但嫡母仍是官家小姐。
下人们都知道,如今攻势守易形了。
于是父亲被拖走了。
无论他如何咒骂哀求都没有用。
依仗权力摆布他人命运者,最终也因为失去权力而被人摆布。
这风水转得,真是绝妙。
12.
看上去这件事似乎是尘埃落定了,但仇人到底还是有一个的。
由于姬令月毕竟是皇室公主,所以皇帝也没有把她直接下到诏狱去走三法司会审的流程,而是直接把她下到了宗人府里去。
宗人府审案都是秘密进行,即便我是苦主,也见不到被下狱的姬令月。
但西魏在大夏的情报机构相当发达,几乎悄无声息地将整个帝都渗透成了筛子,元凰在宗人府内居然也安插了人。
于是在姬令月被下狱的十五天后的一个寅夜,我罩上了黑色兜帽,悄悄进到了宗人府的大狱里。
却意外在宗人府门口遇到了粉衣粉裙的元凰。
元凰见到是我,招手示意我过来:「姬令月被关起来之后,就发了疯一样地自言自语。」
姬令月身上有异常,这点我和元凰都曾经亲眼看见过。
「那个声音,有再出现过么?」我想起那天夜里和元凰一起趴在琉璃瓦上偷听到的那个诡异声音,忍不住背后发寒。
「下宗人府是要脱光了衣服检查的,姬令月身上并无夹带。」元凰皱了皱眉头,娇俏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解,「但她在被关起来之后,那个声音仍然在,姬令月与它时时吵架,嚷嚷着让它想办法把自己救出来。」
闹鬼?
我瞪大了眼睛。
「姬令月和它吵什么?」不知为何,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不是鬼,于是开口问元凰。
元凰给我厚厚一叠纸:「这是在隔壁监听的人写的。」
我打开了这叠纸,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看完。
元凰的人相当可靠,姬令月从入狱至今半月左右,记录的人居然把她说的话全部记下来了。
姬令月一开始入狱的时候表现得就像一个骤然跌落尘埃的公主一样,先是对我骂不绝口,但限制于她公主的身份,来来回回也就是「贱婢」「丑八怪」「毒妇」之类的词语。
但到了晚上,她会小声地对着半空中询问古怪的声音,称呼它为「系统」,然后两个人商量着如何把姬令月放出来。
姬令月在系统的出谋划策下,很快写了两封陈情书给皇帝,但是都被元凰给拦下了。
眼见陈情书不起效果,姬令月恶狠狠地开始骂皇帝忘恩负义,先帝把他过继为养子,他却这样对待先帝唯一的女儿。
还说什么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身,哪里轮得到当今皇帝。
看到这里我断然冷笑一声。
无论是毒死我嫡姐陆嫁嫁,还是给顾瞬卿那个烂货虚无缥缈的希望,抑或是在宫宴开始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难堪,这些都不算是明君作为。
不说当今陛下,就算是前朝,前前朝,以及再往上的一些朝代,也没见哪个正常皇帝整人会搞一些暗搓搓的小手段。
哪怕姬令月真的是男儿身,也不过是个昏君罢了。
姬令月对着系统抱怨了很久,这期间系统不断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并告诉她,她才是这个世界的女主,将来是独一无二的女帝。
好歹算是把姬令月安抚下来了。
随后系统又出主意让姬令月传递消息给陈贵太妃,让自己的母妃想办法拉自己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