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格外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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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因自幼体寒,皇上总是搂着我睡。

夜里我被热醒,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推:「好热,你把汤婆子拿远些。」

一声闷哼后,皇上嗓音沙哑:「……好。」

1

离开丞相府的前一晚,大少爷特意来房中见我。

我问他:「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他伸手抚着我的脸,无奈叹息:「小草,其实我心里是有你的。」

大少爷全名叫齐玉辰,其实,我本来该是他的通房。

一个月前,娘把我丢在丞相府,领了五十两银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管家把一脸不知所措的我领到齐玉辰面前,福身道:「大少爷,这小丫头是这些人里,和二姑娘长得最像的一个。」

日光晃眼,坐在高位上的人目光漠然地看过来:「既然像,那就留下吧。」

我在丞相府住了一个月,这期间,渐渐得知了他们的真实目的——齐玉辰买下我,并不是为了做他的通房,而是想让我替他的亲妹妹齐玉娴进宫,做皇上的妃子。

现在我的身份,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齐玉婉。

齐玉辰不喜欢我,我很清楚。

这时候说这种话,不知道又是发什么疯。

但他看起来真情流露,我也只好跟着演戏:「大少爷,小草心里也有你。」

「但如果你不去,进宫的就是玉娴了,你明白吗?」

齐玉娴自幼被全家娇宠着长大,昨日,齐玉辰送了我一条新裙子,她看着不喜欢,便拿剪子剪碎了。

她仰着下巴,冷冷地看着齐玉辰:「我不要的东西,你才能给她。」

我并不是齐玉婉,但相府的人似乎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在齐玉娴心中,是我抢走了她进宫的机会,所以她不喜欢我,倒也正常。

我垂下眼:「我明白。」

「不过小草,你也不用太担心,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接你出来的……」

齐玉辰似乎并不擅长演这种戏,语气间透着浮夸和不自在,末了,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玉簪,递到我手里。

「小草,如果你想我的话,就多看看这支玉簪。」

我说好,然后一出丞相府就把玉簪给扔了。

进了宫,下了马车,有人挽着我的胳膊,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让我在床边坐下。

幽幽的冷香飘入鼻息,我坐在那里,没一会儿,听到门开了,接着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床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着我下巴。

接着,一道清冽悦耳的声音钻入耳中:「怎么不敢抬头?」

我抬起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带着水洗过的清澈,竟然是整张脸上色彩最重的部分。眼睛的主人脸色苍白,嘴唇也一样没什么血色,虽然气质清贵,但看上去显然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他看到我的脸,似乎吃了一惊:「你多大了?」

「十五岁。」

他微微皱起眉,盯着我,好像在思考。

我紧张地攥着裙摆,想到齐玉辰叮嘱我的话,又补充了一句:「我叫齐玉婉,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

「齐玉婉。」

他很冷静地重复了一遍,片刻后,忽然笑起来:「你倒说说,玉婉是哪两个字?」

这已经超出了齐玉辰说的范围,我编不出来了,只好答:「不知道。」

他笑得更灿烂了,甚至伸手在我发顶拍了拍:「怎么,你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吗?」

哪怕隔着厚厚的头发,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好凉,像是冰冷的瓷器。

那股触感沿着我的脸一路往下,停在脖颈上。

直觉告诉我,如果我再不说点什么,很可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我……我还有个小名,叫小草。」我吞了吞口水,紧张地望着他,「我娘说,贱名才好养活。这两个字我知道,也会写。」

萦绕在他身上的凛冽杀气似乎散去了一点,他挨着我身侧坐下来,一手探向我衣襟,嗓音很轻:「很乖……接下来,我说什么,你答什么。」

他的指尖真的很凉,指腹却是温软的,这两种触感在我身上奇妙地融合,反而像点火一般灼烧起来。

鲜红的衣裳被剥开一点,他指着我肩头的疤痕问:「这是什么?」

「娘拿烧火棍烫的。」

「这里呢?」

「弟弟拿劈柴刀砍的。」我小心翼翼地说,「已经快好了。」

他沿着我身上的伤痕一路问下去,衣裳也越剥越开,直到小衣被挑开一角,他哑着嗓音问:「你今年,究竟多大?」

我不敢再骗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十三岁。」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咬着牙从我身上直起身子,替我拢好衣襟,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嘲讽地笑道:「拿个小姑娘来糊弄……朕的好丞相,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他说完,甚至还撑着额头笑了两声,眼睛里朦胧的光,像笼着一层雾气。

我被他笑得有些难过,反手指着自己眼睛,摇头:「没事,你看,我把你放在我眼里了。」

他又不说话了,目光沉沉地看了我半晌,忽地伸出手,揽着我倒在榻上。

我被吓到,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他温凉的手便覆住我眼睛,轻声道:「睡吧,你还小,朕不碰你。」

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又饿又困,没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他在问我:「小草,你喜欢你的名字吗?」

