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宁

出自专栏《娇门吟:夫君他宠妻无度》

我出身挽花楼,因为模样肖似太子妃而被太子薄厌宠幸。

后来太子妃冲进挽花楼,砍掉了我的半截手指。

我再也不能弹琵琶了,薄厌却握着太子妃的手,云淡风轻道地哄道:「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1

和太子认识的第五年,他成亲了。

成亲第二日,太子妃季瑶穿着绣着金线凤凰的红色宫装,居高临下地睨着我:「谁给你的胆子,敢用肖似我的脸颊,在烟花之地卖笑?」

「娘娘,跟个贱人有什么好说的。依奴婢看,断了她的半根手指,看她还如何能在男人堆里抱着琵琶逢迎。」

我被两个力气颇大的丫鬟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脸贴着地,嘴里还堵着一块脏抹布。

我如砧板上的死鱼一般剧烈挣扎着,却只能发出些破碎含混的呜呜声。

太子妃叫季瑶,出身钟鸣鼎食、世代显赫的季国公府。

我叫栀宁,是挽花楼里一个普通的琵琶女。

高贵的明月同低贱的尘泥,因为太子,有了片刻的交集。

季瑶轻蔑地笑了笑,如俯视蝼蚁一般。

她从腰间抽出削铁如泥的匕首,砍掉了我左手的半截中指。

高亢尖厉的惨叫被堵在脏抹布间,我抖如筛糠一般,眼泪混着冷汗往下落。

好疼,好疼啊。

我心中有一种猜测,她不是因为我用与她相似的脸颊在青楼中卖笑而生气。

或许,她是发现了我与太子薄厌的苟且。

在某次酒后,薄厌宠幸了我。

他瞧不上我,恨我毁了他的清白。

不给我赎身,也不许我接客。

烟花女不像烟花女,太子的外室也谈不上。

本就是贵人们脚下的尘泥,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何至于断了我的生路,叫我连琵琶都弹不成?

看着不远处沾血的半截断指,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

「你这张脸,我也一并要了。」

季瑶掏出银票一撒,纷纷扬扬的银票落盖在我脸上。

她蹲下来,染血的匕首又移在脸上:「有些东西,不是你能染指的,懂吗?」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求饶之语被破抹布堵得支离破碎。

门被一脚踹开。

绣着金线的锦靴,玄衣蟒袍,入目是一张妖冶昳丽的脸。

「瑶瑶,孤还以为你去了哪里,叫孤好找。」

薄厌走上前握着太子妃的手,云淡风轻地柔声哄着:「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何必脏了手?」

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不过是个烟花女子……

薄厌的眼神堪堪在我面前停留了一瞬,便又转向了太子妃,搂着她的腰带她回府。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他们是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妻。

薄厌带着他的新妇离开,我趴在地上捡银票,一张一张拾了个干净。

我攥着一沓银票,拿出堵在嘴里的抹布,后知后觉地想起我的半截断指。

彻骨的痛感好像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我坐在地上,无声痛哭。

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在挽花楼的珠帘后弹了六年的琵琶,手指残缺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啊?

2

有个白胡子大夫提着药箱来为我诊治。

大夫将我的断指对接在断口上,涂上药膏,用线缝上,再用薄夹板固定,他说二十一日内莫要碰水,或许可保全一双完整的手。

只是,琵琶再与我无缘。

服侍我的侍女兰儿哭着同我道歉:「姑娘,奴婢没能挡住太子妃,也没能及时叫来太子,您罚我吧。」

兰儿是薄厌送来的人,未曾看不起我,在我身边已三年有余。

我有时很羡慕她,她起码是个正经的侍女,比我好。

薄厌不会为我赎身,老鸨也不允许我自己赎身。

或许,到死,我也出不了挽花楼。

「要不是你叫来了太子,脸也保不住啦。」

我把一沓银票交给兰儿:「兰儿,你去一趟钱庄吧,取些银子出来。太子妃砸了不少东西,得赔给鸨母钱。上次你说芙蓉姐姐的簪子好看,你也去买一支,算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

兰儿临走前说,回来捎上只老母鸡,炖些鸡汤给我补补。

可直到晚上,她都没回来。

钱庄的人说,她给的银票是不久前失窃之物,数额巨大,官兵来抓她,她挣扎间撞上了大刀,当场毙命。

我在乱葬岗找到了兰儿的尸体,暗夜漆黑,我坐在死人堆里号啕大哭。

为什么?

季瑶断了我的半根手指还不够吗?

她还想要我的命?

我这辈子好像与季国公府有仇。

八岁那年,时任工部尚书的季国公奉命修建相国寺,抓来童男童女打生桩。

我上街找哥哥迷了路,于是被抓走,差点被埋在相国寺的殿宇下。

一个年老的泥瓦匠救了我,自此,我唤他祖父,与他相依为命。

十岁那年,尚在修缮中的相国寺塌了一角,砸死了我的祖父,我又被拐到这烟花之地。

如今快十七岁,季国公的女儿砍断我半根手指,还想要我的命。

为什么呀,位卑之人就没有一条活路吗?

兰儿生前说的话一句一句往脑海里钻:「姑娘,能救你的人只有太子,您求求他为您赎身,也许就成了呢?

