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吧,将军

出自专栏《羲河传》

忽然,丹蚩笑了:「无能?谁敢说我的儿子无能?为他父亲打下半壁江山的将军无能?我就杀了他。」丹蚩桀桀怪笑着,笑声回荡在空屋里,我几乎控制不住的回到了多年前那场宫宴之中,那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的。

「但是,你不该忤逆我。」他突然收住笑声,阴森森的盯住了宸冬,双目暴突:「我有没有说过,南胥人,有多少给我杀多少!这样他们才会怕!」

「我也跟您说过,首先南胥不是我们草原的部落,人是杀不完的,其次,南胥之所以富足,是因为他们懂耕种、懂工艺、懂文化……杀人占有不了这些,还有,屠戮会带来更加顽固的抵抗,我攻林北,损失了整整十万兵马,我招降林南,没费一兵一卒,若能让我北乾勇士少些伤亡,少杀些南胥人又能怎么样呢!」宸冬急道,我认识他以来,就没有见他说过这么多话。

北王歪着头,突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

我抬起头,才发现他居然看着我。

「奴婢,奴婢名周小溪。」

「抬起头来。」

他注视着我,神色不明,我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

当年在宫宴上的匆匆一面,我才九岁,是个圆润而娇生惯养的公主,而现在我十六岁,破衣褴褛,就算他真的记忆里超群,又怎么会把此时的我和一国公主联系在一起——哥哥为我们准备了假死的尸体,对于天下人来说,羲河公主和太子夏挽,早就死了。

但是,如果万一……

他盯着我,露出一个贪婪的笑容,道:「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宸冬不动声色挡在我面前,没有说话,而丹蚩一直盯着我,仿佛有些痴迷的喃喃道:「睡起来怎么样?叫声怎么……」

「大王!」宸冬提高了声音,道:「将士们舟车劳顿,我带他们回去休息了。」

「慢!」丹蚩突然道:「晚上有个宴会,请了个贵宾,你得来。」他的目光又转到我身上,笑起来:「小溪也来。」

北军征用了民宅,我拿着名册,帮宸冬安排士兵住下,却不停地发着抖,丹蚩那淫邪的目光如同一条毒蛇一样盘踞在我脑海里,我以为我经历了这么多不会怕什么了,可是我还是怕,那种恐惧,就如同镌刻在脑海中一样。

宸冬一直没有看我,而是严谨在名册上勾画,而在桌下,却把伸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

他的手很大也很暖,我靠着这点热量,终于不抖了。

用了一下午时间,所有的士兵终于都清点完了,我站起来去把门关上,一边轻声说:「快到赴宴的时间了,我伺候将军……」

宸冬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压在门板上,他的呼吸交缠着我的呼吸,我怔怔的看着他。

「大王瞧上了你,你要去伺候他吗?」他低声说。

我的眼泪几乎一瞬间就涌上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结结巴巴的道:「我是你的女人,你,你说过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我还没说完他就近乎暴虐的吻上去,那种侵略性的吻让我一时间忘记呼吸。

「你是我的女人」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底下比一下重的撞击着:「你他妈永远不用怕,记住了吗?」

身后的门板作响着,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一半因为羞耻,一半因为过于强烈的刺激。

「说!」

他近乎暴虐的撞了一下,我终于忍不住哭着叫出声来:「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

他粗鲁扯开我的衣襟,撕咬着我肩膀上的疤痕,道:「等回了北乾,我就把你关起来,谁他妈都别想见到你,你每天就只用给我生孩子!」

这场荒唐奇异的抚平了我的慌张,我甚至有心思替宸冬挑了一件南人的衣服,他身高腿长,穿起南人的衣服也有几分奇异的潇洒,甚至在浅色纹路的衬托下,还有几分少年的俊逸。

「你瞧我做什么?」他问。

「瞧将军生的好看……」我笑眯眯道:「将军穿白色好,显得年轻。」

「我本来也不老」他嘟囔道:「我今年十九岁。」

我惊讶的停下手,道:「十九岁?」

北乾人轮廓深邃,加之风吹日晒,所以显得格外成熟,我有猜测过他大概没有过三十岁,但,十九岁?

