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之后呢?杀了我吗?」我语气平静,「殿下,为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不丢人吗?」
萧卿堂支起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拖过去,掐住我的脖子,「孤现在就想杀了你,不用等来日。」
我勾起唇角,「你试试。」
他与我四目相对,压着怒意,「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把我当个玩物,我不满意。你利用我,我不满意。你让我一辈子做妾,我不满意。你的一颗心,没法完全给我,我不满意。」
我眼神冷淡,「还要听吗?你全身上下,除了那点床上功夫,我全不满意。」
「孤让你做皇后。」萧卿堂醉得厉害,手劲也极大。
「如何做?焚净你的百姓?还是杀光你的老臣?」
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敢吗?
「只要你肯留下来,孤什么都答应你。」
我撇开脸,半晌苦笑道:「殿下在低谷,我信你说的是真心话,可人心易变,我不相信人心。」
萧卿堂恶狠狠地抓住我,「你离了孤能去哪?这世道,你除了孤,还想依附谁?」
啪。
我面无表情地打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我有钱,有脑子,论圆滑市侩、长袖善舞,我不比任何人差!三十年后,你安知我姚金枝,不会混的比你好!」
「孩子呢?」萧卿堂脸色发青,「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月信了!」
我摸着肚子,笑了笑,「待来日我有了家业,他便是我的继承人,有没有爹,重要吗?」
萧卿堂的脸色精彩纷呈,他怒极,「姚金枝!你敢!天下哪家孩子随母亲姓!你这是离经叛道!」
可惜他喝醉了酒,跌跌撞撞摔在门口。
我讽笑一声,「殿下,我若不离经叛道,怎会爬你的床?你们瞧不起我,我偏要活出个人样给你看。皇后之位娶不走姚金枝,劝你死心吧!」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听萧卿堂在身后咆哮:「孤要把你抓回来,碎尸万段!」
13(五年后)
巧燕拂云,初晴亦雨。
江宁府数日连绵阴雨后,开始放晴。
赵峮撑着伞,步履从容地走入大宅,
「当家的,新织造官调任江宁,今夜众老板预备设宴款待,等您拿主意呢。」
江宁富甲天下,布商众多,水运陆路四通八达,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自古以来,管理制造的官员皆是皇帝亲信。
我作为布商老板之一,历来要朝廷打交道,这次也不例外。
掐指一算,三个月前,萧卿堂献计有方,朝廷打了胜仗。
圣上龙颜大悦,说要大赏……
至于赏什么?
我敲着桌子,心底有些发突,圣上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民间传言四起,他也该为萧卿堂铺路了。
江宁富得流油,我要是皇帝,就把他送来待上几年。
赵峮见我端着茶碗,半天不言语,出声提醒,「你不出面,他们不敢。」
「不去。」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起身拍拍裙摆,「去库房备点礼,你替我出面吧。」
赵峮作为我同甘共苦的副手,为人处事最是稳妥,我信得过。
他点点头,就布坊的事商谈过后,就向我告辞,
「当家的,虎儿娘回娘家了,烦请你多帮我照看孩子。」
「好说。」
送走赵峮,一白胖胖的小孩儿从拐角里走出来。
「爹爹……」
我弯腰吃力地抱起他,笑道:「早走了。」
他眼巴巴地瞅着门口,眼眶通红。
「喂,赵虎,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哭。」
他收住眼泪,又喊:「娘……」