「姑娘,您怎么那样怕太子,别怕呀,您得学会讨他欢心才成。」

我宁愿给一个鳏夫做小妾,也不敢沾染太子。

尊卑有别,我这种卑贱之躯,怎么敢胡乱攀扯。

后来阴差阳错,还是落到了这步田地。

我想让季瑶为兰儿偿命。

3

过了几日,薄厌在夜里来了挽花楼。

我穿着几片薄薄的轻纱,扭着腰贴上去。

他瞳孔紧缩,眼尾泛起些薄薄的红,一把将我推开,沉声喝道:「做什么?」

我咬着唇,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殿下,太子妃要杀奴,求殿下怜惜。」

薄厌目光冷冽,攥住了我的手腕到床边坐下,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几丝烦躁和阴郁。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又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

那时我十二岁。

他跟着一众贵族子弟提议比箭,寒冬腊月天气,楼里的姑娘们穿着若隐若现的纱衣,顶着一粒葡萄站在数米远的柱子旁。

她们实在太害怕了,双腿直打颤,更别说举葡萄了。

那天是我祖父的祭日,我因为逃跑未遂被老鸨痛打一顿,着实是不想活了,于是主动请缨去举葡萄。

最后,我头发被射成个鸡窝,发髻里凄凄惨惨插着两支箭。

头皮流了血,秃了一片头发,脖子被擦伤,留下一道疤。

最严重的一箭射在肩胛骨上,养了三个月才好。

薄厌坐在角落里,端着酒樽让人停了手。

他好似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怒气的场所,常在心绪不佳时找我。

他在我屋里弄碎过无数个杯子、砸烂过无数把琵琶。

有回实在生气,把我的床都劈了个稀巴烂。

等他从青楼出去时,又能变回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

说实话,他没有伤害过我。

因为他,我在挽花楼也有了自己的阁楼。

十五岁时,我在老鸨的怂恿下爬了他的床,他一脚把我踹下去说:「不知廉耻。」

后来外地来的富商想为我赎身,我收拾好包袱等了一晚上,只等到了薄厌。

他喝得醉醺醺的,或许是因着我与季瑶相似的脸,他认错了,便宠幸了我。

自那以后,他破罐子破摔,又宠幸了我好多次。

他从不给钱,不替我赎身,还不许我接客。

他总是喜怒无常,我很害怕他。

「抖什么?」他捏着我的手往他那处拽了拽,放在他手心里,垂眸看着,「她要杀你,你该如何?」

「求求殿下救我。」

「宁宁,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

薄厌眼神玩味,放开我的手,坐到床的另一头,从怀里掏出本书看了起来。

我咬着唇,脱了衣裳,慢慢踱到他面前:「殿下……你……」

他抬头从上到下将我看了个遍,伸手又把我往边上推:「挡着光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男子来青楼找,图的不就是那个自甘堕落的放荡劲儿吗?

既已入了娼门,既已入了娼门……

我像条蛇一样往他身上盘,小手摸进他衣襟:「殿下,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薄厌怒气冲冲地扔了书,大力将我拽到他腿上坐好。

「哭什么,勾引我委屈你了?」

我瑟瑟发抖地去勾他的脖子,声如蚊蝇般呜咽:「太子妃要杀我,我心里害怕。」

「就这点出息?」

他脸色阴沉,捏着我的下颌:「宁宁,除了我,你可没人依靠,你最好知道该怎么做。」

我闭着眼吻住了他的唇。

下一瞬,人又被挪腾到他身上。

「既然手不舒服,那就这么来。」

我刚蹙了蹙眉,耳边传来薄厌恶狠狠的吼声:「太惯着你了是不是,孤这些天殚精竭虑为你寻了个好去处,既不愿意,你便在这楼里坐一辈子。」

他又推开我,我赶紧贴了上去。

4

薄厌将我送到了云庆寺。

我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四品文官家的小姐,元知宁。

小姐身子弱,所以一直养在佛寺。

薄厌要我先在此处住下,过阵子由元家人接回去。

我不敢相信,能这样轻易地同挽花楼脱离关系。

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风雪降临。

暗夜里一点橘红由远及近。

薄厌穿着墨狐大氅,手执一盏灯,缓步而来。

我跑过去,一下跪跌在雪地里。

「跑什么?」

一只大手自腰间拦过,下一瞬,人被腾空抱起。

落在地上的灯被薄厌的随侍捡起,我瞥了一眼垂着眼眸的随侍,又慌又乱地往他狐裘里藏。

「殿下,有人。」

「闭嘴,怕人看做什么?」

薄厌抱着我到了屋里坐下,炭火烧得很热,他剥了我身上的雪色大氅,又将自己的大氅脱下,一并扔在椅子上。

黑与白在一起纠缠。

「兰儿的身后事都已经办妥,她父母会衣食无忧。」

「明日元家人来接你,你安心住下,往后你就是元家的亲生女儿。待过了年,我寻个机会娶你。」

我从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腰,无措地道谢:「殿下,谢谢你。」

安顿兰儿的父母应该要花很多钱。

为我赎身应该要花很多钱。

他还给我造了清白体面的身份。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他虽然脾气很坏、喜怒无常,却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思绪将自己抽离成两部分,一部分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把太子妃嚼碎了吞下去。

另一部分却在唾弃谴责自己,你不过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妓,不知死活同太子搅和到一起,胆敢沾染他,死亡本该是你的宿命。太子好心替你赎了身,你却像只毒蝎,甚至想借着这一丝怜惜,杀死他的太子妃。

太子妃杀了兰儿,她应该死。

薄厌猛地被我一抱,身子僵着,短暂的沉默后,轻勾唇角:「嗯?怎么谢?」

除了身子,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手颤颤巍巍地顺着他腰间玉带:「殿下,我看了避火图,保管比上次做得好……」

「你胆子肥了,谁准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薄厌恼怒,不顾我的扑腾,扛起我往床帐处去:「以后再敢看,腿打断。」

