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事三年(下)

梦事三年(下)

19
我这几日没有正事,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过得有些昼夜颠倒,到了晚上反而精神了起来。披了件外衣想要出去吹吹风,刚推开门就看见站在院子正中央的银哥,正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看月亮呢。
「嘿!银哥,怎么还不睡?」我冲过去拍了一把银哥的后背。
「我不需要睡眠。」
「那你干吗自己出来看月亮啊?」
「若我当初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得道飞升,此刻又当是如何?」他言辞冷淡,可我仍听出了淡淡的哀愁。
也是,深夜就是比较容易网抑云。
「不要那么想啊,银哥在我心里就是最棒的,是能以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的人!」嚯嚯,满满的正能量,打败网抑云。
「你觉不觉得活尸鬼很奇怪?」
很显然银哥不愿意与我深入探讨那个话题,话锋一转,聊起了活尸鬼。
「嗯,很奇怪。」当然奇怪啊,丧尸是修仙小说里该有的东西吗?顶多会出现一些《山海经》里的妖兽吧。
「他们好像很怕我。」
「那是必须的,我银哥高大威猛鬼见愁,他们当然害怕。」
银哥嘴边终于绽出了柔和的笑意:「你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嘿嘿嘿,搞笑,我是认真的。
「银哥,你变出几个萤火虫给我看看呗,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萤火虫呢。」我满脸期待地望着银哥。
谁能想到银哥一拂袖,转身回了房间。唉,狠心的男人,我辛辛苦苦逗你开心,拍你马屁,你连变几个萤火虫都不愿意。
花灯节当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我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长吁短叹,惨啊,惨啊。
晏临站在我身后感慨着:「师父是不是从来没去过花灯节?真的特别好玩,可惜了。」
我举起拳头,威胁道:「今天本该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你别逼我在这一天揍你,天黑之前雨一定会停的。」
冬欣搬着小板凳坐在我身边,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下雨的天空,「呜呜呜,师姐,这雨要是不停可怎么办啊?」
我循声往另一边看过去,夏恩也搬着小板凳坐了过来,陪着我们一起望天叹气。许是我们此起彼伏的叹气声感动了银哥,他不知从哪里过来的,只是一抬手,方才还绵密的雨水突然消失,地面的小水坑也不再泛起波纹。
我们三人一同难以置信地望向银哥,要不要这么强,还能干预下雨?莫非是三年之期已到,龙王现世?
「我只是布了个小结界,雨水被挡在结界外了。」银哥应该是受不了我们一同星星眼望着他,解释道。
青山宗借了我们一些当地年轻人节日穿的衣服,还塞给大师姐一荷包的小碎银子和十几个铜板。
当地少女穿着水蓝的衣裙,佩戴银质饰品,叮叮当当的,很显活泼。
大师姐疑惑道:「这些银子已经够多了,宗主为什么还要给铜板?」
宗主扭头看一眼身旁的夫人,笑得浓情蜜意:「花灯节抛铜板许的愿望都会实现的,各位仙长们也可以去试试。」
我们换好了衣服,跟着唯一认识路的晏临去龙江大街。
一路上,晏临兴冲冲地给我们介绍着花灯节的习俗。
我作为一个现代人,本来是没抱太大希望的,但走到龙江大街的那一刻还是情不自禁哇了出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古诗诚不欺我,我拉着大师姐到一个卖花灯的摊贩前,闹着要买一个花灯。
大师姐掏出荷包,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拿出一个碎银子,「每两个人买一个花灯。」
我们凑在摊位前挑挑拣拣,冬欣眼疾手快,拿走了最可爱的兔子灯,我也快速锁定莲花灯,夏恩只能拿了金鱼灯,最后给大师姐剩了一个金猪花灯。
地面还有些湿滑,我们聚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前行着,气氛有些沉闷。
冬欣偏着头问大师姐最后一个妖是什么。
「这么快乐的日子提什么捉妖!」我打断了冬欣。
大师姐却认真地回答了起来,「下一个妖在奉城,不知真身是什么,但好像是前辈的追随者,沉迷于修炼迷幻咒,自称铜灵子。」