「不……不喜欢……」我迷迷糊糊地说,「我喜欢花……」

2

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没亮。

我才刚抬起一点身子,他也跟着醒了:「这么早,怎么不接着睡?」

我小声说:「我去打水,服侍您更衣。」

进相府前,娘专门教过我,成为大公子的通房后,一定要好好服侍他,得到他的宠爱,才能让他帮忙看顾弟弟的前程。

我想,换个地方,也是一样的。

说完,我就要起身,结果被他一伸手揽回来,淡淡道:「这些事有宫人去做,你躺着就是。」

躺着就躺着吧,反正这张床这么软,比我从前睡的稻草席舒服太多,我都有些舍不得起来。

躺了好一会儿,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他唤来宫人替他沐浴更衣。穿上玄色衣袍,又拥着一件大氅,与墨黑的发辉映,只有那张脸白得瞩目,也好看得要命。

见我看得入迷,他勾勾唇角,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颊:「小草,你喜欢这里吗?」

我点头。

「好,那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他唇角的弧度加深,「昨晚你和我说过的那些话,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明白吗?」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就离开了,我被他残留的气息环绕,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色大亮,有个姑娘走进来,自我介绍说她叫橘夏,以后负责照顾我的起居。

她命人端上好几样精致的菜肴和点心,说这是皇上嘱咐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捉着筷子,舍不得动口,橘夏笑着劝我:「美人莫急,以后日日都有,您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奴婢,奴婢让人去做。」

然后我就放下心来,非常愉快地吃完了一整桌菜。

吃完饭,有人进来宣旨,说皇上给我赐名扶桑,从今天起,我就是住在悬铃宫的桑美人。

橘夏带着我去外面的花园里,指着一丛红得很好看的花对我说:「美人您看,那就是扶桑花。」

我望着那丛花,一时出了神,没留意有人走到了近前。

橘夏轻轻扯我的袖子,我终于回过神,听到有人厉声呵斥:「大胆!见了桐妃娘娘还不行礼么?」

我还没看清桐妃娘娘长什么样子,便下意识跪了下去。

目光微微抬起,我看到她水红裙边绣得格外精致的花纹,还有鞋面上光彩熠熠的珠子。

可真好看啊,一定很贵。

「呵。」桐妃一声轻笑,「丞相府的三小姐,跪得这么容易,骨头倒是软。昨晚皇上就是宿在你那里的吗?」

我点点头,她身后的宫女又呵斥:「没规矩!娘娘问话怎么不答?」

「罢了,刚进宫,不懂规矩也是常事,本宫只好受累教教她。」

桐妃懒懒道:「你便在这里跪着,跪满一个时辰,再回宫用膳吧。」

我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她挑眉:「有话就问。」

「只用跪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去吃饭了吗?」

「嗯?」

她皱起眉,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好伸手比画着,进一步给她解释:「不用跪着把柴劈了,或者打十枚络子……什么的吗?」

桐妃那张美艳的脸看上去更困惑了,片刻后,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你会打络子?」

「会。」

她轻咳两声,故作不屑:「雕虫小技——罢了,你不用跪了,随本宫回去一趟,本宫要好好地教教你规矩。」

然后我就被她带到一间十分富贵的宫殿里,宫女捧出一只匣子,从里面取出两枚晶莹剔透的玉蝉。

「这玉蝉上的络子松了,你替本宫再打两枚,要同心结。」

我接过丝线,一边打一边问:「不是说教我规矩吗?」

她瞪着我:「你是美人,本宫是妃,你给本宫干活,这就是规矩!」

「……哦。」

我乖乖闭上嘴,很快打好了两枚同心结。桐妃接过去左看右看,很满意地配在了腰间,又让宫女端来精致的点心给我吃。

「这可不是为了感谢你,是本宫赏你的,你得谢谢本宫赏赐。」

她说着,看我吃得专注,又露出嫌弃的表情:「你既然喜欢,等会儿就多打包一些带回去。」

最后我连吃带拿地离开了她的寝宫,临走前,桐妃特意问了我一句:「你在丞相府,还得自己劈柴吗?」

我说:「是的。」

她冷笑一声:「丞相府穷酸成这样,齐玉娴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呸!」

3

回到悬铃宫,橘夏去小厨房放点心,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我以为是橘夏,结果是个陌生的宫女。

她直直走到我身边,把一枚珠花递到我手里,低声道:「这里面的东西,每三日往皇上茶水中放一粒。」

我握着珠花,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半晌,她不耐烦地问我:「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我说,「这是大少爷的吩咐吗?」

「是。」

我把珠花推回去:「那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想干。」

「你爹娘和弟弟都在我们手里。」她目露凶光,「若是不干,当心你全家老小的命!」

她刚说完这句话,橘夏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她慌忙垂下头,细声细气道:「美人要喝茉莉花茶吗?奴婢这就去沏。」

橘夏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美人,皇上宣您去御书房。」

我坐着皇上派来的轿辇,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御书房。

小太监一路引我走到桌前,我看到他正站在那里,低头写着些什么。

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纸,在他身上留下错落的光影。

玄色衣袍将他身形勾勒得有些单薄,加上微微苍白的脸,像是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人。

忽然,他抬起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朕昨日便发现了,桑桑似乎格外喜欢看朕。」

我实话实说:「因为你好看呀。」

然后他又笑了。

这人可真爱笑啊,难道是知道自己笑起来格外好看吗?