窗外飞雪簌簌,屋内却温暖如春。

一朵幽昙在暗夜里盛开,被风雪摧残得汁水迸溅。

良久,薄厌披衣而起,脸上潮红还未褪去:「起来,我看看算盘打得怎么样,上次叫你读的书,读完了吗?」

我身子一抖,再也不敢在床上多待。

5

楼里的姐妹曾说,贵人家的大宅子里面别有一番模样,像是仙境一般,若是能在里面住一晚,也不枉来这世间受一遭罪。

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琵琶女,从未被请去达官贵人家献技。

真在元府住下,才知道什么叫做仙境。

从阁楼上打开窗,入目便是覆着白雪的亭台楼阁,松柏、梅花上都染着白雪,美不胜收。

元大人见园里的红梅开得大好,遂设梅花宴邀请朝中同僚宴饮。

宴席一直持续到晚上,后来,元大人安排舞姬献舞。

有个舞姬趔趄着往元夫人处请罪,脸颊被寒风割得皲红,面上泪水纵横交错。

「你怎么哭了?」

「三小姐,奴在雪地里跌了一跤,脚腕肿得像碗口那么粗,不能再献舞了。」

她要献的舞是明媚热烈的异域舞蹈,我在挽花楼也曾经学过。

我于是安慰她,我会替她去献舞。

她肿着脚,不能再挨一顿打。

朱红色的露腰纱裙勾勒出袅娜的身段,长长的珠链颤颤点缀在发间。

随着扭腰、摆手、转圈的动作,缠在腕间的铃铛手钏跟着发出悦耳的响动。

「小……小宝……」

随着一声低喝,一袭红衣宽袍覆在小臂上,紧接着,手腕被紧紧攥住。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慌了神,急忙跪下磕头请罪:「一时冒犯了贵人,求贵人饶恕,求贵人饶恕。」

我从未献技过,不知跳个舞会有这样的惊心动魄。

我匍匐在地上,观察着兰花地毯上的影子。

悬在空中的手臂停了一会,缓缓收回去,红衣公子又回到席间:「无碍,本王认错人了。」

元大人并未认出戴着面纱的便宜女儿,牵起袖子擦了把汗,沉声呵斥:「还不速速下去领罚。」

那公子出言阻止:「元大人,请她坐到本王身侧来吧。」

本王?

我被安置在那公子的长案旁,埋着头不敢出声,正犹豫着坦诚身份脱身。

视线里多出一只净白修长的手,一盘荷花酥被推到面前。

层层叠叠的粉色酥皮中包裹着黄色的芯儿,三朵粉荷在青玉盘上盈盈绽放。

他突然出声:「尝尝。」

「奴不敢。」我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别怕,抬起头看看我。」

烛光昏黄,那公子的脸半陷在阴影里,五官清俊,神色宁和,一身红衣随性地坐在席上。

看到他左眼下的一粒小痣时,大脑空白一片,惊慌间撞倒了桌上的酒樽。

慌忙捡起来,左手却被轻轻握住:「手,这是怎么了?」

视线落在断指接好后的丑陋伤疤上,我慌忙将手往身后藏:「吓着王爷了,请王爷恕罪。」

他默了默,柔声道:「娘子眉间朱砂痣生得好看。」

「奴这痣并非天生,是笔点上去的。」

我心乱如麻,再不敢在此处坐着了。

「王爷,臣女其实是元家三小姐,还请王爷宽恕,放臣女离去吧。」

他将叠荷花酥又推过来:「吃一口,吃一口就放你走。」

我拈起一块荷花酥匆匆退下。

6

等我换好了衣服出来,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侧对着我等在廊下。

他竟是皇帝的弟弟,怀王薄昼。

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我脚下,我盯着那影子,忘记了言语。

「元三小姐。」

他转过身来:「以前从未听过京城有这号人物?」

我额头突突直跳:「臣女自小多病,一直养在庙里,近些天才被接回来。」

他「嗯」了一声,低声道:「本王的脖子受伤了,劳烦小姐给看一看。」

好冒昧啊。

「王爷,这不合礼数。」

我不过去,他就过来。

行至我身侧,雪色大氅应声而落。

他半蹲在我面前,修长的后脖颈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墨水印迹。

「看到了吗?」

他顿了顿,从颈间拿出玉貔貅的坠子,颤声又问:「你看到了没有?」

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头狂跳,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脑袋:「王爷,您在戏弄我吗?」

我渐渐觉得喘不上气:「天色已晚,臣女先行告退。」

一背过身,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身后传来绝望的悲鸣:「小宝,哥哥找了你九年,你怎么敢不认我!你怎么能不认我!」

关于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快忘记他是怎么叫我的了,我也有些记不清楚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

年少时的光又出现了,本应该高兴,可再相见的那一瞬却发现。

那光实在太亮,将满身脏污的我,照得无处遁形。

「嘭——」

眼皮一沉,身体也朝着地板直直砸下去。

7

我做了一个美梦。

粉裙桃腮的小姑娘被一个青衫男孩驮在身上:「小宝,不可以只吃酱肉了,最近眉间无端长了颗痣,王婶说,都是因为你不吃菜。要是长一脸痣,长大了可没人娶你。」

「哥哥,我也吃了娘亲做的糕点,没有只吃肉。」

「不可以,菜也要吃。」男孩将小姑娘的臀往上托了托,「小宝,你老扒拉哥哥脖子做什么?」

小姑娘叹息一声:「哥哥,张阿伯给我卜了一卦,他说我未来的夫君脖子后有个胎记,你怎么没有哇?」

「我是哥哥,你是妹妹,哥哥又不是夫君。」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的:「大家都说,我是你捡来的小媳妇,是你的童养媳,长大了就要嫁给你的。」