冬欣扁扁嘴,「它也配叫铜灵子,那我还铁灵子呢。」
我拍了拍冬欣的肩膀,嘲笑道:「师妹,认清自己,你不是铁灵子,你是铁憨憨。」
众弟子也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有人想叫木灵子,有人想叫水灵子。
银哥看着他们讨论得火热,无奈地轻笑着。
晏临在一旁笑到直不起腰,「哈哈哈,你们那算什么,我要叫金灵子。」
我摇了摇头,这一群没有创意的人,看我的,「我要叫氯化钠灵子。」
众人方才还说说笑笑,此刻却面无表情而且齐刷刷地看向我。呃……也不能说是面无表情,还是带着些许迷惑的。
对不起,我又把气氛搞尴尬了,我高估了大家的化学水平,对不起。
「就是这一口古井,我们站在圈外,能把铜板抛进去,许的愿望就能成真,我爹娘就是在这求来的我。」晏临替我转移了话题,笑嘻嘻地给大家介绍着。
我十分感谢晏临帮我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也好在没人深究到底什么是氯化钠。
大师姐把铜板分给了每个人,不过这个圈子画得太远,虽说附近都挂满了花灯,但到底不是白炽灯,昏昏黄黄,看得也没有那么清楚。
夏恩的大弟子自告奋勇表示要第一个抛,他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然后把铜板扔到了井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队尾。
夏恩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受伤的小心灵。
我在一旁指导着第二个人,「蹦起来扔。」
夏恩的二弟子虽半信半疑,却还是跳起来一扔,没想到铜板果真就稳稳地进了井口,他连忙低下头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
众人都惊了,纷纷问我这是什么原理。
这我怎么解释,只能搬出赵老师原话:「两脚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就占领高地了。」
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大师姐便让我下一个抛。这……这要是不进岂不是很丢人?
我回过身准备对大师姐求饶,这才注意到刚刚一直站在队尾的银哥,此刻已经不知所踪。
「等等,你们先玩着,银哥走丢了,我去找找。」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拜拜。

20
其实银哥真的非常好找,他在人群中太显眼了,我扫视一圈,一眼看到他的背影。
「嘿,银哥,干吗呢?」怎么还没事站人家门口呢,我顺着银哥的视线看过去,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了。
这座紧闭的大门上,一左一右贴着门神的画像。
「银哥,虽然你一直没跟我说,但我也能猜到门神对你的态度……」
看银哥没有要回复我的样子,我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的人,就是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不能陪你走完全程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你有我们啊,这段路,让我们陪你一起走啊。」
我硬拉着银哥走到古井边,把自己的铜板递给他,「扔一个。」
银哥没有伸手接,只是笑我们幼稚,竟然连这个都相信。
大家把银哥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安利这口古井到底有多灵,只要把铜板扔进去,不管是想要得道飞升,还是想要重金求子,统统都会实现。
银哥无奈,接过我手中的铜板,拇指轻轻一弹,铜板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扑通一声掉进井里。
我催着银哥许愿,银哥这才不情不愿地低起头闭上眼。
天边烟花炸开,那一瞬,如同白昼,四散的烟花映出每个人幸福的脸庞。
「快走,去龙江船。」大家还在欣赏烟花,晏临却赶着我们往前走。
「干吗呀?没看完呢。」我跟晏临对抗着,不想往前走。
「龙江船开放了,赶紧上船抢个好位置。」
好吧好吧,我依依不舍地跟着人群往前冲,入口处有人在分发面具,我们来晚了,只剩下一些不太好看的款式。
东挑西选,我拿了一个鬼魅的面具,上了船。
船身很大,微微有些摇晃。船头围着纱帐,里面坐着几位乐人。
我好像有点懂了,这叫古风蹦迪吗?