「我十三岁就领兵了。」他说:「我们北乾男人当家早,十六岁就有人当爹了。」

「那你怎么……」我忍不住笑出声,又生生忍住。

「你笑话我?我不让你出门了!」他有些恼,把我扑倒在床上,一口咬在我肩膀上。

其实那里本来不是什么敏感的地方,但是欢好的时候他总喜欢咬那里,久之一碰到就觉得心头发痒,我连忙躲避:「将军别闹了!」

「我阿婆说,睡女人折寿,大王就是睡多了女人才身体不好的。」他闷声闷气的说。

我笑得前仰后合,故意道:「那将军今后可要离我远些了。」

「不行。」他泄愤似的咬了一口我的肩膀,道:「睡你,我愿意折寿。」

宴会是仿照南胥的形式,庭前君王坐北向南,群臣依品阶高低而落座,大多数是北人,也有南人。

宸冬按照军功坐在左手边的第二位,我跪坐在他身后伺候,而左手第一位的,是一个南胥的老和尚,瘦骨嶙峋,佝偻着身躯蜷在座位上,纵然庭前歌舞喧嚣,也未抬头看哪怕一眼。

以宸冬的军功和身份,什么样的人会排在他前面呢?我一边为宸冬布菜,一边猜测,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怪异的嚎叫声,我抬起头,发现一只巨大的白鹿被束着四蹄抬上来,正不住挣扎着。

林南多鹿,尊白鹿为山神。纵使我不信鬼神,瞧着那鹿也觉得悚然,太大了,简直像马,毛发雪白,巨角参差如树冠,灵性的眼睛里分明含着一汪泪,正呜呜的哀鸣。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丹蚩在首位饶有兴致的笑道。

猎人毕恭毕敬的作答:「是上天为大王一统天下所献上的的宝物。」

「开吧。」丹蚩随意的说。

「是」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快刀就划过白鹿颈部,白鹿抽搐着,黑红色的血液触目惊心的喷涌而出,被猎人用碗接好了,恭恭敬敬的呈上去。

北人都习以为常,接过碗一饮而尽,而席间的南人越发瑟缩着,把头低的不能再低,我看着那个老和尚,这样血腥的画面,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丹蚩喝完了鹿血,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舔嘴唇,懒洋洋道:「今日你我君臣欢饮,诸位不必拘谨,纵情就是了。」

宴会仿照着南胥准备了庭前的歌舞,只是并不好,大概是临时充数的民女,一个北乾将军醉醺醺的站起来,一把拉住领舞的女孩,将她摁在案上就开始当众耸动起来。

其他的女孩不敢停,仍然在跳着舞,只是表情比那只濒死的鹿还要绝望,时不时就有北乾将士随意的拽下来一个女孩,如野兽交配般肆无忌惮,他们用北乾话兴高采烈的喊着:「鹿血!白脚羊!舒坦!」

我没有低头,我注视着一切,那些如白鹿般绝望的女孩子,她们带血的眼泪,一滴一滴的的流在我心里。

突然,丹蚩把目光投到我们这边,不怀好意的笑着:「我儿身边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喝了鹿血酒还一动不动?」

淫靡的气氛之中,宸冬伸手把我拉在怀里,他身体滚烫是,声音却很平静:「她怀了孩子,那样不好。」

我震惊的看着他,我当然没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丹蚩神色微妙的一笑,道:「我儿果然勇武,没过冠春就要有长子了。」他看淫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说:「你不知道何为冠春吧,是我们北乾的节日,在春天有三日是不劳作的,男子把喜欢的女人抢在营帐里,没日没夜的交欢三日,直到她大了肚子。你这样的女人,在冠春之日可危险的很啊!」

三日,春天,这些词让我的手指骤然收紧,不要说,不要说,我在心里几乎在哀求着。

「呵,想来我这辈子,经历过最有趣的冠春节,是在南胥呢!」他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起来:「为了让我们北乾出兵平叛,南王夕照让我睡了他的皇后,啧啧啧,那是我第一次睡南胥女人,真是嫩的出水。」

那一刻,我再也没有办法微笑出演一个毫无心事的女子,我脑内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想把那张肥肿丑陋的脸千刀万剐,连宸冬都感受到我的颤抖,在我耳边问:「怎么了?」

丹蚩还在津津有味的说着:「那羲河公主倒真是个观音脸,可惜太小了,本来还想这次掠回来……」还没等他说完,突然听见了一声瓷器的碎裂声。

那老和尚仍然木木的坐在那里,一个舞女跪在他面前,脚下是一碗打碎了的鹿血。

「怎么了?」丹蚩问。

「南胥奴不识抬举!」一个北乾将领在一旁恼怒道:「我让美人给他喂鹿血,他死活不肯喝。」

丹蚩从座位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和尚身前,热闹的宴会慢慢地鸦雀无声。

「为什么不喝呢?」他的声音近乎轻柔:「三天了,你什么都不吃,怎么?觉得我们北乾的饮食粗糙,配不上你?」

「我是出家人。」

老和尚木然道,仿佛他面前的不是这天下最凶残的帝王,而是一棵树、一片叶子,没有生命,不值得他抬眼一看。

这态度显然激怒了丹蚩,但他没有发火,反而桀桀怪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整个屋子都回荡着他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大王——」宸冬不安地说。