男孩被逗笑:「小宝可爱,邻居婶婶们逗你玩呢,哥哥和小宝可是差了六岁呢。」

「六岁怎么了,好看就行。成淮,你好看,我就要嫁给你。」

「不可以直呼哥哥的名字哦。」

「成淮,成淮,成淮,成淮……」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哭:「哥哥,李小二让你给个准话,你要不娶我,他明天就下聘,我才不要嫁给黑胖子呢。王大哥说他也排排队,他一脸麻子,我不要哇……」

大点的男孩笑得停不下来:「好了好了,不哭了,明日哥哥的胎记就长出来了。嗯……样子大约,和小宝肚皮上的铜钱胎记一样,是一对呢。」

「那你要收下我的聘礼。」

女孩欢喜地将颈间玉貔貅项链挂在男孩颈间,笑出两只小梨涡:「哥哥,收了我的聘礼,不可以娶别人了哦。」

我曾经有一个哥哥。

我也曾是我哥哥的小珍珠。

哥哥叫成淮,我叫成宝。

后来,再也没有人待我如珠似宝。

梦醒了,没有成淮,也没有成宝。

有的是皇帝的十五弟,怀王薄昼。

有的是太子的姘头——青楼栀宁,元三小姐,元知宁。

8

夜半,我在一处华美的屋舍醒来,室内雕梁画栋,铜熏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细嗅之下,还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小宝醒了?」

薄昼坐在灯下擦剑,明晃晃的剑光闪到了我的眼睛。

这不是元府……

我怎么会在这?

薄厌派给我暗卫玄羽又在哪里?

「王爷,我怎么会在这?我想回家。」

「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他走到我床边坐下,拇指轻抚着我的下巴,浅浅笑着:「小宝,王府就是你的家。」

我诚惶诚恐地埋着头:「王爷,臣女是太子的人。」

「过去的事不可以再提了。」

他垂下眼帘,杀意在黑沉沉的瞳孔里翻涌,浑身都散发着杀戮的狠戾气息。

我打了个寒战,有些不知所措。

薄昼的满身煞气顷刻间消退,他眼睫颤了颤,试探着握住了我的左手:「别怕,小宝以后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吧,你的仇,哥哥会为你报。」

我在泥塘里滚了太久,已经……

我也不想拖累他。

我终究推开了薄昼的手:「我没有哥哥,王爷认错人了。」

他突然凑过来,附身吻上了我眉心的小痣:「没有认错,不会认错,是我从三岁养到八岁,漂亮的小栀子花。」

我使劲去推他,那点力气却无异于螳臂当车,只能是徒劳。

一滴晶莹的眼泪掉在我脸上,接着两滴、三滴、四滴啪啪地落下来。

是他的眼泪。

他在哭。

我震住了,一时忘记了动作。

不再挣扎的瞬间,强劲的双臂拥过来,身子被紧紧抱住。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肩膀都因哭泣微微颤抖着。

「你给哥哥的聘礼一直在颈间挂着,不想做妹妹,那就做哥哥的小媳妇吧。」

9

以前我曾听青楼的姐妹们说起过怀王。

他是先帝的遗腹子,淑老太妃生产时被宫女偷走了孩子,流落民间好多年才找回来。

怀王与皇帝兄友弟恭,因得武艺高强,常年征战,深得皇上器重。

他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实则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浪荡子,最喜欢看露骨的异族舞。

因为名声不好,京城没有哪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我记得,有年他曾去过挽花楼。

那年,青楼的姐妹们都上台献技去了。

我没去。

我在自己的阁楼写大字。

因为薄厌兴致勃勃教我写字,他忍不下去我的狗爬字,生了大气,要我别再藏在屏风后偷着弹琵琶。

他扔给我一本字帖让我练,还摩挲着我的手背恐吓我,说是他下次来,我再写不好,就剁了我的爪子给窗边的栀子花做养料。

「小宝,想什么呢?」

怀王从面前数十匹缎子中挑出一匹正红色的缎子,放到我眼前:「这匹布喜不喜欢,用来裁嫁衣好不好?」

那布匹不知是何材质,表面如同浮着一层月光下的水波,看起来波光粼粼。

很漂亮。

我心里明白,我配不上的,不只是这样美的锦缎,还有面前这个人。

他同我,云泥之别。

还有,我是太子的人。

况且,我和他只是兄妹。

「哥哥,我来王府好几日了,我想回元府。」

「他根本将你当成个玩物,我不会让你回元府,也不绝不可能将你嫁给他。」

要嫁的,不嫁我怎么能报仇呢?

「我是你妹妹,我们怎么能结为夫妻呢?九年,我们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良久的沉默后,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小宝,你恨我是不是?我被寻回来锦衣玉食,这九年,你却在泥潭里挣扎,你恨我是不是?

「当时我被一伙人抓走,要杀我灭口,是皇帝的暗探救了我。后来我一直在找你……小宝,原谅哥哥一次,好不好?」

我使劲摆着双手:「我,我没有恨你。」

哥哥这些年活得很好,我不知道有多感激。

我们的娘叫成秀,原来她是个宫女,怪不得会做那么多精致的糕点。

那时哥哥失踪,娘亲惊惧不已,夜里就发起高热。

我拿出瓦罐里的铜钱给娘亲买药,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哥哥的男孩,拔腿就追。

然后就被抓走了……

哥哥说,他再回去,娘亲已经被邻居安葬了。

过去已经过去,他也有了新名字。

薄昼,真是个尊贵又灿烂的名字,多好啊。

「哥哥,你别难过了,我真的没有恨你。这些年我在挽花楼过得很好,我和青楼姐妹们的关系也不错——」

「够了,我不想听。」

薄昼猛地提高了音量,红色的锦缎在他手中裂成两段。

我愣住了,垂着眼睛不敢再说话。

我不该提起青楼的事。

这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更何况,哥哥现在是一个王爷。

「不喜欢这匹锦缎,还有许多匹别的,总能有喜欢的。」

他一匹接一匹地撕烂锦缎,华美的锦缎一匹匹变成地上碎布,一匹好的也没有了。

我埋着头道歉,嗫嚅着说:「我,我错了,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他落下两行泪,颓然倒在地上。

手指从盘中拈起一块荷花酥,又掰下一小块,慢慢放在嘴里嚼。

「小宝,我是你哥哥,依靠我有什么不好?嫁给我不好吗?