晏临走到我面前,打了个响指的工夫,变出一朵玫瑰花。
我以为是他新学的戏法,伸手去接,却发现那只是一团幻影,根本没有实物。
「你是跟银哥学的?」
「对呀,我只学了几天,就真的能变出幻影了,厉害吗?」
我敷衍地说,当然了,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不过这花只是幻影,此情此景,能有一朵漂亮的花插在发髻中应该是很好看的。
「银哥,银哥,给我变点花。」我朝着银哥的方向招手。
银哥嘴角弯起,笑得好看,顷刻之间,全场每个女孩手上都有了一朵玫瑰花,只有我没有。
「银哥怎么如此偏心?」我话中颇有怨气。
下一瞬,我怀中就有一大捧玫瑰,花瓣颜色鲜艳,花朵大而饱满。天啊,我快乐了。
温至不知何时站在了高台,大喊道:「今晚全场消费由晏公子买单。」
晏临挥舞着拳头就追了上去。
我看着他们打闹,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真是年纪大了,在龙江船上跟着他们蹦了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已经浑身都疼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住处,我差人送来了热水,叫来三位姐妹一起陪我泡脚。
这香气扑鼻又新鲜饱满的玫瑰花瓣,不拿来泡脚,实在是太可惜了。
氤氲的水雾中,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大师姐并没有给我们休息的机会,第二日一大早就开始风风火火地收拾行李。
我本想多磨蹭一会儿,可大师姐如此有效率,我也不想当拖后腿的那个,只能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道别之后,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一回头,还能看到守在青山宗门口送别的人群,尤其是小微生,不知被谁抱在怀里,双手挥得用力。
我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这里安逸的生活,大师姐却不带一丝留恋,举起寻妖盘就开始辨别方向。
冬欣倒是一脸轻松,一点即将捉妖的紧张感都没有:「既然是前辈的崇拜者,一看到前辈来了肯定就自愿投降了,这个妖怪根本没难度,没有困难能把我们拦住。」
我也跟着开玩笑:「银哥,到时候看到那个铜灵子,可要手下留情,好歹是你粉丝呢。」
「啥叫粉丝?」冬欣歪着脑袋问。
「就是……崇拜者、仰慕者,就像我们对银哥的感情。」我朝银哥飞去了一个眼神。
「啊,那我也是前辈的粉丝。」
「我也是,我也是。」

21
众人正有说有笑之际,大师姐突然停了脚步,僵硬地回过身,欲言又止的样子勾起了众人的好奇。
冬欣以为大师姐生气了,被吓得不敢说话,钻进了温至身后。
虽说大师姐平时也不苟言笑,但最近几日,对我们也算纵容,很久没见过大师姐这么严肃的表情了。
「师父方才传音,让我们回去,不必捉这个妖了。」
我们这才松了口气,不捉就不捉呗,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搞得人家紧张兮兮的。
「师父还说……」大师姐话语停顿了一瞬,「银灵子此次出现,让魔族燃起了希望,他们聚在一起,力量大涨。此前的活尸鬼,便是魔族人士所为。我们回蓬莱,是为了与魔族开战,捉拿银灵子。」
我简直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银哥虽是上古魔兽,却也不屑于和那群小人为伍,这明显是魔族的那些小将们感受到银哥出世,以为自己有了靠山,才开始兴风作浪。
我看向银哥,他似乎没有很惊讶,但眸色确实暗了下来。不行,我不会让银哥再次走向众叛亲离、失去生的希望背负污名而死的结局,我绝不允许!
我当即反驳道:「师姐,我们与银哥相处了这么多天,银哥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秋错,那你知道冥界鬼火为什么是暗绿色吗?魔族造出了活尸鬼,而活尸鬼唯一的弱点就是鬼火。鬼火因银灵子的法力而生,他跟着我们,骗取我们的信任,其中阴谋,又怎会让你知道?」
大师姐说得如此肯定,我都快被气笑了,「大师姐,你说的都是你亲眼所见吗?若不是,你又为何如此肯定?蓉城的沙患差点夺了我们的性命,若无银哥,你此刻有命站在这里抹黑银哥吗?」
「你!」
大师姐刚要发怒,便被夏恩拦住,劝说道:「大师姐,秋错不是这个意思,不要生气。」
「二师姐不必替我求情,我就是这个意思。银哥的迷幻咒出神入化,他若想得到我们的信任,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念个口诀的工夫罢了。」我扬起下巴,与大师姐对视着,明明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为什么大师姐还是会对银哥有偏见?