「你娘也不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姨,吃不吃饭了?」
赵虎见无人替他撑腰,收了声,一门心思吃炖蛋羹。
我照常去店里打理生意,临近傍晚,伙计走进来:
「老板,织造府特地派人来请,赵先生拦不住,轿子就在门外呢。」
我停在手里的算盘,对伙计道:「赵虎呢?告诉他今晚有肉,随我同去。」
一路上,我想了无数种可能,也许织造官是嫌我诚意不够,不给他面子。
未必与萧卿堂有关。
再者,我一介妇人,何德何能让人家惦记五年。
出神的功夫,轿子在酒楼门前落下。
我叮嘱赵虎:「要想吃肉,就别乱说话。」
随着小二一路来到二楼包房。
门一打开,我浑身仿佛被冻住般,从头凉到脚。
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单手执杯,笑容温吞无害,烨然若神人。
他目光从喧杂的人群中望过来,不动了。
即便身着常服,仍然掩不住他出众的外表,眉眼神态恣意慵懒,贵气逼人。
那挂在脸上和善温润的笑容,竟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对视许久,突然被周围的老板们打断。
「姚老板!」
众人分分起身寒暄,「哟,又带小子来了。」
我回神,意识到赵虎还被我抓住手里。
他胖头胖脑,颇招人喜欢,许多老板都认识,以为是我儿子。
此情此景下,我也不好反驳,客气地对着萧卿堂福了福身,「大人远客,一路辛劳。」
「姚老板,客气。」萧卿堂笑笑,心思却全然挪到了赵虎身上,「几岁了?」
「四岁半。」
当啷。
酒盏失手到地上,酒水洒了一身。
众人张罗给萧卿堂换衣裳,他垂眸,掸过湿漉漉的衣料,莞尔,「不妨事。」
不等开场,赵虎已吃得满嘴流油。
赵峮觉得丢人,也不喊他。
只有萧卿堂斜倚着桌子,神情温吞,「小二,上些牛肉来。」
并专门放到自己面前。
赵虎被一步步引诱过去,最后一把抓在萧卿堂面前的盘子里。
这种行为,叫从官家嘴里夺粮。
众人屏气凝神,见鬼似的看着我,示意我管管孩子。
我笑而不语。
萧卿堂这会,八成以为自己有儿子了。
就冲他这份好心情,待会要谈的事,更容易些。
「吃吧。」萧卿堂本就温和,对赵虎说得话,越发如春风细雨,满眼慈爱。
人多口杂,席间众商家合力,谈到了自己想要的条件。
散场时,赵峮领了赵虎回去,我则坐上姚家的马车。
闭目小憩后,再睁眼,车已经停在一出别院。
隔着窗户,清新的草木香夹着雨后的土腥味儿,飘进来。
我拧眉,挑开帘子,发现并不是姚家。
几乎瞬间,有一道身影闯入车内,将我压倒在软榻上。
强壮的身躯,炙热的呼吸,久违的兰花香气悠悠然然萦绕鼻息。
发簪被抽出,盘起的妇人髻倾泻而下。
萧卿堂把住我纤细的腰,贴得极近:「姚老板,藏得好深啊。」
我避开耳蜗处的痒,轻笑一声,「殿下说笑,我安安分分过我的日子,何须东躲西藏。」
说完,打量着他。
五年,他较当初瘦了些许,下颌线条锋锐一些,眉若刷漆,眼似灿星,瞧人时,风流又不下流。
于是歪头调笑道:「倒是殿下,很不甘心啊?」
「孩子娘跑千里之外,要我如何甘心?」
我故作惊讶地瞪大眼:「呀!那殿下可找着了?」
「姚金枝,你再装傻试试!」萧卿堂发出了警告。
我笑出声,推开他,丢下一个哀怨的眼风,「不巧了,他可不是殿下的孩子。」
暧昧气氛一扫而空,萧卿堂整个人都僵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朝他耳朵呵了口气,「人家姓赵。」
萧卿堂一张俊脸突然转黑,「赵峮之子?」
「正是。」
「你嫁人了?」
我眨眨眼,没有说话。
萧卿堂突然撒开我,把我凌乱的领子拉上去,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等着萧卿堂勃然大怒,赶我下车。
只见他攥紧拳头,眯起眼,面对我无辜的微笑,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后一掀帘子下车。
「送人回去。」
随着萧卿堂的离开,我唇角的弧度逐渐降下。
我不愁吃穿,身上穿着江南最好的锦缎,喝着千两一斤的茶,脚不踩泥,衣不淋雨。