「这九年,我找遍了青楼楚馆,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出去,归来只余失望。好不容易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你叫我怎么放手呢?分离的那年,我十四岁,如今都二十三了。你说,我该怎么释怀呢?」

窗外传来刀剑相击声。

侍卫匆匆进来禀告:「王爷,太子带人来了……」

10

薄昼的剑指着薄厌的脖子。

薄厌的剑也指着薄昼。

北风猎猎,红色和玄色的衣袍随风翻飞。

「太子殿下,真是稀客。」

薄厌冷笑:「抢孤的人,杀孤的暗卫,总得来讨个说法。」

他在说什么,保护我的暗卫玄羽,他死了?

被哥哥杀死的?

怎么会?

「杀你的暗卫,本王认,本王救人,他偏要阻拦。至于你说抢你的人,这点倒是令人费解?」

薄昼笑得戏谑:「殿下的东宫里似乎只有一位正妃,敢问殿下丢了何人,小妾?外室?情人还是姘头?」

薄厌瞥了不远处的我一眼,敛眸,一字一句道:「未来的良娣,半年后的太子妃,孤登基后的皇后。」

我想薄厌是疯了。

为了一个玩物,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谎话。

是了。

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未被人抢走过东西,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讨回来。

薄昼听了这话,鄙夷笑道:「殿下画饼充饥的本事,真叫人折服。」

「我娶季瑶一事另有隐情,娶妻半年后娶良娣,正好迎宁宁进门,如此不会惹人注目,宁宁的假身份也不会引人怀疑。不日季家倒台后,宁宁自可名正言顺。你无端将她从元家抢过来,又给得了什么?你凭什么自以为是?」

「就凭我养了她五年。」

「区区五年,我和宁宁也有。」

薄昼墨眸中燃烧着怒火:「我的五年是精心呵护,你的五年全是凌辱作践,你让她在花楼里待了五年!若不是你销了她的籍,我不会找不到她。当年若不是你母后害我,我不会被抓走,她也不会沦落风尘。」

薄厌提剑还击,两人又缠斗起来。

「你将她抢来,朝臣不敢惹你,必会拿她的身份大做文章。你不在乎,可她呢?你莫名其妙的偏爱只会给她带来伤害。你不过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你在元府留下的烂摊子,还不是得我来收。」

眼见形势越来越剑拔弩张,我心脏突突直跳。

「你们别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刀光剑影咻咻而过,两人出招越发凶狠迅疾,在王府的一棵大桐树下打得热火朝天。

薄厌吃痛闷哼一声,摇摇晃晃跪下去,左手扶着插在地上的剑支撑着身体,右手捂着胸口,有血从指缝间渗出来。

「当啷——」

薄昼的剑掉下去,他昏倒在青石板上。

我惊呼一声,抹着眼泪一路飞奔:「哥哥,你怎么了,哥哥,来人啊,快来人啊。」

我流着泪去晃薄昼的袍子:「哥哥。」

薄厌跪在我不远处,定定地看着我:「宁宁,我没伤他。」

11

薄厌被挪到侧殿,正裸着精壮的上半身,任太医给他流血的伤口上撒药。

看起来很痛,他却置若罔闻,漆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盯着我。

「宁宁。」

我小声地「唉」。

「杵在角落做什么,还不过来?」

「殿下,你能先把剑放下吗?」

薄厌脸色难看,手握着剑柄:「不能。」

我走到他身边,看见他伤口时,霎时红了眼眶:「殿下,你疼不疼?」

「不疼。」他额间渗出细汗,脸色却转了晴,「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

我凑过去了些,眼睛亮晶晶的:「殿下,你知道吗?王爷竟然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他不是故意刺伤你的,他是关心则乱。他刚找到我,想多留我一阵,你能不能不要同他计较?」

「就这些?」薄厌又黑了脸。

「你少他娘在这给我作威作福。」

薄昼提着剑从门外走进来:「薄厌,今日你是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回去。不日后,或许可来讨一杯喜酒。」

薄厌瞥着他:「如今你对她来说,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宁宁愿意嫁给你吗?」

「不嫁给我,难道要嫁给你做妾?」

薄昼怒道:「薄厌,嫁谁不比嫁给你好。好啊,她可以跟你回去,今日你也断了半根手指,我就让她跟你回去。」

那怎么能行?