大师姐看向银哥,问道:「我仍尊称您一句前辈,我且问前辈,鬼火从何而来?」
银哥的双眼似是染上冰霜,他薄唇轻启,冷淡道:「鬼火是因我法术而生,活尸鬼也确实畏惧我,不敢近我身。可此事确实与我无关,我救你们也不是为了骗取信任。」
「前辈,你确实救过我们。」大师姐蹙眉,良久,才接着说,「所以,你走吧,我们也要回蓬莱复命了。」
「大师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旁人都可以不信任银哥,但我们不行,我们要信任他啊。」我看着大师姐,渴望得到一丝肯定的回应。
可大师姐坦然地承接着我的眼神,字字铿锵,「我只听从师父的命令。」
我环视着身边的人,希望有人能站在银哥这边,给他一点相信,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你们呢?你们一定相信银哥吧?魔族有坏人,不代表银哥也是坏人啊?」
众人低着头,回避着我的目光,不敢与我对视。
怎么会这样?银哥是如何救我们于危难之中的,难道他们都忘了吗?
「不必为难。」银哥语调平静,说了这话后便步步后退,下一瞬就化为烟雾离开了,我要追上去却被晏临死死扣住了胳膊。
他伏在我耳边小声道:「没事,我们查出真相还前辈的清白,比在这里浪费口舌有用得多。」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
众人沉默着回了蓬莱,昨夜的花灯节和刚才的说说笑笑,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不真实。
我们共同跪在汇灵山复命时,我开始思考,到底是哪一步错了,为什么银灵子还是站在了蓬莱的对立面?
脑海中又浮现出银灵子手执一壶好酒,对着容景卿的方向举杯一饮而尽,然后从容赴死的场景。

22
大师姐呈上了被封印的沙患,又汇报了青冥山捉妖的情况。
长老点了点头,赞许道:「春荣向来让我省心。魔族有卷土重来之势,这一次,势必要捉拿银灵子。」
我挺直了身体,为银哥解释道:「活尸鬼之祸虽为魔族所为,却无证据表明这一切与银灵子有关。长老这个决定是否草率?」
长老瞪圆了眼睛,指着我愤怒道:「容景卿,你看看你教的好徒弟。」
我朝着容景卿和长老的方向叩拜了两次,「长老,师父,我们这一路没少受银灵子的照拂,青山宗的人也可以做证。给一个人判罪,是要看他的行为,而不是看他的身份。」
晏临偷偷扯着我的袖子,小声道:「师父,快给长老认错。」
我拽回了自己的衣袖,「他们根本就不准备调查这件事,就盖棺论定此事是银灵子所为。」
晏临想要念个学声咒控制我的喉舌,却因为法力不敌我而无法成功施咒。
长老朗声大笑,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这个逆徒留下。看来你是中了那魔虫的迷幻咒才会说这种疯话。」
大殿上只剩下我和长老,长老走下高台,抬手之间我便被捆仙绳缚住手脚。
「长老,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银灵子,欲除之而后快?」
「真是不该留你到现在啊,当初你偷学禁咒,还给景卿施了思情咒,景卿仁慈,没有让你受罚,若按照我的意思,你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我没有中迷幻咒,我可以自愿离开蓬莱岛,只求长老彻查此事,不要让任何人蒙冤。」
长老的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我便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额头不断有冷汗渗出,一张口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我疼到有些意识恍惚,只能拧着眉头瞪着长老。
「有些法术,就是不该出现。这世上就不该有迷幻咒。魔族也因为他重返六界而变得强大,你们下凡历练经历的事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不该活着。」长老语气中满是散不去的怨恨。
我的神智微微恢复,强忍着疼痛,咬牙道:「长老,蓬莱身为仙门典范,更不该如此行事。法术没有对错高低之分,一切都在于使用法术之人。银灵子的错,在逐鹿之战后就赎清了,难道……难道你不知道逐鹿之战的真正原因吗?」
长老双目欲裂,气愤道:「看来你并不配合我解迷幻咒,那就关禁闭,直到你迷幻咒被解的那一日。」
我头痛欲裂,两眼发黑,刚想再反驳几句,却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晏临,这是梦吗?可晏临将我抱在怀里,这触感是如此真切。
我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道:「我……我不是在……关禁闭吗?你怎么……也在?」
晏临将食指竖在我嘴唇上,他的指尖微凉,让我更清醒了些:「嘘,师父你听我说,我骗长老说我有解迷幻咒的方法。」