「桑桑,过来。」

他唤我过去,然后指着纸上的两个大字对我说:「这两个字,念作扶桑,就是你的新名字。」

扶桑,扶桑,我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桑桑,朕是皇上。」

「皇上也该有名字的呀。」

他微微挑眉:「朕的名字,叫作谢珩。」

谢珩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他的名字,见我眼巴巴地瞅着,忽然伸手将我揽了过去,坐在他腿上。

「朕听说,你今日在花园中碰上了桐妃。」

我老老实实地说:「是的,她好漂亮,她穿的鞋子和裙子也好漂亮。」

谢珩伸手替我拨了拨散乱的鬓发:「你若是喜欢,朕送你。」

想到之前桐妃教的规矩,我连忙道:「谢皇上赏赐。」

说着,我还试图起身给谢珩行个礼,结果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坐着。桑桑,你记住,这不是赏赐,这是朕送你的礼物。」

礼物。

长到十三岁,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谢珩望着我,眉眼柔和:「朕听说,今日桐妃罚了你跪,还将你带回了衍庆宫。」

「也没有……就跪了一下。」我小声说,「我是美人,她是妃,我给她干活,是规矩。」

谢珩摸摸我的头发,忽然道:「那你想不想做贵妃?这样就该她给你干活了。」

他对我可真好啊,好得我心里都生出几分不舍来,鼻子也发酸。

之前在丞相府时,齐玉辰对我也勉强算得上好,可他的好,带有十分鲜明的目的。

其实我不傻,从一开始他说要送我进宫,我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然,为什么他不送齐玉娴进来呢?

甚至那天晚上,我都做好了被谢珩戳破身份,然后杀掉的准备。

可是他没有。

谢珩像是毫无察觉,仍然望着我,嗓音温淡:「你手里攥着什么好东西,怎么进门到现在都没松开过?」

我把紧攥的手摊开,露出里面那枚珠花,低声道:「他们让我给你下毒。」

谢珩连眼神都没动一下,神情淡淡地从我手中接过珠花,在指间把玩两下,然后随意丢到了桌上。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样。

「小扶桑啊……」

他一点点凑近我,鼻尖碰着鼻尖,温凉的手指扣住我手腕,力道极轻:「不要怕,告诉朕,他们是用什么威胁你的?」

「……他们说,如果我不干,就杀了我爹娘和弟弟。」

谢珩轻笑一声:「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怎么想的呢?

爹娘待我,自然没有待弟弟好,可他们毕竟养大了我。

娘说,镇上的许多姑娘一出生就被淹死了,他们不仅没有杀我,还给我吃穿,我应该感恩才是。

可是——

「我其实,也想像弟弟那样,不用干活,还能吃到肉,有新衣服穿……」我小声说,「可是娘说我是姑娘,是赔钱货,不该要求那么多……」

日暮西沉,透过窗棂的光里渐渐染上一抹温暖的金红色。

谢珩动作很轻,一点点挑开我的衣襟,露出肩头还在愈合的伤口。

冰凉和轻微的疼痛一并袭来,我被这种感觉猛然拽进回忆里。

那天下午,弟弟抢了我的砍柴刀,柴火还没劈完,我着急去抢,他就一刀砍在了我肩头。

血流如注。

我痛得叫出声,刚推了他一下,娘就出现了。

她高高扬起手,重重打在我脸上,呵斥道:「小草,那是你弟弟!他才多大一点,能用多少力气,你这赔钱货,怎么这么歹毒的心思啊!」

为了惩罚我对弟弟动手,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你要记住这种痛。」茫然间,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力道握住我的手,谢珩的嗓音低低响起,「桑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就算你恨他们,你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是这样吗?

我几乎迷失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半晌没有说话。

谢珩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摸我的头发:「罢了,你还不懂,朕慢慢教你就是。」

谢珩扶着我站起身,又从桌上捡起那枚珠花,放进我手里:「你就当今日没有同朕说过这些话,照他们说的,每三日往茶水里放一粒。」

我看着他,严肃地摇头拒绝:「我不会给你下毒的。」

谢珩眼神里多了点无奈:「桑桑,朕又不是傻子,不会喝的。」

4

谢珩批完最后两份折子,跟着我回了悬铃宫。

这天晚上,他仍然是搂着我睡的。淡淡的冷冽香气传入鼻息,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他:「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谢珩睁开眼睛,微微低头看着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答不上来。

事实上,谢珩从来没说过他要杀我的话,但我却始终记得,我进宫的第一个晚上,他停在我脖颈间的手指,冰凉又危险。

拧断我的脖子,大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他最终没有动手,反而封了我美人,让我住很大的宫殿,待我极好。

好到我人生中前十三年的快乐加起来,也不及这两天。

没等到我的答复,谢珩又重新闭上眼睛,搂着我的那只手更紧了些:「桑桑,你很诚实,朕喜欢诚实的孩子,不会杀你的。」

他说他喜欢我。

真好。

我小声说:「谢珩,我也喜欢你。」

第二天早上醒来,谢珩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见我睁眼,他勾了勾唇角,忽地俯下身,嘴唇轻轻擦过我脸侧。