他想要我,得先知道,自己该放弃什么。
之后几日,我与赵峮「成双入对」。
萧卿堂初到任上,自然免不了在场。
商友们打趣:「姚老板,近日瞧你红光满面,难道和赵掌柜……好事将近?」
我面不改色:「嗯,又怀了。」
咔嚓。
萧卿堂手里的杯子碎了。
面对他不阴不阳地注视,我面不改色,同几位掌柜协商江宁舶运之事,待到晌午,众人散去。
赵峮腾得站起来,「虎儿娘回来了!我先回了。」
他与他娘子分隔数日,自然想得紧,我忍俊不禁,「回去吧,明日记得早点来。」
「哎!」赵峮步履匆匆消失在门口。
我松懈下来,摇了摇团扇,正欲往回走,突然被人抵在屋檐下。
环佩相撞,发出清澈的铃铃声。
「行啊,不愿意给我做妾,怎么就给赵峮做妾了?」
方才的话落在萧卿堂耳朵里,全然是另一种意思。
我拿团扇捂住嘴,朝他眨眨眼,「我愿意。」
萧卿堂一噎。
我顺着他的领子,缓缓往下滑,拨开碍事的领子,露出难得窥见的肌肤。
他喉结一滚,压下难耐的欲火,作势吻上来。
我偏头一躲,「殿下,你想好了吗?」
三年前,太子妃染病身亡,萧卿堂一直未续新妃。
然而未来的正宫皇后举世瞩目,他想娶富商女,白日做梦。
萧卿堂炽热的鼻息扑在我耳蜗,声音低沉:「想好了,非你不娶。」
我挠挠耳铛,满不在意道:「我为什么要放下偌大的家业,陪殿下吃苦?」
萧卿堂笑了,「不是想做皇商吗?我帮你。」
他勾着唇,眼神诚挚,晃得我心头一跳。
我笑容渐渐消散。
「殿下,当年没有玉家那杯药酒,您不会看上我,是不是?」
萧卿堂没料到我有此一问,眼底闪过显而易见的懊悔:「是。」
「噢……」我下巴扬起,「说到底,您还是好色呗。」
萧卿堂沉默了,半晌说:「阿枝,我后悔了。当年没有好好待你,是我的错。」
我拽住他,往屋里一拉,摁倒在软塌上。
萧卿堂气息乱了,攥住我的手腕,「阿枝……」
「嘘!」我坐在他腿上,莞尔一笑,「殿下,我也好色。让我高兴了,才好继续谈条件。要继续吗?」
萧卿堂眼底闪过一丝羞恼,耳根染上薄粉,如被世人亵渎的仙家公子,侧头看向旁侧。
「继续。」
这两个字,半是憋屈,半是欲拒还迎。
旧情复燃总是极快的,五年前就有过,这次便得心应手。
只是主导这场博弈的主人变了。
我似乎还嫌不够,低头趴在他耳边,听着他混乱的气息,
「殿下,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愿意伏低做小。看来当年果然是我不够大度。」
萧卿堂蓦地攥住我的手,用力咬住我的唇,血腥四散。
我疼得闷哼一声,屋中热度攀升,薄纱随风而动,抚上我的后腰。
「萧卿堂,是我嫖你!」我咬着牙,双眸含泪。
回答我的,只有萧卿堂无声的抗议。
14
傍晚,屋门从里打开。
我扶着门框,抚平皱巴巴的衣料。
萧卿堂在后面跟着,不容拒绝地跟着我上了马车。
「殿下,您也不想让人误解咱们官商勾结吧?」
萧卿堂面不改色,「我就送你到门口。」
天热儿,平日里我坐在马车中,不喜拘束,如今全然不顾萧卿堂这个外人在,踢掉鞋子,敲着二郎腿懒散地倚在软座里,随着马车的晃动,鬓后的朱钗发出悦耳的清鸣。
萧卿堂大喇喇地盯着我看,我一挑眉,晃着小腿,拿白嫩的脚尖儿勾他。
「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但名义上,赵峮依然是我的夫君。」
这话听着耳熟,俨然是当年萧卿堂对我说过的话。
眼瞅着萧卿堂洁白的衣袍被我蹭皱,他却没有露出我意料中懊恼的神色,反而神色平静,由着我羞辱。
我顿觉无趣,临下车时站在下面,孤傲地抬头提醒他:
「江宁府的生意,没那么好抓。可千万别把小命赔进去。」
「谢夫人体恤。」他微微一笑,宛若春风。
我脸不自觉的红了,低骂一声:「谁是你夫人,不要脸!」
江宁织造自古以来,天下闻名。
这种油水丰厚的差事,自然伴随着极高的风险。
萧卿堂初来乍到,如果只是老捞一笔油水,那就太小看天家了。
如果我所料不错,萧卿堂此行,更为暗中考察吏治民情,呈报朝廷,肃清官场亦可成为他一大政绩,网罗民心。
只是地下脉络盘根错节,稍有不注意,便会命丧当场。
思及此,我突然低骂一声。
他死不死跟我有何关系。
咸吃萝卜淡操心!