「吃竹子拉竹筐,你可真能编啊。」我虽然脑瓜子嗡嗡的,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怼晏临。
「师父还能斗嘴,看来伤得不重。前辈法力高强,只要他藏身于幻境,就没人能找到他。」晏临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放在我后背上,为我传输法力。
我摇摇头:「晏临,我不是让他活着,我是想让他可以清清白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任何地方。」
晏临苦笑道:「师父,我有时候也会觉得你中了咒,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偏偏可以为了前辈的名声执着至此。」
「臭小子,说这话怎么酸溜溜的!」我嘲笑道。
「可不就是吃醋嘛,师父最近眼里可全是前辈。」晏临抬手擦掉了我嘴角的血污,满眼心疼地望着我。
紧闭的大门打开,长老手持拐杖立于门口,佝偻着身躯,声音沙哑问晏临我的咒有没有解开。
晏临连连点头:「禀长老,解了解了。」
下一瞬,我被晏临施咒控制了喉舌,对着长老说出了违心的话。
没想到我只是受了点小伤,法力就已经在晏临之下了,他身上的禁制被解除之后,进步确实神速。
长老给我留下「好自为之」四个字便转身离去。
晏临扶着我回了中仙岛,躺在床上,我也开始思考。晏临说的没错,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之后,我的第一准则便是——苟且偷生。
只要能活着,怎么认怂都没关系,面子于我如浮云。
拜师会和解情蛊,还有结识银灵子,这一切事情的背后,我都只有一个目的,活着。
如今为了银哥的清白,我竟然被长老虐到半死不活,依然不愿退让。
「师父,你可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我拍了他脑门一下,「怎么跟师父说话呢,你才王八。」
晏临捂着脑门委屈道:「这是跟师父学的歇后语啊。」
「我那么多优点你不学,你学我的碎嘴子,我也是服了。」收徒不慎啊。

23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晏临留在中仙岛修炼顺便养伤,长老派了许多弟子去魔界捉拿银灵子,每次都是铩羽而归。
我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我孤身一人,如何能证明银灵子的清白,现代社会疑罪从无,可是这个修仙世界,也太不讲道理了。
到底如何证明一个人无罪呢?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抬手挥了一掌,木门随之打开。
夏恩和冬欣领着十个弟子整整齐齐地站在我门口。
我起身有些不知所措,「你们……」
冬欣跳进了屋子,把我摁回板凳上,「我们也相信前辈。」
我激动到说不出话,晏临站在他们身后对我眨眼睛,我瞬间了然,回了他一个笑脸。
夏恩抱着手臂,「你也别太怪大师姐,她这个人就是比较古板,脑子转不过弯。」
我叹了口气,「长老的意思,我也琢磨明白了。他也有他的顾虑,可银哥又何其无辜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夏恩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们齐心协力,会有办法的。我们混进冥府亲自审问魔族的人也不是不行啊。」
确实,若是我跨过长老,直接证明了银哥的清白,长老也再无捉拿银哥的立场。
「这种事还是我做吧,你们都是优等生,还要好好修炼等着未来飞升呢,我就没那么大的野心,我都想去凡间做凡人了。刚好闯了冥府被逐出蓬莱。」
晏临举起了手,「带我带我,到时候被逐出蓬莱,师父跟我一起回去继承青山宗。」
我嘲笑道:「怎么?我和宗主一起追着你捶?」
夏恩摇了摇头,「就是要一起做,一起承担。冬欣平时负责给长老打杂,有机会拿到长老的冥府通行令牌,我去稳住师尊。」
「还有你们。」夏恩指着身后的一众弟子,「你们到时候就缠着春荣教你们法术,一定要拖住了。」
我拉起了夏恩的手,「牛啊,不愧是女主啊。」
夏恩反握住我的手,「去冥府的事,就要你和晏临亲自去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开完这一场小型会议之后,我围着中仙岛的边缘开始溜达,寻找最佳逃脱地点。长老给我们的岛加强了结界,强闯出去一定会被他察觉。但我相信,一定有漏洞,一定有薄弱的地方。
这几日,我也算回过味了,就算迷幻咒过于强大,引来忌惮,也该是神族出手,长老怎么会这么积极?蓬莱岛近千年无人飞升了,容景卿又是最有可能飞升的,长老是怕银哥让他想起了前尘往事,心性一乱,再度入魔……
「秋错。」
循声回头,我惊讶到差点尖叫出来。