「殿下,我哥哥是说笑的。」

薄昼扯住我的手腕:「小宝,你闭嘴。」

薄厌的眼神落在我指节上,良久后,他轻说了声:「可以。」

「你把她送回元府,断指,我自会奉上。」

我摇头:「不要,哥哥,殿下对我有恩,不能恩将仇报。」

我从来都没有恨过薄厌。

他虽然很凶,但却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神明。

青楼的恩客什么人都有,有肥头大耳的、有满脸麻子的,有年逾花甲来找慰藉的,有缺牙嘴臭的,还有床笫间喜欢施虐的。

只要他们给的钱多,老鸨从不拒绝。

因为薄厌,我从没受过这些罪。

青楼里的姐妹都很羡慕我。

薄昼不理会我,朝着薄厌哼笑:「在我这,你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快点动手,别等我反悔。」

「不,不可以。」

我拽住了薄昼的衣袖哀求:「哥哥,不是殿下伤的我,不要这样。」

「听闻已致仕的王老太医能接断指,将其请到太子府上吧,如此也方便诊治。」

薄昼说完,禁锢住我,朝着薄厌笑:「薄厌,动手吧。」

我被薄昼死死禁锢住,眼看着薄厌将手放在桌上,举起了剑。

「不要这样,真的不要这样,不要。」我涕泗横流,哭着求薄昼住手,他却只是捂住了我眼睛。

薄厌猛地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声音止息,半晌又响起:「好了。」

他声音低哑:「送她回元府。」

薄昼笑得开怀:「薄厌,你回去吧,稍后我会送的。」

哥哥是骗人的,他没有打算送我走。

12

夜里醒来,床前的黑影将我吓了一跳。

薄昼一动不动坐在我窗边,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哥哥,你在干什么?」

他起身去点烛台,将桌上的匣子拿过来给我。

里面是一截鲜血淋漓的手指。

「我都差点忘了,是季瑶下的手,这下好了,哥哥总算为你报了仇了。」

我发出一声凄异的尖叫,浑身都在颤抖。

薄昼急忙将盒子盖上,丢得老远,隔着锦被抱住瑟瑟发抖的我:「小宝乖,不怕了,都怪哥哥不好,寻了这晦气的物件来,吓着我们小宝了。」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万种复杂的情绪将我淹没,我拽着他的袖子说:「哥哥,我这些年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怨恨。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你不要再为我结仇了,好不好?」

薄昼将头埋在我颈间,闷闷地笑:「好,都听小宝的。」

半夜,薄昼守在我身侧睡着了,我看着他的侧脸,眼中潺潺流出泪水。

当年娘亲死了,我也丢了,哥哥这些年刀尖舔血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他做的一切都是心疼我,我不能害怕。

可是怎么办?

哥哥竟然杀死了殿下派来保护我的暗卫。

他还为了我伤害了太子和太子妃。

我害得殿下手指坏了,我心里好难过。

青楼的姐妹曾关起门来探讨,为何青楼这样多的姐妹,薄厌独看上了我。

她们说,太子癖好特殊,玩的是养成系的情趣,如此能体会到一种背德的刺激感。

有的说,太子身边的人都太精明,而我是世上最蠢,最没有心眼的人,所以他才选了我。

后来薄厌定亲,曾去往季府献技过的姐姐们恍然大悟。

她们信誓旦旦说,大家都猜错了。

原来是我与太子妃生得相似,太子爱重太子妃,不舍得婚前坏了太子妃清白,所以才找上我。

我是个聊胜于无的替代品。

她们说,宁宁啊,当替身可千万要乖一点,可不敢恃宠而骄,要是太子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又委屈又难过,我一直都很乖,不敢不听话,更不敢揭露事实给薄厌难堪。

可我心里明镜似的。

上次季瑶砍我手指时,他的反应还不够吗?

如今因为我这个替代品,正主伤了。

我还有活路吗?

13

薄昼每日总是很忙。

他当差回来,便给我带一样首饰,有时是点心。

我的衣食住行,他件件都要操心。

这样好的时光,叫我想起小时候。

那时我每日都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等哥哥上私塾回来,他会将饴糖塞进我嘴里,然后,像拎小鸡崽一样把我从门口拎进屋。

王府的老嬷嬷在为我量身裁制嫁衣时说,自薄昼被找回来,便皇帝被扔到战场上历练,一度死在沙场上。

九年,他硬生生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变成了战功赫赫的王爷。

其中凶险,自不必说。

她叫我和哥哥好好过日子。

可是,我是他的妹妹,怎么能嫁给他呢?

他也不听我的话。

我劝自己算了,不过是小时候过家家的游戏,成亲就成亲吧。

等殿下来寻仇,若能和哥哥死在一处,也算是圆满。

上元节这日,薄昼关闭了府门。

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他身着一身鲜红的嫁衣,亲自为我描眉,梳发。

「哥哥,我是你妹妹,你为什么执意如此啊?」

薄昼轻柔地捏了捏我的脸:「小宝,这话你说了许多回,大喜的日子,不可以再说哥哥不喜欢听的话。

「拜堂之后,哥哥带你去潋滟桥下放荷花灯。」

他勾起我的一缕头发仔细地梳,眉眼间含着笑意。

我们穿着红红的衣服去潋滟桥上看烟花。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姑娘们发间簪着花,执着扇子笑闹,经行之处带起香风阵阵。

老人将孙儿驮在脖子上,笑着逗弄。害羞的有情人红着脸并肩而行。丈夫紧紧牵着娇小妻子的手,整条街上涌动着情意。

盛大灿烂的烟花在头顶,绽开,又落下,美丽又短暂。

「当年我和娘亲在桥上卖糕点,就这么捡到了小宝。」

薄昼将颈间挂着的玉貔貅挂坠重新套回我脖子里:「这是你身上唯一的东西,小时候你非要给我当聘礼,如今,我们是夫妻了,可以还给小宝了。

「以后,都只有好日子了,哥哥会好好弥补你。」

烟花在他的身后绽放,短暂的光明中,我看见他脸上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如果哥哥能感到幸福,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刺杀来得猝不及防。