我耳尖微微发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一支金灿灿的、看上去就很贵很贵的金步摇。

「这上面红翡雕刻的花,就是你的名字,扶桑。」谢珩把步摇放进我手里,重新直起身,「等会儿让橘夏给你梳头,就可以插上。桑桑还喜欢桐妃的衣服和鞋子吗?朕等下就安排人送过来。」

谢珩去上朝后,我换了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摩挲那支步摇。

趁着橘夏安排早膳的空当,那个小宫女又一次出现了。

在她开口前,我赶紧说:「昨天我去御书房时,已经将第一粒药放进了皇上茶水中。」

她看起来很是满意:「你爹娘和弟弟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这倒是无所谓。」

她皱起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这么回去禀报大少爷吧。」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她:「我需要萱草,你去尚典司取一些回来。」

她眼中掠过一丝轻蔑,正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橘夏的声音:「美人,早膳已预备妥当了。」

然后我就欣赏了一场近距离的变脸表演。

「是,美人,奴婢这就往尚典司去一趟。」

她低眉顺眼地退出去,橘夏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一瞬,转过头来:「美人需要什么东西?若是不放心抱月,奴婢替您去取。」

「没事,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花草。」

我一直犹豫到晚膳时分,终于开口问橘夏:「皇上的身体,是不是不大好?」

橘夏盛汤的动作一顿:「美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我看皇上的脸色,是与久病之人一样的苍白。」我低声说,「而且夜里总是听见他咳嗽,像是睡不安稳似的。」

橘夏将汤碗放在桌上,然后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此事,皇上本来特意嘱咐过奴婢,不能告诉美人的。」她冲我磕了个头,「然而美人这样关心皇上,奴婢哪怕违背圣旨,也要让美人知道。

「皇上登基前,先皇还在时,就中过宵小之辈的暗算。那时剑上涂了剧毒,皇上中了毒,又有天生带着的病根儿,身子便愈发不好。如今虽有太医的药调养着,然而终日在御书房中操劳政事,忙起来别说喝药了,饭也顾不上吃……」

她越说声音越低,我眼眶发酸,想到谢珩一整日没过来,一定是很忙,白天却还记着让人给我送来了新裙子,不由得下定决心——

我要去御书房给谢珩送饭,还要盯着他吃完。

草草扒了两口饭,我挽起袖子去小厨房。

橘夏一路追过来,问我:「娘娘是要做什么?奴婢帮您吧!」

「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

我利落地在碗里打了个鸡蛋,想了想,又打了一个,加水加盐,搅散上锅。

橘夏愣在原地:「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蒸蛋羹。」我严肃地看着她,「皇上身体不好,需要多吃些好东西补一补。」

在家时,鸡蛋是很金贵的东西,但只有弟弟能吃,我是不能碰的。

有一回,弟弟着急出去玩,剩了两口,我躲在灶台后面,拿干馒头蘸着吃完了。那种味道残留在我舌尖,直到今天还能清晰地记起来。

蛋羹蒸好,我用帕子垫着放进食盒,转头就看到橘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么了?」

「娘娘只蒸蛋羹带过去吗?」她提议,「不如再带些点心或者补汤……」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也对,只有一碗蒸蛋,皇上定然吃不饱——刚才晚膳的鱼汤面和酿制豆腐我一口都没动,一起给皇上带过去吧。」

橘夏看上去很想再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我拎着食盒到御书房时,夜已经深了,里面仍然点着灯火,谢珩坐在桌前看奏折。

进门前,谢珩身边的付公公已经跟我说了,谢珩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还没吃,让我无论如何劝着他点。

我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然后把食盒放在他面前,一鼓作气地说完:「每日都有早朝,奏折是看不完的,你先吃饭,吃完我陪你看,看到天亮都可以。」

笔尖停在纸上,谢珩抬起头望过来,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但我强撑起来的气势却立刻垮下去:「……我给你蒸了蛋羹。」

然后谢珩就真的放下笔,随意把奏折和笔墨推到一旁,示意我打开食盒。

「为什么要蒸蛋羹?」

我小声说:「因为这是好东西,很补身体。」

谢珩握着勺子,仰起头来,烛光在他眼睛里跳动,与粼粼的眸光相合,似乎又催生出新的情绪。

然后他说:「既然是好东西,那桑桑就陪朕一起吃一点吧。」

「我不饿,来之前我已经吃饱了。」我赶紧摇头,顺便把食盒里的其他东西也取出来,「这是鱼汤面和酿制豆腐,你趁热吃,吃完再把太医开的药喝了。」

谢珩很是听话地吃完了蛋羹,但鱼汤面和酿制豆腐几乎没怎么动。

见我眼巴巴地瞅着,他靠在椅子上,无奈地看着我笑:「送得好,下次别送这么多了。」

5

吃过饭,谢珩也不看奏折了,说要教我认字。

他握着我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我和他的名字,又问我:「桑桑还想学什么字?」

我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平安健康。」

「谢珩,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覆在我手上的力道紧了紧,谢珩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写下了平安健康。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瞬,他猛地将我推到一边,然后吐出一大口血来。