「看,这就是你的贵宾。」丹蚩没有看他,而是继续看着老和尚,仿佛在注视着一头猎物:「别怕,我不会伤了他,只是——我特别喜欢看出家人喝血吃肉的样子。」

他伸手示意,那个舞女又奉上了一碗血给老和尚,老和尚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这付麻木的样子,像极了哥哥死前,当生命尊严都不复存在的时候,整个人的灵魂也封闭起来,仿佛是木石一般什么都感知不到。

丹蚩干脆利落的一抬手,那个舞女就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因为动作太快,血都是停了一会,才从脖颈喷出来的。

舞女的血喷溅到了老和尚脸上,他终于有了一些表情,转动着浑浊的眼珠,看着眼前微笑着的北王。

「喝吗?」

又一碗血呈上来,新的舞女哭着不停地把手里的碗塞给老和尚,颤栗着念叨:「大人……求你了,大人……」

老和尚呆滞而茫然的看着丹蚩,没有接。

又一道血光闪过,连尖叫都来不及,那个女孩倒在了地上。

她看起来是个农家女,不会超过十七岁,若是没有这场战争,她大概还在田间帮助父母劳作,顽皮的去捉萤火虫,送给隔壁放牛的心上人……

可是她倒在那里,像是被宰杀的牲畜。

老和尚满脸是血,嘴唇颤抖着,他回魂了,两条鲜活的生命,终于让他从自欺欺人的封闭之中归来,无可逃避承受眼前的痛苦。

「再来!」北王邪恶的笑着。

在新的女孩准备接过血碗的前一刻,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大王,南胥舞姬敬酒前是要歌舞的,大师饮血前想必也要有如此的礼数,小溪愿为大师献上一舞。」

「你干什么!」宸冬想来拉我,却被我躲开了,我努力直视着丹蚩那双褐色的眼睛的,一字一顿的说:「请大王赐我一把剑。」

「好,好得很。」丹蚩桀桀笑起来,吩咐手下人:「给她!」

那剑拿在手上,轻而薄,寒光四溢,我舞了个剑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南语哼唱起来:「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

我自小学剑,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风雅,南胥祖先崇尚「剑为王者器。」因而每一个皇族,都要会用剑,我与哥哥学了许多徒有其表的剑法,看似漂亮,却不堪一击,如同我们的王国。

但是这么的近,这么的近。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剑光擦着丹蚩的脖颈划过去,我仰头,看到了苍穹之上,祖父抱着小小的我,目光悲悯。

羲河,活下去。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剑堪堪停在了老和尚的脖颈不到一寸的地方,我轻声示意那个舞女,道:「请为大师呈上。」

老和尚与我对视着,干瘦的脸颊慢慢地淌下了一滴泪水。

他认出了我。

正如那一刻,我也认出他了。

青丝疯狂的生长,铠甲回到了他的身上,南胥的战神,林南的统领,最终降了北乾的,何素龙将军。

隔着很远,他与我有过无数次的会面,只是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将军,而我,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如今我们在尘埃里,佝偻着身躯相聚。

老和尚没有再看我,接过舞女的手里的血,一仰头喝了下去,然后劈手夺过案上带血的肉,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吃到满口鲜血,吃到翻了白眼,仍然撑着吞咽。

丹蚩抚掌大笑,北乾人也跟着一起笑起来,他们笑他终于疯了,我也跟着笑,因为我知道,这个南胥的叛徒,近了暮年的将军,正在用他方式对我说话。

公主,廉颇未老!