转瞬间,薄昼险些被推下桥,他登时察觉了异样,回头与一群人缠斗起来。

一只香帕覆上口鼻,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14

我被一瓢冷水泼醒。

上首一个身着明黄色绣龙纹衣纹的中年男人睥睨着我。

「这就是让怀王和太子争得你死我活的女子?」

一个执着拂尘的老太监低眉顺眼答:「正是。」

他摇头叹息一声:「拟旨,元家三娘元知宁,貌美恭顺,深得朕心,特封为美人,赐居华清宫。」

轰的一下,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元家哪里有什么三娘,是假的。

皇帝屏退了下人,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夹着怒意:「你是个什么身份,竟敢在朕的两个儿子间左右逢源?」

我急忙将头埋在地上,跪地不语。

老鸨曾经教过,贵人朝你生气,不能顶嘴,不能反抗,要恭顺地听着,这样多数受点皮肉之苦,性命总是无忧的。

「薄昼是朕的亲生儿子,是朕和淑老太妃的儿子。当年她佯装诞下一死胎,命其心腹将我儿带出宫去,过了十四年,直到皇后买凶刺杀,朕才知晓真相。」

我心间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样的皇室秘辛被我知道,随时都会有掉脑袋的风险。

「你祸害了朕两个儿子,朕没杀你,反倒让你做朕的妃子,你心中可有怨恨?」

我摇摇头说:「臣女不敢。」

心底生出想要辩白的强烈欲望。

我磕着头,哐哐将头砸在地上,因为委屈泪落不止:「陛下,臣女也不想被人抢来抢去,可臣女位卑言轻,又是一介弱质女流,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荣华富贵,臣女不敢贪图。请您将臣女流放到无人之地,臣女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太子和怀王面前。」

「你这女子便是那菟丝花,需得攀点什么才能生存。你的出身和经历,注定无法使你成为能独自生长的树木,你看看你这般模样,柔弱可欺,太软弱。只怕放你出去两日,你便会被吃干榨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我可以的,我为什么不可以?

「陛下,臣女可以的。臣女可以学,臣女一定能学会的。陛下,求求您,求——」

皇帝打断我,俯视着我问:「既如此,宫中不更适合你吗?」

我怔住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睥着我:「不过,朕许你荣华富贵,你总得付出些代价。

「朕得让他们知道,他们争破了头,费劲儿争抢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也不要怪朕。」

他轻飘飘地斜我一眼:「曾经抚养过你两年的那位泥瓦匠,是叫何有志吧?」

我震惊得如五雷轰顶,面色霎时灰败下来。

「这事儿总不能将大家蒙在鼓里,朕也不想再说什么难听话了,你好自为之。」

15

我在华清宫的侧殿住了下来。

宫中流传的版本是,上元节,皇帝微服出巡,对我一见倾心。

听说,怀王和太子不知怎么杠上了。

两人都说对方拿了自己的东西,一见面就争吵,脸像抹了锅底灰一般黑。

我已经无暇顾及。

我在思考,我到底怎么才能变得坚强勇敢,我怎么才能长成大树,为我自己遮风挡雨。

我该怎么面对上巳节即将发生的一切呢?

我想,我以后都不要再哭了。

我太软弱,我得改。

要是能先做到不哭,我也不算全无长进。

三月三,上巳节。

晚间皇帝举行了宫宴,也让我去。

铜镜中映出一张文弱白腻的小脸,眉心一粒小痣。

我给自己扑了厚厚一层粉,上了浓浓的妆,在额间勾一朵花钿想盖住小痣。

脑海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

有次我在挽花楼琢磨花魁姐姐的妆容,刚给额间描了一朵花钿,薄厌的脸突然出现在铜镜中。

他盯着镜中的我,毫不客气道:「你不适合这种,丑。」

石头缝挤出的小花朵妄图扮作明艳的人间富贵花,的确不太相宜。

我的气质也够不上。

微妙的小心思被戳破,我低头掩饰着羞耻,伸出手指在额间搓,小声道:「我,我就是试试……」

薄厌扯开唇嘲笑:「鹌鹑。」

他眸光落在我额迹,夺过朱笔,在我脸上勾画,许久后,勾了勾唇:「好了。」

我往铜镜里一照。

唉?

一个大花脸?

可以去唱戏了!

我拿着朱笔的手颤抖了,明明已经是春日,却觉得手脚冰凉。

今日薄厌将会知道我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

他的反应,我不敢想。

「这位是朕最近封的元美人,不,如今是元修仪了。」

宫宴上,我作为新晋得宠妃嫔,得以坐在皇帝身侧。

皇帝拍拍我的手,我便起身朝众人示意。

有人打翻了酒樽,酒樽咕噜咕噜掉下去。

是薄昼,他照旧穿着一袭红衣。

他或许是在想,我妹妹怎么变成皇帝的妃子了?

至于薄厌,他独自坐在一张案上,眼神迷离,已明显有醉意。

视线相接的那一瞬,他眼睛微眯着,满杯的酒水洒了一身。

不知为何,他的太子妃不与他在一处。

我端起酒樽喝了一大口荷花清酒,辣意直蹿到嗓子眼。

皇帝拍了拍我,示意,是时候了。

我置之不理,坐在案前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后来,一坛子酒都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元修仪。」