猩红的颜色在纸面铺开,模糊了那四个字。

无限的凉意和细密的痛翻滚上来,在谢珩倒下去前,我用力扶住他,转头高声道:「付公公!!」

太医来得很快,可他来时,谢珩已经昏迷过去。他躺在床上,脸色是病态的惨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付公公转头看着我:「桑美人,您放松点儿,皇上会没事的。」

我才发现自己紧张得裙角都要被揉烂了。

我还没应声,太医已经诊完脉,转头严肃道:「是中毒。」

一瞬间,我呆在原地。

付公公和太医的声音顷刻间变得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过来的,模糊不清。

「皇上之前吃了什么?取过来我看看。」

「桑美人送来的晚膳。」

「这鱼汤面中被下了鸩毒,所幸皇上用得少,中毒不深,但从前中毒后身子便一直不好,此番波折,恐怕愈发沉疴难起……」

谢珩的声音忽然破开迷雾,传进我耳中:「桑桑,你在发抖吗?」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有太多话想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犹豫间,谢珩已经撑着床边,艰难地坐起一点,然后冲我招手:「过来。」

我走过去,付公公扶着谢珩,让他靠在床头,那双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我,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指尖也是冰凉的。

「桑桑,你想说什么?」

谢珩的声音很虚弱,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已经与方才教我写字时有了天壤之别。

付公公盯着太医出去开药方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我咬着舌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对不起。

「谢珩,要不你还是把我送出宫吧。」

「桑桑,我现在没什么力气,你坐到我身边来。」

我在床边坐下,望着谢珩苍白的脸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揽进了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要道歉?桑桑,毒是下在你带过来的鱼汤面里的,这东西本来是你的晚膳——你有没有想过,下毒之人真正想害的,其实是你?」

我当然是想过的。

如果我是吃过晚膳才来御书房找谢珩,那碗鱼汤面进了我的肚子,如今躺在这里的,就会是我。

可……是我也比是他要好。

「桑桑,朕要教你一件事,在事态尚不明朗的时候,在责任并不在你的时候,不要认错,不要着急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的手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很轻柔地替我解开缠绕的流苏。

「这些事,本来该由你爹娘教你。但如今朕给你起了名字,再教你这些事,也属正常。」

我趴在谢珩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忽然抬起头来望向他:「但也不一定,是吗?」

「什么?」

「谢珩,你骗我。」我说,「如果他们要害的是我,不会只在鱼汤面中下毒,况且晚膳是橘夏一直盯着的,他们没机会动手。只有我去小厨房蒸蛋羹的时候,橘夏跟着过去了,他们又听到我说要把鱼汤面也带过来,才有机会下毒。」

谢珩叹了口气,指尖蹭过我下巴:「好聪明的小扶桑。」

我咬了咬嘴唇:「这一次,还是丞相府的人吗?」

他笑了:「桑桑,朕坐在这个位子上,有多少人盯着,想杀朕的,又何止丞相府的人?」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心头却发痛,这种痛一路传递到指尖,迫使我不得不攥紧他的衣襟。

过了一会儿,付公公领着太医进来,端了一碗药让谢珩喝下。

喝完药,漱了口,谢珩扣着我的手腕,低声道:「今日朕身子不适,怕是不能陪你回悬铃宫了,桑桑要不要,就留在这里陪着朕?」

我默了一默,仰头看着他:「谢珩,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吗?」

他眨了眨眼睛,竟然很坦荡地承认了:「是。」

于是这天晚上,我就跟谢珩睡在他的寝宫。

谢珩的床又大又软,房间里还有股淡淡的冷冽香气。

我被这股气息环绕,很安心地靠在谢珩怀里,就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然后问我:「桑桑,想不想回丞相府看看?」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抬眼瞧着他。

谢珩像是没有察觉到我的紧张,眉眼带笑,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曾经流落在外的相府三姑娘,如今已经是朕的桑美人了,总要回去瞧瞧娘家人,不是吗?」

6

因为不放心谢珩中毒后的身体健康,后面几天,我干脆收拾东西住到了他宫里。

这期间,桐妃还来过一次。

我本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她一进门就问我:「你与皇上,要回丞相府吗?」

我点点头,她便从怀里拿出一只绣工拙劣的荷包:「那你帮本宫把这个,转交给你哥哥。」

「……齐玉辰?」

我捏着荷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桐妃挑眉:「有话就说。」

「你们这算不算……算不算……」

「你想说私相授受?」桐妃冷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放心,你大可以把这件事告诉皇上,本宫问心无愧。」

于是出宫的马车上,我把这件事转达给了谢珩。

他看起来格外淡定:「朕知道了——桑桑是不是好奇,齐玉辰和桐妃之间有什么渊源?」

我猛点头。

谢珩笑了,伸手把我揽过去。

他好像格外喜欢抱着我,不管是坐着还是躺着。

「桐妃入宫前,曾和齐玉辰定过亲。然而齐玉娴看不惯她,时常找茬污蔑,齐玉辰总是偏帮妹妹,甚至轻信谣言,遣了媒人上门退亲。她的名声不好听,不能再嫁人,朕只能将她接进宫中封妃,但朕与桐妃始终清清白白。」