之后宴会正常继续进行,是真正的欢饮达旦,北乾人和南胥人共同欢饮,因为太过快乐显得有些疯癫,一个南胥降将坐在地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落下眼泪。

直到宴席散去,宸冬没有再看我哪怕一眼,他坐的笔直,就如同一把入鞘的剑,我喝了很多酒,北乾的酒很烈,让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如同小时候放的风筝,高高的飘在宫阙之上,那么美,那么轻。

回去的路上,我和宸冬并肩走着,夜深露重,天上没有月亮,却有漫天碎钻一样的星星。

「他究竟是谁?」

宸冬突然问道,在前一刻,他还在扶着我避开一个水洼。

「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一直在想,那场大火背后设局的人究竟是谁。」他看着我,声音仍是平静的:「他能让贺兰知言一众人俯首帖耳,迅速操控潜伏在北乾军营的消息网,不费一兵一卒的放掉俘虏,烧我军营,杀我亲兵,把我变成一个笑柄,而我怀疑了所有人,却漏掉了他,因为,他才六岁。」

所有甜美温情的谎言即将被撕裂,我反而很平静,只是淡淡的说:「将军,你说的话小溪听不懂。」

「是皇族。」

我没有说话。

「只有皇族能让南胥遗臣听命于他,是那个尚在腹中就获封山河太子的南胥储君,夏挽,对吗?」

他抬起我的下巴,一字一顿问:「他在哪?」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脸,看向了漫天的星星,他们的辉光那么冷,冷得让人遍体生寒。

「杀了我吧,将军。」我轻声说。

我这一生,对他说过许多话,可唯有这句是真心。

他之所以推断出这一切,恐怕就是宴席之上何素龙瞧我的眼神,一切昭然若揭。可是都到了这时候,他仍然不肯问我一句「你是谁?」

若他问了,我一定会答,我答了,便一定会死。

就让我死在这里吧,我还是小溪,是他 19 岁,第一个喜欢过的姑娘,不是居心叵测,一路骗他到现在的羲河。

「你当然会死,你生我孩子,做我的皇后,八十岁寿终同我躺在一个棺椁里,那时我放你去死。」他说:「但是现在你他妈做梦。」

一些火光从他身后出现,两个人拎着我的胳膊,道:「夫人,得罪了。」

他们把我拖到了刑室,我生受了三天的重刑——或许不是重刑,只是对我来说,太痛了,一开始痛得呕吐,后来吐不出来,嘴唇被咬的血肉模糊,连呼吸都让我一阵一阵的发抖。

宸冬每天来看我一次,只问一句话:「夏挽在哪?」

我颤抖的看着他,在这一刻我才知道,他是个再冷酷不过的政客。

第三天,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那个说我长得像他女儿的副官过来劝我:「将军为了你犯了整整三天的偏头痛,他是你的夫婿,普天之下还有比他更亲的人吗?别犯傻了,说吧!说完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我像一块破布一样,匍匐在地上,艰难的翕动嘴唇:「不……」

「把她吊到城楼上去。」宸冬冰冷的声音响起:「我倒要看看。她所忠诚的南胥,会不会有人来救她!」

晨曦初露的时候,我被绑在了城门口,他们用南胥话和北乾话同时告诉民众,今夜子时,这个女人将被斩首。

用刑的时候我没有怕过,我知道我只是为了皇室尊严在死撑,哪怕我说了,他们不可能找到夏挽,可是现在我真的怕了,我怕,他真的会来。

他是南胥最后的希望。

他也是我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

毒辣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开始用最后的力气哭喊哀求……我知道宸冬在看,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最终我没有了力气,只能默默的在心里祈祷。

贺兰知言,求求你,你一定不能让他来这里。

因为脱水,我产生了幻觉,幻觉中,是南胥巍峨的宫殿,祖父把我放在膝头,我却瞧见了窗口的风筝,我挣脱他跑出去,跑啊跑啊,便看见一个宫装女子,夕阳的天光下,她朝我回眸一笑,她笑得那么美,眼里却有凄然的泪光。

「羲河,对不起,让你在这样的人间,一个人活下去。」

那像是知秋。

又像是我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红光满目,我以为是血,实际上却是夕阳,霞光染红了天际,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夏挽便是这时到来的。

他穿着一身白衣,自霞光中走出,额心有一点红痣,如一尊小小的菩萨。

我曾想过他会来,带着残存的南胥士兵,埋伏在某处发起攻击——可不管他如何多智近妖,用兵入神,在戒备森严的北军面前也毫无胜算。

可是他竟然一个人,就这么朝我走过来。

我怔怔瞧着他,直到他朝我安静的一笑,轻声道:「南胥可用之人所剩无几,我得为姑姑留下,所以,我便一个人来了。」

来……送死!

「他们怎么会放你过来…让你一个人……」

我嘶哑着说,干涩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

士兵们已经聚拢过来,似乎忌惮着埋伏,没有立即靠近我们。

夏挽得以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告诉了他们我的身世。」

他竟知道!他竟一直都知道!