又过几日,赵峮领着他家媳妇前来看望我。
那妇人生得周正温婉,说话温声细语,闲谈间带来一个消息:
「前年,前织造官董肆因罪左迁,去往属地后,大兴土木,修建豪宅,实在反常……」
一般来说,只有兜里有闲钱,才会打屋宅的主意,他一个获罪之人,哪来的钱?
赵峮与我对视一眼,道:「必然是江宁府的人供着呢。」
董肆在任十数年,早与当地布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资历浅,被众人排挤,艰难生存,也是从三年前,董肆被人扒下去,银子才肯流到我这里,发家致富。
董肆的走狗,定然盼着萧卿堂出个大错,给董肆调回来。
可我却巴不得,萧卿堂的织造官当得长长久久。
「当家的,想在江宁混下去,董肆绝不能放回来。」
我默默剥开一瓣橘子,塞进赵虎嘴里,「这事我去说,先按下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萧卿堂如今住在董肆先前的旧宅,门户算不上新,经过简单的修缮之后,勉强算个豪宅。
我被人引着,经过一处低低的桃树,转角天光乍破。
萧卿堂隔窗坐在桌前,执卷,不知在想什么。
侧颜如玉,眉目如画,宛若书中走出的仙人。
我眨眨眼,心头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滋味又升起来,摘个桃儿扔出去。
砸在他胸口。
萧卿堂行云流水地接住,抬眼,眉目绽开一抹淡笑,「姚老板,有事?」
我手肘支在窗台,托腮与他隔窗对望,一股细小的麻意顺着眼神对视传进心底。
「殿下,我有个消息,你买不买?」
萧卿堂挑唇一笑,「开个价。」
「陪我一晚。」
「姚老板,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留宿在此,明日全江宁都知道,你和我勾结到一块去了,赵峮不会找上门来?」
我扇着香风,「哦,可惜了,殿下不买,我就把消息卖给董大人——」
他提着我,隔窗拉进去半个身子,扣住我后脑勺,强势吻住。
团扇无声掉落在他的腿上,我扶住萧卿堂的肩膀,衣衫乱了,轻轻喘着,两颊绯红。
「你勾搭了多少男人?」
他声音喑哑,醋意分明。
我脸一板,「合着在殿下眼里,我姚金枝能有今天,全凭着一些不入流的手段!」
萧卿堂眼底闪过慌乱,「阿枝,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全然不听他解释,一推远离,「告辞!」
萧卿堂急得站起来,「阿枝!我答应!」
背对着他,我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回头故作冷淡道:「真的?」
「哎……」他无奈叹息,破罐子破摔,「你进来罢……」
人要懂得见好就收,萧卿堂肯受我欺负,我也不兜圈子,把董肆的事和盘托出。
「殿下,我也不想提着脑袋做生意,宝压在您身上,就得赢。」
萧卿堂一束春瓶里的花已经被我薅秃了,我垂着眉眼,语调平平,
「钱和人,我出得起,如果您这事办成了,将来荣登大宝,可别忘了我。」
萧卿堂张了张嘴,半晌语气低沉,「你这是全然只为自己的生意盘算。自己呢?」
「我不嫁人。」我掀起眼皮,摆出生意人疏离的笑,「当年我千里迢迢来到江宁,被人抢劫,流落街头,差点沦为娼妓。后来好不容易把铺子开了,商人多如牛毛,被人欺负了,官爷哪肯替我一个女子撑腰?」
我指指胸前价值连城的玉珠坠子,笑着说:
「这东西,是我自己拿命挣的,吃了这些苦,总不能白吃不是?」
萧卿堂神情复杂,是……心疼?还是愧疚?