皇帝不耐烦了。

我最后饮下一杯荷花酒,以不胜酒力为由,晃晃荡荡地出去。

刚一出去,不知是哪家大臣带着的嬷嬷追出来:「是小丫吗?」

我答:「不,不是。」

「你可不就是小丫吗?我是春婶啊,当年就住在老何家隔壁。老何,何有志,就是那个手艺一绝的泥瓦匠。」

她声音拔得老高,生怕身后的人听不见。

「那个老淫贼,有天不知从哪里拐来个漂亮的小姑娘。那双手伸进小姑娘衣服里上下乱摸,不听话了直接扒下裤子打屁股。他一上工,就拿又粗又短的铁狗链拴在那姑娘脖子上,就拴在院里。除了冬天,从不给孩子穿衣服。孩子拉屎撒尿都没法收拾,得等他晚上回来,烧一锅热水,亲自给那孩子洗身子。他也不给孩子吃饱饭,弄得没有力气跑,他晚上好搂着那孩子睡觉。他总跟俺家那口子吹嘘自己年老体壮,本领不输当年,就这么糟践了那孩子两年。」

我有些想笑。

什么不输当年,他根本不能,只会蹭蹭,或者用手指。

我的贞洁,是被手指捅破的。

本来官兵将我抓来献祭,马上就要埋时,上头却又来了命令,不许以人为祭。

那个老泥瓦匠看我孤单一人,便说要送我回家找哥哥和娘亲。

我怕他是骗子,拔腿就跑。

我跑得太慢了,他把我抓住了。

「真是说,坏蛋自有佛祖收,修相国寺时,他被砸死了。」

三岁被哥哥捡到,八岁与哥哥分离。

八岁被祖父救下,十岁成功逃脱。

十岁被拐卖进青楼。

十二岁遇到殿下,再也没挨过打。

十五岁被殿下宠幸,成了青楼姐妹们最羡慕的人。

十六岁末,与哥哥团聚,哥哥还是个王爷。

如今一十有七,竟然当上了修仪娘娘!

已经很幸运了。

我笑了笑,想必,尾随在身后的哥哥和殿下已经听到了。

原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已经没事了,怎么现在还是像被扒光了衣服被丢到大街上一般难受。

好在今日浓妆艳抹,方不至于太狼狈。

「大娘,你认错人了,我本家是桐花巷元家。」

「原来如此。」

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离去了。

晚间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

宁宁啊,这次做得很好,没有哭。

16

回到华清宫,我洗掉厚重的妆容,静静在铜镜前坐了好久。

夜来了,宫女们都出去睡了。

我晕晕乎乎地拿起剪刀,将床单撕成两半,又绑在一起。

我站在高高的凳子上,费劲儿地将自己吊在了梁上。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忆。

别的记忆钻进脑海。

我想起两年前,薄厌喝醉酒后宠幸了我。

第二日,没有落红。

他什么都没说,一个月都没有再来。

他再来时,又想做那种事。

我白了脸,生怕他想起初夜之事。

他睥着我问:「宁宁,怎么?毁了我的清白,你不管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过来。」

他叫我「宁宁」,那还是头一回。

在床笫之事上,他异常有耐心。

情动之时,他毫不害臊地说,他做得好,我们的首次才没有落红。

我愣住了。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将头埋进他胸前哭,我说,他真的是我第一个男人,我从未与人这样亲密过。

毕竟我十岁就入了挽花楼,十二岁认识他,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除了他,没有跟别的男人接触过。

他竟然信了。

他一点也不温柔,脾气很差,还总是吓唬我。

可不知道为什么,梦里全是他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实在好看,和青楼来往之人都不一样。

他的五官锋利妖冶,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美得凌厉又直观,眼尾带着漫不经心与隐隐戾气,不像是好人

却无端让人很有安全感。

好像有他在我身侧,奸邪便不敢再侵扰我。

也许是因为薄厌实在有一具年轻的身体,很强壮,有好看的身体线条。

不像年老的身体,皮皱皱巴巴,又松弛又恶心,还长着斑点,通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我被他抱着睡过很多次,有时都险些要忘了我以前夜夜睡在那具年迈恶心的身体旁,两年有余。

我本以为我早就熬过来了,可却发现,好像没有。

或许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秘密被人发现,好让我有勇气结束生命。

希望我死后,薄厌别再因为太子妃的断指记恨我,也别记恨我的哥哥。

我又想起哥哥。

好不容易同他团聚,却要叫他知道我这样的往事。

知道我在青楼待过,他便已经那样自责,若再让他知道这事儿,他该有多么心痛难过。

我不敢想。

我将白绫打了个结,绑得死紧,双腿一蹬,马上就喘不过气来了。

小宝啊,宁宁啊,这辈子就这样吧,下辈子我也投生个好人家。

一生的光景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转,娘亲、成淮哥哥、青楼的姐妹们、兰儿、薄昼哥哥……

最后,我看见了薄厌的脸。

「宁宁!」

门被一脚踹开。

我被扛下来放到床上,剧烈地喘息,因呼吸不畅憋出一串咳嗽和眼泪。

薄厌轻拍着我的背,拍着拍着,双臂拥了上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准死!」

我哽咽了。

「殿下,我骗了你……」

「不重要,只要你喜欢我,别的都不重要。」

我一定醉了,或者是梦,头脑发昏,晕得不像话。

薄厌怎么会在出现在后宫呢?

原来是梦。

我很想放纵一回。

不想过去,不想明日。

我贪恋那一点不可得的温暖太久了。

我回头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紧紧闭着眼睛,肆无忌惮地汲取着热意和温暖。

「殿下,求求你,放过我哥哥,好不好?」

「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的太子妃也伤了我的手,我们扯平了,你能不能放过我?是她先害我的。」

「好。」

「殿下,谢谢你,你真好。」

「也就这点出息了,行了,睁眼。」

我睁开眼睛,睫毛颤了颤。

薄厌垂眸,定定地望着我:「你告诉宁宁,她家殿下只喜欢她,所以不准死。」

我头晕得不像话,这都是谁和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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