我连忙把银哥拉到假山之后,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啦?你现在要好好躲着知道吗?你不能出面的,他们到处追捕你,你实力又这么强,不小心打死一个小修士,他们就会坐实你的罪名。我们已经想好办法为你证明清白了,而且,冬欣他们现在也相信你了……」
我滔滔不绝了许久,可银哥只是注视着我,也不接话。
「银哥,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不对劲。」
「秋错,谢谢你一直相信我,哪怕遭人白眼也不改立场。」
我耸耸肩,「我管他们白眼红眼还是青光眼的,谁动我银哥翅膀,我就废谁天堂。」
「没用的,他们不是为了活尸鬼才抓我,他们是为了逐鹿之战。我死了,神族唯一的污点就不存在了。」
我连忙反驳,「不是的,逐鹿之战的原因,我知道,是神族忌惮魔族的强大,是神族挑起的。」
银哥苦笑道:「逐鹿之战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和你们一同在凡间走了一遭,让我见识到了万家灯火的温情,也感受到了被人坚定信任的踏实。我不想再有战争了。那时候,尸骨累累,血流成河,处处都是炼狱。如今很好,神族把六界管理得很好,这就够了。」
我歪着头看着银哥:「不对劲,银哥,你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还在为你努力,你要放弃了吗?」
银哥突然俯下身与我对视,我下意识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就是假山。
一只温暖的手掌护住了我的后脑,隔绝了假山与我的接触。
我与银哥对视着,我似乎能看到他眼中的千山万水,第一次见面时,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如今这一双眼睛,带着笑意,装满了山川湖泊、皓月星辰。这是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啊!
「秋错,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呢?」
「因为,我们永远是朋友啊。」
他的手拂过我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嗯,永远是朋友,这就够了。」
我眼前飞过几只萤火虫,即使是白昼,它们的光却仍然那么耀眼。我感到不妙,抬头才发现银哥覆在我头上的这只手已经幻化成萤火虫了,这种变化逐渐延续到了他的胳膊上。
我能感觉到他法力的消逝。
「不要,不要。」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长老对我用私刑,那么痛我都没哭,可此刻,我却再也忍不住,「银哥,我真的可以帮你证明清白,我真的能让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你别放弃,你自己不要放弃。」
他的双臂已经全部变成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若我不是魔,该有多好啊。后卿入了轮回,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仙人,而我……」
「秋错,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他还没有说完,身体就全部变成了萤火虫,汇成一片萤火虫海,围绕在我周围。我手足无措地用手扑着,希望把它们聚在一起,让银哥变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想到那晚赏月,我说想要看萤火虫,银哥转身离开,那时我只觉得银哥小气。
我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如果看萤火虫的代价是这样,我宁可永远都不要看萤火虫。
身上的天山玉突然发热,我取下天山玉,才发现玉里的法力大涨。他是真的走了,还把全部法力留给了我。
不该是这样的,这一世他明明有了我们这一帮朋友,怎么会觉得够了?怎么会再次赴死?
晏临寻到了我,疑惑道:「师父,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恨自己的无能,这结局明明应该被改写,为什么到了最后,银哥还是走向了原书的结局?
我哭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银哥……银哥刚才来找我了,他……他入了轮回。」
晏临沉默了一阵,安慰我道:「既然这是前辈自己的决定,我们也应该尊重。」
「不是的,不是的。神族不会让他轮回的,他要么魂飞魄散彻底消失,要么就是永生永世在地狱里受罚。不该这样的。」我把脸埋在臂弯里,无尽地悔恨着,到底是哪一步错了,才会又走向了这个结局?