「殿下,您不欠我。我快活了,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发家的银子,还是背叛您拿到的。不杀我,我已经感恩戴德。」
在死寂里,萧卿堂双目灼热,「你以为,我不愿意,你爹能算计我?」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我攥紧手,呼吸变得很轻,「你什么意思?」
「平章府子嗣众多,你是少有的聪明人。我想挑人做棋子,何不选别人?」
「那你为何又要我帮你?」
「因为你现实。」萧卿堂黑眸湛静,「你相信以利相交。我对你的好,都必有缘由,否则你就会质疑。姚金枝,倘若我当年答应给你太子妃之位,你敢要吗?」
不敢。
我其实比谁都知道自己的斤两。
如果萧卿堂娶我,我会因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某人的挡箭牌或是替死鬼,而变得彻夜难眠,寝食难安。
「声望在,却无足以相匹的政绩,贸然反抗,只会下场凄惨。」萧卿堂最终撕去了仅有的伪装,「姚金枝,声色犬马的江南场,是我历的最后一个劫,我想做说一不二的皇帝,要天下尽在我手。待我功成之日,你再考虑,要不要嫁给我。」
我盯着他,一动不动。
萧卿堂也不急,等我发话。
「殿下,为什么是我呢?」
「你被家族抛弃背叛,在京城无甚根基,比起其他人,娶你是最安全的。」他说完这些,目光放柔,「当然,你手段了得,勾得我念了你五年,如今想明白了,这种蛇蝎美人儿,我求之不得。」
「美得你。」我笑骂一声,「等你活下来再说吧。」
入夜,我宿在萧卿堂府中。
床里铺了一层软垫,枕头高矮适中,与我家中别无二致。
冰扇架在一旁,有婢女转着,吹来些许凉风。
我沐浴过后,在抽匣里找到了桂花油,抹上后,整个人像掉进蜜罐子一样,甜腻腻的。
他倒还记得我的喜好。
闭目养神之际,眼前的光线一暗,凉风便停了。
「嗯……继续……」
下一刻,我人落在一个热腾腾的怀中,带着一些水汽。
「干什么啊……」
萧卿堂不顾我的抗议,抱紧,「姚老板开价,让我陪你一晚,怎么这会儿就困了?」
我暖熏熏地睁眼,刚张开嘴,萧卿堂突然眼神一凛,捂住,示意我不要说话。
屋里的灯灭了。
我的身体紧绷,死死盯着远处的黑暗,耳边传来沙沙声。
运气不好,这次被萧卿堂拖累了。
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我后背出了薄汗,粘着衣服,难受极了。
萧卿堂抱着我,不好施展,为免他为了杀敌,忽视了我,我决定提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滚到床缝那儿,趁机溜走。
谁知我计划还没开始,利刃破空,簌簌骇人朝萧卿堂的后心射来。
「小心!」
我大喊一声,萧卿堂紧紧抱着我的腰,扭转身子。
该死的,他敢拿我挡刀!