我眨眨眼睛:「谢珩,你是在跟我解释吗?」

他很坦荡地点头:「是啊,朕只怕桑桑误会。」

有种奇妙的甜从我心底泛上来,密密实实地包裹住我。

抬手贴着胸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急促而热烈。

马车在丞相府门口停下,昨日谢珩已经下旨通知过他们,所以全府的人都在门口候着,见了我们便躬身行礼:「见过皇上、桑美人。」

日光盛极,灿烂地从天际照下来。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丞相府的大门口,我来过三次。

一次是娘领着我过来,五十两银子卖了我。

一次是十日前,我坐着马车出宫。

最后一次,就是今日。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我见了谁都要行礼,甚至连齐玉娴身边的一个丫鬟,都可以随意克扣我的饮食,嘲弄我一条贱命。

齐玉辰还派人给我洗脑,说如果不是丞相府买下我,娘就会把我卖到勾栏里去。

而如今,我没有被卖进勾栏,也没有再被他们践踏。

是丞相府的每一个人,要向我行礼。

我把身边谢珩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抬眼便看到齐玉辰的目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目光中有几分不虞。

他在不开心些什么,我不理解。

只好再看向齐玉娴。

这才发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软烟罗裙金步摇,看着谢珩的眼睛里都快泛出水光来。

「臣女见过皇上。」

娇软得快要滴出水的嗓音,可惜谢珩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玉辰:「辰卿,许久不见了。」

我的手还挽着他臂弯,狐皮大氅的温度密密实实包裹而上。

然而在我面前一贯慵懒无害的谢珩,这一刻忽然变得如出鞘利刃般,气势锋凛。

谢珩似乎……不太喜欢齐玉辰。

进了丞相府,谢珩像是兴致来了,随口提出要去看看我从前的闺阁住所。

丞相老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片刻后,他看向齐玉辰:「玉辰,你妹妹回府后的衣食住行都是你安排的,你带皇上去瞧瞧吧。」

我突然想笑。

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我睡在西偏院的小厢房里,为数不多的几条裙子和两根簪子,也被齐玉娴扔的扔,剪的剪。

齐玉辰明明知道,却从来默许,还给我洗脑:「小草,你的卖身契都在相府,玉娴她是你的主子。」

而如今,齐玉辰把谢珩和我领到这位主子的闺房,说:「这就是臣妹入宫前住的房间。」

谢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目光落在满满当当的几只妆奁上,转头问我:「桑美人入宫时,怎么不带上这些一起?你如今打扮这样素净,朕倒以为你不爱脂粉。」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

为什么今天早上出门前,他一根发簪步摇都不让我戴。

原来是到丞相府打秋风来了。

我张了张嘴:「……入宫匆忙,没来得及。」

「原来如此。」

谢珩点点头,随意吩咐道:「付宁全,进来,帮桑美人把东西收拾了,等会儿回宫时带上。」

齐玉娴站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凌迟。

丞相夫人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冲出来。

谢珩明明余光瞥见了,却只作不知,指尖在我手心挠了一下。

我偏过头,正对上他唇边翘起的一点弧度,是孩子气的、狡黠的笑意。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谢珩今年也才十九岁。

他被身份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想杀他的人不止一个,不得已只能步步谨慎。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臣子,也是心怀鬼胎,一心想让他死的人。

我就是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我要保护谢珩。

齐玉娴心爱的三只妆奁变得空空如也,在谢珩目光转向衣箱的同一时刻,齐玉辰连忙开口:「皇上,臣能否与桑美人单独聊聊?」

「哦?」谢珩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朕倒不知,辰卿与桑美人如此兄妹情深。」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道:「桑桑,你愿意吗?」

我很想知道齐玉辰还想作什么妖,于是点头。

在齐玉辰的房间里,他神情冷淡地瞧着我:「我倒不知,你竟如此得圣心。」

我说:「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齐玉辰眼中掠过一丝恼怒:「小草,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沉默片刻,忽然问他:「我爹娘和弟弟呢?」

齐玉辰愣了愣,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我已经命人将他们放回家了。小草,你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对你爹娘和弟弟做什么……」

「大少爷知道,他们对我并不好。」

「那又如何?」齐玉辰不甚在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你爹娘。」

我不说话了。

谢珩说,就算我恨他们,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可齐玉辰却说,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爹娘。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其实他也偶尔对我好过,比如齐玉娴不在的时候,他送过我一条湖蓝色的裙子,还有一支镀金的银簪。

也曾嘱咐过下人,让我吃饱穿暖。

我不是没有感激过他,然而遇见谢珩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赏赐和礼物,是不一样的。

沉默许久后,我从怀里拿出荷包,递到他手里:「这是桐妃娘娘让我转交给你的。」

7

一瞬间,齐玉辰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光。

他将荷包从我手中接过去,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又抬起头问我:「她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我摇头。

他轻哼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了,皇上还在外面等着,你先出去吧——小草,别忘记我交代你的事情。」

我出去的时候,谢珩在外面的花园里。

齐玉娴正站在他面前,仰头说着些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走过去,正好听到她娇媚的嗓音:「臣女读过书,知道自古便有娥皇女英的典故……」