晏临将我从地上捞起,「师父,哭是没有用的,你不是说过,前辈曾经有两个好兄弟入了神籍,我们去求他们。」
「可,他们早就不认银哥了,神族给他们洗脑太成功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计划不变,他们是冥神,我们还是要去冥府。」
我用手背蹭掉脸上的眼泪,点了点头。

24
接下来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冬欣偷到了令牌,夏恩稳住了师尊,其他弟子也拖住了大师姐。
我因为银灵子留给我的天山玉,可以轻松地带着晏临从结界溜出去。
晏临假装难过道:「还以为我已经比师父厉害了,没想到又被师父超越了。」
我甩了甩额前的碎发,「这是宿命,认了吧。」
到了冥府,四周都是黑色的浓雾,阴气逼人,我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晏临,现在有个大问题,我们不知道神荼和郁垒在哪。」
晏临倒是满脸写着胸有成竹,「跟我来。」
我虽半信半疑,但此刻除了相信他,却没有别的办法,「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初《禁书》中的情人蛊你也知道?」
晏临牵着我的手,头也不回道:「仙门就是规矩多,这也禁那也禁,这些书在凡间都是随便买随便看,地摊全都是。」
「可是凡人根本不知道修仙者的存在啊。」
「所以他们就看个乐,但我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前方突然有了鬼影,我们连忙隐了呼吸。
「我跟你说,上一次我演活尸鬼,演出经验了,你这次跟着我一起演小鬼。」
晏临满脸嫌弃,下一瞬又跟着我一起歪着头吐舌头,往前飘。
我正低头偷笑,抬头间就看到了一具骷髅。
沧海一声艹,吓我一大跳!
一路状况不断,好在我们成功找到了神荼和郁垒的神殿。
我叮嘱晏临在门口替我放哨,又给自己打气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进了这座神殿。
这里充斥着食物的香气,看来他们没少接受凡人的供奉,怪不得心甘情愿地抛弃了兄弟。
「来者何人?」
粗粝的男声从房内传出来,声如洪钟,震得我脑仁疼。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身体就被控制着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房门打开,我飞进了屋里。
抬起头,就看到一左一右两位门神,一副青面獠牙的形象,怪不得能贴门上辟邪。
虽说我在花灯节已经知道他们的样子了,不过此刻见到本人,还是挺有冲击感的。
「你是蓬莱岛的人?」
我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失算,我怎么实名制出来干坏事了,应该换个夜行衣啥的。
「两位门神,小女子今日无意冒犯,闯入冥府,实为无奈之举。有一件事,请门神帮忙。」我朝他们抱拳鞠躬。
「不求观音,不求土地佬,来求我们?」神荼疑问道。
「两位门神可还记得逐鹿之战,十万魔军全军覆没,十大魔王只剩四人,两位做了神仙,后卿灵力枯竭而亡,银灵子不知所踪。」
郁垒皱起了眉,有些不悦道:「提这些作甚?」
「银灵子最近出世,先是捉了沙患,又平定了青冥山的活尸鬼之乱,最后仍被冠上罪名。现在银灵子散尽法力入了转世轮回,可是……若他背负污名,如何能入得了轮回?」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银灵子善于使用迷幻咒,他很轻易就能控制别人的心智,可他此次出世,从未使用过迷幻咒。正是因为他能用法术控制别人的心智,所以才更渴求真情实感,你们曾经兄弟一场,给他个善终吧。」
我对着他们两人跪下深深一拜。
「你是说,他真的愿意放下过去的一切,轮回做个凡人了?」神荼问道。
我连连点头。
郁垒叹了口气,「兄弟一场,情谊还是有的,既然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们会尽全力帮他的。」
神荼递给我两张门神图,「事成之后,我们的分身会通过这个门神图告诉你。」
我连连点头,一个劲地说谢谢。
「小姑娘,快回去吧,这里鬼气重。」
我出了神殿,与晏临成功会合。
事情顺利到难以相信,我们共乘一朵仙云回了蓬莱岛。
可是打脸有时候就是来得这么快,长老和师尊铁青着脸,大家整整齐齐跪了两排。
落地后,我和晏临自觉地跪在第三排。
长老一抬手,我袖子里的令牌就飞了出去,落到长老的手上。
晏临灵机一动,「长老,我和师父一起斩杀了魔兽银灵子,去冥府确定了他不是靠幻境逃脱。」
「你们真把我当成傻子了?」长老握着拐杖在地上不停地戳。
我跟着附和:「长老若不信,亲自去冥府打探便是。」
此刻,我和晏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只是被禁足在了中仙岛。
长老亲自去了冥府。
容景卿从我身旁经过时,满脸写着嫌弃。
我思索了许久,该不该告诉他,他的前世曾经也是一个魔王,他与银灵子一同修炼,他的迷幻咒也不输于银灵子?