我怒目而视,话未出口,就听后面扑哧一声,滚烫的热流溅在后背。
「别乱动,我抱着你不好出手。」
「那你放我下去。」
「不行。」
萧卿堂是个聪明人,此刻却做了最不明智的决定,一手用来抱我,空出一只单手迎敌。
敌人来势汹汹,似乎也明白了,攻击我比攻击萧卿堂容易,于是刀剑纷纷朝我扎过来。
我苦着脸,喊:「萧卿堂,你害人!」
他忙里还顾得上笑,「同甘共苦,才算真夫妻。」
寡不敌众,萧卿堂一路带着我杀到门口,谁知门口的人翻了两倍。
正常他自己脱身倒也不难,可带着我,就吃力一些。
在门口,萧卿堂迎面被人射了一箭。
若不是我的手刚好护在胸前,给他挡了一下,估计这会儿他就被扎成筛子了。
听着我轻轻倒吸一口冷起,萧卿堂眉眼一凛,一剑斩了那人的头。
他带着我,在董肆府中七拐八绕,最终落进一处隐蔽的树林。
「殿下,冲吗?」
萧卿堂气息杂陈,压住呼吸,「再等等,把准备好的尸体抛出去,等董肆出现。」
「是!」
听得萧卿堂还有后手,我泄了力,咬着牙低吟,「萧卿堂,我疼……」
利箭射来时,我阴差阳错抓住了箭头,锐利的十字花刀割破了掌心,冲力大减,最后半个头扎进萧卿堂的胸膛里。
我生怕它越近越深,不敢松手,掌心应该已经血肉模糊了。
「叫人过来,给她看看手。」
萧卿堂抱着我,坐在草堆里,包住手,「阿枝,听话,慢慢松开。」
「不行,我疼,动不了。」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嗡嗡低语,「我拨弄算盘的金手毁了,以后还要带玉扳指,可怎么办?」
「我赔。打不了算盘我给你打,你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他目光沉静,装入了一捧月色,皎洁动人。
风突然静了,他好像把心掏了出来,问我要不要。
明明刚脱离危险,气氛却不知不觉地变了。
萧卿堂的气息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贴在耳边:「还疼吗?给你吹吹?」
我慢慢松开手心,「给你。」
微弱的气流自伤口上抚弄而过,我腰窝一酥,软软靠在萧卿堂怀里。
「阿枝,再等等我,今晚过后,我来娶你。」
半个时辰后,赵峮匆匆赶到医馆时,我正坐在医堂里,脸一阵青一阵红,看着大夫给我包扎伤口。
「你三更半夜干什么去了?」
「睡男人了。」
我姿态从容,指指茶杯,示意自己要喝茶。
赵峮倒来递给我:「睡男人能把手睡伤了?」
我不置可否,望着沉沉夜色,不自觉地走了神。
萧卿堂说接下来的事,万分凶险,不让我继续跟着,于是着人将我送回来。
还说明日破晓,怎么都会出个结果。
包扎完,我也没了力气,向医馆的郎中讨了处休息的地方,合衣躺下。
赵峮临走前,还问我有什么吩咐,我笑着说,「给我准备一套嫁衣来,嫁人用的。」
长夜漫漫,我胡思乱想,凌晨才睡着。
梦中,依稀有人推我,将我推醒,赵峮一脸严肃:「昨夜织造官于家中暴毙,眼下众多商户正愁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我缓缓坐起,一时没回过神,问:「前任还是现任?」
「现任。」
我闭了闭眼,将困意驱赶走,后知后觉到:萧卿堂,死了。
15
尸体我去看过,停在衙门口,一模一样的脸,惨白惨白的。
我蹲在他跟前,扒开前襟,左前胸有个小洞,烂肉外翻,是昨夜拔箭时留下的。
他闭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一片阴影。
仿佛一个睡着的神仙。
「哎呀!姚老板!大不敬大不敬!此事与你无关,快快让开。」
众人将我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
赵峮过来拉我,我却像突然脱了力似的,瘫坐在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闷憋压得我喘不过气,眼眶酸酸涩涩的,我说不出话,攥紧了赵峮的手。
「姚老板,听闻昨夜您去了大人府上,可有发生争执?」
我闭上眼,平复混乱的思绪,声音沙哑:「不曾有过。」
「那就怪了,您左手的伤是哪来的?」
我站起,冷着脸:「诸位,我身体不适,告辞。」
说完推开众人,朝着街口走去。
沙粒磨在鞋底,沙沙作响。
赵峮默默跟着后面,走出很远,问:「当家的,咱们——」
「今夜,收拾细软,撤出江宁。」