谢珩只是听着,没有作声,目光澹静,神情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在看到我走过来时勾了勾唇角,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我看呆了片刻,接着便感到手被一股温热握住,谢珩的声音跟着响起:「齐姑娘想做娥皇,朕却不愿意做帝舜。」

齐玉娴脸上顿时浮现出难堪,勉强行了个礼,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珩握着我的手,含笑问我:「你与你哥哥说完话了?」

我张了张嘴:「……他不是我哥哥。」

「没关系,反正都是不重要的人。」谢珩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既然说完了,那便走吧。」

一路往出走,他始终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就这样并肩穿过丞相府的花园和走廊。

从前这些令我局促紧张、不知所措的路,在与谢珩一起走时,一下就化作了熨帖的安心。

到门口时,丞相带着人出来恭送我们。

然而谢珩刚在门口站定,刺斜里忽然飞出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擦着他的脸颊,深深钉入门柱上。

「谢珩!」

恐惧铺天盖地涌上,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转头去看他。

那张微微苍白的脸上,正有一线鲜血缓缓涌出。

我伸出手,惊慌失措地去擦,谢珩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头。

然后他转过头,就那样神情冷淡地看着丞相府的人,看到他们的神色渐渐难看起来。

然后丞相扯着齐玉辰的手,猛然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齐玉辰急声道,「来人,立刻将丞相府周围彻底排查一遍,务必要找出刺客的下落!」

丞相府的护卫领命,就要行动,却被谢珩叫住:「罢了。」

「此刻再去找,人早已不见了。」谢珩挽着我的手,声音很冷,「只射一箭就走,不能算是刺客,朕看,恐怕是警告吧?」

齐玉辰跪在那里,额头冷汗涔涔:「皇上明察,此人与丞相府绝无关系——臣愿请命去查,五日内务必将刺客缉拿归案!」

谢珩轻笑一声:「你最好是。」

说完他就带我上了马车。

临行前,我回头望了一眼,正撞上齐玉辰看过来的眼神。

惊惶不解中,又带着一丝凛然杀意。

马车渐渐驶离了丞相府,我着急去看谢珩脸上的伤口,他却按住我的手,轻轻摇头:「没事的,桑桑,只是一点擦伤。」

「齐玉辰他怎么敢!」我咬着嘴唇,「我已经遵照他的嘱咐,给你下毒了,他为什么还要再安排刺客?就这么等不及吗?」

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丞相府门口。

他怎么敢。

谢珩弯了弯唇,伸手摸摸我的头:「桑桑,安心,虽然丞相府的人一心想杀朕,却也并不想朕的死和他们扯上关系。今天这刺客,倒不是他们安排的。」

说罢,他轻轻敲了敲马车壁,唤了一声:「十一。」

然后一道身影就十分敏捷地从车窗飞了进来。

我被吓到,下意识往谢珩怀里靠了靠,他低低笑了一声,把我揽得更紧了些。

他总是……令我安心。

被叫作十一的灰衣身影抬起头来,是一个面容尚存几分稚嫩的少年。

他看到谢珩脸上的伤,低下头去:「属下伤了皇上,罪该万死。」

我睁大眼睛:「是你?!」

「好了,你下去吧。」

谢珩说完,面前的十一应了声是,一晃眼就不见了。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发顶,低声道:「十一是朕的暗卫,那支箭,是朕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丞相府自乱阵脚。」

我听得似懂非懂。

谢珩绕着我鬓边一缕发丝,继续耐心地给我解释。

「如今,齐家人明面上仍是忠臣良将,无人知晓他们的狼子野心。朕要让他们的野心暴露于世人眼前,日后处置时,才不会为众臣所裹挟。」

我靠在他怀里,专心想了半天,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所以他们让我冒充根本不存在的齐玉婉入宫,给你下毒,却又不杀我爹娘弟弟。日后倘若你真的毒发身亡,他们也可以和我撇清关系,是不是这样?」

谢珩笑了:「是啊,朕的小扶桑真是聪明。

「若你自幼读书识字,如今才学,定然半分不输朝中男子。」

我被他夸得有些脸红,将脸往谢珩怀里埋了埋,片刻后忽然抬起。

却不料谢珩也正好低头。

一瞬间,他柔软温热的嘴唇擦过我额头,留下一点残余的触感。

我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却还是强装镇定:「谢珩,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和弟弟。」

谢珩的手一下在我耳边顿住:「嗯,为什么?」

「我想回去……确认一件事。」

8

谢珩对我可真好,听我这么说完,他二话没说,就吩咐驾车的侍卫调转方向,往我家驶去。

进宫前,我和爹娘弟弟挤在小巷的一间小屋里,小巷太过狭窄,马车进不去。

我让谢珩在马车上等着,自己进去。

他目光沉静地看了我片刻,轻声道:「好……朕不下去,但也不放心你的安危,让付宁全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付宁全就是付公公。

我应了一声,安抚地拍拍谢珩的手:「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付公公陪着我下了马车,踩着积水的青石板穿过小巷,来到褪色的门前。