在那个他所长大的宫殿中,每个人都视北乾如牲畜,他却一直都知道自己身怀如此肮脏的血统,他知道自己是父亲的耻辱和母亲的绝望,可是他却那样安静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比谁都温柔的孩子。

我茫然看着他,心脏抽痛着,几乎窒息。

这时候宸冬从城楼走下来,目光森冷的看着他。

「你居然真的来了。」

「我来找我姑姑。」

他们一个身着黑色甲胄,散发着铁与血的味道,一个布衣白衫,干净的像一道晚风。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夏挽微微一笑,道:「你当然会杀了我,因为如果你不杀我,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这时候,深山中的古寺传来了悠远的钟声,夏挽看着远方,轻声道:「如若我佛有灵,我愿用生生世世的命运交换,让我死后化作清风明月,常伴姑姑左右,这样走夜路的时候,便不会再怕了。」

最后一声钟声响起时,就在我三步之远地方,宸冬的刀贯穿了夏挽小小的身躯。

天太冷了,血溅在我脸上的时候,是冰凉的。

我看着夏挽被人拖走,我看着宸冬走过来,亲自解开我铁镣,我看到夕阳的弯月变成了卧房的屋顶,我看到夜的黑色,墨一样慢慢的散在了整个房间里。

风送来血的味道、铁的味道、火的味道……我恍惚的想,那是属于北乾的味道,南胥的一切,书香、熏香、脂粉……已经烟消云散了,而就在刚刚,他们终于成功把我所有的亲人,都一个不剩的,夺走了。

侍女们为我沐浴、上药、换了干净的衣服,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穿了一身北乾的白袍,像一个干净的礼物一样,站在了宸冬的房门口。他在案前点了一盏灯,仍然在忙碌,许久之后,他抬起头看到了我。

「过来。」他说。

我失魂落魄的走过去,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怀里。

「山河太子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

他无半点愧疚,非常平静的告诉我他之后的计划:「北乾会定都在枬城,许多事要忙,等春天来了,我们就举行婚礼。」

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我喃喃道:「你真的不怕我恨你吗?」

「为什么?」宸冬皱起浓眉,似乎真的有几分疑惑:「胜利者有权屠杀失败者,而我没有杀你。」

烛火下,他那双褐色的眼睛竟然显得很干净,坦坦荡荡,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在草原上狩猎的野兽,恐怕也有这样一双天真到残忍的眼睛。

我很想笑,可是我动不了。

是啊,他又有什么错呢?你不能让狼不去捕猎,篝火永远不熄灭。对战败的皇族赶尽杀绝,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可是……

他觉察出了我情绪不对,努力让表情柔和了一些,又找了个话题说:「是伤很疼吗?其实他们有分寸,连疤都不会留的。」

说着说着,他又皱起眉:「谁让你不听话,我这两天过的……」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静静的抱紧我了,不久之后,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昏暗的烛火下,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他有些粗鲁的亲吻我,然后终于难以忍受般的,抱我去了床上,我一直睁着眼睛,呆呆的看着他。

「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他低喃着:「本来还有许多事要做,可是一想到个,我什么都做不下去了。」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然很开心,那种压抑着的,小孩子一样的开心。

「你说,说给我听好不好,你说,你是我的。」

他再次亲吻我的时候,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大口大口的吐出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饭了,吐出来的是黑色的血块。

宸冬着急的抱着我:「你怎么了?」

我笑了,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我终于不想再忍了,我说:「你别碰我,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惊怔的看着我,仿佛从未认识过我。是啊,他本来就从未认识过我,那个瓷商家的温婉柔顺的小女儿周小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呢?」我笑着,如一只血淋淋的恶鬼。

「闭嘴!」他脸色骤然变了。

我看着他,只觉得心头畅快。

「我名羲河,古书有云,尧命羲和掌天地四时之官,我祖父孝章成仁皇帝以古神之号为我命名,以示长公主之位尊同太子。我父亲宁烈皇帝,当年定三洲,清五岭!殉于战场之上,杀北狗百万,我哥哥敦仁静宇皇帝誓死不降,以身殉国。听明白了吗?这是我的家族!我的血脉来处!」

已经有侍卫赶到门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我站在那里,好像是一团燃烧的火:「你不是问过我,如果南胥未亡,我会不会嫁给你?我现在告诉你,不会」我看着宸冬,一字一顿的说「畜生之辈,怎配天族?」