可是,前尘种种,到底已经与他毫无干系了。
我告诉他,又能怎样呢?他是会厌恶前世的自己,还是会惋惜银灵子的遭遇呢?
没有意义,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25
容景卿走后,晏临摸着自己的额头自夸:「多亏了我聪明的小脑瓜啊,又逃过一劫。」
「想得美,偷走令牌,闯出结界,私入冥府,哪一个不是重罪?」
「也是哦,这下完了,真的要回家继承青山宗了。」
我掐了掐晏临的脸蛋,「咱们就梦里娶媳妇,高兴一时是一时呗。还没有来的事不用去猜,skr。」
我从怀里掏出两张门神图,每天看着它们愣神。
没想到,我硬生生地把两个门神看顺眼了,时间久了,甚至还觉得有点眉清目秀。
晏临凑过来看了看,啧啧道:「看来是疯了。」
我收起了门神图,压低声音道:「你这种行为就是,上坟不烧纸。」
晏临察觉到气氛不对,已经开始缓慢往后退,「怎么说?」
我抄起茶壶就追着晏临捶了起来,「惹祖宗生气!」
门神图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赶忙停了下来,把茶壶放回原位,平整地展开了门神图。
一股青烟升起,我看到了神荼和郁垒的幻影,「小姑娘,你让我们做的事,我们已经完成了。」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感谢两位大神,我一定把你们贴在门口,天天供奉好吃的。」
神荼嘿嘿一笑,「给俺整点辣的。」
郁垒拍了他一掌,「要什么辣的,去巴蜀不就能吃到了吗,要酒。」
我连连点头,「要得要得,吃香的喝辣的,酒和肉都有!」
知道银哥成功入了轮回,我心中的巨石也终于落地。也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也许相见又不识。无论如何,我只愿他在人间烟火中,永远幸福下去。
最终我和晏临还是离开了蓬莱岛,离别那日,长老高兴到哼小曲,还偷偷地用脚打节拍,被我发现。
也是,我这个问题学生走了,他肯定高兴。
夏恩因为帮助我们去冥府,跟师尊闹了点小别扭,不过他们作为这本书的男主和女主,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
倒是冬欣,一点长进都没有,哭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呜呜呜,师姐,我也想下凡,凡间的东西,太好吃了。」
温至站在冬欣身后满脸宠溺地望着冬欣,最初他们像两个面团,如今冬欣还是曾经那个面团少女,没有一丝丝改变。温至却已经少年初长成,褪去了婴儿肥,有了些男子汉气概。
大师姐一直背对着我们,或许她还在生我的气吧。还好我要走了,以后都不会再与她顶撞了。
下凡的仙云上,我们两人沉默地靠坐在一起,有些低气压。
为了打破沉默,我问晏临,为什么拜师考试考了第一还是选了我这个废柴师父?
晏临一双好看的眉眼微微一弯,勾唇笑道:「师父在下仙岛颇有盛名,徒儿仰慕已久。」
我撇撇嘴,「又在这阴阳怪气地阴阳我。」
回到青山宗,宗主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最终却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儿子被蓬莱岛退货的事实。
而且,不仅被退货,还退一送一。
我们两人作为青山宗法力的天花板,参与了青山宗的教学工作。
宗主看晏临终于变得沉稳,不再如从前那般莽撞纨绔,也终于叹了口气:「你小子,留在这陪我,也行。」
夜晚,我们并排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的繁星。
今夜好奇怪,夜幕四合,星子又多又亮。我看得出了神,蓬莱的日子,是看不到星空的。
我转过头问晏临:「若不是跟我一起闯了冥府,你是不会被逐出蓬莱的,以你的实力,必然会有作为的,后悔吗?」
晏临看着我,忽而咧嘴笑了起来,带着少年的赤诚与幼稚,「我最大的作为,就是可以陪着师父,保护师父。」
他突然说这种话,倒是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他:「我……我可不用你保护。」
晏临抬手念了个口诀,变出一朵玫瑰花,我以为又是幻影,伸手一扑,竟然是一朵真实存在的花。
其实这花确实不完美,软塌塌的,花瓣也有些蔫,但这总归是晏临仙术的小突破,我伸出大拇指,「不错子,继续加油子。」
轻轻一嗅,暗香浮动。
还好,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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