大门没关上,我一推开,就看到娘站在破败的院子里,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看到我,她眉毛一拧,如以往一般开骂:「小草,你不好好待在丞相府伺候大少爷,怎么跑回家来了?」

她疾步走过来,就要伸手拧我的耳朵,付公公却往前跨一步,拦在了我面前,板着脸道:「住手。」

他常年跟在谢珩身边,颇有气势,我娘很显然被唬住,迟疑着放下手,问:「你是谁?」

付公公一脸正气:「我是大少爷身边的人。」

他学到了谢珩演戏的精髓,我娘一点都没有怀疑,只是满脸讨好地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又问付公公我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若是小草犯了错,你们只管打、只管教训,大户人家规矩多,这我是知道的。前些天大少爷还接我们去别院住了两日呢,他对我们小草这么好,我们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家……」

付公公默不作声地听着,半晌,他淡淡道:「这一次我陪着小草姑娘回来,是她有话要问。」

娘目光一转,瞪着我。

我问她:「如果当初,先出生的是弟弟,你们还会再生下我吗?」

她板着脸:「你这是什么话?」

「你只需要回答我。」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娘被我看得恼怒,却顾及着一旁的付公公,不敢再动手。

只是眼神躲闪地说:「自然……自然是还会的,小草,等我和你爹走后,还要有人来看顾你弟弟啊。」

我终于笑了:「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齐玉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若是我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生下我呢?

对他们来说,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有人干活,只是为了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还可以卖了我,只是为了他们走后,有人看顾弟弟。

他们生了我,却从没喜欢过我。

所以金贵的鸡蛋我不能吃,所以弟弟可以用砍柴刀砍伤我,我却不可以碰他一下,所以我被五十两卖给齐玉辰做通房。

所以,我为什么要感激他们?

我转过身,轻声对付公公说:「我们走吧。」

付公公先出去了,我刚走了一步,她却又过来扯我的裙摆,压低嗓音道:「小草,你既然能出府回家,必是十分得大少爷宠爱——我和你爹想送你弟弟去学堂,你身上带钱了吗?」

我步履一顿,转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发间的簪子,目露垂涎:「首饰也可以。」

我把那根齐玉辰送给我的,银镀金的簪子拔下来,塞进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的时候,马车还停在小巷口。

谢珩一见到我就笑:「桑桑问完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扑进他怀里,吸吸鼻子:「谢珩,我明白了,其实从出生到现在,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丞相府,我都没有家。」

他的手停在我背上,忽然收紧:「小扶桑……」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皇宫里就是我的家。」

谢珩沉默片刻,尔后他抱紧我,温柔的、带着强烈安抚意味的声音响起。

「那现在,朕带你回家。」

铺垫得差不多了,我坐直身子,小声道:「其实,我娘一开始把我卖进丞相府,是想让我做齐玉辰的通房。」

谢珩挑了挑眉,眼中多了一丝兴味:「小扶桑,你之前跟我说的话,不会就是为了铺垫这一句吧?」

我义正词严:「怎么可能。」

其实已经开始心虚。

谢珩比我想象得更敏锐。

但我只是害怕他介意。

因为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舍不得他。

9

但谢珩好像真的不介意,我差点做了齐玉辰的通房这件事。

他只是笑眯眯地亲亲我的额头,然后吩咐侍卫继续驾车。

回宫后,谢珩回书房处理政事,离开前,他说晚上要来悬铃宫吃饭。

我先派橘夏去衍庆宫找桐妃,告诉她,我已经顺利把东西转交给齐玉辰。

橘夏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只食盒,里面满满当当放着七八样点心。

她说:「桐妃娘娘说,若是美人还想吃其他的,也可以去她宫里玩。」

我拿了一枚椰蓉酥丢进嘴里,然后点头:「好。」

正好,我也有其他事想问她。

我坐在那里,还在思考晚上谢珩来要吃什么菜,就见橘夏带着两个小太监进门,每人手里都捧着东西。

橘夏一样样给我介绍。

「美人,这是您今日从娘家带回来的首饰。

「皇上说,您在宫中打扮得有些太过素净,所以命尚典司的人取了几匣子宝石和东珠,让美人自己选些花样。

「另有今秋新供的衣料,美人也可以挑一些,该做冬衣了。」

我傻了。

最后我晕晕乎乎地挑了些东西,然后把齐玉娴那几盒首饰打开看了看,吩咐橘夏收好。

晚上谢珩来吃饭的时候,我问了他这件事。

他吃了口煎带鱼,支着下巴,望着我笑:「桑桑,朕打算封你为妃了。」

「……为什么?」

谢珩轻轻挑了下眉:「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刻意用了我平时说话的口吻,尾音上扬。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扒了两口饭,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那盖着盖的青瓷小盏推到谢珩面前:「趁热喝。」

「这是什么?蒸蛋羹?」

「是燕窝!橘夏说这个比蒸蛋羹更补身体。」

我严肃地看着他,宣布道:「从今天起,你要每天喝一盏,另外太医开的药也必须按时吃,我会好好盯着你的。谢珩,如果你不听话,我就——」

由于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威胁,我语塞了片刻。

结果谢珩支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我:「你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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