我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萧卿堂身上,他死了,我功亏一篑,甚至可能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掌柜的——」
我倏然停住脚步,回头,定定看着他。
空旷的街道,赵峮的眼神被夕阳盖住,看不清。
赵峮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留下。」
赵峮避开目光,落寞道:「对不起,虎儿还小——」
「好。」我笑笑,「我知道,谢谢。」
赵峮拖家带口,不该跟我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日落月升。
当年我来到江宁,走过一座石桥。
如今,也走过这座石桥。
站在中央,月光照在水波之上,银鳞闪烁。
五年前,我逃离京城,五年后,又从这里满身狼狈地离开。
我依在桥边,突然抹了把泪,压抑许久的呜咽溢出些许。
「混蛋……」
我愤愤地一拳垂在石头上,因为疼痛,哭得更厉害。
「娘,他们都欺负我!」
「我不甘心!」
「萧卿堂死了,我就换下一个!我就——」
我喉咙发堵,大口喘着气,「不就是个男人吗……总会有下一个……」
我越说哭声越大,心一抽抽的发疼发紧。
「我替他挡了一箭,他还没还呢!他这辈子欠我,下辈子也欠我!给我当牛做马!」
声音呜呜咽咽,像个冤死的女鬼,在幽夜中传出很远。
「姚老板,哭丧还带骂人的?」身后传来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切断我的悲痛。
我哭声一停,伏在石栏上,低着头,静止半晌,突然抡起行李,转身朝着萧卿堂的脸扔过去。
「你去死!」
萧卿堂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一击,笑容在脸上铺开。
他面色红润,黑眸晶亮,表情生动,是个活得不能再活的人。
我气炸了,一击不成,继续打,密集如雨点的包袱落在萧卿堂身上,他却笑得越来越厉害。
最后,我几乎使出全身力气吼:「你滚开!再敢出现就阉了你!」
「阿枝——」
「滚!」
我提着包袱,怒气冲冲地走向泥泞的土路。
边走边哭。
直到踢在一块巨石上,绊了一脚,萧卿堂眼疾手快,将我捉住,拉回怀中。
「阿枝,对不起,害你伤心了。」
我冷笑一声,「哈!伤心?你死了我有什么可伤心的?无非是靠山倒了,我哭我自己的钱财,你别自作多情!」
夜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变得温柔顺滑。
萧卿堂紧紧抱着我,「阿枝,我可是紧赶慢赶找来了,生怕你受一点委屈。」
「委屈我受得还少吗?」我低着头,怕被他看见掉眼泪,「在京城的时候,嫡姐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后来到了江宁,更不必说。这世间并没有公平,有人生来衣食无忧,有人却为了活着费尽力气。」
「你知道我的一双手,被多少人摸过吗?」
萧卿堂蹭着我的鬓发,「阿枝,别说了……」
可这份委屈憋久了,近乎自虐地说出来,才能畅快。
「萧卿堂,你要是娶我,江宁府会有多少人说自己摸过太子妃的手?说的人多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我麻木地笑着,「你想看我死吗?」
萧卿堂双眸暗沉,一字一句道:「你信我一次!」
我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就在嘴边,最后又咽下去。
许是萧卿堂的眼神过于真诚,敲动了我心底的一根弦。
我鬼使神差地说道:「好。」
又过几日,一场江宁府贪污案震惊朝野。
前织造官董肆勾结数民布商,利用贡品中饱私囊,暗杀朝廷要员,罪不容诛。
数罪并罚,当夜便由太子萧卿堂押往京城,由圣上亲裁。
萧卿堂走的那日,特意来看我。
我刚从南洋讨来的一对翡翠镯子,晶莹剔透,甚是好看。
「阿枝,」他站在门口,换上了绛紫色官服,倒真像那么回事。
「跟我回京城吧。」
院子中喜鹊啾啾叫,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待会赵峮要来接我去布庄看布。
我放下翡翠镯子,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突然笑了:「我想过了,还是不回去了。」
萧卿堂脸色一白。
「等你做了皇帝,就会变得身不由己。我还是那句话,人心易变,我不敢信。如果某一天,你坐在皇位上,觉得能娶我了,就来江南找我。我不会回到京城,等在高高的宫墙外,徒增期盼。」