他一把拔出手中刀,抵在我的胸口。

「杀了我吧!」我终于笑出声来:「不然今日你加诸在我的身上的痛苦,我一定让你十倍归还!」

那把刀抵在我胸口很久,久到我觉得心脏都冷的发痛。

「我不明白……」许久,他说。

在北乾众士兵的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手中刀扔在地上。

「带下去吧。」

枬城有一条河,在冬天会结成厚厚的冰层,被北乾的士兵打通,插入铁钎,做了简陋的监狱。

我被北乾的士兵拖入到河水中,被层层铁链锁在了冰水之中,既碰不到底,也碰不到岸,浮浮沉沉之中,就像我这一生。

我身边是一些青白冰冷的死尸,大多是南胥人,也有北乾人,而北乾士兵站在那里,朝我大声的叱骂,宸冬在他们的簇拥下看着我,寒夜映在他的眼睛里,如同冰冷的星星。

随后,他扬长而去。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冷水之中活下去,寒冷迅速让我四肢麻痹,哪怕我已经很努力的在水中挣扎,我还是清晰的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的死去。

夏挽,别怕,姑姑来陪你了。

我以为我不会怕,可是当死亡的瞬间被无限的拉长,我还是觉得恐惧,当我一次一次的从麻痹中被冻醒,当我以为我死了,又重新睁开眼睛,我突然后悔了。

我早就该死,但不该这样默默的死在这条冰冷河流里,我至少应该杀几个北乾人,来祭祀我死去的王朝。

那些嚷着「南胥人在!南胥就不会亡」的山匪,他们怎么样了,病弱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贺兰知言,他还活着吗?还有几天前,大口大口吞食血肉的,出了家的何素龙将军,他们该怎么办呢?南胥的百姓又该怎么办?他们会在北乾暴虐的统治下活下去吗?他们心里还会有着一点光亮吗?

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了,我想,然后慢慢地沉了下去,世界归于黑暗。

一片温热的嘴唇挨近我,渡一口气给我,随后我听见水中闷雷一样的声音,有人在砸着铁镣。

我睁开眼睛,深黑的水中,一尾又一尾的白鱼游向我,如梦如幻。

随后,我脚下一松,那卡住我的锁链,松开了

是梦吗?还是祖先派遣的精怪?

我被柔软的手臂挟着,缓缓带出了水中。

刺目的阳光照在我的眼皮上,我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费力的睁开眼时,正看见了一只狸猫窝在枕边酣睡,见我醒了,就伸着小舌头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

「你可算醒了哇?」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女人,坐到了床边,手里拿着一碗粥,紧张的瞧我:「饿不饿?吃点东西撒?」

我茫然的看着她,她面颊黝黑,瓜子脸,笑起来唇边有个梨涡,看起来有点熟悉,又很陌生。

这里好像是一户农家小院,不远处隐隐传来犬吠鸡鸣,我发现我的衣服被换过了,是一件干净的碎花小袄。

她也在看我,半晌,才艳羡道:「你长得真是好看,还一身白肉,怪不得北乾男人欢喜你,换我,我也欢喜你。」

她把热粥吹凉了,一勺一勺的喂给我,花生的味道、糯米的味道,整个人慢慢地暖了起来,我才终于有力气开口。

「是你救了我?」

「我们救了你撒!」

「你们是谁?」

「我叫灯芯儿,原来是种田的,后来被北乾兵抓来伺候他们。」她撇撇嘴,道:「那群畜牲,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她,她帮我擦了擦嘴,目光温柔了许多:「我要谢谢你撒,那天要不是你跑到前头,我就被那个北乾狗皇帝给杀了。」

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又添了一句道:「就是逼着那贼秃驴喝血那天撒!我就是第三个!可吓死我咯!」

哦,我想起那天在浓妆下战栗的舞女,才迟钝的明白过来,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昨天晚上可吓死我了,一开始我可不敢,但后来又春说了,你是公主,我们得救你,会水的便都下去了……」

被子太暖和了,那只猫的呼噜声也越发的催眠,我便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我这一觉,睡得十分漫长,一直持续了许多天,迷迷糊糊中,我瞧见了许多女孩子,她们轮流做饭、熬药,一勺一勺喂给我吃,似乎都是北乾掠来的女子,我想问她们怎么会有力量把我藏在这儿而没被发现,又想问,她们怎么会知道我是公主,可是昏昏沉沉,我什么都问不出来。

真正的醒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恍惚间我听见人说,这么快就过年了。

过年,就离春天不远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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