「就算哪天,你忘了姚金枝,我在江南,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萧卿堂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他说:「姚金枝,你等着我来娶。」
说完,大步走来,摁住我后脑落下深深一吻。
萧卿堂走后,角落里的赵峮无声一叹:「当年那个流掉的孩子,你怎么不说呢?」
当时初来江宁,我忙于生计,不曾认真调养身体,在一个雨天,滑倒后,落了红。
「说了徒增羁绊。」我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首饰宝匣,「不是要出门吗?走吧。」
16
一晃又三年。
先帝殡天两年,新帝登基。
江宁府一如昔日繁华。
自从萧卿堂回京后,我在江宁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新上任的织造官对我青睐有加,推选我为皇商,生意蒸蒸日上。
我依然住在那间宅子里,门前立着的两块破旧石砖,动都没动。
仆人今日问我:「主子,那块石头生了青苔,有碍观瞻,不如找人除了吧?」
我从厚厚的账簿中抬起头,「不必,摆着吧。」
今年我芳龄二十八。
为了杜绝别人打我的主意,我每日盘着妇人髻走街串巷。
只是昨日,一京城来的玉家小公子缠着我,非我不娶。
我俩足足差了八岁,真是荒唐可笑。
我曾戏言,门前的石头为情郎说赠,搬走就代表恩断义绝。
小公子听完,撇嘴,「到底是哪个没见识的,送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我能把我家后院的太湖石都送给你。」
不到半刻钟,玉家的小公子果然出现在我眼前。
「姐姐,京城有大喜事!」
「什么?」
「圣上娶妻。」
啪嗒。
笔尖滴落一团墨渍,很快晕染成黑乎乎的一团。
我盯着墨渍,直到玉家的小公子唤了很久,我才回神,怔怔地望着他,「哪家的姑娘?」
「姚家?」他想了想,「好像是嫡女。其实也说得过去了,平章府势力大,一直倒戈贵妃,现在贵妃死了,圣上可不得把姚家收为己用嘛。」
之后他说的话我无心再听,借口身体不适,请人把玉家的小公子送走。
隔着院子,我仍然能听见玉家小公子对石头的不满,「哪里的情郎?分明是负心汉!呸!」
我苦笑摇头,听着隔壁婶子痛骂她家闺女,二十四了还嫁不出去,吩咐下人:「门前的石头搬走吧。」
以前怕萧卿堂的人来,找不到路,现在也不怕了。
得知京城消息后,我购置了新宅,比住的宅子大一倍,白日里春和景明,倒也清净。
迁居那日,门前足足停了四辆牛车。
光账簿,就占了两车。
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巷子口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慢慢停在巷子口。
「这里怎么了?人怎么进?」一道尖细优雅的声音从帘子后面穿出来。
我寻声望去,一老者下巴光洁,眼眸犀利。
他探身出来,「敢问姚家老板可居此处?」
「我就是。」
老者眼前一亮,瞬间转变了态度,从马车上下来,「老奴给姚四小姐请安。」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熟稔道:「圣上国事繁忙,脱不开身,特命老奴接小姐归京,认祖归宗。」
「做姚家的嫡小姐?」
「正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圣上亲笔,托老奴转交。小姐尽快决断。」
阿枝,见字如晤。
阔别三载,吾日夜思念。
至今,海晏河清,政治清平,唯对卿念念不忘,愿以国礼聘尔,定白头之约,此生只娶你一人。
京都夜深,孤衾寒凉,吾在京城,盼佳人归。
「当家的,东西装好了,何时走?」
赵峮站在车前,好奇地打量着我。
日头高升,蝉鸣在巷子里叠宕,日头被树枝筛过,透出斑驳的光影。
我捏着信纸,浅浅笑开,「赵峮,劳烦你帮我送到新宅。」
他蹙眉,大为诧异:「你去哪?」
我抽出发间的檀木簪子,乌发倾泻而下,披在身后,「我呀,要嫁人了。」
(全文完,女二结局见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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